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風笑顏沒有想到,離開家很很多年之後,自己居然能遇上一場風雲兩家的羽族內戰。在她的印象裏,似乎小時候也曾經有過那麽一兩場爭鬥,但那時候自己對於身外之事漠不關心,也並沒有去在意。現在認識了雲湛,對於風雲兩家的恩怨多了幾分了解,這一架就顯得格外有趣味了。

當時夜色漸深,但她還沒有睡意,正躺在風宅西院的一片草叢裏發呆,至於一會兒能不能借著月光找到自己位於東院的臥室,她也懶得去想。正在愜意,卻忽然覺得眼前有幾個白點飛快地掠過。定晴一看,漆黑的天幕裏,的確有幾個白色的影子在高高飛翔。雁者是羽族的城市,天空中飛過羽人原本正常,但不正常的在於,風氏家族的領空向來無人敢進,如果真有人闖入, 多半就是敵人了。

“是雲家的人!”

果然,輪值的崗哨迅速發出了警報,整個大院裏的人都被驚醒了。她興致盎然地看著風氏宅院裏一片忙亂,連廚師和園丁們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但其實戰爭和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太大關係。上位下位的是家族掌權的人們,丟掉性命的是殊死搏殺的戰士們,剩下的不過是在一旁搖旗呐喊,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血腥的氛圍之中的小人物,並且一直要到很久之後才會發現:其實我不去關注也沒有任何影響。無論風家占據上風還是雲家一時得利,生活總要在膽戰心驚中繼續。

所以風笑顏比其他人都更開心,甚至有點幸災樂禍,聽見人們議論不休,大都是在講此戰的起因,似乎是雲家的宅院遭到了襲擊,還被放了一把大火,燒掉不少房屋。他們堅決認為這是風家搞的鬼,於是發動這次夜襲,打上門來要個說法。一般而言,如果是風雲兩家的糾紛,官府都不敢來管,一切都交給兩個大家族自行解決。

這樣最好,她想著,沒人管才能打得痛快。

但等到雲家戰士們的利箭鋪天蓋地地射將下來時,她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慌,尤其當站在離自己隻有幾步遠的一名族人被一箭射穿頭顱時。這個倒黴蛋懷著滿腔熱血,不顧家族的警告——“婦孺和練功五年之內的全部躲起來”——想要為抗擊外敵出一份力,結果一個秘術都還沒有放出來,就已經丟了小命。風雲兩家各有千秋,雲氏擅長弓術而風氏擅長秘術,當弓手們占據了先機時,秘術師最好還是先躲起來。

風笑顏心髒狂跳,躲進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屋裏,回想著死亡從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一幕,一陣後怕。但好奇心還是壓抑不住,她在房裏四處翻找,找到一塊不知道從哪兒拆下來的鐵皮,於是把鐵皮頂在頭上,趴在窗邊向外張望。

黑色的夜空中,羽人潔白的身影上下翻飛,一支支利箭呼嘯著從高處傾瀉而下,不時摻雜著中箭者痛苦的喊叫聲。而風氏的秘術師們也很聰明地並沒有貿然起飛使自己變成活靶子,而是站在地麵上,伺機釋放秘術。幾記音爆術在半空中炸響,火光與電光夾雜風刃,雲家的弓手們也有七八個被擊落在地。但總體而言,先發製人的雲家占了更多便宜。

夜襲就像一場夏日的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偷襲者們是不會等到風家布置停當的,在殺傷了數十名敵人後,他們開始揮動著羽翼向高處升去,但在離開之前,他們留下了另外一樣禮物——使用了鬱非秘術加持的特製火箭。

五名飛翔技能高超的射手高高飛起,分別向著風宅的不同方位射出了十餘支火箭。轉瞬之間,風宅各處升騰起熊熊火光。風家一向自詡羽族正宗,宅院內保留了大量樹屋,這下子成了最好的引火材料。

眼看著這座綿延千年的老宅就要化為灰燼,連風笑顏都不由自主地從屋裏奔出來救火。好在火勢雖猛,秘術師的數量也不少,其餘人等也都玩命地提水,恍惚間讓風笑顏回想起幾個月前和師父雲浩林一起拚命救火的情景,不自禁地有些心酸。

想到老師,她猛地一激靈,立即回想起了那個噩夢一般的夜晚,以及從地底鑽出的怪物們。一種強烈的不安突然湧上心頭,不是為了這場雖然損失重大、但已經在被一點點撲滅的火災,而是為了某些比火災本身還要恐怖許多的事物。

我到底在害怕些什麽?風笑顏麻木地潑出自己手裏的一盆水,連把盆子一起潑出去了都沒發現。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嗆人的濃煙中,不斷強行擠壓著記憶:我到底想到了什麽?為什麽會忽然覺得連骨頭都在發冷?

