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往前推進二十多海裏,就將進入唐國的海上警戒線。到了那個時候,想回頭也已經晚了,戰爭一觸即發。

石秋瞳默默坐在船頭,看著夜空中細細的彎月。八月的滁潦海陰晴不定,剛剛送給了船隊一次大風浪,緊接著又突然平靜下來,平靜得軍艦劃破海浪的聲音都好像一首悠揚的歌。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理智的人,一個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感情衝昏頭腦的人。但當聽到雲湛被困在海盜巢穴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心裏一下子空了,某種烈酒般的情緒支配了她的頭腦。當國主再一次提出“唐國的水師調動擺明了是向我示威,我們的水師也必須壓過去待命”時,她破天荒地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反而主動承擔了任務。如今兩國水師一邊號稱清剿海盜,一邊號稱“例行軍演”,彼此虎視眈眈。

可是我真的要打過去嗎?她一遍遍地反複問自己,為了一個男人,我可以發動一場戰爭嗎?這不像是我的作風,但為什麽我的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唆使我這麽做呢?

正在心亂如麻的時候,前方海域忽然有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動靜。不久斥候前來報告:“有一艘海盜船闖進了我們的警戒區域,船上打著白旗,炮也拆掉了,行駛速度很快。”

海盜船?石秋瞳有些納悶,但她還是吩咐下去,截住那艘船,把船上的人都帶到自己的座船上來,當來人剛剛跳上座船的甲板,石秋瞳霍然站起,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

那是雲湛,活生生的雲湛。他看起來有些睡眠不足,不過總體還算好,尤其標誌性的歪嘴壞笑半點也沒變。

“對不起,讓你擔驚受怕了,”雲湛走到跟前,握住她的手,雙手的溫暖告訴了她,這的確是活人,不是幻象,“我沒事。你千萬別和唐國開戰,不然就中敵人的計了。”

“你們的船和唐國的船都太難搶,”雲湛說,“但是海盜總歸腦子要笨點。這些日子你們雙方大張旗鼓,大部分海域海盜船都不敢進去,海盜們都快餓死了,不得已轉到陸上去搶劫。我們稍微放點誘餌,他們就會中招,反倒蝕了自己的船。”

他說得很輕鬆,但烏黑的眼圈說明他這幾天幾乎完全是不眠不休,體力到了極限,否則也不至於被區區海盜在手背上刮出一道傷口。石秋瞳替他包紮好傷口,輕聲說:“但不管怎麽樣,你趕到了。你想要做的事情,總是能做到的。”

雲湛苦笑一聲:“也許我更像匹狼,不到完全斷氣,就不肯把爪子和牙齒收回去。”他把自已中州之行的所有收獲扼要地向石秋瞳說了一遍,石秋瞳有些恍然大悟:“原來他們調動這些水師,是為了幫助那個老妖怪攻占辰月教的法器庫。”

雲湛搖搖頭:“如果真這麽想,就上當了。”

石秋瞳不解地看著他,雲湛大字攤開地往椅子上一靠:“我也是從聽說你被誘出兵的時候開始想這個問題的。如果單純隻是想要打下法器庫,也許這次唐國的水師出動還能講得通,再把衍國水師拉過去打一架,就不對勁了。如果是要積蓄足夠的實力搶占法器庫,為什麽要以這場預謀中的海戰來大幅削弱實力呢?”

“確實有些奇怪,”石秋瞳點點頭,“這一仗要是真打起來了,就算唐國能勝,也會是慘勝。我也想不明白他們的目的所在了。”

“我這一路上沒法睡覺,一直都在琢磨著這回事,”雲湛揉著眼角,“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這是個一石二鳥的連環計。”

“怎麽一石二鳥?”

