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日期,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距離辰月法器庫再度開啟的日子已經不會太遠了。但是令雲湛感到難以理解的是,曲江離他老人家為什麽不抓緊時間趕到寶庫所在之地靜靜等待,反而在外麵四處招搖呢?

“比如你有一匹價值千金的好馬,而其他很多人也知你有一匹好馬,想要搶走它,”他向大車店裏的馬販子打著比方,“你會不會為了抓一頭騾子成天在外麵晃**?”

“我有病嗎?”馬販子反問。

這就是了,連一個馬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雲湛想。他可以理解曲江離想要借助諸侯國的力量來為自己擴展勢力的野心,畢竟法器不是萬能的,有法器有人才是正道。但問題在於,想要抱諸侯的大腿,任何時候都行,不急於一時;萬一耽擱了法器庫開啟的日子,就得再苦等十九年。孰輕孰重一目了然。但曲江離先是勾搭衍國,再去破壞唐國與辰月教的感情,簡直就是急不可耐。如果他沒有做這兩件事,而隻是悄悄躲起來,自己還真是很難湊齊那麽多線索去接近真相。

這是為什麽呢?雲湛納悶地想,如果說五十七年前他是年少輕狂不知深淺的話,經過了那一次的教訓,他理應學乖了才對。他躺在七月的大車店連蒼蠅都能悶死的空氣裏,苦苦猜測著曲江離這一反常行為的動機,直到夜深後才慢慢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似乎和自己的叔叔雲滅變成了同一個人,並且沿著雲滅曾經的生活軌跡,走向了早已離開的寧南雲家。那時候雲滅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獨行者,麵對再多的敵人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但卻在他正當盛年的時候,選擇了拋棄過去的生活,回到雲家為家族效力。

“你居然肯回來?”雲家當時的族長雲棟影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似乎難以置信。

“我隻有一個條件,”雲湛說著,用下巴指向他抱在懷裏的昏迷不醒的女子,在夢裏,那個女子的臉和石秋瞳一模一樣,“我要去做一件事,生死未卜。我需要你替我保護她。隻要我能活著回來,就會為雲家效力,直到你我二人有一個死掉為止。”

“成交。”雲棟影淡淡地說,轉過身打開了雲家的大門。大門發出刺耳的吱嘎聲,聲音很響,讓雲湛一下子從夢裏醒來。門響原來來自於大車店通鋪房那扇陳舊的木門,不知道誰半夜跑出去衝涼,拉開了門。

但雲湛再也睡不著了,剛才夢裏的情景仿佛曆曆在目。怪不得我總是覺得曲江離的行為有文章呢,他想,原來是和雲滅那個怪物的做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回想起雲滅自己頗不願提及,但師母風亦雨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段往事。那時候雲滅正麵對著他生平遇到過的最凶險的敵人,而風亦雨也被敵人襲擊,身中血咒。雲滅這個從來不會向誰低頭的桀驁的人,為了岡亦雨,卻咬著牙關選擇了向雲棟影妥協,把風亦雨放在寧南雲氏的保護之下,以便自己能心無旁騖地去擊敗敵人,消除血咒。

曲江離也同理啊,雲湛坐了起來,興奮地想道。他那麽急切地和國主們接觸,並不是著急撈取什麽利益,而是有一些迫在眉睫的危機,必須要借助強大的兵力去消解。簡而言之,他並非貪得無厭,而是情非得已。但是以曲江離的法力以及他手下那此忠心耿耿的信徒,還有什麽拔不掉的釘子呢?

雲湛索性起身,跑到大車店簡陋的浴城,提起從井裏打出來的涼水一桶一桶往身上衝。在涼水的刺激下,他一邊打著噴嚏一邊串聯著線索。毫無疑問,曲江離最關心的事情一定是開啟辰月法器庫,所以他求助於國家軍隊的力量,那麽這一次開啟法器庫和過去有什麽區別呢?

五十七年前,他成功了,但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屠滅湯家滿門後被辰月追殺,不得不躲起來;三十八年前,他已經很有心計,殺光了辰月追兵,無疑再次取出了眾多法器,並由此吸引了大批信徒;十九年前沒有與他有關的任何消息,雲湛曾和木葉蘿漪一起猜測,很可能是包括連衡在內的一些信徒背叛了他,阻撓了他的計劃……

雲湛猛地把一桶水兜頭全澆到身上。原來如此!他連手裏拎著的空桶都忘了放下。十九年前發生的不為人知的事實,不隻是阻撓而已——叛徒們找到並開啟了法器庫!所以曲江離再次現身後,本來隻打算做兩件事:處置叛徒並召集一批忠實信徒。那些各地被挖掉眼睛的死者,多半是當年背叛他的人;而那些聽到歌謠就從原有的生活中消失的人,則無疑是對喪亂之神忠心無二的虔誠追隨者。但當他滿懷渴望地來到法器庫時,卻發現了意外情況:法器庫已經被當年的叛徒強占了,而且對方的實力已經超過了他。

人生就是一場莫大的悲劇,雲湛幸災樂禍地想。原來我一直以為潛在的敵人就是這位喪亂之神呢,沒想到局勢原來是狗咬狗。這樣的話,沒準老子還能坐收漁利呢。

得到這個推論之後,另一點謎團卻又浮出水麵,如果真的存在第二股勢力,為什麽他們從來沒有露過麵?到目前為止,作惡的都是篤信喪亂之神的獨眼人,而背叛了曲江離的那幫人,既然已經開過一次法器庫,想必也會利用那段時間取得數目可觀的法器,否則也不至於令曲江離束手無策。為什麽他們還沒有出現過?

