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個地道雖然簡陋狹窄,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裏麵備好了幹糧、清水,甚至還有必備的傷藥。

“看來你是早就做好準備和國主翻臉了。”雲湛喃喃地說。蘿漪剛剛結束運氣療傷,慢慢睜開眼睛,臉上出現了少許紅潤。

“這世上永遠沒有永恒不變的堅固聯盟,”蘿漪回答,“我們辰月把列國君主當做是用過即棄的工具,但君主們未必沒有抱著同樣的想法。”

“那麽,接著講吧,”雲湛說,“你們的法器庫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製造之後自己都從來不去開啟。”

“那已經是千年以前的久遠往事了,久遠到除了曆代教主和寥寥幾位教長團的教宗外,沒有任何人知道,”蘿漪的眼神有些迷離,“那時候,辰月教的先驅們在信仰的光芒下初聚在一起,都願意為了這種信仰而獻出自己的一切,但在如何實現信仰方麵,卻存在著巨大的分歧。有一些人希望自己隱藏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用隱形之手推動九州各大力量的分合迎拒,另一些人卻希望以更積極的姿態影響世界,為此必須要先把辰月打造成舉足輕重的勢力。”

“當時分歧的雙方各自有若幹種理由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其中有兩種理由始終針鋒相對。前一種認為,任何一個組織的實力都會經曆高峰和低穀,不可能世世代代保持穩定。假如在樹大招風後突然經曆一個大滑坡,就有被摧毀的危險。而另一方堅持認為,隻要能把實力的累積做好,掌握一些足以世代相傳、不因為人的變遷而變質的財富,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

雲湛回憶著自己所知的辰月曆史:“最後你們選擇了前者。你們從不自己現身,隻是藏在幕後操縱著一切,把戰爭變成自己的工具。”

蘿漪點點頭:“但是另外一些人卻未必甘心。所以他們暗中開始研究法器的製作,希望能憑借著強大的法器橫掃九州,證明自己的正確。這些人懷著堅定的信念,研究了九州曆史上種種打造兵器的方法,一心隻想要提高法器的威力。但他們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了,以至於隻追求力量,而忽略了這種力量能否為自己所控製。最後他們成功地製作出了相當數量的法器,並且嚐試著使用它們,卻釀成了慘痛的災難。”

“力量溢出了?爆炸了?”雲湛問。

“真是那樣倒也好了,全部毀掉,一了百了,”蘿漪搖搖頭,“你也不想想,無數辰月教秘術大師的心血,怎麽可能做出那樣的次品?何況即便做出來了,當時試用一下就能知道不妥,又怎麽會一口氣做出那麽多?”

“那是怎麽回事?”雲湛有點糊塗了。

“正是由於製作過於精良,過於用心,那些法器製成後……可以這麽說,擁有了自己的靈魂,”蘿漪的表情看來很沉痛,“當你嚐試著使用這些法器時,你會被它們所擁有的驚人的威力所感染,慢慢再也離不開法器,而那個時候,你的靈魂已經在一點一點被法器所吞噬,最終你會成為行屍走肉,你的生命完全被法器所操縱。”

“這怎麽可能?”雲湛皺起了眉頭,“死物怎麽可能操縱活人的思想?”

“也許是因為每一件法器當中,都包含著人類靈魂的碎片,”蘿漪說,“每製成一件法器,都會需要放入一點人類的血肉——一隻眼睛。”

雲湛怔住了。在此之前,他曾經多次猜想著喪亂之神缺失一隻眼睛的含義,始終不得要領,到了這個時候,才終於得到了答案。

蘿漪繼續說:“那是一種古老的秘術理論,甚至在辰月教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它認為人們通過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天地萬物,所以眼睛就是生命的精髓所在,那當中包含著人的一部分靈魂。這種理論沒有辦法進行驗證,因為直到現在,都還沒有人能解釋清楚人是否有靈魂、靈魂究竟是什麽,但在法器裏放入人的眼睛,卻的確有著異常驚人的效果。秘術師們漸漸沉迷其中,不斷催動著法器以試驗其威力,直到有一天,有一位秘術師突然間發了瘋。他使用自己打造的三件法器,在一次教長會議上突然發難,殺死了五名長老和二十餘名教徒,自殺身亡。”

“從那時候起,人們才終於認識到這些法器的危險性。但打造這些法器的過程可謂殫精竭慮,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其中更是包含了辰月教智慧的結晶,要把它們都摧毀,一時間又有些舍不得。所以當時的教主做出了一個現在看來可能是犯了大錯的決定:他並沒有摧毀法器,而是把它們藏在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以期待日後人們能有可靠的方法去駕馭。法器庫的地址被深藏起來,此後的上千年從來沒有任何人知道,即便我身為辰月教主,也不得而知。但隻要有人願意用心地去發掘,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永遠不見天日的。”

“這就是禍根啊,”雲湛賠上一聲歎息,“力量永遠是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就算你把它全身上下都貼上‘危險’的標簽,還是會有人鋌而走險的。”