“首先,法器庫一定不在海上,曲江離那個老混蛋被人騙多了,學乖了,自己也開始騙人了。他故意告訴唐國國主出動水師,以便轉移我們的視線。所以我和蘿漪是第一隻鳥。另一方麵,他一定也不信任唐國國主,如果能借這個機會挑唆你們兩個國家大鬥一場,對於他獲得法器後的迅速崛起也會有幫助。唐國和衍國就是這第二隻鳥。”

他補充說:“曲江離最忌憚的,其實是辰月教,他向唐國求助其實最想對付的也是辰月教,而不是當年的背叛者。”

“幸好你及時阻止了這場戰爭,”石秋瞳長舒一口氣,“不過,法器庫究竟在哪裏呢?”

雲湛一臉的苦惱:“這就是現在最致命的問題。根據那份十五年前的日誌,那個膽子賊大的旅行家認定自己是在一個海島上,而根據其他零星字句的提示,他在登島前最後的方位是中州西海岸。如果法器為庫並沒有藏在海裏,那他為什麽會感覺自己被裝在船上顛簸了那麽久呢?”

“難道是那條船隻是故意在海上兜了個圈子,最後又回到了岸上?”

“也不對,因為他所經曆的陸路行程很短,如果是在岸上,恐怕沒辦法隱藏。要知道水麵上的顛簸和陸地上的顛簸完全是兩回事,他不可能混淆的。”

石秋瞳搖搖頭:“本來想讓你好好睡一覺,現在看來不可能了。這樣吧,我手下有一個鮫人水師教頭,對海洋的一切都很熟悉,也許可以問問他。而且我本來也答應替他向你傳話,現在,他可以自己找你說了。”

“傳什麽話?”

“這是個天驅,他奉宗主的命令,希望你能回歸。”

於是雲湛再一次和一個天驅武士麵對麵了,一個在船上一個在水裏。這種感覺非常怪異,就像是一條離群的野狼又重新麵對從前的同類,是應該上去蹭蹭脖子還是爪牙相對呢?

名叫沉鯨的鮫人天驅先開了口:“我們請你回歸天驅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是我們欠你的,如果能先補報於你,以後再談會方便些。”

雲湛不置可否:“那麽請問,你對於這樣一個地方,有什麽見解?”他把風笑顏修複的日誌中與方位相關的部分複述了一遍。

“就是說,這個人是在海港上的船,此後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海上漂流?”沉鯨聽完後,沉思了一陣子,“你能把原件給我看看嗎?也許你遺漏了某些不大引人注目的細節。”

雲湛猶豫了一直,回身入船艙,把裝在行李裏的紙頁取出來。沉鯨跳上船,用秘術化生出雙腿,盤膝坐了下來,仔細閱讀著。最後他開口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尤其當中那一次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讓我以為遇上了把船掀翻的大風暴’。”

“你是說,你覺得那次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可能有問題?”雲湛反應也很快。

“我們首先明確一個前提,必須假定這個人的描述完全真實可信,即便他自己出現了某些失誤,但至少他的感覺都是真實的,這們才能展開推斷。”沉鯨說。

“我們也沒時間接受另一個前提了,”雲湛神情陰鬱,“現在我們必須相信他。”

“所以我們就可以先排除掉那些不可能的,”沉鯨有條不紊地分析著,“第一絕不可能是個海島,就東滁潦海沿岸而言,來往漁船商船眾多,早已經是成熟的航路,十天的航程之內,恐怕都沒法找到一個孤島,更不用提一天半天甚至一個對時的時間裏了。如果法器庫真在海上,早就被人發現上百次了,也就不可能隱藏得住。同理,不會是任何一條沿岸已知的河道。而且他還提到了怪異的植物,但據我所知,西海岸附近也沒有什麽特殊植物群。”

“同樣也不可能是陸路,”雲湛說,“海浪的顛簸和車馬的顛簸不一樣。”

“問題就出在那一下巨震上,”沉鯨身上的鮫人鱗甲在星光下泛著銀光,“剛開始的時候肯定是從海港出海,那一震之後卻產生了變化。”

