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和雲湛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盤膝坐在安眠之境裏的蘿漪和黎先生顯得很安靜,甚至於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不知內情的人看到這一幕場景,恐怕會以為這是兩個長門修會的苦修士正在對坐苦修呢。

但雲湛能夠感受到精神力的劇烈波動,從這種波動能夠想象到爭鬥的慘烈。令人欣慰的是,他覺得蘿漪似乎還留了一定的餘力,而對麵的黎先生卻好像已經在全力施為。蘿漪的實力果然是深不可測,他禁不住想,可自己連蘿漪多大年齡都不知道。她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天真未鑿的小姑娘,但行事的奸猾老辣簡直像個老妖精。他知道秘術界存在著一些幫助人駐顏的法術,雖然運用此類法術都需要付出相當代價,然而對於一個時時需要偽裝自己的人來說,這樣的代價或許是值得的。

這麽稍微一分心,回過神來時,雲湛發現本來一臉嚴峻的蘿漪臉上已經微微有了笑容,而黎先生雖然臉藏在麵具之下看不到表情,背後的衣服卻已濕透,可見已經開始落了下風。國主也顯得很緊張,那張胖臉上一直維持著的優雅的表情也不見了,竟然冒險走近觀看。

眼看國主已經走到了距離安眠之境隻有不到五步的距離了,雲湛忽然升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感到一種極度的不安像毒蛇一樣從他的心裏爬出,遊走於四肢百骸。他悄悄伸手去摸藏在袖子裏的袖珍小弓,那是當年蘿漪送給他的紀念物,在這種無法攜帶硬弓的場合,河絡連弩也是不錯的代用品。但手剛剛觸及到機括,背後響起了一連串金屬摩擦的聲音,接著每一個蘿漪帶來的隨從都被好幾樣武器抵住了頸背等要害,無法輕易動彈。雲湛明白中了算計,隻能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而與此同時,肥肥胖胖的國主卻做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動作:他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猛地伸出右手,徑直探入了安眠之境形成的光罩,按在了木葉蘿漪的頭頂上!那一瞬間,蘿漪的頭頂立刻散發出一片紛亂而斑斕的光暈,形成了無數扭曲的光影,雲湛驚訝地發現,那些光影赫然組成了許多有意義的圖案。他當即明白過來,這是一種用於閱讀他人記憶的讀心術!

整個比拚其實都是一個圈套,他想,最終的目的就是偷襲蘿漪,在他防範最虛空的時候偷取她的記憶。因為人的精神本來就是一種相當強大的防禦圈,再高明的秘術師也不可能輕易侵入一個普通人的精神,更不必提辰月教主。

但安眠之境卻是一個例外,身在其中的秘術師都會將精神力盡力外化以便和對手相抗衡,在這種情況下,頭腦的防禦其實是最空虛的。蘿漪雖然也做了周密的防範,但顯然料不到國主已經和黎先生串通好了來對付她,在這個巨大的陰謀麵前,她帶來的這些人顯得微不足道。

而這個出手施展讀心術的人,毫無疑問也並不是真正的國主。雲湛忽然心頭一顫:這個假冒的唐國國主,恐怕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這時候那些被強行閱讀的記憶就像是一幅幅活動的圖畫,在蘿漪的頭頂飛快閃過,雲湛可以看到許多亂七八糟的場景交織在一起,其中大多數都與殺戮和戰鬥有關,甚至有地上密密麻麻躺著數百具河絡屍體、血流成河的畫麵。

蘿漪究竟有一個怎樣的過去啊?雲湛再一次禁不住這麽想到。

假扮的國主全力逼迫著蘿漪的記憶,而遭到突襲的蘿漪看上去全無反抗之力,隻能讓自己的頭腦裏的一切秘密飛瀉而出。但假國主似乎一直都沒有得到他想要的記憶,那張經過化妝的胖臉也因此繃得緊緊的。

就在這時,雲湛突然看見蘿漪的眼睛微微睜開,向他眨了一下眼。他並不能斷定這究竟是暗示還是錯覺,但他知道,這是唯一的反擊機會,沒有時間容他去仔細分析。他當機立斷,身體猛地向後一斜一錯,用左胳膊夾住抵在他背後的長槍,同時右臂回伸,藏在其中的河絡連弩瞬間發射出數支短箭。

