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為什麽又是古董商?”雲湛和風笑顏幾乎同時開口。兩人都想到了五十年前的湯家滅門案,而根據這份資料,在湯家的案件之後大約不到十年(老說書人口裏的四十多年前),又有一家古董商被滿門抄斬。這二者僅僅隻是巧合?

“不會是巧合,”風笑顏斬釘截鐵地說,“它們之間必然有什麽內在聯係。想一想古董商的特性吧,為什麽倒黴的都是古董商?”

“那是因為……因為……”雲湛眼前一亮,“與喪亂之神有關的物件!這個物件一定是以某種古董的形態流傳下來的,而這兩家古董商都碰巧找到了那個物件,並且因此發掘出了墟淵帶來的力量!”

他又想起了那枚被他藏起來的金屬圓牌,心裏猜測著,會不會就是這圓牌呢?

“那可絕不是什麽讓人舒心的力量,”風笑顏喃喃地說,“到現在我都還在做噩夢,夢到那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專吃內髒的怪嬰。它們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而我的……”

她忽然住口不說,但雲湛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情緒的波動:“你的什麽?”

“沒什麽。”風笑顏咕噥一聲。

雲湛看她一眼:“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麽會把逆火修複術這種雞肋的秘術練得這麽純熟?而自從你處於我的保護之下後,你對於喪亂之神所體現出來的興趣也過於深厚了,隻是出於年輕人的好奇心嗎?”

“你和秋瞳公主還真是有默契,”風笑顏把頭扭向一邊,“她也剛剛問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問題。”

“我們是多年的老搭檔嘛!”雲湛盡量說得若無其事。他正想再問,一名宮女匆匆走來,說是石秋瞳有請,他隻能歎口氣,跟著宮女離去了。風笑顏沒有回頭,但身子在輕輕顫抖。

宮女把雲湛直接帶到了大內侍衛們輪值所用的房屋,雲湛心裏一聲歎息,知道來這裏的目的。果然進屋之後,石秋瞳二話不說,領他走入了刑訊室。在那裏,三名刺殺未遂的天驅都被繩索吊著,看來已經受過了一輪審訊,但並沒有受刑,相反身上的傷口都得到了初步處理。

“謝謝你給我麵子,”雲湛低聲說,“其實他們是來殺你的,你就算當場割了他們的腦袋,也在情理之中。”

“我當然可以直接殺了他們,但那樣的話,隻怕你對天驅就更不好交代了。 ”石秋瞳淡淡地撂下這句話,轉身出去。

雲湛發了下呆,來到三個被吊起的天驅麵前:“抱歉我不能把你們放下來,這種姿勢說話稍微辛苦了點。”

老者苦笑一聲:“這時候哪兒還顧得上舒服不舒服。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雲湛吧?我聽說,你的本事在東陸的天驅當中,至少可以排進前五位。”

“可惜不怎麽識大體。”一旁的年輕人冷冷地插口說。

雲湛平靜地說:“到現在為止,我甚至都不明白你們的目的何在,連所謂`大體`放在哪兒都不知道,又怎麽去識呢?”

“但你已經出手殺了自己人,”傷了腿的女子說,“天驅殺害天驅,你知道這樣……”

“那怪不得他,”老者說,“那位公主的武功比我們想象中要高,他不發箭,遲疾也沒法得手。”

這幾句話說完,雲湛已經明白,這三名天驅分別唱紅臉白臉,顯然是對他有所期待。既然如此,自己正好把事態打聽清楚。

“你們為什麽要殺她?”他直截了當地問。

“因為她在阻止國主出兵,而這場戰爭原本會給辰月帶來巨大的打擊,”老者回答,“以衍國現在的國力,足以擊敗唐國,令辰月苦心經營的一切化為烏有。別忘了,辰月教永遠是戰爭最大的挑動者。”

“以一場戰爭製止另一場戰爭?”雲湛斜眼看著他。

老者微微一笑:“更準確的說法是,以一場局部戰爭製止可能發生的全麵戰爭。我們天驅在曆史上就從來不是以仁義道德去勸服敵人的,該拔劍的時候就必須要拔劍。”

“但是眼下,你們是在對一個本來打算製止戰爭的無辜的人下手,”雲湛說,“這樣也符合天驅的精神嗎?”

老者遲疑了一下:“既然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那麽就應當以流血最少的血作為目標。這是一個動搖辰月教勢力的黃金機會,我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為了這個黃金機會,就不去管是否流出的是無辜的血,對嗎?”雲湛步步緊逼。

“恐怕是這樣的。”老者堅定地回答。

“其實我們也未必一定要殺了公主,”那名女子說,“隻要她不再阻礙出兵就行了。她是衍國舉足輕重的人物,隻要她順應國主的意思,其他臣子的反對都不足慮。”

雲湛咧嘴一笑:“這麽說我明白了,你們紅臉白臉地唱這麽一出,無非想讓我當說客。可你們為什麽不在刺殺之前就提前找我呢?”

