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也就是說,可以通過那個女人尋找公孫蠹的侄子?”蘿漪問。

“是啊,但是我前兩天剛剛去打聽過了,那一片的房子都被拆了,十五年前的住戶早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隻能慢慢找,”雲湛的眉頭緊皺,“我已經讓你的手下幫我打聽去了,但要在幾十萬天啟人裏麵找出一個無名無姓的、連年齡都隻能大致猜測為中年的女人,可真夠難的。”

蘿漪點點頭,很快想到點什麽:“對了,唐國最近有一批很有意思的兵力調動,在海上。”

“海上?”

“我的一名手下混入了天啟城的死牢,本來是為了搭救一名教徒,卻無意中聽到一個被捕的海盜頭子講,最近唐國水師在中州西部海域調動頻繁,簡直一副要打仗的陣勢。”

“意思是說,法器庫的方位可能是在海上?”雲湛一愣,“那樣可就麻煩了。如果是在陸地上的什麽地方,我們還有法子秘密潛入,海上根本沒有可以藏匿的地方,難道要去和唐國水師硬拚?”

“拚十次,輸十一次。”蘿漪麵無表情地說,但眼神裏已經透出了愁苦。

“總還能想到辦法的,”雲湛安慰她,“大不了我們混進唐國的船上,然後再見機行事。”

蘿漪正準備回答,一名辰月教徒匆匆趕過來,雲湛知趣地走開。但沒過多一會兒,蘿漪就開始叫他:“喂,你的那個小朋友,被我們請回來了。”

風笑顏一路上倒是始終被以禮相待,但心裏想到雲湛,仍然難免充滿恨意。她本來已經盤算好了,隻要見到雲湛,就二話不說上前一陣拳打腳踢,料來此人也不敢還手。

但當雲湛賊兮兮的笑臉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的一腔怒火不知怎麽地化為了無處釋放的軟弱和哀傷。這些日子她一個人從遙遠的宛州跑回了寧州,用盡各種坑蒙拐騙的手法去探尋父母的真相,得到的卻是一次次令人震驚的意外與打擊,心弦實在是繃得太緊了。而她在世上舉目無親,就算想要找一個人傾訴,都沒有對象。此刻見到了雲湛,見到了這個從來沒有正形的窮鬼,她卻忽然有一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沒等雲湛反應過來,風笑顏已經撲了過去,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像丟了玩具的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起來。雲湛輕歎一口氣,不忍心推開她,隻能用左臂輕輕摟著她,拍著她的肩膀表示安慰。蘿漪站在遠處衝他擠眉弄眼,那意思似在說:沒想到你還挺有女人緣的。

好容易等到風笑顏哭夠了,雲湛帶她在花園裏坐下,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點心,兩人把這些日子各自的經曆講了一遍。風笑顏總算得知了喪亂之神的真實身份,想到這不過是個陰謀家的故弄玄虛的把戲,而並非什麽難以揣測的神秘力量,反而鬆了口氣。

雲湛沉默了許久,把風笑顏所打探到的東西與自己已知的信息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最後開口說:“獨眼人不會無緣無故襲擊雲家。即便是為了他們所做過的鏟除叛徒的事,為此得罪一個勢力龐大的羽人家族,也太不明智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非動手不可的重大理由?”風笑顏反應也很快,“也就意味著我父親龍斯躍是一個關鍵人物?”

雲湛點點頭:“雖然還沒能得到證實,但我們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二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叛亂,以至於曲江離他老人家沒能如願開啟法器庫,相反,法器庫極有可能被他作亂的手下奪走了。現在看來,你父親說不定就是叛亂的主使者,甚至於是法器庫的新主人。”

“那我還算是有點麵子,”風笑顏聳聳肩,“可他為什麽會在風家和雲家都殺死那麽多人呢?”

“恐怕隻有等我們見到他的麵才能知道啦,”雲湛看似很專注地看著石桌上一隻正在奮力爬行的螞蟻,“但願他能看在你的麵子上,別對我們下手那麽狠。”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風笑顏板著臉說。但時至今日,好像除了講笑話也沒有什麽辦法,所有的線索都看似存在著繼續挖掘的可能,卻又都斷在了那些不可能接近的、甚至連是否活著都不知道的人身上:曲江離、公孫蠹、龍斯躍。

“沒關係,至少你打聽出我叔叔當年曾追查此事,”雲湛安慰著有些沮喪的風笑顏,“我相信這個家夥,他即便沒有抓住龍斯躍,也一定會得到很多重要信息。我已經派出了迅雕,很快就能得到他的答複。再說了,我們還有鐵盒裏的日誌呢。”

風笑顏依然沒精打采:“你最好不要抱過高的期望。手記裏麵最重要的就是法器庫的地址了,但那幾頁基本是完全損毀,沒可能修複了。就像一個腦袋被砍掉的人,再高明的大夫也救不活。”

