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鬼魅一樣的女人被拖了出去,但風笑顏也已經睡意全無。她再也不想在這間屋子裏呆著,於是爬了起來,連襪子都沒穿就套上鞋子就跑了出去。沒有誰在意她的行蹤,因此她很輕鬆地溜到了院子裏。

風笑顏在風家的大宅院中是孤獨的,沒有人陪她玩,甚至沒有人樂意和她多說半句話,而她的年齡也不過隻有三歲多,所以除了極少數經常逗留的地方,風家的大部分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座龐大而複雜的迷宮。風笑顏沒走出幾步就後悔了,隻覺得身邊鬼影幢幢,似乎每一棵樹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妖怪。

她嚇得要尿出來了,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卻覺得四麵八方都混淆了,根本記不得該走哪條路。正在瑟瑟發抖,不遠處忽然亮起了幾點縹緲的燈火,她好像遇到了救星,拚命邁著兩條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向前方微弱的光明,然而剛剛靠近,她卻一下子呆住了,下意識地把身體藏到了一棵大樹後。

她又看到了那個女人,但此時那女人已經被牢牢捆綁起來,嘴也被堵住了,隻能勉強擠出一點嗚嗚咽咽的聲音。女人的身軀拚命地顫動著,卻無法擺脫束縛,隻能被幾個強壯的男人抬著向前行進。風長青走在隊伍的最後,不斷催促著,聲音裏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狂怒。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形容可怖的女人卻讓風笑顏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熟悉感。她像著了魔一樣,悄悄挪動著步伐,跟在後麵。她發現自己已經踏入了巨大的風氏宅院的一個偏僻死角,那裏有著好些廢棄了的舊屋,據說有很多亡魂在此肆虐,所以她平時從來不敢靠近。但現在,在一種莫名的衝動的驅使下,她以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的勇氣跟了上去。

女人被抬到了一間歪歪斜斜的舊屋外,一個男人一腳踹開了門,看其他人的動作,大概是想要把女人扔進去。風笑顏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一切,不小心忽略了腳下,一塊斷磚絆倒了她,她猝不及防地發出了一聲驚叫。

這一聲驚叫清晰地傳入了女人的耳中,她開始加倍劇烈地掙紮,咽喉裏發出的嗚咽聲也愈發響亮。突然之間,女人身上閃爍起一陣淡淡的白光,並慢慢分化為七彩的光芒,許多年後風笑顏才知道,那是秘術師的精神力失控的征兆,這是任何一個秘術師都最不願意麵對的絕境,因為失去控製的精神力將會瘋狂反噬,將秘術師的肉體徹底消滅。

“啪啪”幾聲脆響後,所有的繩子都斷裂開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將男人們撞出去數丈遠,女人跌倒在了地上。她很快爬起來,搖晃著身軀,一步步走向風笑顏,渾身的骨骼發出“劈劈啪啪”的爆響,身上的光芒絢爛奪目,而包括風長青在內的旁人都不敢去攔阻她。

風笑顏嚇呆了,眼睜睜看著女人向自己走來。女人的麵孔已經扭曲,顯然是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渾身上下忽而發出狂風呼嘯的聲響,忽而冒出紅色的烈焰,忽而跳躍著幽藍的電火花,那是已經完全失控的秘術力量。但她還是堅持著走向風笑顏,堵住嘴的布片不知何時已經弄掉了,已經變形的嘴巴中不斷發出奇怪的叫喊。

仿佛是一道閃電劈開長夜,風笑顏發現自己聽懂了那不斷重複的叫喊聲。

“女兒……女兒……”女人用盡自己最後的生命力量淒然長呼,然後她的身體就突然炸裂開來,破碎的屍塊四散迸裂,飛濺的血雨令整片空氣中都彌漫著血的氣味。

那一夜,風笑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或許是被別人抱回去的。

第二天風長青很難得地主動來看她。更加難得的是他的臉色相當溫和,他牽起風笑顏的小手,帶著她重新走上了昨晚那條驚心動魄的偏僻小路。他帶著風笑顏走進了那間女人差點被扔進去的小屋,剛剛打開門,嗆人的臭味讓風笑顏立即咳嗽起來。

