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個不知處於何方的孤島……一座仿佛與世隔絕的村莊……一群淳樸中蘊藏著愚昧的鄉民……凶猛的怪獸……離奇死亡的獨眼人……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段經曆?風笑顏抱著頭,一點一點梳理著頭緒。她慢慢地找到了一點眉目:在那個村子裏,獨眼人是被當做神或者神的使者來崇拜的,而那裏還存在著獨眼人的死敵,絕不僅是那隻根據描述來看頭腦並不聰明的怪獸,而是那個突然間扭轉局勢格殺獨眼人的幕後敵人。

而那個村子裏一定還隱藏著什麽秘密,風笑顏想著。以獨眼人的行事作派來看,這是一群凶殘嗜血的凶神惡煞,絕不會平白無故地操縱著一群普通的農夫,僅僅是為了得到他們的崇拜。這些農夫一定還在暗中守護著某些東西,某些很合獨眼人胃口的好東西……

風笑顏又開始覺得汗毛倒豎。尤為可惡的是,偏偏涉及到小島所在方位的關鍵內容一時間難以修複,這真像幾隻尖利的貓爪在撓著她的心,癢癢得受不了。她很想一鼓作氣繼續修複接下來的內容,又想修複記載了小島方位的之前的幾頁,但這一夜已經消耗了過多的精神力,令她覺得頭痛欲裂。她歎了口氣,把鐵盒子重新收好,縮在被子裏打了一會兒盹。不久天亮了,她鑽進馬車,告訴車夫繼續向前,然後又昏昏睡去。

醒來後發現頭痛依舊,不過這已經不是使用精神力過度,而是病了。她開始發燒,燒得很厲害。好在風笑顏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照料自己,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這時她已經到了瀾州北端,進入了羽族的地盤,尋找對羽人有用的藥物變得容易。隻是病中很難集中精力,而逆火修複術要的就是精神力的高度集中,所以修複這份日誌的工程隻能暫時擱下。

倒是隨著一步步接近寧州,緊張的情緒也開始滋長。這次她鐵了心要弄清楚自己父母的身份,但決心之下還藏著深深的擔憂:萬一父母並不是好人呢?萬一他們都是那群獨眼人的同夥呢?萬一母親的晚境淒涼真的隻是咎由自取呢?任何一個為人子女者,自然都希望父母清白光鮮,讓人提起來就有麵子,然而希望這種事情,經常都是事與願違。

風笑顏惴惴不安了好幾天,這讓她在病中更加不好過。到達瀾州最北的海邊時,她看著眼前奔騰無際的海潮,才忽然間有點豁然開朗: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又不能決定我爹娘是什麽人。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不管真相最終怎樣,也沒法改變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通了還是隻是在自我欺騙,但管他那麽多呢,索性不要多想。她晃晃腦袋,走上了通過海峽的渡船。

風笑顏出身於羽族皇都雁都城的風氏,那是當前羽族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唯一能與其勢力相抗衡的是新興城市寧南城的雲氏——那就是雲湛的出處了。風雲兩家已經纏鬥了上百年,誰也吞不下誰,隻是給這表麵和平的年月徒增一點血色。

風笑顏倒是對這些可笑的衝突絲毫不感興趣,但她不得不先回到寧南城。因為根據她之前打聽出的那一丁點訊息,她的父親龍斯躍自稱曾經在寧南城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而風家偷偷檢查了他的行李,甚至還查了馬蹄鐵的釘法,通過各種零碎物件證實了這一點。因此風長青才老大不樂意。

“萬一他是雲家的奸細怎麽辦?你娘也太不謹慎了,怪不得族長一直反對這門親事呢。”那位知情人說。

但她再要多問,對方就打死也不肯多說了。所以後來她跟隨師父雲浩林來到寧南,試圖自己去尋找父親曾經留下的痕跡。隻是在寧南呆的時間太短,而她也並沒有特別用心,但是現在她已經決定,哪怕磨掉一層皮,也得弄清楚父親的身份。

寧南是一座由於和人類開戰商貿往來而發展起來的城市——這一點素來為正統羽族所鄙夷——所以帶上了很多人類的烙印。這種說法不是言過其實,而是遠遠不夠:寧南基本就和東陸的城市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在於這裏的居民大多是羽人,這些羽人當中又至少有三分之一和雲家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聯係。每一個像雁都風氏和寧南雲氏這樣的大家族,都像是一隻巨大的蜘蛛,一點一點吐絲結網,把周圍的一切都卷入它的羅網之中。

