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雲湛離開了南淮城,令風笑顏覺得日子更加難過——連個說話鬥嘴的對象都沒有了。關在這座小院裏,和關在王宮裏,似乎並沒有太大區別。

她繼續努力修複著那疊筆記,雖然雲湛臨行前一再囑咐她無論如何不要硬來,但她心理總有股氣,想要證明自己能行。在這股氣的支持下,她堅持了兩天兩夜幾乎沒有合眼,終於又修複出了一段內容。

她興奮地閱讀著,發現以下內容講的是此人如何由於持有圓牌而遭到敵人追擊,而他又如何巧妙地甩掉了敵人,反而開始跟蹤對方的過程。這一過程倒也跌宕起伏,但風笑顏已經聽雲湛講過類似的事跡,所以半點也不新鮮了。再往下看,下麵的幾頁紙——或者說幾層灰——又屬於嚴重損毀,隻怕還要花更多的工夫。她一下子有些氣餒,把鐵盒放到一邊,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又開始占據了心房。

與此同時,對父母的好奇心更加洶湧地滋長起來。她過去隻是單純的以為父親是一個由於脾氣暴躁、曾殺害風家子弟的風家仇人,母親則是死心塌地跟隨父親以至於寧可背叛親情的癡情女人,並在心底裏很為這樣的感情而驕傲。但現在看來,事情顯然沒那麽簡單,父母很可能與那個神秘的喪亂之神有關係,那他們的背景就會相當的複雜。

我的父母究竟是什麽人……她反反複複地想著這件事,想得她睡不好覺吃不好飯,簡直要犯胃病了。終於有一天早上,當她再次從煩躁不安的睡夢裏掙紮起身後,她對自己說:怒了,我要回寧州。

於是她用秘術造成類似凝膠的效果,保持住鐵盒裏紙灰的排列順序,然後選擇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深夜,悄悄溜掉了。至於離開斥候的保護後會不會再遇到追殺的獨眼人——管他娘的呢。

走了幾天,正遇上了月圓的日子,那是羽族的起飛日。而這一夜碰巧滿天烏雲,讓地麵上的人們很難看清天空的狀況——但明月的月力可不會被阻擋。於是她鼓足力氣飛了整整一夜,算算真是節省了不少時間。

很快到了瀾州。瀾州南部是人類的勢力,而北部仍然由羽人所控製,這使得一個羽人出現在瀾州土地上並不如出現在宛州那麽突兀。隨著一天天接近寧州,她的心情也漸漸好了一點。看看已經到了六月,再過一個月就是羽人一年一度的七夕了,她倒是沒心沒肺地並無什麽思鄉之情,隻是由七夕又聯想到無法在一起的父母,止不住地一陣難過。

母親為什麽要在牆上刻劃那麽多遍夫妻倆的名字?也許隻有一種解釋,發瘋之後,那是她僅剩的還能記起的兩個名字。風笑顏無法想象那當中包含了多少刻骨的思念和遺憾,她隻希望,自己能把這一連串謎題的答案找出來: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麽人?當年發生了什麽以至於父親不知所蹤而母親發瘋?母親為什麽隻剩下一隻右眼,而他們兩人又和喪亂之神有什麽關係?

此外還有那個母親的孿生姐妹,她也成為了家族不願提及的人,會不會和母親的經曆有關係呢?

這種種的一切,都需要綜合多方麵的探索去尋找答案,而自己包袱裏的鐵盒,就是最重要的線索。她清點了一下錢,師父雲浩林生前的無比吝嗇在他去世後體現出了好處:風笑顏頗有一筆錢財可以動用。所以她白天在馬車裏昏睡,夜晚在清淨的客棧房裏使用逆火修複術,繼續著艱難的進程。但接下來的那一段的確已經幾乎沒辦法複原了。她考慮了一陣子,決定跳過這一段,繼續往下。