風笑顏一語成讖,在蘿漪派出的三名秘術師的協助下,她仍然無法弄明白那個最關鍵的地點。隻是日誌主人在離開海島之後的動向恢複了大半,此過程基本如同雲湛之前所料想的那樣,但還是增添了許多細節,尤其講到了他向公孫蠹求助的過程,以及那天晚上叛亂的一些詳情。此外還有一點很要緊的收獲,那就是根據上下文的一些殘片斷章,雖然仍舊找不到海島的具體方位,但是可以判斷出,在登上海島之前,旅行家最後到達的地點是中州西部的沿海一帶。也就是說,這個島很有可能在滁潦海中。

而雲滅的信也如期而至。或許是由於事關重大,這一次他並沒有要風亦雨代筆,而是自己親自動手,搞得風笑顏糾纏了雲湛兩天,試圖收藏這張帶有雲滅筆跡的信紙:“這是名人的筆跡,以後能賣錢的!”

[修複的筆記(四)]

齊王是我最信得過的朋友,某種程度上說,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毫不遲疑地答應把我藏在齊王府裏,並且破天荒向皇帝要求了更多的兵力來保護他,其實是保護我。

但我還是感到很不安,因為一切都太平靜了,平靜得近乎可怕,自從我進入齊王府後,他們就完全消失了,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都沒有露麵。可他們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他們追殺著我跑遍了大半個九州,絕不會因為區區一座皇子的宮殿而前功盡棄,他們必然是在安排著什麽巨大的陰謀,可惜我無法查知。

齊王畢竟不擅長陰謀權術,雖然貴為皇子,對身邊實物的知覺能力並不強。而我苦於身份,沒有辦法去做更多的調查,隻是直覺不斷地告訴我,這樣的平靜背後蘊藏著風暴般的危機,但還有誰能幫助我呢?

這時候一個名字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公孫蠹。如果說天啟城裏還有誰既敢於挺身而出對付喪亂之神的信徒,又有足夠的能力應對各種危險,那就隻能是他了。

我在一個深夜叩響了公孫蠹的門,他過了很久才來開門,我猜他是通過某個暗孔先窺視我,這的確是個謹慎的人。我迅速向他說明了來意,而公孫蠹顯然是那種一遇到複雜罪案就相當興奮的人,立即忘記了我還是個素不相識的不速之客,把我帶進屋裏,接過我準備好的手記,在燈火下閱讀了很久。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組織,”他掩卷之後說,“可能會牽涉到一些相當驚人的秘密。皇子那裏看起來防衛森嚴,但在專家看來,其實到處都是漏洞,我建議你馬上離開,悄悄搬到我這裏來,還更安全些。”

公孫蠹的話當然不無道理,但我很難相信以他一個人的力量能強過重重禁衛,所以我沒有答應,隻是把所有東西都交給他,由他去調查。

又過了大半個月,有一天正午時分,我正在房間裏悶得發呆,門被推開了。我以為是送茶水的侍女,抬頭一看,竟然是公孫蠹。他雖然化裝成了仆從的模樣,眼神裏那種天生像狼一樣的警覺卻絲毫不減:“今天日落之前,你必須趕緊離開,一刻都不要耽擱,他們要動手了。你一個人走,別告訴三皇子,因為他現在是被重點監視的對象,他一走就會露餡。”

說完這句話,不容我發問,他就快速離開,留下我在那裏發愣。他肯定沒有說謊,但我不能離開齊王,因為把他陷於危險境地的人是我。我想要去警告他,他卻恰恰在這一天受到皇帝召見,不在齊王府。

齊王在黃昏前回來,一回來就被幾名手下迎進了書房,很久沒有出來。我感到有些不妙,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匆匆把之前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連晚飯也沒有心思吃,沒想到這個舉動使我逃過了一次劫難。

入夜之後,齊王府裏漸漸開始充斥著各種怪異的聲響。我在屋裏傾聽著,覺得那像是垂死的人的嗚咽聲,又像是極度饑餓的野獸發現獵物時的咆哮,我悄悄把窗戶推開了一點縫,頓時驚呆了。

我看到整個齊王府裏的人都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聚集在了院落裏,但他們的走路姿勢全都歪歪斜斜,臉上的表情僵直而詭異,好像丟了魂魄。我仔細觀察,發現他們並不是完全散亂地站著,而是以大約四五十個人為一隊,分成數隊聚在一起。我還注意到,每一隊人當中,都有一個行動自如的人,似乎是起到了操控的作用。

房門一個個打開,不斷有這樣恍如死屍的人走出來。想到死屍,我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屍舞者的操屍之術!這些人全都已經死了,正在受到屍舞者的操縱!