突然之間,風笑顏渾身一顫,終於找到了自己心上這根刺的出處。不會那麽巧吧,她冷汗直冒地想,但緊接著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萬一這不是巧合呢?

她先梳理了一下今晚這場戰事的起因: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偷襲寧南雲家,雲家認定是風氏所為。但既然風家並沒有動手,那麽究竟會是誰假冒風家去襲擊雲家,目的又是什麽?那一瞬間風笑顏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發現造成自己不安的源頭其實就是四個字:喪亂之神。

在這個世上,隻有唯一一件事能夠把雲浩林所購買的湯家舊宅以及風雲兩家的宅院聯係起來。它們都曾經發生過至今無法解釋的命案,其中湯氏滅門案已經被證實和喪亂之神有關,而風雲兩家的命案則指向了自己的父親,同樣與獨眼人有重大聯係。

於是令人顫栗的聯想發生了。湯氏滅門案的真凶是那些半人半植物的地下怪嬰,那麽發生在風雲兩家的殺人案呢?

正想到這裏,一陣淒厲而充滿驚惶的慘叫聲從遠處傳來,並且很快就響成了一片。她心裏一動,就想要跑過去看看,前方一個人影忽然狂奔而來。

那是一個肥胖的下人,風笑顏隱約記得此人好像專門負責為嫡係的公子們準備武器。但看他慢慢跑近,風筆顏卻奇怪地發現,他似乎在一點點變瘦。

等到這個人影跑到更近的距離,風笑顏猛地捂住嘴,強行壓下自己的驚呼——這個人在融化!他一麵向前狂奔,一麵從肌膚到骨骼都在迅速融化!

轉瞬之間,這個胖子已經麵目不清,四肢失去了支撐的力道,摔倒在地上。他已經無法發聲,隻是拚命在地上滾動,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手掌在地上徒勞地扒拉著,很快就不再動彈了。從他斷氣的那一刹那開始,他的軀體就停止了融化,殘軀上布滿顏色古怪的棕色**,看起來慘不忍睹,已經不似人形。

她不敢再多看,抬起頭來,發現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漆黑的夜幕中摻雜進了一絲淡淡的青色,好像是有一陣霧氣正在擴散飄動。她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

“有毒霧!”她大聲喊道,“快躲開!千萬別沾上!”

但毒霧擴散的勢頭相當迅猛,她正在束手無策,幾名秘術師已經奔上前去。一股寒氣從他們身體周圍釋放出來,風笑顏這才領悟,他們是在用印池的冰係魔法強行封凍毒氣,阻止其擴散。而另外幾個長於驅風的亙白秘術師也開始操縱風向,把那股毒霧慢慢集中到一起。

風笑顏鬆了口氣,但緊接著,一個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她一弓身,在自己身上施加了一個秘術,猛地向毒霧裏衝去。身後傳來一陣呼喝聲,但她已經顧不上了。

秘術師們製造的低溫已經把毒霧凝成了細小的**,所以這時候使用一個流體術護身恰到好處。那些細微的毒霧都被流體術擋在一旁,風筆顏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已經快要燒光的自己的住宅。

沒錯,毒煙的源頭真的是自己的住宅。缺乏方向感的她之前猜測那是母親曾住過的廢屋,跑到跟前才傻了眼。

按照她剛才靈光一現的想法,也許是十七年前母親曾在那間囚室的地下埋藏過的某樣法器在作祟,結果被一把大火所激活,就像湯家凶宅地下的怪嬰被水喚醒一樣。但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麽回事。而她也很快反應過來:母親的囚室早就被火燒過一次了,現在那裏是一片無人打理的瓦礫廢墟,如果真的有什麽法器,當時放火燒房的時候就會出事。

她愣了好久,才想起身邊遍布毒液,慌忙扭頭逃了回去,離開毒液的範圍,為此受到了一通訓斥。她毫不在乎,隻是苦苦思索著這陣毒霧可能的起因。這時候,她聽到身畔響起一陣肆無忌憚的哭號。那是一個在夜襲與火災中和父母走散了的小男孩,正在扯著嗓子喊:“娘!你在哪兒啊?”

這一聲叫喊擊穿了塵封的記憶,讓她仿佛再度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母親就站在床頭,用僅剩的右眼死死盯著她,渾濁不清的眼球因為凝視而露出一些清澈之意。而這一刻的記憶閃回也讓風笑顏終於明白了當時母親冒險來探視自己的深意。

——她也許是早就預料到自己那間囚室不可能留存下任何東西,因而把某樣法器藏在了自己的屋裏。

——這樣法器和當年父親進城造成的兩宗命案又有什麽聯係呢?