“曲先生就是這麽一個人,”蘿漪說,“他曾經是辰月教最年輕的長老,甚至有很多人認為,他極可能成為日後的下一任教主。但辰月教並不是一個唯教主馬首是瞻的尋常組織,任何教主都不可能以教派的力量為自己謀取私利,他肯定也看出了這點,所以把目標放在了尋找早已泯滅在曆史塵埃中的法器庫上。更為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可你不是剛剛跟我說,法器的使用不可持久,否則就會吞噬人的心智嗎?”雲湛問,“那他找到了法器庫,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在第一次開啟法器庫後,取出了幾件法器,卻並沒有使用,而是不斷鑽研其特性,”蘿漪說,“他挑選那塊細微的瓷片作為自己使用的法器,並非單純隻是為了其中的力量,而在於,他恰好找到了可以克製那種吞噬之力的另一件法器,就是那個吊墜。從幾率上說,或許每一千件法器裏才能找到兩件相克的,他的運氣實在是非常好。而除了這一對之外,他也再沒找到第二對。”

“可是……他的手下們呢?用久了豈不是都得發瘋?”

“用久了之後……是可以換人的嘛。法器恒在,而人可以不斷更換。”蘿漪輕描淡寫地說,但其中蘊含的殘酷意味讓雲湛不住心裏一陣翻騰。

“怪不得他要不斷招納秘術師呢,”雲湛點點頭,“這回我算明白了。他用法器的威力不斷吸引人加入,挑選對他最忠心的賜予法器,而在這些人發瘋之前,他就會殺掉他們……”說到這裏,他忽然住口,想起了風笑顏發瘋的母親。她失去心智是否也與此有關呢?

他接著說:“再說說這位曲先生的身份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是不是有個名字叫曲江離?”

“是的,就是曲江離,”蘿漪點點頭,“他二十歲出頭加入我教,三年後被升為長老的時候,還不到二十五歲,可是他成為長老的目的顯然就是為了竊取到法器庫的秘密,所以幾個月後就叛變消失了。現在他應該有八十來歲了吧。”

雲湛點點頭,但突然覺得不對,“等等!他今年八十歲了,而他加入辰月教的時候隻有二十歲?那麽他到底什麽時候加入辰月教的?”

“六十年前嘛,”蘿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這麽簡單的算數你都不會麽?”

“不是不會,而是這個時間和我之前的一些推測有些矛盾,”雲湛把修複手記的相關事宜以及自己曾經列出過的時間表向蘿漪重複了一遍,“按照那張表,曲江離由於被滿門抄斬因而加入辰月教的時間,應當是四十五年前才對。”

“絕對不會,”蘿漪很肯定地說,“滿門抄斬什麽的我不知道,但曲江離的確是六十年前加入本教的,並且在三年後叛教而出,又過了七年,他製造了寧南城的湯氏滅門案。”

“你說什麽?”雲湛叫出聲來,“湯氏滅門案就是他幹的?”

“不然我們還沒辦法找到他的行蹤呢,”蘿漪說,“湯家上下都是被地鬼童殺死的,而地鬼童正是由某一種辰月法器庫的致命法器產生的,它能把普通的蚯蚓轉變為嬰兒狀的怪物,這種怪物嗜食內髒……”

“不用說了,我知道這種怪物,”雲湛擺擺手,心裏一陣激動,“如果真是這樣的,我明白這張時間表的錯誤在哪兒了!”

“錯誤的不是日誌,是你的先入為主,”蘿漪緩緩地說,“隻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寫這份日記的人並非崔鬆雪,而是十五六年前的另一個人,這樣十五加上四十五等於六十,就正好對上號。”

“你不愧是我一生遇到的最聰明的對手,”雲湛歎息著,“這正是我的想法。所以另一點你必然也能想到了,十五年前,九州發生過哪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說出了答案:“皇子篡位!”

這樣看來,公孫蠹留下的遺言中關於三大慘案的說法,至少有兩件都是真的,而剩下的畢缽羅大火案也很可能被聯係上。雲湛長出了一口氣:“一樣一樣地說。湯氏滅門案後,發生了什麽?”

“當時的教宗和長老們都在全力尋找曲江離,沒想到七年後他竟然會在寧南城現身。長老們以此為線索追尋著他的蹤跡,終於找到了他。那時候他掌握了好幾樣法器,果然能力已經近乎非人,但運用得還並不純熟,而且當時他單槍匹馬,還沒有以喪亂之神為名網羅信徒,所以長老們在付出慘重代價後,也把他打成重傷,但始終沒能擒住他,讓他跑掉了。這之後他一直蟄伏,直到十九年後又重新出現,製造了新的慘劇。”

“畢缽羅港大火案?”雲湛問。

“沒錯,你知道的也挺不少啊,”蘿漪有些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在三十八年前發生的事情,當時曲江離在十九年後重新現身,教長團立即布置全力抓捕,並且在雷州畢缽羅港完成了包圍。那時候根據打探到的消息,他已經選定了一個日子,準備上船出海,於是辰月在那一天那個時段的每條船上都安排了人手,彼此呼應,隻要某一條船發現了他,立即就用信號召喚合圍。到時候隻需要逼迫每條船的船長聽令掉頭,曲江離就插翅難飛了。”

