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七夕快要到了。這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飛日,也是青年男女借機表示愛慕的日子,用人類喜歡的形容方式,這是個吉日。

風氏家族的前任族長風長青在七夕前的某個夏夜心力交瘁而亡,不過這件事並沒有給風家帶來什麽陰影。人走茶涼,風長青的族長兩個字前麵還是加上“前任”,那就更一文不值了。所以他被草草入殮,新族長假惺惺地滴出幾滴眼淚,送走了這位昔日的梟雄,然後迅速離開墓地,開始布置他任族長後的第一次七夕慶典。

在一片鬧哄哄的喜慶氣氛中,風笑顏大概是風宅裏唯一一個高興不起來的人。這並不是因為她孤身一人沒有紅線可牽所以無處話淒涼,而是身世問題突然比以前沉重了幾十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風長青臨死前不過說了短短幾句話,卻句句驚心,其中似乎包含了很多錯綜複雜的線索。可惜此人已死,肚子裏藏著再多的秘密也已經沒辦法挖出來了。風笑顏把自己關在屋裏,也一直無心再去修複日誌,思考著除了死去的風長青之外,自己還能找到誰去盤問。

偏偏門外一直窸窸窣窣傳來各種各樣的噪音,吵得她無法集中注意力。她終於忍不住了,怒衝衝地推開門:“吵什麽吵什麽!大白天的不要人睡覺啦!”

這話無疑說得有點奇怪,但門外正在往一棵棵大樹上懸吊飾物的女仆還是很緊張。畢竟仆人們的地位比遠房子弟更低,任誰都可以把他們呼來呼去。她也並不知道風笑顏的底細,看這個年輕姑娘如此囂張,保不齊是某個大人物的女兒或者姘頭呢。所以她不聲不響地搬起裝著飾物的筐子,快步離開了。風笑顏反而有點內疚,但那個女仆畏縮的背影卻一下子提醒了她。她回憶起了許多年前,風長青在猜測為何她被囚禁的母親會找到她時所說的話:“我也不知道是誰把你的居所告訴了她,也許是某些同情心過剩的仆婦。”

是應該存在著這麽一個人,風笑顏想著,給家族裏一個被秘密關押起來的瘋女人送飯的仆婦。而這個人似乎也在她的視野裏出現過。那是在母親死後不久的一天,她再一次在深夜裏出門,偷偷摸摸跑到母親那間被燒掉的房屋外,默默地流淚。但沒過一會兒,她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靠近,於是她慌忙躲到一棵樹後去。好在那時年紀尚幼,身量短小,躲起來不會被發現。

來的人出乎她意料,是一個仆人打扮的中年女子。這個仆婦跪在一片焦黑的廢墟外,壓低著聲音哀傷地哭泣著,暗夜裏聽起來猶如鬼魅。風笑顏隻覺得一陣陣背脊發涼,動也不敢動一下。好容易等到仆婦離開了,她才趕緊溜回房去。

當時隻有三歲的風笑顏,並沒有過多地去思考這個仆婦的身份,十七年後回想起來,她猛然醒悟到:這一定就是那個暗中向母親透露自己所在的人!

那個仆婦的左腿微跛,發色是羽族中較為少見的深褐色,倒也算是有可以辨認的特征。然而事隔將近二十年,她到底還在不在人世都很難講,即便活著,也未必還在風家做事。

但這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無論如何也得撈著。風笑顏咬牙切齒地想著,開始在風宅裏打探這個仆婦的下落。風長青的死去並非全無好處,再也沒有人知道風笑顏究竟危險在哪兒,或者說風笑顏的父母究竟危險在哪兒,所以她大搖大擺自由出入,也沒人去管她。

羽族是一個等級觀念鮮明、等級製度森嚴的種族,仆人這樣的賤民向來不會受到上等人的關注。所以風笑顏根本不打算去找風氏的同族查問,而是成天和一幫所謂下等人混在一起。她倒是從小被冷落慣了,從來沒有把這種階級的劃分當回事,所以很容易能和仆人、馬夫、園丁、廚師們打成一片。兩天之後,就在七夕的前夜,一個剛剛從外地為風府小姐們采買歸來的老仆解答了風笑顏的問題。

“哦,那個是呂嫂嘛,”老仆的記性不錯,“在風家呆了一輩子,前年因為耳朵不好使了,聽不清召喚,這才告老不做了的。但是按照規矩,她一輩子都賣給了風家,風家會給她養老,死後也會有一塊仆人的墓地的。”

“就是說她現在還沒死?”風笑顏大喜過望,“我怎麽才能找到她?”

