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雲湛一想到辰月教,兩條眉毛就擰在了一起, 這是可以理解的。一直以來,九州大地上都存在著一些超越國家和種族存在的古老組織。這些組織不為單一的國家或皇室服務,不為某一個組織服務,而是有著自己特定的信仰與目標,並且為了這些的信仰而努力,甚至不惜犧牲生命。

這樣的組織中,有很多很溫和,並不具備什麽侵略性。比如天然居、龍淵閣、長門修會等等,總體上都沒什麽危險性。但也有很多組織,從誕生開始就充滿了刀鋒的銳利,在九州曆史上一次次用無數的鮮血與屍體刻下自己的印痕。這其中,勢力最大、持續時間最久遠、對九州的曆史進程影響最深的有三個組織:天羅、天驅和辰月。

天羅的目標相對單純,就是為了求財。這是一個殺手組織,有著幾乎和身體本能融為一體的不可思議的暗殺技巧。天羅所培養出來的刺客,埋伏、跟蹤、刺殺、潛逃、保密等各方麵都無懈可擊,曾經和雲湛亦敵亦友的前任南淮捕頭安學武,就是一個隱藏的天羅。

雲湛自己所屬的天驅,全稱叫“天驅武士團”,但這個名字其實並不精確,因為天驅的成員無所不包,並不局限於武士。天驅所信奉的宗旨是“守護安寧”,也就是說,他們立誌消除戰爭,維護大陸的和平。

“當然了,這樣的口號聽來漂亮,實則遭人痛恨,所以你們天驅總是遭到君主們的剿殺,直到現在還在公開範圍內被官方禁絕。”石秋瞳頗帶一點幸災樂禍地說。

雲湛點點頭:“而辰月教,就是天驅的死敵了。因為辰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九州挑動戰爭。不過辰月的教義一向不為外人所知,流傳下來的猜測也大多模糊,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辰月追求一種混亂中的均衡。他們既不希望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力量壓倒一切一統九州,也不喜歡看到一潭死水昏昏欲睡的和平——就像現在這樣。在他們眼裏,世界就像是一潭池水,眾生則是池水中的鯰魚。”

“鯰魚?”

“是的,鯰魚。如果鯰魚們始終平和相處,就會漸漸失去力量變得瘦弱,如果出現一頭過於粗壯霸道的鯰魚,其他的同類又都會死。所以辰月教一直所做的,就是維持九州世界的力量均衡與所謂`活力`,今天他們支持這個君主,明天又會改投下一位王侯。相當有意思的是,曆次戰爭中,並非沒有君王看穿辰月的企圖,但辰月所能提供的從戰略到情報再到秘術的幫助實在太誘人,以至於他們明知道這隻是個甜蜜的陷阱,卻仍然接二連三排著隊往裏跳。比如你老爹。”

“真是辰月教的話,可就不奇怪了,”聽完雲湛的匯報,石秋瞳也有了一種眉毛擰到一起的感覺,“怪不得我老爹那麽有信心。我看過以前的史料,辰月教是每一次亂世的重要幕後推手,隻不過他們從來都不是隻幫助一家,假如誰的力量過於強大了,他們就會反過來製約。老頭子不會沒有聽說過這些。”

“但是誰都想賭一把啊,”雲湛說,“誰都覺得自己可以先獲得辰月的幫助,然後再把他們一腳踢開自己搶占先機,可是誰的動作都快不過辰月。”

石秋瞳悲哀地搖搖頭:“你說的倒也沒錯。”

“也就是說,試圖刺殺你的人也是辰月了。你極力阻止這場戰爭,毫無疑問是他們的眼中釘。為了那個可笑無比的信仰,他們可是連自己的親兒子都願意犧牲的,”雲湛說到這裏哼了一聲,“顯然你那野心勃勃的老頭子也感染了一點他們的狠毒。”

石秋瞳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恨意。雲湛接著說:“而且我們這次所麵對的,是我生平遇到過的最危險的敵人,辰月教主木葉蘿漪。她是個心機深沉、詭計多端的角色,尤其擅長偽裝自己的真麵目,連我這樣閱人無數的老手都曾被她蒙蔽。現在蘿漪出現在了南淮城,我和她又將故友重逢,那可真是一個要命的威脅。”

“這更要命的在於,上一次你們兩人之間不過是個人的對抗,現在卻牽上了國家戰爭,”石秋瞳不無憂鬱地說,“看來,在沉寂了幾百年之後,辰月終於要開始出動了,想到這一點我就禁不住冷汗直冒。”

“我出的汗比你還多,”雲湛說,“因為我真的想不出辦法能保證我可以戰勝木葉蘿漪。”

兩個人坐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思緒如潮。雖然辰月教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了,但一旦重新出現,帶來的必然是席卷整片大陸的浩劫。

“看起來……你是不是需要向其他天驅求助了?如果辰月傾巢而出,那就已經不是你一個人能應付得了的了,”石秋瞳小心翼翼地說,“這樣下去……難保不會演變成辰月和天驅的正麵對抗,這可是幾百年都沒有出現過的熱鬧大場麵了。”

“找他人幹嗎?我雖然隻有一個人,保護你還是沒問題的吧。”雲湛想都沒想,信口回答。

“你是豬腦子啊?”石秋瞳很惱火,“我說的是阻止戰爭的事,不是保護我的事!你那麽大人了怎麽分不清輕重……”

