[三]

兩天後,蘿漪和風笑顏也趕到了。雲湛在沉鯨的幫助下泅渡到海岸與他們會合。岸上是唐國領土,現在一切都處在唐國視線範圍內,行動不得不萬分小心。三人仔細分析了附近海域的洋流特征,結合著日誌上所說的“決不會超過一個對時”的航行時間,以及那些與環境有關的斷斷續續的描述,讓蘿漪的教徒們去向漁民悄悄打聽。

與此同時辰月教中的星相師也終於把計算結果送了過來。根據他們的計算,下一次太陽遠離大地、穀玄逼近大地的日子,是這年的八月十一日清晨前後,由於穀玄的軌跡從來不為人知,隻能以其他星曜受擾動的程度來進行粗略推算,所以具體的時辰沒有辦法算出來。

在那個日子,大約有長達大半天的時間裏,由於穀玄的臨近,其他天空諸星的星辰力都會受到極大的幹擾,比如說,即便是隨時感應月力的體質最好的羽人,即俗稱的鶴雪體質,到了那半天也沒有辦法起飛,其效果與明月被暗月遮蔽同等。

“八月十一日……那不就是後天嗎?”風笑顏算算日子,大驚小怪的喊起來。

“後天清晨左右,其實也就是說,我們明晚就必須找到這座海底,”雲湛說,“否則就來不及了。到時候天知道會有什麽樣威力無窮的法器流出來,隻怕神仙也擋不住。”

“現在我們手裏有四處可疑的地點,”蘿漪揮著手裏的一張紙片,“這四處地方都比較古怪,尤其還經常發現離奇的事故,從隱蔽入口的角度來看,比較符合,其他特征也和日誌上所說的比較接近。但我們沒有時間去驗證,必須選定一個,一次性地去撞運氣。”

“為什麽?”風笑顏不解。

“雖然水師都離得比較遠,但唐國國主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在這一帶都布置了斥候,監視著往來的船隻,”蘿漪說,“我們如果要出海,就必須一次成功,否則一定會被他們發現。別忘了,那是在海上,無處遮蔽的海上,不像陸地上有各種各樣的藏身之法。”

“所以我們 一定得在四個地點中選一個。”雲湛歎息著,看著那四處地點的詳細描述。這四個地點,有兩處在近海區域的航道或漁場附近,有—處靠近某個無人居住的荒涼海島,還有一處靠近西北海岸的一座懸崖。這四個地方都在距離海港一個對時以內的航程裏,都是海難多發地點,哪處都有可能。

“我們來投票表決吧!”風笑顏忽然說,“哪個地方同意的人多,就選哪個地方。”

“你以為這是小孩過家家嗎?”雲湛哭笑不得。

“如果到了明天下午還決定不了,可不隻能過家家了?”風笑顏攤開手,“不然你告訴我一個更好的辦法?”

雲湛被噎住了,心裏不得不承認,風笑顏說得雖然荒誕,卻也是實話。真到了那一步,唯的辦法就是瞎蒙一個,碰上了算賺,碰不上等死,生死竟然隻能係於四分之一的隨機選擇,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但他仍然相當不甘心,想了想,決定把幾名辰月教的細作叫進來,再仔細詢問一番。

“那片海域離慣常的一條航道很近,但是有不少暗礁,也經常遇上風暴,所以船隻都會繞道而行。最有意思的在於,如果沒有船隻進入,那裏也許會大半個月都風平浪靜,但每次有船進去,就會立馬風雨大作。一般的水手們都把那一片稱為暴風之眼,無論如何也不會抄近道通過那裏。”第一名細作描述著第一個地點。

“那片海域非常奇怪,距離一片很豐饒的漁場不算太遠,但卻經常出沒一些危險的海獸,據說還有人見到過小山一樣大小的豪魚。更加奇怪的是,明明附近就有魚群,但那些海獸卻對漁場秋毫無犯,就呆在自己的地盤裏,一旦有船隻闖入則會毫不猶豫地襲擊。當地漁民都在傳言,那裏的海底是一條深深的海溝,裏麵藏有創世之初天神留下的神器‘海之淵’,而海獸們就是天神用來保護神器的。”第二個人如此形容第二片海域。

“從地理位置上來講,靈荒島本來應該成為一個重要的海上中轉站,也可以成為漁民們的休憩之地。但奇怪的是,這座環境優美,登陸方便的小島,不知怎麽的,總是發生各種離奇的死亡事件。不管是來往商船的水手,還是打漁路過的漁民,還是聞風而至的探險者,在這座小島上呆久了必然會出事。死者往往在一夜之間暴斃身亡,但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點傷痕。久而久之,這座島也就再沒人敢登上去了。”第三個細作報告說。