“我也忘了她住在哪兒啦,不過她並沒有離開雁都,”老仆想了想,“每年七夕的時候,她都會回到風家來,和我們一起熱鬧熱鬧。她雖然上了年紀,身子骨還挺硬朗的。”

那就好,風笑顏舒了口氣,不會像風長青那樣話說到一半就斷氣啦。她焦躁不安熬過了一個夜晚和一個白天,終於等到了七夕之夜。

和人類恨不能把地皮都炸裂的各種喜慶節日不同,羽人們的節日也仍然是寧靜淡雅的。那些頭一次感受飛翔的孩子們聚集在空地上,緊張地等待著月力最強大的那一刻,以便展翅高飛。風笑顏看著孩子們生動的笑臉,不覺回想起自己當年試飛的時候。雖然自己很快就感應到了月力,凝聚出了一對相當漂亮的羽翼,飛得也很順暢,但卻幾乎沒有換來任何的喝彩。風長青看著自己飛翔的姿態時,表情更是複雜,似乎希望風笑顏的本事越差越好,以免日後像母親一樣給他老人家惹麻煩。

這些事想起來就讓人心酸,風笑顏呸了一聲,從滿臉歡愉的人群中穿過,尋找到了聚集在一起的仆人們。身份所限,他們不能和主人們一同慶祝,但這似乎更能讓他們放得開。上等人有上等人的快樂,賤民有賤民的快樂,羽族在這方麵的哲學是:各得其樂,互不幹擾。

所以風笑顏的出現顯得奇怪,但她並不顧忌旁人略帶驚奇的眼神,尋找著那位呂嫂。運氣不錯,她很快就找到了,因為這位呂嫂顯然是個開朗的人,她雖然耳背,卻仍然很高興和旁人交談,而她唯恐旁人像她那樣聽不清楚,說話的嗓門尤其大。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這位蒼老而健壯的老婦人說,“所以我寧可做個聾子,也絕不做瞎子。我要留著這雙眼睛看月亮哪。”

剛說完這句話,她忽然住了口,呆呆地看著走到她眼前的風笑顏。風笑顏看著這張臉,不會錯的,就是這個仆婦。在母親去世之後,她也偶爾在風宅見到過這位呂嫂,但呂嫂從沒主動和她說過話,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但此時此刻,風笑顏徑直走向她的舉動無疑是一個信號,讓她意識到有什麽事要發生。 她盯著風笑顏看了很久,然後一言不發地向著僻靜處走去,雖然腿有點跛,走得卻不慢。風笑顏快步跟在她身後。

可是該怎麽表述我的問題呢?風笑顏苦惱地想,對方聽不見呀,我又不敢扯破了嗓子大聲喊。而這些老年的仆婦,多半都是不識字的。她隻能嚐試著用手指著自己的臉,不斷比劃著麵部的輪廓,呂嫂看著她忙亂的動作,搖了搖頭。

“不用忙活啦,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呂嫂也明白這是個秘密,所以極力壓低聲音,這讓她的嗓子顯得很別扭,“我年輕的時候,就一直伺候你娘,還有你娘的姐姐。所以後來你娘發瘋之後,舅爺一直讓我給她送飯,因為別人送飯去她一定是不肯吃的。”

風笑顏聽到“舅爺”的稱呼微微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指的風長青,而她也意識到,呂嫂和風長青一年,也知道發瘋的女人並非姐姐風宿雲,而是妹妹風棲雲。呂嫂接著說:“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你娘會發瘋吧?我也覺得奇怪,但他們三個人的事情我知道的並不多,隻能瞎猜而已。我的耳朵很不好使,你問什麽我也聽不見,幹脆我就把她們姐妹倆和姑爺的事情都給你講一遍。”