接下來的一段狀況比較好,加上她剛剛睡了一天,頭腦正好清醒,用了半晚上工夫就弄出來了好幾頁。沒想到複原出來的這段話嚇了她一大跳。她反反複複把這一段看了好幾遍,接著在心裏想,這個崔鬆雪,沒準是個瘋子。要麽他就是繼承了施驚木的衣缽,變成了一個胡言亂語的說書人。

[修複的筆記(三)]

(之前的大量內容殘損)

我累得癱軟在地上,內心卻充滿了興奮,幾乎要高聲喊叫起來。雖然反跟蹤的過程艱辛而充滿危險,但我還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一路跟到了這裏。之前我不斷地猜測著,這些怪人的老巢究竟會在什麽地方:神秘的山洞?原始的密林?充滿毒氣的沼澤?甚至於河絡那樣的地下城市?但我沒想到,它竟然會藏在一個海島上。由於一直藏在那個臭烘烘的木箱裏,我隻能在箱子裏聽著嘩嘩的水聲,根本無從猜測船行進的方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島距離海岸並不算遠,因為我在海浪裏搖晃的時間並不是很長,雖然藏在木箱裏,對時間的判斷或許會出現偏差,但也絕不會超過一個對時。而我乘坐的船也並不是那種遠航的大海船,而幾乎就是小漁船,尤其當中那一次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讓我以為遇上了把船掀翻的大風暴。而在那之後,我被裝在車上又顛簸了一小會兒,不過時間不長,箱子這才被卸下。

雖然渾身酸疼,但環顧四周的時候,我還是很為這個小島的寧靜和美麗而感到震撼。我本來以為這裏是一個陰暗的、充滿殺機的所在,沒想到眼前所見赫然是一片田園風光。這裏是一個和東陸各地並無太大區別的山村,高低起伏的地麵上開墾出一片片梯田,不遠處的果林枝葉繁茂,許多農人正在辛勤地耕種。但我悄悄靠近觀察,卻發現那些植物形態奇異,而且顏色大都是暗紅色,而非常見的綠色,我從來沒有見過。至於那些農夫,基本都五官健全,不是獨眼人。

我不敢貿然去和他們搭話,隻能躲藏在果林裏,遠遠地觀望。從他們的動作體態來看,也都隻是一群普通人,而且表麵看起來很淳樸。

於是問題來了:這樣一個村子,對獨眼人們來說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呢?

無論怎樣,既然來了,我隻能在這裏繼續探查下去。這一片穀地四麵環山,十分險峻,天氣也很奇怪,天色始終灰蒙蒙地不見太陽,也分不清雲和天空,幾乎和夜晚一樣昏暗,我估計是山穀上空的雲層過厚的緣故。盡管如此,由於有很多人活動,白天去攀登仍然容易被發現,所以我暫時無從探索這個島的全貌,隻能等到晚上再說好了。好在村裏人基本就沒有什麽防範盜竊的意識,每一家的大門都大敞開著,讓我可以很輕鬆地溜進村裏取得食物,把肚子填飽。盡管如此,這種躲藏的生活必然會很難熬。我需要盡早弄明白這個村子的秘密究竟是什麽,然後離開。

我沒有想到機會會來的那麽快。就在我正繞著村子附近思索著晚上應該怎樣行動時,村子裏忽然傳來了一陣陣的喧囂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漸漸響成一片。我注意到田地裏勞作的村民也都循聲跑了回去,並且很快匯入歡呼的人流。整個村子都為了獨眼人的到來而沸騰起來,這真讓人費解。在此之前,我曾經以為他們是被獨眼人奴役的奴隸呢。

更駭人聽聞的真相是以一種讓我目瞪口呆的方式到來的。當天夜裏,好像就是為了慶祝獨眼人的到來,村裏舉行了一個奇怪的祭祀,全村人都參與其中。他們都戴上了怪異的獨眼麵具,聚集到村中一片集會用的空地上,那裏已經搭好了一個高高的祭台。我靈機一動,偷偷打暈了一個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年輕人,把他堵住嘴捆在穀倉裏,然後穿上了他的衣服,戴上了麵具,混在人群中。