背後傳來一聲慘叫,敵人已經被射中。雲湛翻身躍起,抓住此人擋在身前作為肉盾,右手連弩激射,又殺傷了三四個人。而不可思議的事情也隨之發生在木葉蘿漪身上。一直貌似無力反抗的她,猛然間抬起手來,扭住了冒牌國主的手腕,一道黑氣從她的指尖傳到了假國主的手上。後者將是被火燙了一樣,難以忍受地收回了手,蘿漪趁勢追擊,一聲清脆的爆裂聲後,安眠之境化為烏有,兩個人都站起身來。

雲湛迅速占到蘿漪身旁,其他幾名辰月教徒也分別擺脫了敵手,同二人會合,可見這幾人的確是蘿漪精心挑選的高手。隻是眼下寡不敵眾,除了黎先生和假扮的國主之外,還有數十名武士在一旁虎視眈眈,而他們還能輕易召喚來更多的援軍,讓雲湛這區區七個人實在微不足道。

“這招‘枯竭’用的很不錯。”假國主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稱讚。

“可惜隻能傷到你的表皮,”蘿漪歎了口氣,“純以功力而言,你的確比我想象的還要強。”

“你是故意讓我侵入你的精神的,對嗎?”假國主問,聲音沙啞刺耳,簡直不像用人的嗓子發出來的,腔調也很呆板生硬。

“不然我怎麽能弄明白你究竟在找什麽呢?”蘿漪微微一笑,“你可能沒想到我腦子裏藏了那麽多對你來說毫無用場的記憶吧?但就在你翻找的時候,我也趁機看到了一丁點你的意圖。”

“那你已經明白我想要找什麽了,你願意把實話告訴我嗎?”假國主說。

蘿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曲先生,我好歹也是一教之主,你要聽什麽我就給你講什麽,未免讓我在教眾麵前沒法交代。”

“你如果死在這兒,那就永遠也不必交代了,”被稱之為“曲先生”的假國主說,“讓你的信徒們去悼念你吧。”

他揮揮手,宴廳的所有出口馬上被堵住了。雲湛一邊琢磨著能從什麽地方找到破綻,一邊思考著“曲先生”三個字。姓曲?最近自己好像剛剛看到過一個姓曲的名字……

“他們不是我的信徒,而是神的信徒。他們和我一樣,心目中有著共同的神明,”蘿漪搖搖頭,“這就是辰月教和你的區別。”

“我的信徒都可以為了我而付出性命。”曲先生平靜地說。

“而他們……”蘿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隨從們,“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為了我們的信仰而付出生命。”

這一指仿佛就是一記暗號,除了雲湛之外,剩下五名隨從——貨真價實的辰月教徒們——向著蘿漪微微鞠了一躬。隨即一名辰月教徒跨上前一步,虎吼一聲,徑直衝向了宴廳的大門,並且理所當然地被四根長矛同時穿透。蘿漪往雲湛手心裏塞了一枚藥丸,低聲說:“含在嘴裏!”

雲湛連忙照辦,而那位教徒的身體就在那一刻爆裂開來,整個上半身赫然化為了紫紅色的霧氣,迅速在宴廳彌漫開來。稍微沾到這種霧氣的人立即栽倒在地,皮膚上出現黑色的斑紋。

而其餘的四名隨從也並沒有閑著,其中兩人頂著紅霧猛撲上去。他們的身上閃動著一種好似古木的怪異色澤,沒有倒下的敵人向他們劈刺砍削,竟然都像砍在了木頭上,發出沉悶的鈍響,而兩人也毫不客氣地出手還擊,頃刻間為蘿漪和雲湛清出了一條路。

雲湛一把攔腰抱起蘿漪,好像是在胳膊下麵夾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展開身法,幾個縱躍間已經跑出了宴廳大門。他並沒有回頭去看,因為他知道,還剩下的那兩名辰月教徒一定也會用這樣亡命的方法為他們的教主擋住追兵。他們用五條性命換來了教主的脫身,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大步衝出了宴廳,抬手間用連弩放倒了幾名擋路的宮中侍衛,眼見著就能突出重圍。但忽然間,他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虎嘯龍吟般的長鳴聲。稍微側頭一看,卻是曲先生已經站到了宴廳門口,在雙方已經距離數丈的情況下,他以手撫膺,猛然一聲長嘯。那嘯聲無比高亢刺耳,竟然把緊跟著長老追出來的十多名侍衛震得昏倒在地。