風笑顏點點頭,呂嫂沉默了一小會兒,似乎是在思索應該從哪裏講起:“大小姐和二小姐從生下來就長得比一般的孿生子更加相像,直到成年都還經常被人錯認,不過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彼此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太好。她們姐妹倆都是秘術師的體質,具體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說當秘術師最好,而她們也足夠聰明,到了十多歲的時候,已經是風家排得上號的優秀秘術師了。不過她們就算在學習秘術方麵,脾氣也大不一樣,我聽說,大小姐學的是……好的秘術,而二小姐喜歡壞的,就像她們的性格一樣。我不是說二小姐壞,她隻是從來不愛守規矩,老喜歡和舅爺頂嘴,大小姐和她正相反,像個大戶人家的千金。”

什麽好的秘術壞的秘術,風笑顏有些麻木的想,隻要都是用來殺人的,就無所謂好壞正邪光明黑暗。但她並沒有說什麽,而呂嫂的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而哀傷:“後來有一次,二小姐在外麵和別人打了一架,她用秘術打死了兩個人,回到家之後不久,別人找上門來尋仇。舅爺當然不會讓旁人在風家討到便宜,但趕走他們之後,舅爺卻非常生氣,要重罰二小姐。大小姐也很不高興,說了她幾句,結果他們就鬧翻啦。二小姐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聲稱從此再也不和風家發生任何聯係,臨走前還放火燒了幾間房子。舅爺更惱火啦,所以後來風家人極少談及她的事情。”

我娘好威風啊, 風笑顏很不正義很不光明地想,這種脾氣我喜歡。呂嫂說到這裏,歎了口氣:“其實二小姐稍微服一下軟就沒事了的,但她就是脾氣太倔。後來有那麽一年半載的她都沒有回來過,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為了大小姐的婚事了。那一年也是在七夕,不對,七夕之後的第二天,姑爺突然登門拜訪,而且一出現就直截了當地描述了大小姐的長相,聲稱在七夕之夜對她一見鍾情,所以想要提親。開始家裏人以為是有什麽小流氓搗亂,想要去教訓他,結果一動手發現他很厲害,知道不對勁,這才去請了舅爺來。”

“結果舅爺很客氣地請他進屋,也不知道兩人談了什麽。總之到最後,舅父宣布,同意他求親的請求,決定把大小姐嫁給他。這個決定讓所有人都很吃驚,但是族長的話也沒有人敢多說什麽。所以幾天之後,大小姐嫁給了姑爺,人家都說,這樁婚姻可以和當年雲家的雲滅娶走風氏族長的女兒媲美了。”

雲家的雲滅,風氏族長的女兒,風笑顏想象著雲滅當年的威風模樣,再想想窮小子雲湛,禁不住撇撇嘴。呂嫂不明所以,以為她是在對這樁婚姻表示不滿:“唉,別說是你了,所以人都在奇怪。不過很快有人傳說,說新姑爺曾經給寧南雲氏找過大麻煩,殺了他們不少人,大家這才有點明白了。雲家的仇人,就是我們的朋友,何況姑爺的秘術那麽厲害,讓他替我們打架肯定很好用。對不起,我們下人不怎麽會說話,但我想舅爺就是覺得他能幫我們打雲家,才肯把大小姐嫁給他的。他那時候甚至連大小姐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就一路跟到了風家,唉,大家都說,這是個靠不住的好色的家夥……”

“誰也沒想到,這種說法後來居然被證實了。成親之後,小兩口到外麵遊山玩水去了,一個月後回到風家,沒呆多久,二小姐就回來了。她誰也不理,直接找到了大小姐和姑爺,三個人大吵一架。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們吵的是什麽,但看著二小姐和姑爺像是早就認識,自然也有很多猜疑了。這一架吵完,二小姐就走了,但幾天之後,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姑爺不知道怎麽的發了瘋,無緣無故殺死了十一個風家的人,然後帶著大小姐走掉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看來呂嫂知道的三人之間的糾纏前事,確實就這麽多了。風笑顏靠在一棵樹上,回想起風長青臨死前說的話:“更何況……他們原本就應該是一對,是你生生拆散了他們。”她越想越覺得這樁婚姻以及母親風棲雲的再度出現大有蹊蹺,顯然裏麵藏著很深的隱情。