夜幕降臨後,一個巨大的火堆被點燃在祭台前,村人們圍著祭台站定,在火光照映下顯得鬼影幢幢。我本來以為這樣的祭典會有村長一類的老人主持,但我很快看見一個獨眼人走到前麵,這讓我的心跳驟然加快。

我期待著獨眼人說出些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吟唱聲。那吟唱不但調子古怪,而且幾乎沒有詞,但村裏的人一聽到吟唱聲響起就跪在了地上,我可以猜想,那些麵具遮蓋下的麵孔此刻一定如癡如醉,充滿了狂熱的崇拜。

我也跟著匍匐下來,不敢輕易抬頭,直到吟唱聲結束,村民們才抬起頭來,所有人目不轉睛地望向獨眼人,我聽到身邊一片粗重的呼吸聲,仿佛有什麽令人緊張不安的大事情要發生。

獨眼人一步步走下了祭台,這時候人群紛紛散開,退到一旁,卻還有大約二十來個人留在場地中央。我正想跟著退去,身後卻有一個人按住我,把我往前推,嘴裏低聲說著:“不許胡鬧!”

我明白對方根據衣服把我認成了那個被我捆起來的倒黴蛋,此刻不能露出破綻,隻能硬著頭皮留在原地。看著周圍留下的人們的體型和衣著,我恍然大悟,他們全都是青年人。我挑選一個年輕人來冒充,本來是為了形體相似,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沒辦法,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無可奈何地和其他年輕人站在一起,那個獨眼人走到了我們中間,先經過一個人,再經過第二個,並沒有停留。最後他在第三個人麵前站定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差點讓我血液凝固。獨眼人伸出手,摸了摸那個年輕人的頭頂,人群中猛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年輕人也一把扯掉了麵具,我看到他一臉快要暈過去的幸福。他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地向獨眼人做了一個膜拜的動作,緊接著站起身來,突然揚起右手,插向了自己的左眼!我幾乎來不及反應,他已經生生地把自己的左眼摳了出來!

四周的歡呼聲更響,年輕人痛得臉色慘白,卻仍然抑製不住滿臉的笑意。鮮血從血肉模糊的左眼裏流出,順著麵龐淌下,加上人們瘋狂的歡呼,實在讓我渾身汗毛倒豎。而我也馬上意識到:萬一輪到我,我應當如何應對呢?

我渾身冰涼,就想要拔腿逃跑,但在那麽多人的包圍裏,怎麽可能逃得掉。我隻能硬著頭皮,看著又有兩個人這樣中魔一般地挖去自己的左眼後,獨眼人來到了我的跟前。

我覺得全身都僵硬了,心髒仿佛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一樣,不斷在心裏想著,他如果也撫摸一下我的頭頂,我該怎麽辦?那一刹那我無比後悔自己魯莽的決定,隻能祈禱自己好運氣了。

獨眼人看了我一會兒,似乎在審視我夠不夠資格,那短短幾個瞬間簡直比我的一生還要漫長。但最終,他並沒有伸出手來,而是從我麵前走過,走向下一個人。人群裏隱隱有些惋惜的歎息聲,我卻如釋重負,並發現背脊已經完全濕透了。

我簡直不知道我是怎麽熬到那個可怕的祭祀結束的,隻記得最後一共有四個年輕人被選中,自己挖掉了自己的左眼。他們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失去了一隻眼睛,卻反而感到莫大的榮耀和幸福。

“神沒有拋棄我們,”我聽到身邊一個村民喃喃地說,“他們終於回來了!妖魔會被驅走了!”

妖魔?聽到這兩個字,我又愣住了,發現這個近乎世外桃源般的寧靜小村莊,卻隱藏著太多的秘密。如果這裏有妖魔的話,獨眼人算什麽——真的是所謂的“神”?