我顧不得多想,先鑽進了一口水缸裏藏起來,然後才冷汗直冒地一點點分析發生的事情。他們肯定是擔心秘密外泄,認為光殺了我沒用,而必須除掉包括齊王在內的府裏所有人,於是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一點點安排細作滲透進來,今晚就是下手的時機,他們利用晚餐下了毒,把齊王府裏的人全都變成喪屍,我大概是唯一幸免的。

被驅趕的喪屍們封鎖了所有可能的出路,並且開始被屍舞者驅策著四處搜索,以免出現漏網之魚——比如我,事實上,我肯定是他們最重要的目標,即便逃跑了也馬上會被發現。而我也並不打算逃跑,因為我已經看見了齊王。

齊王也成為了一具喪屍,他神色木然,雙目黯淡,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金樽美酒,縱琴而歌了,這都是我的錯。他死了,我也決不能背負著良心的譴責苟活下去。但我會把新寫的這篇筆記藏起來,並且留下我和公孫蠹約定好的記號,以便日後他能找到,獲知齊王死亡的真相。而公孫蠹手裏的我所有的筆記,也一定能幫助他查探出那些獨眼怪物們的真正麵目,讓我和齊王的犧牲變得有價值。我相信屍舞者們一定會驅趕著喪屍去製造某些駭人聽聞的事件,但請公孫先生或者其他讀到這份筆記人相信:齊王是無辜的。

不能再多寫了,喪屍已經來到了門口。

[雲滅給雲湛的信]

臭小子:

你要打聽的那個龍斯躍,我的確曾和他交過手,他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但後來我放走了他,因為他向我亮出了他隨身的一個物件:一枚天驅指環。

此事詳情如下:二十一年前我還待在雲家的時候,這個姓龍的以行商的身份,跟隨著幾名在外常年經商的雲氏成員回到寧南,要在雲家暫住幾天。雲家是寧州最大的商業組織,招待幾個生意夥伴原本天經地義,所以並沒有人特別在意他,不過,此人很擅長討人歡喜,很快就和雲宅裏不少年輕人混得很熟。

大約住到第四天的時候,他和一些年輕人一起在房間裏喝酒,連他在內總計有十二人,那一天碰巧客院裏隻有他一個客人居住,加上仆人們很害怕喝多了酒的年輕人撒瘋打人——下人們被打了算白打——上好酒菜後就很快離開,所以沒有人知道這頓酒的前後經過,人們所能知道的是,他們喝了一整夜,但到天明時,隻有他一個人離開,其他十一人不見蹤影。

一個仆人很好奇,進房去一看嚇得半死,那十一個不見了的年輕人,化為了散落一地的斷肢殘片,現場血肉橫飛,讓後來收屍的人傷透了腦筋,而那十一個人的肢體最終也沒能分清楚,隻好草草合葬在一起。

龍斯躍自然成了最重要的嫌疑人,雲家當即派了一批人去追他,結果這批人全都被擊敗,族長雲棟影隻能央求我出馬,我花了六天,追上了他,把他打倒了。

(風笑顏讀到這一段時悠然神往:“看看,這叫什麽氣勢?‘我追上了他,把他打倒了’,真正的高手才能說出這種輕描淡寫的話,不像你,打翻一個小地痞都說不定要找說書的寫段唱詞表表功。”

雲湛的表情好似被小地痞揍了一頓:“首先,我一向謙虛而低調,沒你說得那麽不堪;其次,我叔叔說話口氣就是這樣,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好像什麽東西都不放在眼裏,打敗什麽敵人都是理所應當,沒準當時他其實也被揍得遍體鱗傷呢。”)

我逼問他這起血案的詳細經過,並警告他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各種酷刑,直到他開口為止,這時候他忽然說,他知道我和天驅有來往,而他也是天驅中的一員,這一次的事件,其實是為了阻止一場災難,我驗看了他的指環,的確是真貨。

他用天驅的規矩封住了我的嘴,讓我不能打探過分具體的細節,但還是被迫告訴了我部分真相。他一直在追蹤著一個神秘的秘術師組織,據說這個組織在製造一些邪惡的法器,可能造成很大危害。這個組織中有一個成員就是雲氏子弟,所以他追著這條線索來到了雲家,沒想到那個人識破了他的身份,在那一晚上搶先下手,試圖利用法器的力量誅殺他,幸好他反應及時,沒有被害,但剩下的殘局無法向雲家解釋,所以隻能逃離了。

他還讓我看了一封密信的一部分。那上麵的確是天驅宗主的指令,命令他在調查完雲家後,去往雁都,和另一名天驅會合,信末的花押我一眼就能辨別出來是真的,旁人偽造不來,所以我最終放過了他。

不久之後我聽到消息,風家也發生了類似的慘劇,我猜測和龍斯躍有關。但事不關己,我也沒有費心去打聽。

我所能告訴你的就這麽多了。你師母囑咐我捎上她的問候,但那些問候的詞句千篇一律,你隨便找個辦喜事的鋪子就能聽個夠,我就不多寫了。把自己的小命看緊點,丟了要找回來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