一對孿生姐妹,她苦惱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孿生姐妹的特點是什麽?毫無疑問,最直觀的一點就是長相近似。而呂嫂也說了,這姐妹兩長得比一般孿生子還像,多數時候難以辨別。那麽……她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龍斯躍這個糊塗蛋,求親的時候根本認錯人了!他在七夕慶典上看到的是妹妹風棲雲,而不是姐姐風宿雲。想來風棲雲當時不知為了什麽,回到了雁都,並且在歡快的慶典中出沒過,隻是沒有回過風家,所以風家人並不知道她回來過。龍斯躍事後找人打聽,旁人一定會把她當成長在雁都的風宿雲,於是龍斯躍據此莽莽撞撞地打上門去求親了。這真是一門稀裏糊塗的親事。

當然了,父親這種天生情種的作派無疑很能吸引年輕姑娘,何況綜合各方麵的說法,此人相貌英俊(風笑顏有些自戀地想,看我這麽漂亮,也能想到我父親絕不會醜。)而他和寧南雲家有仇,又身懷絕技,簡直是風長青夢寐以求的招攬對象。在那個時代,一直守護在雲家的箭神雲滅根本就是風家的噩夢,風長青一定也很願意找到一個連雲滅都沒能抓住的人才來與之相抗。而對於一向聽話的風宿雲來說,羽族一貫有長輩指定婚姻的傳統,家族安排的婚事她本來就不好抗拒,何況龍斯躍的長相和風度都一定不讓她反感。所以風長青和風宿雲得到的,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美妙結局;龍斯躍本來就對那位令他一見傾心的美女並不了解,也很難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於是最大的問題發生在了風棲雲身上。她本來就和家族的關係十分緊張了,這時候聽說這麽一門親事,很容易就猜到事實的真相。到了龍思躍和風宿雲結婚的時候,她的滿腔妒火和憤恨,恐怖是壓抑不住的。或者說,她其實未必就對龍斯躍真有什麽放不下的情愫,而僅僅是不能接受“一個看上了我的男人最後稀裏糊塗娶了我姐姐”這一事實。於是她接下來會做什麽?

“我還有一個問題。”風笑顏剛說出口,想起呂嫂聽不見。於是她伸手衝著自己一通比劃,呂嫂很快明白了她想問什麽:“你想問你的身世,對不對?”

風笑顏點點頭。呂嫂凝視著她的臉,眼神顯得很柔和:“你長得真像你娘啊。大概就在大小姐離開之後九個月左右,舅爺忽然帶了你娘回來。那時候她渾身是血,即將臨盆,一隻眼睛剛剛被人弄瞎了,而且腦子已經很不清醒。舅爺沒有告訴別人,除了他幾個最親近的隨從,就隻叫了我去照顧你娘,而你……就是我接生下來的。”

風笑顏看出了呂嫂眼神裏的憐愛之情,她明白這個風燭殘年的半聾老人來說,在自己身上寄托著對風宿雲、風棲雲姐妹的懷念。她抓住老人蒼老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上,老人的身體一震,雙目中慢慢有了淚光。

“你娘瘋啦,再也好不了了,”呂嫂淒涼地說,“但是她還記得她有一個孩子,總是不停地念叨著要找她的女兒,還念叨著要找孩子的父親龍斯躍,舅爺這才知道,這個孩子是龍斯躍的。他很生氣,覺得你娘未嫁卻和自己的姐夫私通生子,簡直是家族的奇恥大辱。所以他把二小姐關起來了,如果有人發現她的存在,他就告訴他們這是大小姐——至少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算是名正言順。後來我實在不忍心看她成天都想念著你,就偷偷告訴她你很好。她不相信,我就把你住在哪裏說了出來,以便顯得可信,沒想到她真的會去找你……”

四周傳來了一片歡呼聲,那是這個夜晚月力最強盛的時刻,即便是無翼民在這時候都會感到飄飄欲飛,因此羽人們的快樂達到了頂點,忘情地發出喧嚷之聲。但對於風笑顏而言,此刻的心頭充滿混亂,無論如何與歡樂不沾邊。趁著歡呼聲響起,足以掩蓋她的語聲,她貼在呂嫂耳邊,大聲說:“有一個問題我必須知道,你怎麽認出我娘就是二小姐的?”