龍斯躍在不在這張網裏呢?風笑顏暫時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龍斯躍絕對不是個廣為人知的名字,這情形有點像喪亂之神,留下過痕跡,卻幾乎沒有任何人聽說過他。

她暫時把鐵盒放到一邊,開始在大街小巷奔走,打聽這個叫龍斯躍的男人。結果不出意料地令人失望。也許這根本就是個假名字,她想著,卻知道自己決不能還沒開始就先氣餒。得想一點別的辦法。

她仔細分析著,根據從那位知情者那裏打探出來的屈指可數的幾個細節,可以判斷出龍斯躍至少具有如下幾個特征:首先是秘術很強,能夠一個人幹掉十三個風家的人;其次性格很張揚,不然也不會明知風家不喜歡他,還大模大樣地上門求親,具備這種性格的人,很難想象他會不顯山不露水地再寧南城平靜度日。而同樣的,一個對風家都渾不在意的家夥,恐怕也很難為雲家所驅策……

風笑顏眼前一亮,有了一個很大膽的猜測。龍斯躍待在寧南的時候,一定使用的是化名,但這個人絕對和雲家有過節。因為雲氏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網羅的人才,而一旦網羅不到,也不大會輕易放過。說不定龍斯躍就是因為這一點才離開寧南的。那樣的話,查找一個二十年前曾經和雲家對著幹的秘術師,雖然也很大海撈針,但至少知道了針在海裏。

要打聽雲家的過往軼事,那可容易多了,隨便一個市井平民都能掰著枝頭給你數出來風雲兩家的十大戰役之類的。這既是好消息,同時也是壞消息,因為故事太多,難辨真假。於是風笑顏又經過了三天的努力,打聽到至少有十五六個人都曾在二十年前與雲家發生過齟齬,而不同的市民對這十五六人的描述各異,幾乎沒有什麽借鑒的價值。

晚上她找了一個小酒館,鬱鬱地喝著悶酒。她並不是個很有酒量的酒客,幾杯下肚已經渾身燥熱,全身輕飄飄的,以至於有人靠近了她都沒注意。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位陌生人已經坐到了她的桌子旁邊。

“你在找一個二十年前曾和雲家作對的人?”他開門見山地問。這是一個禿頭的老人,半邊臉像是被火燒過,皮膚皺皺巴巴看來有點惡心,眼神裏隱隱帶著掩飾不住的憤憤之色。

“你認識?”風笑顏略帶點醉意反問。

“你先告訴我你是他什麽人?”對方口氣很硬,帶有一種深深的恨意。風笑顏一下子酒醒了,意識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一個曾真正親臨其境的人,而且看起來,他對龍斯躍相當地不友好。她眼珠子骨碌一轉,用一種很愣很衝的口氣說:“我是他什麽人?我是想要他命的人!”

她賭對了。眼前的這張醜臉上立刻出現了近乎誌同道合的表情。風笑顏繼續稍加挑撥,幾分鍾後,這個禿頭老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你說他叫龍斯躍嗎?也許吧。他那時候的化名我也記不清楚了,但他毀掉了我的後半生,那卻是毫無疑問的。因為追捕他失敗,我被當成了一個廢物,從此不再受到家族的重視,慢慢變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

原來這個禿頭老者也是雲家的人,而且聽起來年輕時還一度受到重用。風笑顏忙問:“追捕他做什麽?”

“他一口氣殺死了十一個雲家子弟,每一個姓雲的都想把他千刀萬剮了,但他偏偏就打敗了我,在我眼皮子底下大模大樣地走掉了。”老者恨恨地說。

風笑顏愣住了。父親難道是個瘋子?他明目張膽殺了風家的人,沒想到在此之前還對雲家也做了同樣的事。目的何在?

