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盛懷山這段日子以來心情一直相當惡劣。他本來自信滿滿要破掉那樁無頭案。但是找來了最好的研究暗記密碼的專家,也沒能找出一丁點頭緒。盛懷山不甘心,一直磨著幾位專家,結果當中的一位終於發火了。

“要我說,這他娘的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銀毫,上麵不知道被哪個頑皮小孩隨便刻了點沒意義的東西,”他怒吼道,“所以別再來浪費我們的時間啦!”

這一聲吼有如當頭棒喝,盛懷山一下子意識過來:這他娘的的確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銀毫,隻不過在上麵刻字的不是什麽頑皮小孩,而是狗日的雲湛。一定是那孫子在研究那個自己都沒看清楚的小玩意兒時,悄悄調了包,真貨已經被揣走了。

他怒衝衝地帶上人去抓雲湛,雲湛卻已經消失無蹤了,哪兒也找不著。盛懷山更加惱火,想要以“盜竊關鍵證物潛逃”一類的罪名申請對雲湛進行全城搜捕,結果申請提交後沒幾天,一盆冷水潑到了頭上:證據不足,不予采納。盛懷山悄悄找熟人打聽,聽說是有按察司邪教署的人偷偷搗鬼,這固然讓他愈加生氣,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同為捕頭,邪教署專設捕房的捕頭比他要高一級,他能夠去雲湛麵前耀武揚威,卻輕易不敢惹到佟童等人頭上去。

盛懷山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笑麵虎,也就是說,哪怕此人在算計著如何扒你祖墳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能顯得似乎下一刻他就會向你提親。但一般來說,成天在臉上憋著假笑的人,往往內心比常人更加容易積鬱邪火,因為他們不能隨意發泄。

正在這個微妙的時刻,案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重大轉折,所以盛懷山咬緊了牙關,準備把存留的怒氣都傾瀉到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嫌疑犯身上,他沒有料到,這給他帶來了更加意想不到的重大災難。

這個時隔一個多月才浮出水麵的證人,是南淮城南的一個知名地痞,這一天因為犯了一點小事,落到了盛懷山手裏。盛懷山向來是沒有心情親自照料這些小蝦米的,但近來心情不佳,正好需要發泄,於是親自提審該地痞,二話不說先把他打了二十大板,打得他皮開肉綻涕淚橫流。這個地痞相當乖巧,懂得察言觀色,知道盛懷山這是在找出氣筒呢,可絕不願意再挨二十、四十甚至更多的板子:“盛大人!您饒了我,我有很重要的情報要告訴您!”

“哦,說來聽聽?”盛懷山笑眯眯地說,顯然並不相信他說的話。

“您不是在找遊俠雲湛嗎?我知道雲湛和誰有勾結,就在他失蹤前幾天,我親眼在城南的久盛客棧見到過他,他鬼鬼祟祟地去找那裏的一個店夥計,不知道在密謀些什麽!”地痞一口氣說完。

盛懷山的眼睛眯了起來,走到他跟前,托起他的下巴:“說仔細點!”

地痞明白有了生機,連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往下說:“我是在那一帶討生活的,經常會想辦法到客棧裏順手牽羊拿點東西。那一天早上,我看到老板往櫃台裏扔了一個包袱,嘴裏罵罵咧咧,說是有客人沒付房錢就跑了,要拿這個包袱抵債,於是動了念頭,想要順走這包袱,沒想到還沒等我下手,包袱就被調包了。”

“調包?”

“是的,我已經盯著那玩意兒好久了,兩個包袱麵料和顏色都幾乎一模一樣,但花紋是有區別的,被我看出來了。我很納悶,四處尋找,結果發現雲湛躲在一個角落裏,正在翻看那個包袱!”地痞說。

“那是哪一天?”盛懷山一把抓住地痞的胳膊。地痞吃痛,連忙說了時間,盛懷山的眉毛攪到了一起,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說他和別人有勾結,又是怎麽回事?”

“是店裏一個叫盧保根的夥計幫他換的!”地痞作神秘狀,力求使自己看起來是和盛懷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我經常發現雲湛出現在久盛客棧,每次碰巧都是盧保根伺候他,這裏麵絕對有文章!”

盛懷山強壓住心頭的狂喜,臉上仍然帶著高深莫測的陰笑,不鹹不淡地恫嚇了地痞幾句,問明白盧保根的長相,把他放走了。接著他調派人手,立即趕往城南,準備把盧保根帶回來嚴加拷問。

捕快們被盛懷山的怒火挾持著奔城南而去,幸好盛懷山還沒有被燒糊塗,來到久盛客棧外麵後,及時地停了下來。久盛客棧本身沒什麽了不起,但此地藏汙納垢,人們都在猜測它背後有強硬的勢力。一般而言,官府不願意在這種地方光天化日地找麻煩。

“進去抓人嗎?”一名捕快問。他們都已經看到了盧保根,正在大堂裏來來去去地忙碌著,半點也想不到已經有一群捕快對他虎視眈眈了。

盛懷山成竹在胸地擺擺手:“不能明著動手,得在客棧外麵解決。劉夙去準備馬車;李廣益,馬車備好後,你去找他談話,就說雲湛讓你去給他傳話的,把他引到客棧背後,那裏有一條小巷;其他人在那裏埋伏,抓住了就馬上堵住嘴塞進車裏。”