“她身上戴著她自己的飾物啊,”呂嫂說,“大小姐和二小姐打扮的風格是不一樣的。”

“除了飾物呢,有沒有任何肉體上的印記,比如痣、胎記、傷疤?”

呂嫂皺起眉頭想了很久:“還真是沒有。不過從那天晚上開始有了,她瞎了一隻眼睛啊。”

“你先別哭!”風笑顏比呂嫂更難受,但還是咬牙問道,“說到眼睛,我娘在離家之前,是不是曾和一些獨眼人有過往來?”

“有,當然有,二小姐以前交了好多秘術師朋友,後來就跟著他們學壞了。她離家之前,的確看到過和獨眼人交朋友,舅爺很生氣,還罵她,說她幹脆挖掉自己的眼珠子好啦。舅爺真不該說那種話啊,壞話經常是要應驗的,那天晚上見到二小姐時,她的眼睛也是那樣血肉模糊的,真是可怕啊。”

“那你知道她是在什麽地方被發現的嗎?”風笑顏嗓子都快喊破了。她牢牢記住呂嫂告訴她的地點,快步離開了風家。母親死去那一夜的淒厲慘叫又開始在她心頭盤旋,讓她覺得在風家多呆一小會兒都會憋悶得要昏過去。在她的身後,人們短暫的縱情歡唱結束了,一切似乎又複歸羽人們特有的秩序,隻有在天空,還有無數潔白的羽翼在幸福地翱翔。

第二天下午,風笑顏找到了當初發現她母親的地方。那是一片叫做跑馬溪的平坦林地,屬於雁都城風家產業的一部分,過去通常被風家用來舉行各種大型的集會或儀式。在風笑顏十歲的時候,風宅經過擴建,又吞並了大量土地,於是各種儀式可以直接在風家的院落裏進行,不必再去跑馬溪了。現在這裏隻住著風家的老仆人康平及其家人,負責看管這片暫時沒有什麽用的土地。

風笑顏來到那間簡陋的樹屋外,正打算敲門,想了想又把手縮了回。既然風長青是在這裏找到她母親的,不對康平做一些警告和恐嚇是不可能的。要是直截了當地盤問,以對方的身份肯定什麽都不敢說。得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才行。當前最大的好處就在於,風長青死了,無論他活著還是死了,都可以用來作為恐嚇的道具,隻不過受益人就截然不同了。她換出一張嚴峻的臉,重重一腳,踢開了門。

“我真的不是老族長的人!”康平嚇得渾身哆嗦,眼淚都快要下來了,“我在風家做了一輩子和老族長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再說了,我隻是個賤民,無權無勢也沒學過武藝,就算想要給他賣命,也得有那個本事哪!”

“那可不見得,”風笑顏繃著臉,“正因為你太不起眼了,所以風長青才有可能把一些重大的秘密交給你保管,反正沒人會注意你。”

康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我真的冤枉啊!求求您放過我吧!”

康平的家人躲在門後,偷偷向外張望,一個個嚇得臉得發白。風笑顏看著戲唱得差不多了,神情忽然轉向柔和:“其實我也覺得,你在風家勤勤懇懇幹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什麽劣跡,並不像是會當風長青走狗的人。”

老仆人拚命點頭,簡直要撲地磕頭了,風笑顏接著說:“所以呢,你也不妨把你過去和風長青有過的接觸都告訴我。也許有些事情,是風長青蠱惑你或者逼迫你做的,你自己也並不知道,這一點我當然會考慮,決不會為難你。但前提是,你得把你所知道的都講出來,漏一個字都不行!”