三人都顯得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老者開了口:“因為……因為我們覺得你……覺得你可能……”

“可能和你們的想法不一致?”雲湛打斷了他。

四個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中。

風笑顏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來時又到中午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雲湛在外麵敲門:“起來沒?別急著幹活了,先吃點東西吧,跟著你那個摳門師父,想來你也吃不好。”

“摳門師父和沒錢保鏢之間,有很大區別麽?”風笑顏咕噥了一句,但還是打開門。雲湛拎來了兩個食盒,裏麵裝著的都是禦廚有名的素菜,還有一些鮮果。風笑顏一陣風卷殘雲填飽了肚子,卻是食不甘味。當她把最後一口湯喝進嘴裏後,終於忍不住問:“那三個刺客呢?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放走了唄。”雲湛漫不經心地回答。

風笑顏像被火燙了一樣跳將起來,“怎麽能放走呢?”

“那怎麽辦,殺了他們,讓更多的天驅趕過來?”雲湛反問。

風笑顏一時答不出來,過了好半天才說:“那也不能聽之任之啊,你就不能收拾他們一下麽?”

雲湛饒有興味地瞧著風笑顏:“你這個小姑娘,殺氣怎麽那麽重,動不動就想收拾誰?”

“喂,他們想要殺的是你的女人哎,這樣你都不反擊?太不是男人了吧!”風笑顏氣鼓鼓地說。

雲湛哭笑不得:“我簡直覺得你才像是那個差點被殺的`我的女人`。”

他不再和風笑顏扯皮,扭頭出去了, 留下後者獨自生著悶氣。這一天她始終無心去修複剩餘的日誌,滿腦子都在抱怨著雲湛的窩囊,到了傍晚才想到:雲湛會不會隻是口頭上若無其事,其實暗中安排了什麽報複的計劃?以此人的性格,這種陰險勾當他完全做得出。

這麽一想,風笑顏又坐不住了,打定主意要看這場熱鬧。她很輕易地就找到了雲湛,因為雲湛既沒有躲藏起來防止別人找,也沒有四處找別人。他居然一直都在侍衛們的輪值房裏呼呼大睡,據說從下午起就開始睡,到現在還沒醒呢。風笑顏掐指一算,雲湛離開她的房間時不過中午,中間還有兩個對時的空閑,不知道他幹嗎去了。她靈機一動,在附近躲藏起來,準備跟蹤雲湛以觀其動向,反正石秋瞳對她已經沒有什麽懷疑了,不會再次出現黃雀在後的窘境。

雲湛這廝一覺睡得足夠沉,直到夜深才起。他不慌不忙地出宮而去,風笑顏小心跟上。她繼續施展開那些雖然不很流行、卻又效果不錯的障眼障耳秘術,外加強化夜視目力的秘術,遠遠跟在雲湛的後麵。

雲湛並沒有回到事務所,也並沒有去往驛館,而是先翻進了王宮附近的某個小宅院。半分鍾後,幾聲驚天動地的狗叫聲響起,攪碎了夜的靜寂,而雲湛已經在居民們的抱怨中飄然遠去,讓風笑顏無比費解:他跳進這個院子,弄得看門狗汪汪大叫,究竟是幹了些什麽?

不容她多想,雲湛已經離遠了,她隻能加快步伐跟上去。她發現雲湛一路向西,竟然向著南淮城的西門而去。這就更讓人納悶了。

雲湛很快來到西門,並用手令要求衛兵開啟側門讓他出去,風笑顏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可沒什麽手令再去要求一次出城。她隻能冒險快跑上前,使用一個自己根本還沒掌握純熟的夜影術,在極短的一刹那讓自己的身影與夜幕融為一體,然後搶在雲湛之前鑽出門去。經過雲湛身邊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頭發似乎有一點末梢拂到雲湛的臉上。但雲湛毫無反應,她不由得暗自慶幸。

剛一鑽出城門,夜影術的效力就即刻消失,她隻能先貼到城牆邊,等雲湛走遠了再繼續跟蹤。再跟出兩裏地,雲湛終於在一片小樹木裏停住了腳步。風笑顏左看右看,不敢跟進樹林,隻好鑽進一片農田。

剛剛藏好,不遠處的官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聽起來至少有七八匹馬從城裏的方向跑出。這些馬匹在接近樹林時明顯降低了速度,最後幹脆停了下來,接著是下馬的聲音、分散的聲音、分不同方向包抄進入林間的聲音——好像這幫人早就知道樹林裏有人,並且已經提前做好了防範。風笑顏心頭一緊,開始擔心起雲湛的安危。

她稍微探出點頭,向樹林那邊瞧去,突然之間,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樹木裏亮起,接著是綠光、紅光、紫光……與之伴隨的還有各種各樣古怪的聲音,空氣的爆裂、火焰的燃燒、旋風的咆哮、金屬的撞擊、不明來曆的獸類的嘯叫,就像是把無數染料倒進了一口大染缸,混雜出百味雜陳的奇觀。

風笑顏一顆心砰砰直跳,不大明白樹林裏發生了什麽,她想要去幫忙,但想到自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去了隻怕也是幫倒忙,隻好強行忍住,隻覺得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也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她瞪大了眼睛向著重新回歸黑暗的夜色裏張望著,直到樹林裏再次傳出了聲音。

“喂,那個偷偷摸摸盯梢的,出來吧!”那是雲湛略帶一點虛弱和疲憊,卻顯然並無大礙、而且充滿了勝利豪情的聲音,“都解決了!”

