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義 [一]

海盜頭子宋奎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一睜眼,就看見自己躲在**,然後鼻子裏聞到一股藥味。頭昏昏沉沉的,很重,讓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在做上一筆生意的時候,對方的商船竟然也配了防海盜的火炮。他的坐船被擊中一炮,後腦勺吃了一塊崩飛的碎木頭,就此人事不省。

不久之後,宋奎的兄弟們搶了起來,爭先恐後把宋奎攙扶起來。他一問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躺了快一個月了,看來這條命是撿來的。

“最近生意怎麽樣啊?”在應付完海盜們的噓寒問暖後,宋奎覺得自己腦子清醒了不少,可以直撲主題了。

大家卻支支吾吾,麵有難色。宋奎再三追問,師爺尷尬地說:“最近大半個月根本沒開張。不知道怎麽回事,沿岸的海防力量突然大大增強了。我們第一次出手就損失了一條船、十幾個兄弟,所以沒人敢動了。”

“不做生意,那麽多兄弟吃什麽?喝海水嗎?”宋奎冷冷地四下環顧。海盜們噤若寒蟬,沒人敢說話了。

“幹我們這一行的,本來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搏命,”宋奎慢悠悠地說,“多一點官兵就不敢動了的話,那就隻能幹坐著餓死。我的傷已經好了,今晚準備,明天出海。”

海盜們個個苦著臉,但都知道自己的老大凶悍絕倫、武藝高強,誰也不敢再多說。第二天正午,宋奎挑選了四艘快船,海盜們時隔一個月後再次出動。

這一天風平浪靜,天氣晴好,雖然不利於掩護海盜們的行蹤,但對於商船而言卻更加不利。海盜船很快跟上了一艘行駛緩慢的大船。他們故意把距離拉得遠遠的,慢慢跟蹤著,準備到了遠離海岸的地方再動手。

一個對時之後,已經進入了一片寧靜的海域,四周都看不到其他船隻。宋奎一揮手,海盜船揚帆提速,很快追上來,呈三麵合圍之勢朝著商船逼過去。他正準備命令手下放空炮示威,以便讓商船乖乖減速,沒想到商船上先傳來一聲炮響,接著一道耀眼的紅光直衝天際,在藍天中格外醒目。

“糟糕,這是個魚餌!”宋奎大喊道,“快轉舵!”

“我們該往哪兒轉呢?”師父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像剛被人痛毆了一頓,“一隻螳螂捕蟬,一群黃雀跟在後麵盯著螳螂。”

宋奎舉目四望,那張原本在任何驚濤駭浪下都不會有絲毫畏懼的黑臉一下子拉長了:“活見鬼!怎麽會有那麽多船!這哪兒是剿海盜,簡直就是打仗!”

師父聽天由命地一攤手:“至少說明我們這次死得很有麵子。”

三天之後,宋奎已經被挑斷腳筋扔進了死牢,等待秋後處斬。但他武功雖廢,海盜頭兒的餘威尚在,很快成了牢裏死囚犯們的頭。他除了每天癡心妄想試圖鼓動囚犯們和他一起逃獄外,就是不斷地回憶起自己陰溝裏翻船的經曆:“真他媽見了鬼了!朝廷曆來清剿海盜都是出工不出力,做點表麵文章,這一回居然動真格的!而且那麽多的軍艦,滅我們十次都有餘。難道他們發瘋了?”

“你的意思是說,過去從來沒有過那麽多軍艦去打海盜的事發生?”一個縮在角落裏看不清麵目的死囚突然問。這個死囚是這兩天剛剛被投進來的,聽說是被捕的敵國斥候。

“可不是,我們也就做點小本買賣,從來不去犯官船,他們何必費那麽大勁?”宋奎充滿怒氣,“看那個架勢,簡直像是要打仗的樣子。”

“簡直像是要打仗的樣子……”角落裏的死囚重複了一遍,不再多問了。

與此同時,天啟城中,雲湛正大馬金刀地坐著,眼前是一桌豐盛的菜肴。他握筷子的右手以驚人的敏捷上下移動,簡直比開弓還快。

“我很想知道,你在公主麵前也是這麽一副吃相麽?”蘿漪幾乎沒吃什麽,饒有興味地看著雲湛。

“不是,”雲湛大搖其頭,“比這個更誇張,因為她那裏的菜更好。”