答案很快就浮出水麵。就在人們的歡樂達到頂點時,我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奇異聲響,像是狂風鑽過樹林帶來的嘯叫,又像是暴風雨之夜遠方海潮的咆哮。這聲音剛開始很輕,卻在漸漸變響,終於在人群的喧嚷中也清晰可聞了。

整個村子一下子安靜了,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到獨眼人身上。他冷笑一聲,走出人圈,麵向著聲音傳來的北麵的山峰。在那裏,一片巨大的陰影正從山頂向下飛快地移動過來。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這個龐大的怪物。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它的恐懼身形展露無遺。這個怪物體長足有三丈,高約一丈,幾乎相當於兩頭六角犛牛的疊加。它的渾身覆蓋著肮髒的長毛,體態近似於熊,有著銅鈴一樣的巨大雙眼和滿嘴尖銳的獠牙。它巨大的耳朵像翅膀一樣拍打著,雖然不能令它的身體飛起來,卻也能加速行進。它的四肢前端伸出利爪,向著獨眼人猛撲過去。

獨眼人並不慌張,隨著他雙手微張,身體忽然幻化為兩個人,接著是四個、八個、十六個。一眨眼工夫,獨眼人變出了十五個分身,而怪物顯然被眼前的情景所迷惑,有些不知所措,停了下來。

我知道這是一種製造幻影的秘術,沒有人可以造出真正的分身,那變化出來的十五個獨眼人都隻是虛假的影子。這一招對有經驗的人並無太大作用,因為隻要仔細觀察,並不難看出幻影的破綻,並找出真人。但野獸並沒有這種經驗,所以它愣在了原地。

獨眼人乘此機會發起攻擊,他對著虛空推了一下掌,怪獸的身體驟然往下一沉,仿佛是被什麽東西壓了一下。它的背上分明什麽都沒有,但卻顯得不堪重負,龐大的身軀滑稽地掙紮著,終於趴在了地上,四肢徒勞地在地上扒拉著,堅硬的地麵也被抓出一道道又粗又深的痕跡,讓人禁不住想象這些爪子要是拍到人身上會是怎樣一種效果。

這個獨眼人這次用的是操縱空氣的秘術,令無數空氣擠壓在一起,形成岩石般的重壓。看上去,怪獸已經無力破解了,隻能乖乖被獨眼人製服。但這個夜晚注定充滿了一次又一次的驚悚和震撼,一次又一次的意想不到。

獨眼人又變化出一些粗大的藤蔓,這些藤蔓從地下鑽出,蟒蛇一樣遊動著卷向怪獸,眼看要把它捆綁起來。但就在村人們紛紛歡呼時,那些藤蔓陡然轉向,就像長了眼睛一樣,陡然間盤繞到了獨眼人身上。

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比巨蟒更加粗大有力的藤蔓已經惡狠狠地一絞,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人們的歡呼瞬間凝滯了,眼睜睜看著獨眼人幾乎被擠壓成一灘爛泥,然後軟軟地落在地上,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那就是人們的希望在碎裂——雖然我甚至不明白這是個怎樣的希望。

獨眼人一死,藤蔓立刻化為烏有,怪獸掙脫了束縛,卻並沒有攻擊村民們。它隻是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讓人不知道究竟是歡悅還是憤怒的嘯叫,然後搖晃著身體,向遠處奔去,慢慢隱沒在夜色裏。

這一晚上發生的最後一件怪事落到了我自己身上,在經曆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天一夜後,我實在支撐不住,在樹林裏找到一處還算隱蔽的地方,靠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就睡著了。但當我醒來後,我無比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海邊,身旁就是我偷偷混上船時的海港。

我是怎麽被發現的?又是怎麽會毫無知覺地被從島上運出來,扔到這裏來的?我無從知曉答案,我隻能回身望向遙遠的天際,猜測著那個小島可能存在的方向,回味著自己在島上所遭遇的那些經曆,我回想著那些虔誠的村民,那些自己挖自己眼睛的年輕人,那隻可怕的舉手,以及被自己幻化的藤蔓所絞殺的獨眼人,一時間心潮起伏,腦子裏轉過了無數種可能的解釋和推測,而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就是那短短一小會兒的迷惘和疏忽,讓我忘記了藏匿,以至於又被獨眼人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