“那十一個人是怎麽死的?”她接著問。

“誰也沒能親眼目睹,當時他和那十一人呆在一起,似乎是喝酒,不久之後卻發現隻有他一個人離開,而剩下的人都成為了屍體——每一個人都被切成殘肢碎塊。”

風笑顏覺得自己的腦袋快炸了。不可能有那麽巧合的事,不但同時殺了兩家的人,而且連現場證據都幾乎相同。她敏銳地直覺到,要弄清楚父親的身份,就一定要死死抓住這兩樁謀殺案。

她繼續花言巧語套著老者的話,成功打聽到了當年負責查探這件案子的雲家人,等到老者被她灌到爛醉後,才離開了酒館。

這個世界還能更幽默一點嗎?她邊走邊苦笑,耳朵裏還回想著和老者剛才的最後幾句對話:“你想要找這個龍斯躍固然很難,要找當時追查的那個人,恐怕更難。”

“為什麽?”

“那家夥是整個雲家最叛逆的一個,誰都管不了他,誰都惹不起他。”

“喂,你說的該不會是……”

“沒錯,就是那個被稱作羽族第一高手的雲滅。”

這下麻煩了,她想著,除了雲湛,這世上大概不會有其他人能找到行蹤飄忽不定的雲滅了。顯然在重新見到雲湛之前,她隻能棄掉這條線,仍然得通過風家的線索來進行調查。不管怎樣,這一趟雖然耗費了不少時間,卻找到了龍斯躍與風雲兩家的離奇聯係,總算是有點收獲啦。

她是個執著的人,但從來不是固執的人。於她而言,目標永遠不能放棄,但通往目標的路假如走不通,大可以換一條再來。所以她也無心再在寧南逗留,立即啟程去往雁都。那是一個讓她想起來就心裏堵得慌的地方,但她非去不可。

一路上不必再去四處打聽什麽,所以她又有了精力去修複鐵盒。緊接著海島見聞那一段內容之後的紙張,損毀程度介乎良好和糟糕之間,也就是說,可以斷斷續續地弄出大量的文字,隻有少部分無法被複原,不過那樣的比例已經不會影響到對大意的理解了。

到達雁都之前的那天夜裏,她又整理出七八張紙,然後在燭光下閱讀著那些跳躍斷裂的字詞。她大致能讀懂基本的意思,這個崔鬆雪在被莫名其妙地扔出那個海島後,大概是由於過於震驚,一時疏忽,又被獨眼人們發現了。接著他開始逃亡,滿世界地亂跑,但獨眼人顯然已經猜到他進入過那個海島,為了保住這個秘密,始終對他窮追不舍。他被追得心力交瘁,認為自己有必要向人求助。

說的就是雲湛吧?風笑顏想著,翻過了這一頁,然後她就傻住了。她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沒錯,並不是自己眼花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好似一根大棒,狠狠地砸在了風笑顏的頭頂,打得她頭暈眼花不知所措。

鬧了半天,我們之前的推測存在著巨大的偏差,她呆呆地想著,一個由想當然的結論而引發的該死的錯誤。很多推論不得不重新來過了。

她長歎了一口氣,低下頭來,看著那幾行仿佛在擠眉弄眼地嘲笑她的句子:“……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必須向人求助……我隻能想得起一個人,他既能得到我的信賴,又有足夠的能力來幫助我……這些年來我東奔西走四處遊曆,一半是出於我的興趣,另一半也是把自己當成了他的眼睛,去替這位行動不便的可憐人觀賞這個世界……立刻啟程去往中州天啟城……尋找我的朋友,三皇子齊王。”

三皇子?齊王?

這五個字彰顯出了雲湛之前推理的錯誤所在:被封為齊王的三皇子的確存在,卻並不存在於現在這個時間點,而是——十五年以前。風笑顏回憶著雲湛向她講述過的那三件曆史慘案,回憶著著名的皇子篡位案。那位在十五年前突然發動叛變並因此被誅殺的皇子,排行老三,之前被封為齊王。

十五年前……十五年前……

——這本手記的作者並不是崔鬆雪,而是十五年前的一位旅行家!日記裏所記述的事情,也全都發生於十五年前。也就是說,之前雲湛所整理出的那些時間線,由於對這本日記的誤讀而出現了兩個致命的偏差。有兩個很重要的時間,必須再往前推十五年才能符合事實。

曲家通敵案並非發生於四十多年前,而是要往前再推十五年,發生於六十年前。

秘術師們的內訌和連衡的假死,也並非發生於五年前,而是二十年前。

這樣的話,許多因果關係也會隨之發生變化,比如說……

風笑顏渾身一震,覺得自己的胃正在**,有一種想要嘔吐的緊張感。如果秘術師們的自相殘殺發生於二十年前,那不正好就是自己父親失蹤、母親發瘋的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