“我可沒條件給你綁幾個禦廚來,”蘿漪跟著搖頭,“你就先將就了吧。”

佟童給雲湛寄來了一張銀票,但這個厚顏無恥的家夥把銀票揣進了兜裏後,若無其事地跟著木葉蘿漪撤離了大車店,住進了一棟相當不錯的院子。午飯的時候,他把過去若幹天隻能啃窩頭的苦悶都發泄了出來,看得蘿漪樂不可支。但幾句輕鬆的玩笑之後,該麵對的危機總是無法避免的。

“也就是說,這個裝死上癮的連衡很有可能是二十年前背叛曲江離的人?”蘿漪像是吃撐了一樣在房裏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而他布置的那間囚禁秘術師的密室,也許關的就是曲江離本人?”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獨獨十九年前那一次法器庫開啟,曲江離沒有現身,”雲湛說,“當時一定出現了叛變,有一部分人搶在曲江離之前開啟了庫門,而老怪物自己卻被連衡關起來了。連衡肯定是個有私心的人,那時候他自己裝死,卻把曲江離藏起來,肯定是想獨占法器庫的秘密。在這之後的二十年裏,他一直用酷刑拷問曲江離,卻始終沒能如願。”

蘿漪接著說下去:“但在去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曲江離竟然逃掉了。他決心重整旗鼓,於是一一殺害了背叛者,召喚了忠誠的部下,並且開始以威力無比的法器為誘餌,煽動有野心的君王們。”

“我們必須破壞他的計劃,不然九州恐怕真的沒有寧日了。現在一共有四條線索能追尋到法器庫的下落,不過其中兩條已經斷了,所以實際上隻剩兩條。”雲湛作深思熟慮狀。

“哪兩條斷掉了?”蘿漪斜眼瞧他。

“一條是我的朋友、捕快劉厚榮,他是唯一一個讀過公孫蠹遺書的人,可是他現在昏迷不醒;”雲湛說,“另一條是你們辰月教的機密記錄,但曲江離不是傻子,看過之後必然已經把記錄毀掉了。”

“你真是聰明,那麽艱深的道理都能想得明白。”蘿漪誇張地點頭。

雲湛瞪了她一眼:“我還沒說完呢,還有兩條。有人雖然沒有讀過遺書,但卻很有可能知道遺書的內容;同樣的,找不到曲江離和獨眼人,未必不能通過其他人去了解法器庫的大致方位。”

“你是指……”

“公孫蠹的侄子負責為公孫蠹保存遺書,他應該會知道一些相關的內容,我尤其希望他沒有能夠抑製住自己的好奇心,偷看了遺書;而曲江離雖然去法器庫,但是沒有援兵也不能取勝,因此唐國的兵力調動也許會泄露一點什麽。”

“你的意思是說,需要尋找公孫蠹的侄子,並且掌握唐國全部大大小小的兵力調動?”蘿漪若有所思,“難度都夠高的。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段時間唐國一定會虛張聲勢四處調遣兵力,讓我們猜不到他們的真正目的地在哪兒。”

“如果不想讓曲江離那麽順利地占據法器庫的話,就非得去大海撈針不可,”雲湛果斷地說,“你手下人多,打探軍情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去撈一下公孫蠹的侄子吧。”

蘿漪還沒有答話,雲湛忽然一拍大腿:“我差點忘了!也許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是什麽!”蘿漪急忙問。

“我的朋友風笑顏正在用逆火修複術恢複那本十五年前的日誌。說不事實上我們運氣足夠好,那本日誌裏會涉及到一點法器庫的地點。我給你留下一件信物,讓你的人帶著信物去找她。她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僅剩下的會使用逆火修複術的人,可惜精神力不夠強,你們辰月最擅長秘術,也許能幫她一把。”

“她還在南淮城嗎?”蘿漪問。

“肯定不在了,”雲湛一笑,“這個姑娘到哪裏都呆不住的。我敢打賭,她一定會忍不住再回雁都城,去查訪她父母的過去。所以你的人直接去雁都就好啦。”

“那你呢?”