他正在出神,浴房僅有的那扇破窗處傳來一聲輕響。雲湛心頭一緊。他滿腦子都在投入地思考著謎題,加上自認為在天啟城內躲得很隱蔽,跑過來沐浴的時候忘了帶武器。此時他所能用的隻有一條溫淋淋的毛巾和木桶之類的雜物,對付一般敵人倒是夠了,萬一來個高手,那可有些不妙。

“別掙紮了,”一個好像是拚命憋住笑的女聲說,“你手裏無弓無箭,是肯定打不過我的。”

“我現在相信你們河絡是個男卑女尊的社會了,”雲湛喃喃說,“偷看男人洗澡也這麽泰然自若。”

“這個嘛,你理解的角度有誤,”貴為辰月教主、此刻卻詭異地站在大車店窗外看男人洗澡的蘿漪慢吞吞地說,“我們河絡和人類、羽人都是不能通婚的。所以你在我眼裏不是什麽**男人,棄其量是掉光了皮毛的猩猩罷了。”

“這個比喻非常貼切。”雲湛哼唧著穿好衣服,身材矮小的河絡已經從窗口靈活地鑽了進來。她環顧了一下這間比狗窩也強不到哪兒去的浴房, 搖了搖頭:“幸好我神機妙算,早就猜到你這種窮小子隻會住這種店,不然要找遍天啟城的客棧可得費點功夫呢。”

“你是特意來找我的?”雲湛一怔。

“本來是為了別的事來的,”蘿漪看起來口風甚緊,“可是現在,確實是為了找你。”

“發生什麽了?”

蘿漪本來嬉皮笑臉的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曲江離消失了。也和他手下所有的獨眼人都消失了,蹤影全無。”

“沒準兒他是和唐國國主鬧崩了,又去換了下家……”雲湛說到一半,忽然領悟過來,“糟糕!老怪物一定是去法器庫了。這說明法器庫馬上就要開啟了!”

“他肯定得到了唐國國主的強力支援,而且這一次打開法器庫,也許會把所有的法器都搬出來,”蘿漪滿眼血絲,看來很久沒睡過好覺了,“那樣的話,九州將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劫難。”

[捕頭佟童給雲湛的信]

雲兄:

你托我調查的幾件事,大致有了些眉目。

第一,我在各地的同行紛紛給我回函,確認了那些失蹤案的細節。幾乎所有的目擊者都聽到了一陣旋律古怪的吟唱聲,而失蹤者正是在聽到吟唱聲後就立即失魂落魄,循聲而去,其中大部分都展現了奇特的秘術。

第二,皇子篡逆案是高度機密,我沒法取得詳盡的檔案,但是還是從知情者那裏打聽到了一些傳言。

第三,公孫蠹的脾氣之怪超乎旁人想象,所以獲取和他有關的消息非常艱難,我尋訪了一些昔日很有名望的老捕快和刑部的官員,他們告訴我,公孫蠹的性格孤僻,工作之外從來不結交朋友,他入行之後三十多年,從來沒有誰進過他的家門,因此人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更不知道他曾有過什麽侄兒。我隻能分析,那個侄兒也許是從鄉下來投奔他的,在天啟城待的日子並不長,由於公孫蠹不與人交往,所以根本沒有誰在意到這個細節。

但我得到了一個比較可信的說法,那就是公孫蠹並不是死在皇帝手裏的。據說皇帝當時對於公孫蠹不依不饒一定在追查三皇子的做法十分惱怒,確實下令要處死公孫蠹。但公孫蠹在被捕之前,已經被另一批不明身份的人推下山崖殺害。那是他逃亡的路徑上最危險的一段路,一邊是懸崖,一邊是近乎筆直的絕壁,如果有人在那裏居高臨下地伏擊,他完全無法躲避,隻能被打落山穀。但他冒險挑選了這條近路,終於還是著了道。

事後隻能找到一具摔得稀爛的屍體,容貌已經無法辯認,但身上有一處傷痕能證實死者身份——就在出事前大約半個月左右,公孫蠹遭遇了一名向他報複的逃犯,左肩上被劃了一刀,雖然傷勢很輕,但仍然留下了痕痕。此外,公孫蠹在最近的兩三年裏還有一些舊傷,都對上號了。凶手是誰並沒能調查出來,但你我二人應該有較為明晰的答案。

如果他的侄兒真的活下來了,也許會回到家鄉去避風頭。我已經查知公孫蠹的老家,距離天啟城不算太遠,隨信附上簡單的地圖,你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第四,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收獲我必須要告訴你,關於去年秋季那些挖眼殺人的案子,我終於得到了第一起有人目擊到殺人凶犯的報告。這起案件發生在某個較為荒僻的越州小鎮,被殺的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販,但在他被殺的那個夜晚,一位更夫親眼目睹一個獨眼怪人從他的家裏離去。事後搜查這個小販的家,意外發現了一個用以囚禁秘術師的地下密室,而且已經存在了很多年了。於是我的越州同行調查了那名小販,發現他真名叫連衡,是一個二十年前就被認定是死亡了的秘術師。諷刺的是,我的同行繼續追查他所用的化名“郭凱”,結果發現郭凱在十五年前也曾在瀾州死過一次,也就是說,這個連衡前後假死過兩次,一定是有什麽惹不起的大對頭逼得他那麽做的。不過這一次,屍體確認無誤,連衡的第三次死亡終於成真。

此外,從時間上來說,在去年秋天發生的一係列的殺人案中,連衡之死的發生時間最早,那個從連衡的家裏離去的獨眼人,很有可能就是這些事件的主謀。

考慮到你的財務狀況,隨信附上一張銀票,祝一切安好。

又及:劉厚榮的傷情大有好轉,雖然可能趕不及幫助你破案,但康複肯定沒問題。

又及:秋瞳公主曾兩次召見我詢問你的近況。

佟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