最後一句話聲色俱厲,康平又是渾身一顫,努力調動著自己的記憶:“嗯,我想想,我想想。七年前的木神祭,他遇到了我,誇我多年來看守跑馬溪有功,讓人送了我一匹東陸的絲綢;三十年前,我生兒子的時候,他也給我送了點補品。哎呀,不對,三十年前的族長還是風賀老爺呢,我記混啦……”

上了年紀的老仆人東拉西扯,在自己的記憶深處挖掘著和風長青有關的零碎。還不時張冠李戴一番。風笑顏很耐心地等著,終於,在幾乎把自己的人生軌跡重述了一遍之後,康平觸及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件往事。

“對了,您說到秘密,大概在二十年前的時候吧,我還真替他保守過一個秘密!”康平興奮地說,“那一天晚上我正提著燈巡視,忽然聽到林子裏有什麽人在爭吵。我剛剛趕過去,還沒看清楚人影,就呼啦啦一大片閃光,閃得我眼睛都花了。”

風笑顏握緊了拳頭,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接著說。”

“我被嚇壞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子裏鬧鬼,不敢靠近,”康平繼續說,“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一個黑影一下子從林子裏鑽出來,速度很快,差點撞上我,嚇得我摔了個跟頭。等我爬起來,黑影已經不見了,但我能聞到一股香味。所以那個黑影可能也是女人。”

女人?風笑顏皺起眉頭:“你為什麽要說‘也是’?”

“因為樹林裏還有一個,”康平說,“是個大肚婆,滿身滿臉都是血,看起來很可怕,不知道誰在那裏布置了一個機關,她胸口中了箭,但是運氣很好,居然射偏了一點,沒有射中心髒。我知道出事了,趕緊連夜去府裏報告。結果老族長親自來了,把那個女人弄走了。他警告我,不許把這件事說出去,所以後來我誰也沒說。”

“你做得很對,”風笑顏動作僵硬地放了一枚銀毫在他手心,“記住,你今天沒有見過我,而過去的秘密,今後仍然是秘密。”

感激涕零的康平不住地點頭哈腰,沒有注意到眼前這位風家的斥候全身都在發抖,以至於走路時差點摔倒在地上。

剛剛離開康平的視線,風笑顏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不放聲哭出來。從最初聽到風長青臨死前的話就開始起疑,到其後與呂嫂交談後的疑心更重,再到剛才聽完康平的敘述,她覺得自己的猜疑終於得到了大部分的證實。

瘋女人的確是自己的母親,但她並不像風長青和呂嫂所認為的那樣,是與姐夫私通的妹妹風棲雲。正相反,她就是龍斯躍的原配妻子,姐姐風宿雲,而這一切都是風棲雲的惡毒的布局!

憤怒和屈辱的眼淚一滴滴濺落到地上,風笑顏覺得自己出生後還沒有哭得這麽厲害過。一開始她就在懷疑,以兩姐妹的性格,風宿雲怎麽會把風棲雲害得那麽慘?在她所聽到的所有描述中,一步步滑向墮落深淵的,都應該是風棲雲才對。而聽了三個人不同角度的描述後,她慢慢理清了思路。

風棲雲痛恨姐姐奪走了龍斯躍,一直想要報複,而她最終想出來的方法竟然是——和自己的孿生姐妹對調身份!她要殺害風宿雲,然後自己假扮成風宿雲,從此和龍斯躍在一起。她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把姐姐騙到了跑馬溪的樹林裏,襲擊了已經有身孕的她,然後和她對換了私人飾物。一定是在這個過程中,她想起了自己已經被刺瞎的左眼,因為拜在喪亂之神的座下而失去的左眼,這是個容易露餡的環節,因為不能保證是否有人曾經見到過獨眼的自己,並且告訴風長青。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狠毒地挖掉了風宿雲的眼睛,以免被看穿。挖眼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旁人把姐姐認成她。

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風笑顏想起風棲雲的殘忍就覺得不寒而栗。幸好那個偷襲的機關偏了一點,而康平的出現讓風棲雲受驚並趕忙逃走,不然風宿雲已經帶著肚子裏的孩子死去了,並且會被一直認成妹妹。

幸好事實並非那樣,風笑顏覺得自己渾身都要燃燒起來了,母親又在痛苦中多活了三年,卻把複仇的火種留在了女兒的心裏。我不知道風棲雲現在躲到哪裏去了,也許她已經死了,那我隻能把仇恨之炎燒向把風棲雲變得如此邪惡的喪亂之神。

我要摧毀喪亂之神。風笑顏默默地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