“我也得翻山越嶺,”雲湛沒精打采地回答,“從地圖上看,公孫蠹的家鄉離天啟城並不遠,但其實是一個山村,聽說山路很難走。”

兩天之後,雲湛走過了鎖河山脈西南麓的河西嶺。此地雖然距離天啟不遠,卻半點也沒沾到帝都的光,始終是個貧瘠之地。雲湛跟著向導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山路上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彎,眼前才出現一個灰蒙蒙的村子。一群衣衫襤褸或者完全沒有衣衫的小孩正在村口追逐打鬧,揚起陣陣塵土。

雲湛捂著鼻子,穿過塵煙走進村裏,心裏略微有了點希望。在這樣一個貧窮破敗的山村裏,公孫蠹那樣的人絕對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隨便攔住誰肯定都能打探得到相關的訊息。

但出乎他意料,村裏壓根就沒人聽說過公孫蠹。這個在九州各地都鼎鼎大名的鐵血神捕,敢和皇帝對著幹的提刑官,在他自己的家鄉卻籍籍無名,沒有任何人知曉。事實上,整個村子上百年來都並沒有複姓公孫的家族。

“提刑官?名捕?”老眼昏花的村長啞著嗓子說,“離我們太遠啦。我們連皇帝叫啥名字都不知道,不也一樣過活麽?”

這話有理。雲湛歎了口氣,慢慢想明白其中的原委。公孫蠹原本隻是個化名,當年那個從破落的家鄉離開的倔強少年,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所以連自己的原有姓氏都拋棄了。由於身入官家必須登錄原籍,以至於他的來曆不得不暴露,但姓名卻已經更換了。這不過是人之常情,是那些想要扔掉過去、在繁華的城市中重新尋找人生的共有心態,隻是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給雲湛帶來了意外的麻煩。

他想了想,決定換一種思路。雖然公孫蠹已經成為了沒用的化名,但就這個村子的狀況看來,能到城市裏討生活的人應屬鳳毛麟角,何況公孫蠹還曾帶了一個侄兒走,那就更少見了。他連忙向村長詢問,是否有如此這般的一個被帶走的人,村長立刻回答:“這個嘛,還真有,得是在十七八年之前了吧?”

“十七八年?不是十五六年嗎?”雲湛問。

村長很肯定地說:“絕對沒錯。他走的那一年,我兒媳剛剛給我生了個孫子。今年已經滿十七歲啦。”

雲湛忙追問:“那個侄兒,後來回來了沒有?”

村長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沒有,好容易出去了,誰還會回來呢?”

如果公孫蠹的侄兒並沒有回過村的話,隻怕這條線索也隻能無疾而終了。他很不甘心,又問:“能詳細說說他們倆的情況嗎?”

“還有什麽好說的,無聊的陳年舊事,”村長雖然這麽嘟噥著,但雲湛塞給他的銀毫還是讓他並沒有閉嘴,“那是個姓劉的小子,打小就不好好種地打獵,非要跑到山外去。這一去就是好幾十年,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年人了。他還是一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德行,板著個臉,就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扔下一筆錢就要走。”

“那你們接下了那筆錢沒有?”雲湛好奇地看著這個頗有尊嚴的村長。對方顯得很尷尬,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呃……送上門來的錢,總不能不要是不?唉,總之當時村裏人央求他帶幾個年輕人出去賺點錢,他一口回絕了,半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結果到了臨走前,他卻莫名其妙相中了他的侄兒,非要把他侄兒帶走。他的名字我忘啦,他侄兒好像叫劉有財,侄兒倒不想走,說自己一把年紀了,不如把機會留給年輕後生,但他不肯,一定要帶上……”

村長的絮絮叨叨聽得雲湛一陣煩悶,後麵他再說些什麽基本上都沒有留意,隻是很不耐煩地打斷他:“這麽說來,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侄兒劉有財的消息了?”

老村長又仔細想了想,說出一番讓雲湛頗感意外的話:“沒準有個人會知道。就在他們離開後大概兩三年吧,有一個女人跑到村裏來,要找劉有財,說是他在天啟城的鄰居,也是他的相好,但他卻拋下她不知道去哪兒了。那個女人還記得他提到過我們村,所以跑到這兒來找——真是個多情的娘們呢。”

不隻是多情的娘們,雲湛終於稍稍鬆了口氣,這還是個可愛的多情娘們呢。總算能有一根救命稻草可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