“願意的話,自己進去看看吧。”風長青歎息著,“你的母親發瘋了,但她是咎由自取,所托非人,已經成為了家族的恥辱,你年紀還小,根本無法想象你父母究竟做過些什麽……但我還是讓你隨了母姓,不管父母有多大的罪孽,你終究還是我們風氏的血脈。去吧,看一眼,然後我會讓人把這間屋子燒掉。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到她半個字。否則的話……”

他的眼睛眯縫起來,表示著一種明白無誤的威脅。風笑顏腦子裏暈暈乎乎,也顧不得想那麽多,鑽了進去。進門之後,那種黑暗與壓抑的感覺更加令人窒息。這時候她才發現,那扇所謂的門,其實一直是用釘子釘死的,整間屋子隻有一個小小的、狗洞一樣的開口,大概是用來往裏麵送食水,往外運出便溺之物的。所以昨天夜裏,打開這扇門用的方式是抬腳猛踹。

這是一間外麵的人無法進入、裏麵的人無法出來的囚牢,以至於風笑顏很難想象,在昨天那個驚悚的深夜,女人是怎麽硬生生從那個狗洞大小的缺口鑽出去,隻為了看她一眼的。

她就那樣盯著自己,用僅剩的右眼死死盯著自己,好像要記住自己臉上的每一處細節。

“她在這裏關了三年,從來不能出去,因為她瘋得太厲害了,身上又有秘術的底子,放出去會非常危險,就像昨晚一樣,”風長青的聲音從外麵飄了進來,“我也不知道是誰把你的居所告訴了她,也許是某些同情心過剩的仆婦,但她們不知道,那樣其實是在把你推向極度危險的境地,她隨時可能失去理智殺了你。”

【“女兒……女兒……”女人的身體化為了碎片。】

風笑顏沒有搭腔,打量著她母親擁有的一切,但其實那些都完全是些汙穢破敗的雜碎垃圾,根本不值一提。隻是等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小屋的黑暗後,她驚奇地發現,整座小屋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字。風笑顏其時隻有三歲,剛剛學會寫“一、二、三”,連“四”都還沒開始學,所以完全看不懂那些字究竟寫的是什麽。但出於對形象的出色的辨識能力,她還是看出來,所有的那些字其實都是重複的。

一共隻有六個字,反反複複地不斷重複,從床邊開始,延伸到牆壁的每一處角落。三年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女人就關在這間黑暗髒亂、從來不點燈也沒有鏡子的小屋裏,用偷偷藏起的小石塊一筆一劃地寫著那六個字。

【女人走向自己,不顧一切地走向自己,哪怕馬上就會粉身碎骨。】

風笑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決定:不把這個發現告訴風長青。她在地上摸到一塊小瓷片,也許來自女人發瘋後摔碎的飯碗,然後卷起袖子,以最快的速度強忍著疼痛,依葫蘆畫瓢在自己左臂上劃下了那六個字,然後她卷好袖子,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風長青牽著風笑顏的手,快步離開,風笑顏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沒過多久,火光熊熊亮起,與母親有關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除了胳膊上那六個正在浸出血來的字。

風笑顏默不作聲地養好了傷,然後突然開始對念書識字無比地熱衷,據說她是風家有史以來主動要求念書的最年輕的族人——同時也是最淺嚐輒止的。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學會並牢牢記住了那六個字,就算割了她的頭也不會忘。在以後的日子裏,那六個字時時刻刻在她腦海裏盤旋,所重複的次數遠遠超過了她母親所曾經刻畫過的。

母親刻滿了整個房間的六個字,其實隻是兩個人的名字:“龍斯躍,風宿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