“海西崖一直以來都有鬧鬼的傳說,據說曾有被漁民們以通奸罪處以私刑的漁女化身厲鬼報複。雖然傳說無根無據,但這裏經常有人跳海自殺卻是事實。他們住住會爬到山崖上一快突兀的巨石上住下跳,下方就是尖銳的礁石和洶湧的波濤,跳下去的人沒有半點可能幸免。那塊巨石形狀長而彎曲,頂部尖細,所以被形象地稱之為犀牛角。”這是第四個地點的描述。

“這四個聽起來都挺像的,”風笑顏眨巴著眼睛,“不過第二個更像,興許那個什麽‘海之淵’就是以前辰月教先輩故意編出來嚇唬人的謊話,實際上指的是法器庫。”

雲湛不答,仍然苦思著。誠如風笑顏所說,這四個地方都帶有一些神秘色彩,一定要牽強地解釋的話,每一處都能指向海底城,但每一處都像也就意味著每一處都不像。

一定有一點不一樣的聯係,他咬牙想著。我應該怎麽把它揪出來呢?當前的問題在於,在所有能夠找到活人和死人裏,隻有這位不知名的旅行家一個曾經混進過法器庫。由於他的日誌殘缺不全,注定了大家隻能悶著頭瞎猜……

想到“殘缺”這兩個字,雲湛忽然覺得腦子裏有什麽光亮閃過。他隱隱意識到,自己遺漏掉了一點什麽特別重要的信息,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但他明白,最關鍵的就在這個被忽略的點上。

暴風之眼、海之淵、靈荒島、犀牛角,雲湛不斷把這四個名詞翻來覆去地比較著,總覺得這些名字當中也許就隱藏著最後那把鑰匙。他下意識地用手指在桌麵上劃著。

“你在幹什麽,練書法麽?”風笑顏很奇怪,“這種時候裝什麽風雅?”

雲湛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猛地跳將起來,雙手按住了風笑顏的肩膀:“你說什麽?練書法?”

“是啊,你這麽一個粗人,裝模作樣寫什麽字……放手!疼死啦!”風笑顏覺得雲湛的雙手就像鐵鉤一樣,簡直要把肩上的肉都扯下來了。

“沒錯,我是粗人!”雲湛大吼起來,“所以你來告訴我,犀牛角的‘犀’字,該怎麽寫?東陸語!”

風笑顏被這一聲吼得一激靈,反應了一下,才伸手在桌子上劃出了一個大大的“犀”字。

“首先要寫出一個‘屍’,對不對?”雲湛繼續像野牛一樣地吼叫著,連蘿漪都被他嚇了一跳。

原來那並不是一個‘屍’字,而是沒有寫完的“犀”字!雲湛簡直忍不住想要跳起來手舞足蹈狂歌一曲了。幾個月以來,他一直都在反複推想著崔鬆雪給他的那封沒寫完的信,想著那莫名其妙無法解釋的三個字:“找到屍”。之前他一直猜測那指的是某具特殊的屍體,但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並不是要他尋找什麽屍體,而是要他找到“犀牛角”。

崔鬆雪本來是比較從容地寫那封信的?但在敵人突然臨近的忙亂中,他什麽也來不及寫了,隻能匆匆把最關鍵的這個地點寫下來。這就是辰月法器所在的位置,“犀牛角”下的無數人自殺的海域,那片曾經礁石密布、無比凶險、常人完全無法靠近,卻由於火藥的發明在千年後變成尋常航道的海域。

有沉鯨的幫助,製造一個容納三人的、能在裏短暫潛行的浮漂並非難事,風笑顏更是拍著胸脯保證,她所研究的那些“沒什麽用處”的秘術中,正好有可以幫助潛水的。

“可以把水轉化為氣泡,包住頭臉,在定時間內幫助呼吸,”風笑顏說,“可是我沒有辦法抵抗水壓。我們潛得過深,會被水的重量擠壞的。”

“這個可以交給我,”蘿漪說,“我會有適當的秘術讓我們毫發無損地深潛的。以你的精神力,大概能變化出多少個這樣的氣泡?”