這是一個看似周密的計劃,行動起來時好像也沒有遇到什麽障礙。名叫李廣益的捕快很快花言巧語地把盧保根騙了出來,並且把他帶到了久盛客棧背後的小巷裏,而名叫劉夙的捕快那時候也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捕快們如狼似虎地撲將上去,一切按計劃進行,然而……意外就在這時候發生。

盧保根正在拚命掙紮,從身後久盛客棧的某個客房窗戶突然飛出兩件尖銳的物品。在捕快們反應過來之前,那兩個尖銳物一個插入了一名捕快的胸口,一個擊中了另一名捕快的後腦,兩人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地斃命了。

“散開!鎮靜一點!”盛懷山低呼一聲,捕快們急忙散開,盧保根借機掙脫,快步逃走了。盛懷山點出兩名捕快,讓他們去追趕盧保根,自己忙去檢查兩名死者,發現那兩枚在一瞬間奪走他們性命的暗器,赫然是兩根尚未融化完全的冰錐。

緊接著,那個房間的牆麵上出現了一道裂縫,接著是許多道,並在不斷擴大,仿佛是這堵老舊脆弱的牆已經不堪重負。

“要塌啦!躲開!”這一回他甚至沒能控製住音量,剛剛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牆就真的發出一聲巨響,崩裂了。

“盛大人,快看!”一個捕快伸手指著牆內,兩隻眼睛都瞪圓了。

從盛懷山等人的目光看去,這間普普通通的客房好像是被分割成了兩塊。左側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讓人想起天空中漫卷的白雲,放射出刺骨的寒意;右側的空氣中則彌漫著蒸騰的赤紅色,洶湧的熱力撲麵而來。白色和紅色此消彼長,誰也壓製不住誰,正好以房間的中部為分界線。

盛懷山再仔細看去,發現左側的白氣裏站著三個人,都是長袍加身,看不清楚相貌;右邊則隻有兩人,一個老人一個少女,身材瘦高,形似羽人。雙方正在焦灼地對峙著、抗衡著,而比拚所用的武器,就是那些或奇寒或熾熱的氣流。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就能看出,這是幾名秘術師正在較技,而如果常識更多一點,則可以分辨出,這已經是一場用盡全力的性命之搏。捕快們不知所措,都回頭看著盛懷山。

“等他們拚到兩敗俱傷,我們再去撿便宜!”盛懷山的話音裏充滿了氣惱,“不能讓老子的人白死!”

“你就不怕我們也跟著白死麽?”捕快們心裏都有這個念頭,卻不敢說出來,因為這位平時滿臉堆笑的捕頭其實從來容不得旁人對他有所懷疑。

他們隻能硬著頭皮埋伏在一旁,看著雙方鬥法,但顯然這場比拚很快走到了盡頭,那兩個剛出籠的饅頭一般散發著熱氣的一老一少看來頂不住了,老頭嘴裏噴出一口鮮血,冰冷的白氣趁此機會越過界限,一下子把兩人包裹起來。

“稍微靠近一點,”盛懷山下令說,“等兩邊分出勝負,馬上動手拿人。”

話音剛落,忽然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紅光暴漲,白色的霧氣竟然在一瞬間被完全驅散。一陣灼熱的氣浪以房間為中心點,向著四麵猛烈地席卷而來。但這個房間三麵都有牆壁的阻擋,剩下那麵卻剛剛被摧毀了——碰巧就是盛懷山等人所在的那一麵。

捕快們幾乎全都被卷入熱浪,燙得皮膚紅腫,狼狽不堪。等到熱氣稍微消減,盛懷山舉起腰刀就衝入房間,那三個長袍人已經消失無蹤,隻剩下一老一少兩個羽人。老的躺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年輕女子則跪在地上, 耳朵貼在老頭的嘴邊,似乎是在聽臨終遺言,不管盛懷山怎麽喝斥,她都毫不搭理,一直等到老頭腦袋一歪不動了,她才緩緩站起身來。

“說,你們是幹什麽的,那三個人呢?你們剛才在搗什麽鬼?”盛懷山一口氣問完,燙傷的皮膚還紅紅的又痛又癢。已經有很多人聽到聲音跑來看熱鬧了,但見到捕快在場,又不敢靠近,隻能遠遠觀望。

年輕的羽人女子並沒有馬上理睬他,站在原地流了一會兒眼淚,接著擦拭掉淚水,走向了盛懷山,後者警惕地向後退出一步,揚起刀:“站住別動!”

羽人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低聲對盛懷山說:“你們當捕快的都不長腦子嗎?剛才那一招的威力你沒有看清楚?居然還想抓我。”

盛懷山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這才從憤怒中醒過神來:自己恐怕根本就不是眼前這位秘術師的對手,雖然主觀願望想要拿人,但客觀事實沒準是自己會丟掉小命。就在剛才短短的時間裏,自己已經損失了兩個手下,剩下也個個帶傷,敵人不可謂不凶險。但自己盛怒之下失去理智,貿然動手恐怕要反送了卿卿性命。

他正在心裏猶豫著,是仗著人多硬上還是識時務地帶著手下走為上策,羽人又開口了,這次的內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過我正需要一個清靜的地方休息一會兒,所以不妨賣你一個麵子,到你們衙門裏去呆著。帶路吧,這位捕快大人。”

“別猶豫了,”她又趁熱打鐵地補上一句,“我要是反悔,你的臉上就不怎麽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