這些謎團困擾著她,以至於等到毒霧完全被控製住之後,她才一下子想起一個要命的問題:她的房子被燒了,放在房子裏的東西呢?

她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樣,想象著雲湛發怒的麵孔,簡直連自殺的心都有了。幸好在風長青去世那天曾經遇到過的那個旁係的姑娘向她跑來,累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帶著一身煙熏味把她的包袱遞給她。

包袱裏裝著那個要命的鐵盒子!要是再被火燒一次,天神他老人家降世也救不過來了。風笑顏二話不說,抱住那個可愛的姑娘,死命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親得對方麵紅過耳不知所措。

這一夜風宅裏鬧哄哄亂紛紛,高層更是震怒不已,立即開始連夜著手策劃報複行動,於是沒有人去管那些房子被燒掉了的族人應該安置到何處。風笑顏無所謂,反正風氏子弟常年出門在外的不少。她利用秘術弄壞了一把鎖,隨便找了個房間鑽進去,拉過被子就沉入了夢鄉。

夢裏她好像和雲湛吵架了。雲湛不斷羞辱她,說她沒什麽本事還總是脾氣不好愛耍小性子,比起石秋瞳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說完這些話,雲湛居然又若無其事地要風笑顏隨著他一路同行,鬼知道是去什麽地方。

“乖乖跟著我走就行了,”雲湛慢吞吞地說,“不該問的不必問。”

這也太侮辱人了!風笑顏在夢裏就氣得哭了出來,她扭頭想要走,雲湛卻不知怎地變出一根繩子,把她捆起來,然後扛在肩上就走——見鬼,一個羽人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

風笑顏被捆得不能動彈,隻能在嘴裏不停咒罵,直到醒來。接著她發現了真正見鬼的事情:自己醒來之後依然不能動彈,從頭到腳好像隻有眼皮子能眨,眼珠子能轉。

她轉動著眼珠打量周圍,發現自己似乎是受了某種僵化咒,被禁錮了行動,整個身軀都被放在一個漆黑的車廂裏,隨著車軲轆不斷搖晃。想了一會兒,她得出了謹慎的結論:自己被綁架了。

鑒於自己不能動不能說話,唯一能動的眼睛也無法看穿車廂的板壁,風笑顏索性既來之則安之,閉上眼睛養神。大約過了一個多對時,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憋不住尿的時候,嘴上的秘術效果消失了。於是她扯著嗓子大吼起來:“放我出去!我要方便!”

馬車停了下來。她聽到開鎖的聲音,然後一陣白晝的陽光透了進來,讓她覺得眼睛有些刺痛。緊接著身上的秘術消失了,一個女聲溫和地說:“請下車方便,風小姐,不過最好不要耍花樣,我們本來沒有惡意,被強迫出惡意來就不好啦。”

風笑顏一邊慢慢坐起來活動著筋骨,一邊發現這聲音好耳熟。等到眼睛適應光亮後,她睜眼一看,一時間有點發傻。

“怎麽是你?”她叫出了聲。

“為什麽不是我?”對方嫣然一笑,“隻是我們都見過那麽長時間了,恐怕你連我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吧?”

風笑顏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服侍過風長青,又曾經替她在火場裏搶出包袱的風氏遠房子弟,居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我叫何漣,在風家時化名風漣,”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說,“不過名字並不重要,你隻要知道我是辰月教的人,並且是奉雲湛先生的命令來找你的就行了。這裏有他的親筆字條。”

“不必了,”風笑顏擺擺手,“外人想要騙我的話,是絕對編造不出雲湛和辰月教聯手這種事情的。我相信你是這個王八蛋派來的。不過我和好奇,我是怎麽中招的?”

她瞪起眼睛試圖作凶悍狀,但何漣仍然笑容不變:“我昨天才剛剛接到飛鴿傳書。按照雲先生的指示,你的包袱裏有極重要的物件,他認為你一定照看不好,所以要我替你保管。我還沒來得及行動,雲家就發動了偷襲,倒是給了我趁亂的機會。現在你包袱裏的鐵盒是假的,我還順手放了點迷藥進去……”

風笑顏深感挫折,但也不得不承認雲湛這孫子對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她的確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這一回如果不是何漣動作快,隻怕那個寶貴的鐵盒已經徹底完蛋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討厭男人嗎?”她忽然問何漣。

何漣一愣,搖了搖頭,風笑顏咬著牙說:“因為男人總喜歡做出一副對你了解得很透徹的樣子,這真讓人生氣。”

她又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補充了一句:“尤其當他們碰運氣說對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