“隻需要逼迫那十四條船的船長聽令就行了,”雲湛揶揄說,“真是好輕鬆的行動。”

蘿漪視若無睹,接著說:“可是誰也沒想到,曲江離根本就沒有上船,反而在船上布置了陷阱。事後推想,他或許是在每一條船上安排了死士,船到海中就用火油點燃船隻,並且用法器吸引鯊魚,導致上船的近百名辰月高手全軍覆沒。那是一次極為慘痛的沉重打擊,辰月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根本沒有秘術足夠高的人去對付曲江離了。”

“原來畢缽羅大火的真相是這樣的,”雲湛恍然大悟,“但是畢竟辰月教綿延千年,根深蒂固,他能夠殺死一批高手,卻沒有辦法直接動搖辰月的根基。所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曲江離並沒有公開露麵,隻是比較從容地暗中擴展他的勢力,難怪喪亂之神的名頭從來沒有人聽說過,想必都得是經過他甄選接收的信徒,才能知道這個名字。那麽三皇子篡位的事件呢,你知道點底細麽?”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它並沒有和辰月教發生關係。”蘿漪搖搖頭。

“可是,既然法器的製造已經是存在於過去的事情了,為什麽曲江離所招募的信徒都要挖掉眼睛呢?”雲湛想起了一個重要問題,“那難道不是除了令人徒然傷殘肢體外、毫無用處的舉動麽?”

蘿漪邪惡地一笑:“不以一隻眼睛的代價作為考驗,怎麽能知道自己的信徒是不是足夠虔誠,值不值得與之分享法器庫的秘密呢?尤其對於曲江離這樣經曆過重大打擊的人,對於跟隨在自己身邊的臂助,肯定會嚴格挑選的。願意失去一隻眼睛的,才有資格被賜予法器,而等到靈魂被法器吞噬之後,自然有新來者接替。”

“的確是足夠沉重的代價啊。”雲湛輕歎一聲。

蘿漪畢竟傷勢未愈,說得有些累了,背靠在洞壁上閉目養神。雲湛也不去打擾她,開始重新梳理整個事件的時間。蘿漪所講述的曆史讓他終於明白了事件的源頭,雖然對於在曲江離身上發生過什麽還不大清楚,但大致的因果關係已經可以猜測一下了。

曲江離在六十年前失去了家人,因此加入了辰月教,幾年後他大概是從一些古舊的秘密卷宗裏找到線索,時隔千百年後開啟了一直被封閉的辰月法器庫。他也許是花了七年的時間去鑽研如何運用那些法器而不會殘損自身,並且最終找到了一對可以互相克製的法器——至少可以保證自己的使用了。因此他帶著法器回歸人間,製造了五十年前的湯氏滅門案。

可是為什麽他的第一次出手竟然隻是殺害一個富商的滿門呢?雲湛苦苦思索著,並且很快再次想起了之前注意到的疑點:湯則其是做古董生意的富豪,而曲江離的父親也是小古董商。所謂同行是冤家,會不會兩家曾發生過一些糾紛呢?

他突然眼前一亮:曲家是被官府滿門抄斬的,這有可能出自湯則其的陷害!假定兩家曾因為生意上的事而成為死對頭,以湯則其遍布九州各地的關係網,想要設套陷害一個沒什麽背景的小古董商,絕對不難。

而在這之後,被辰月教眾長老聯手擊敗的事實,讓他明白了即便擁有法器,也不可能單靠自己一個人與敵人對抗。當然了,那些威力巨大的法器足以讓他贏得任何人的敬畏,所以他幹脆自命為喪亂之神,編造了一個神話,為自己聚集了許多信徒。那些能相互召喚的圓牌,多半也是當年製作法器時的產物,被一起封閉在法器庫中,結果成為了曲江離手下信徒們的標誌和彼此呼應的工具。信徒們拚命為曲江離賣命,甚至願意付出一隻眼睛的殘酷代價,最後換來的卻隻是被臨時驅策、用過作廢的淒慘下場。

比較久遠一些的往事大致就可以這麽推斷了,但最近二十年所發生的一切仍然還沒有數。二十年前的秘術師們怎麽死的?化名郭凱的連衡為什麽會假死?皇子篡位的真相是什麽?消失已久的曲江離又為什麽會選在去年突然出現?也許都隻能等待著劉厚榮蘇醒以及風笑顏修複完那本日誌才能有答案了。都是那幫該死的獨眼人……

想到獨眼人,他忽然渾身一激靈,全身的冷汗都出來了。那枚圓牌!那枚可以相互感應的圓牌還在自己身上!離開南淮城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小心注意這圓牌上墟淵肖像的眼睛,始終沒有異狀。但在進入平陽城之後,因為始終苦思著找到牧野蘿漪的方法,他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圓牌放在身上,就等於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外。

他正在充滿僥幸地想著,曲江離身邊現在應該有不少的手下,他未必能從那麽多的細小黑斑中發現正好多出來一個點,地麵上已經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完蛋了,雲湛悲憤地想,所謂失敗的人生,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怕什麽偏偏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