說到這裏,她忽然住口不說,低下頭去,耳根子有些發紅。雲湛也一下明白過來,嘟噥了一句:“你說得對,阻止戰爭,嘿嘿。我回去想想,多調查一些情況,然後再決定。我回去想想……順便看看我叔叔給我的回信來了沒……”

他逃也似地離開了寧清宮,心裏一陣翻騰:在自己的心目中,究竟是即將到來的戰爭更重要呢,還是石秋瞳的性命更重要呢?如果仔細思考,自己應該是會選擇前者的吧,畢竟自己是一個手中持有天驅指環的天驅武士,腦子裏應該想的是九州、天下、大勢、民生……可是,為什麽不經思考的下意識反應會是那樣呢?

他是在清晨的時候入宮的,現在出來已經是正午了。春天的正午,陽光雖然耀眼,卻並不算太熱。在經過了一個寒冬的陰鬱後,南淮城的人們對陽光有一種特別的渴望。街上已經有了許多行人,他們中有的行色勿勿,大部分卻都是悠哉遊哉地隨意溜達,慢慢地享受著春日的溫暖與愜意。

雲湛卻一腦門子的官司,喪亂之神和木葉蘿漪仿佛化為兩根尖針,紮在他的背上,讓他覺得有一肚子的氣要歎,過了很久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無意識地亂走,眼前根本沒有看路,已經不知走到哪兒了。雲湛罵了自己一句,辨別一下身邊的道路與建築,發現自己原來一種向著南淮城東而行,前方不遠處就是衙門了。想到衙門,一個名字蹦了出來,那就是總是和他作對的新捕頭盛懷山。

說起來,現在那個化名李成,而真名叫做崔鬆雪的死者的案子,盛懷山必然還沒有結論呢,因為他手裏的線索是雲湛隨手製作的假貨。假如他還沒有傻透的話,這麽長的時間,足夠他看出那是假貨了。想像一下頭發根根直立的盛懷山來找自己麻煩的樣子,倒是一件蠻令人開心的事,但真的被他把麻煩糊到腦門上,可就未必開心了。想到這裏,雲湛明智地停住腳步,打算離開此地,別在衙門附近晃**以至於不小心觸到盛懷山的黴頭。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你越害怕的事情,就越有可能當著你的麵發生。雲湛不想碰上盛懷山,卻偏偏就見到他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嚇得趕忙閃到路邊。

不過幸運的是,盛懷山並沒有注意到他,因為他正押著一個看來是剛剛落網的犯人往前走,而該犯人並沒有做任何反抗,兩手被反綁在背後,溫馴得像頭綿羊,盛懷山卻一臉的如臨大敵,死死盯著這名犯人,無暇他顧。在他的身邊,還跟著十多個捕快,都在用同樣的目光看著那個犯人,手都牢牢握在腰刀上。有趣的是,包括盛懷山在內, 所有的捕快都是滿麵燎泡,衣衫襤褸,就像是剛剛從火場裏逃出來的,也難怪他們緊張之餘沒有看到雲湛。

雲湛暗叫一聲幸運,側身裝作正在看路邊攤出售的做工粗糙的泥人, 然後用餘光帶點幸災樂禍地看著盛懷山的舉動。但忽然間他的笑容有點僵,因為這時候他看清楚了,盛懷山所押著的犯人是一個女性羽人。那個人有著羽族特有的瘦而修長的體型,以及一頭金色的頭發。

雲湛冒著被盛懷山發現的危險,稍微扭了扭頭,看得更清楚。這的確是個羽人,看樣子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生得很清秀,但左手的袖子被扯掉了,露出手臂上一塊醒目的陳舊傷疤。那裏好像曾有一大塊肉被挖掉了,雪白的小臂上留下一個淺坑。不過看這個羽人的表情,倒是相當有意思:她的麵龐上還殘留著淚痕,似乎是剛剛哭過,但並沒有顯得很悲傷,甚至有點滿不在乎,雖然雙手被捆得連走路都不舒服,卻仍然猶帶笑容,那含著笑意的懶洋洋的目光讓雲湛有些被觸動。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也總是用這樣的目光向世界表達他的倔強不屈,這個年輕羽人的眼神,竟然與他曾在鏡子裏看到的那麽相似。

那一瞬間雲湛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上前去從盛懷山手裏把這個羽人救出來,幸好這也就是轉瞬即逝的念頭而已。管那麽多閑事幹什麽?雲湛苦笑著,僅僅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眼神嗎?看這個羽人被那麽多捕快如臨大敵地圍起來的樣子,多半還是什麽殺人不眨眼的極度重犯呢——這年頭的女魔頭普遍都長著一張我見猶憐的漂亮臉蛋。他心安理得地這麽想著,等到盛懷山的身影消失於視線中後,轉身向著城南走去,那是他的事務所所在的方向,城南的貧民區。但走了幾步後,他又改變主意,轉向了西邊。因為此地雖然離衙門很近,離按察司也不算遠。這一趟回來之後就急著去見石秋瞳,此後又一直為了調查石之遠的盟友而忙活,還沒來得及去探望正在緩慢治療中的劉厚榮。對於雲湛而言,牽連到無辜的劉厚榮中毒受傷,心裏始終是覺得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