兩人陷入了沉思中,石秋瞳一直靜靜地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現在見兩人都有卡殼,於是把沉鯨手裏的筆記接了過去,也認真研讀下來,她讀得比沉鯨更細,而且反複讀了三遍,讀完之後她把視線投到了沉鯨身上,看得對方有發毛。

“雲湛這小子有時候很細心,但他讀書太少,所以某些時候又顯得相當粗心。”她不緊不慢地說。雲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聲咕噥著:“真傷自尊……你就是什麽時候都不願意給我留點麵子。”

“而你,看得出來也很細心,”她又對沉鯨說,“但是某些時候,你對於那些每天出現在你麵前的看慣了的事物,反而會出於習慣性的熟悉而忽略掉。”

沉鯨一愣,石秋瞳悠然一笑,忽然開始回憶起來:“我和雲湛認識,已經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啦,那時候我們都還隻有十六歲,年輕得要命。”

雲湛和沉鯨對望一眼.不明白為什麽她提起這一茬,但還是耐心地聽下去。

石秋瞳眼望著海麵倒映出的璀璨星光,嘴角帶著含義不明的微笑:“那時候我作為父親的特使,整個九州四處出訪,為他締結盟友、擴展外交。在去到寧州訪問羽族之前,我先去了越州,並且進入了河絡的地下城。河絡在地下的建築技藝的確是舉世無雙,無論采光還是通氣都做得無懈可擊。而且他們告訴我,如果不是為了節省成本的需要,他們甚至可以完全用透明水晶做城市的頂棚,讓河絡們可以在地下就看到星空。”

雲湛身子微微一抖,開始有點猜到了她的意思。石秋瞳接著說:“離開越州後我去了寧州,認識了這個小子,再之後我去了渙海,被放在一個罐子裏扔進海裏,造訪了鮫人的海底城市。我注意到,海底的植物大多數都不是綠色,而是紅的紫的等各種古怪的頗色。後來有人告訴我,那是因為它們能照射到的陽光太少了,不得不靠其他方式獲取養分……”

沉鯨站了起來,眼晴裏調動著興奮的光芒:“那些都是我看慣了的植物!所以我忽略掉了這個信息!”

“現在,那一次奇怪的震動可以得到解釋了,”雲湛打了個響指,“那恐怕是一艘結構特殊的船隻,船行到半道上的某個地點時,貨倉被整個卸了下來,通過某一個水中的人口,被送進了一個能隔絕水壓、並且有空氣可以呼吸的地方。那裏培育出了奇怪的植物,生活著特殊的居民,抬頭始終隻能看到一片灰暗,因為頭頂上所存在的,本來就不是藍天白雲。”

“這是一座海底城市,一座透明水晶做穹頂的海底城市。並且根據唐國水師在遠海遊弋來分析,這座城市,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將會藏在一個距離海岸很近的地方,以方便當年的秘術師們進出。”

一座海底城。這雖然是個令人震驚的結論,但卻也是個令人不得不接受的唯一可能的結論。三人相互對視,臉上的表情都複雜至極。

“可我有一個疑問,”石秋瞳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就算這座城建成後有種種保護措施,但興建一座海底城是何等龐大的工程,怎麽會就建在近海的地方而不被人發現呢?”

“你錯了。那裏本來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那些辰月的先驅,原本是挑選了一個根本沒有人可以接近的秘密所在。隻是他們的眼光還不夠長遠,沒能預料到後世的變遷。”雲湛說。

“這話怎麽講?”

雲湛作無限滄桑狀:“一兩千年前,這裏的沿岸地帶還是礁石密布的禁航區,再加上惡劣的氣候,就好比蠻荒的雨林或者充滿瘴氣的大雷澤深處,把海底城建在這片海域,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沒有絕頂秘術的支持沒可能找到入口。可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得到,後人發明了火藥這種該死的東西,愣生生炸開礁石,把荒蕪之海變成了黃金航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