風笑顏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樹林,隻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若幹具屍體,而雲湛正坐在地上,肩上有一道好像是被刀切開的平滑的傷口,衣袖也被燒焦了,不過總體上並不嚴重。

風笑顏趕忙替他包紮傷口:“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在和誰打架嗎?”

“哦,沒錯,他們都被我幹掉了。”雲湛輕描淡寫地回答。

“你也太狠了吧!”風笑顏驚呆了,“居然能下得了手!”

“有什麽下不了手的?”雲湛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動手,等著他們先動手?”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當然謙虛一點說,我一個對付這麽七個高手是不怎麽現實的,雖然事先布置了陷阱,迅速占了先機,也沒可能完成。所以我的助手木葉蘿漪也有一定的小功勞……好吧,再誠實一點,雖然一對一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但要論同時攻擊若幹個敵人,蘿漪也許是世上最強。我殺了三個,她殺了四個……”

“你說什麽?木葉蘿漪,辰月教主?”風笑顏叫了起來。

“我沒踩到你的腳吧?”雲湛的視線往下移。

“你瘋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風笑顏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竟然和辰月教聯手?”

“那有什麽辦法?事急從權嘛,”雲湛說,“不抓緊今晚的機會,他們就離開南淮了,那麻煩就大了。”

“可是,帶著辰月教的人去殺自己的同伴,也太過火了吧?”風笑顏說,“好歹你也是一個天驅,這麽做的話,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來鏟除你的。”

雲湛扭過頭,瞪著風笑顏:“你在胡說些什麽?睡覺太多睡傻了吧?”

“啊?”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殺了天驅?做夢夢到的嗎?”

“可是……這些屍體……不是天驅嗎?”

“你居然把他們當成了天驅?”雲湛憐憫地搖著頭,就好像看到一個五歲了還說不出自己名字的白癡兒童,“你應該走近一點,看看他們的眼睛。”

風笑顏蹭地跳了起來:“他們是喪亂之神的信徒們,也就是獨眼人、國主的盟友!”

“他們的稱號還真不少呢,”雲湛齜牙咧嘴地摸著自己的傷口,似乎是在讚賞風笑顏的包紮手藝不錯,“沒錯,就是他們,這樣的話,不管有沒有公主存在,這個同盟的下一步行動都將會大大推遲。我那些可愛的同伴們聽到這個消息後,恐怕肺都要被氣炸了。”

“我收回我之前的話,”風笑顏滿臉崇拜之色,“這會兒我覺得你挺像一個男人了。”

“什麽叫做`挺像`!”

兩人一邊說笑,風笑顏一邊蹲下身子,查看著地上的屍體。她甚至不必問雲湛為什麽不留活口,因為在這種必須全殲的戰鬥中,下手不能有絲毫留情,否則逃掉一兩個就糟糕了。但她仍然要嘴硬:“你應該留下一個不殺的,然後跟蹤他,沒準就能找到他們的老巢,弄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話還沒說完,地上一具看似已經死透了的“屍體”突然輕輕地動了一下。雲湛知道不妙,大喊一聲:“快躲開!”

但已經太晚了,秘術師的右手陡然伸出,五指呈現出泥土的色澤,死死掐住了風笑顏的脖子,而他的整個身子也開始扭曲變化,軟軟的好似一團爛泥。雲湛大吃一驚,知道那是一種用於垂死掙紮的秘術,這個瀕臨死亡的凶徒會整個化為淤泥,包裹住風笑顏的身體,讓她窒息而死。這是一種不可逆轉的凶險秘術,通常用於暗害敢於搜身的人,此刻無論射多少箭都不管用,但雲湛還是衝上前去,希望自己能情急生智想出辦法來。

掐著風笑顏脖子的手連同手臂都已經化為了泥漿,纏住她的軀體,並且已經逼近了她的口鼻,而風笑顏使盡渾身解數,卻沒能找到一樣有用的秘術可以對付這一招。眼看著這個多嘴多舌的姑娘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殺人的泥漿停止了活動,而尚未變成泥漿的部位——頭部,卻動了起來。奄奄一息的獨眼人圓睜著僅剩下的那隻眼睛,用喑啞的聲音擠出一句奇怪的話。

“你居然還沒死!”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怒喝著,“你居然還沒死,你……”

他停頓了很久,好像是終於回光返照地看清了風笑顏的臉:“啊,不是,你是她的女兒嗎?”

但她已經無法聽到答案了。強行停止秘術之後,他已經不可能再次凝聚精神力,他的右眼慢慢閉上,身體有一半已化為爛泥,死狀淒慘而怪異。

雲湛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風笑顏一眼, 後者怔怔地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