風笑顏算計了下,麵有愧色:“恐怕隻能支撐我們三個的。”

“問題不大,”蘿漪看來早有心理準備,“多一兩個人的也沒什麽用處,人少反而不容易暴露。我們畢竟隻能偷襲,不可能正麵衝突。”

“但是萬一……啊,沒什麽。”雲湛說了半截又住口了。

“怎麽了?”蘿漪看他一眼。

“我本來想說,萬一海底域的入口是被秘術封禁的怎麽辦,然後我想到了。穀玄接近大地之時,這世上大概沒有辰月教主解不開的秘術。”

“過獎了。”蘿漪嫣然一笑。

剩下的時間就是體息和等待。雲湛睡了兩個對時後,卻怎麽也睡不著了,走出門一看天,已經是八月十日的清晨。這時候他注意到還有另—個人影蜷在屋外的石沿上,一看是風笑顏正坐在那兒。

“怎麽了?緊張到睡不著了?”雲湛問。

“我是緊張,但緊張的不是怎麽進去的問題。”風笑顏輕聲說。雲湛聽出她的嗓子略有點沙啞,或許是剛剛哭過一場。

“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我的父親和那個害了我母親的女人。在夢裏麵,他們已經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完全忘記了我母親的存在。我上去找他理論,他卻跟我說,從來就沒有過風宿雲這個人,他從頭到尾隻有—個妻子,那就是風棲雲。”她雙手抱膝,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

雲湛心裏微微一痛,想要說點安慰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不能說“你放心,他們很有可能早都死了”這類的話吧。但想想如果龍斯躍真的懵然無知地和假冒姐姐的風棲雲呆在一起,那對風笑顏也是沉重的刺激。

“前幾天聽說我父親其實是個天驅,其實一直在暗中調查辰月法器庫的事,本來很開心,”風笑顏說,“可我很快想到了,當他成功利用曲江離的手下擊敗了曲江離之後,又去了哪裏了?如果他真的把剩下的敵人也都解決了,為什麽再也沒有重新回來過呢?我想來想去,隻有兩個可能,要麽他已經被其餘獨眼人殺害了,要麽……風棲雲成功迷惑了他,已經假冒我母親和他一起生活了。”

這種可能性相當大,雲湛想說,卻沒有說出口。風笑顏接著說:“然後我又進一步想到了,風棲雲陷害並假冒我母親的手段那麽毒辣,這個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僅僅是為了和我父親在一起嗎?我還真不覺得愛情這玩意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

雲湛一怔,忽然間明白了風笑顏真正的擔憂是什麽:“你的意思是說,風棲雲在背後利用你父親……利用你父親……去替她搶占法器庫?”

“這才是我最害怕的,”風笑顏兩眼望天,“我害怕我們進入到那座海底的城市之後,發現我父親早已死了,因為他的利用價值在推翻曲江離後已經完全消失;而風棲雲,長相和我母親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妹妹風棲雲,則成為了法器庫的主宰者。那她就會是同時殺害我父母的凶手,可我對她完全無能為力。”

“我們會幫你的。”雲湛說。

風笑顏搖搖頭:“她擁有法器啊,在新一次的開啟後還會擁有更多。你和蘿漪都是很厲害的人,可是我擔心,我們都無能為力。”

“別忘了還有曲江離呢,”雲湛眨眨眼睛,“等他們先狗咬狗,我們再坐收漁利,總會有機會的。”

風笑顏淡淡地一笑:“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都會說‘總會有機會的’,你就沒有過絕望的時候嗎?”

雲湛翻著白眼想了很久:“也不能說沒有,但也可以說完全沒有,就得看你怎麽界定絕望了。”

“你覺得絕望是什麽樣?”風笑顏問。

“有一天,天塌下來了,大地崩塌了,海水倒灌了,連空氣中都布滿了毒氣,無論躲到什麽地方都是一個死,那大概就是絕望吧,”雲湛說,“除此之外,無論什麽境地下,都能找到希望的。”

“你還真是樂觀。”風笑顏撇撇嘴。

“你得這麽想,”雲湛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人真的被逼到無法翻身的絕境,那大概就隻能選擇一個死字。可是連死都不怕的時候,還怕翻不了身?”

風笑顏想了想:“聽起來回還有點道理。”

“比如說今天夜裏,也許我們找不到海底城的入口,也許我們進去了也無力阻止,那又能怎麽樣?最壞不過是曲江離他老人家一個人霸占了整個法器庫,開始在九州掀起戰爭很了不起嗎?九州已經打了幾千年的仗了,也不在乎現在再來一場,何況法器是人造出來的,照樣也能有人找到摧毀它們的辦法。”

“你還真會瞎胡扯,”風笑顏歎了口氣,“但是說真的,每次聽你瞎扯一陣,心情就會放鬆很多。她……真是個幸運的女人。”

“誰?”雲湛一愣。

風笑顏擺擺手:“我困啦,回去補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