更為可怕的是,嘯聲緊接著形成氣浪,夾帶著周圍的空氣波動,形成一股灼燙的氣勁,直衝著雲湛和蘿漪而來。這股氣勁帶有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仿佛空氣都會隨之燃燒起來,雲湛雖然全力奔跑,卻也跑不過這股比風還快的氣浪,正在暗暗叫苦,臂下的蘿漪手指連彈,兩人的背後形成了一團橘黃色的光暈,有若一朵巨大的蓮花。曲先生發出的氣浪撞在這團蓮花狀的光暈上,發出一聲炸裂般的巨響。雲湛隻覺得一股強大的推力推著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前飛出去。他借著這股力道,加速轉過一個彎,和蘿漪一起鑽入了王宮密布的樓宇中。

蘿漪對唐國王宮熟門熟路,很快指點著雲湛來到一處偏殿。雲湛把她放下,卻發現她麵色慘白,嘴角還流著鮮血。

“放心,死不了的。”蘿漪喘著粗氣,“老怪物最後時刻收回了大半的力道,怕把我打死了。他畢竟還是想要抓住我,弄明白一些事情,所以不想就那麽取走我的性命。”

“原來這還是留了大半力的結果,”雲湛下意識地撓撓頭,“要是全力施為,我們倆還不得變成碎渣?”

蘿漪左轉右繞,來到一根雕龍的梁柱前,伸手在上麵的龍頭處點了兩下,喀喇一聲,梁柱下方出現了一個黑洞。

“你還真是擅長在任何地方挖洞啊。”雲湛不知是挖苦還是褒獎。

“過獎了,狡兔三窟而已,”蘿漪展顏一笑,“快進去。”

這個用以臨時避難的地道相當狹小粗陋,以至於如果雲湛站著則連腰都伸不直。所以他隻能抱著膝坐在地上,用一種對方欠了他一千個金銖的眼神無辜地盯著木葉蘿漪。後者足足用了半個對時才調息完畢,但仍然顯得很虛弱。

“好了,別那麽哀怨啦,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拋棄了你呢,”蘿漪歎口氣。“問吧,能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

“那你就從頭說起吧,”雲湛說,“從喪亂之神的真相開始。那位曲先生的力量毫無疑問來源於那個該死的喪亂之神了,那究竟是什麽東西?說真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會有人能用一小半力氣就把你打成這樣,這簡直不是人所能擁有的力量。”

“這本來就不是人的力量,”蘿漪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曲先生在破壞安眠之境、對我實施讀心術和最後追擊我們的時候,都做了同一個動作。”

雲湛想了想:“沒錯,他好像一直用左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是那些秘術的招式嗎?”

蘿漪搖搖頭:“不是。他之所以把手放在胸口,是因為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個項墜,他隻是在用手按著那個項墜而已。”

“那個項墜有什麽特殊之處嗎?”雲湛一下子想起了些什麽,“我記得我的叔叔也曾在年輕時候遇上過力量遠遠超乎常人的怪物,那是一種直接使用星辰力的殘酷的方法,代價是毀掉自己的身體。這項墜也是如此嗎?”

“不是,正好相反,這項墜並不是用來提升力量的,而是用來壓製某種力量的,否則的話,將會完全無法控製。那力量來自於他的胸口,他在那裏鑲嵌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小瓷片。這塊瓷片並非什麽從天而降的星流石,而是完全由人力製成的,”蘿漪緩緩地說,“它是一件法器,被禁止出現在人間的法器。”

“法器?”雲湛一愣,“誰造的?”

蘿漪的表情很是奇異:“我們辰月製造的。這塊瓷片來自於一個一直被深藏的禁地,一個絕不亞於你們天驅武庫的寶庫,那就是辰月曆史上最大的秘密:辰月法器庫。”

“你的意思是說……那位曲先生……”

“是的,他曾是辰月的一員,卻背叛了教派,親手打開了那個禁忌之地,用法器賜給他的力量呼風喚雨,化身為喪亂之神,瓷片不過是法器庫中普普通通的一件。那些獨眼人,都是追隨他的力量而去的。但他們不明白,那些法器即便是當年製造它的辰月教宗們也不敢使用,它們帶來的是無法控製的力量,是一個巨大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