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是你並沒有淹死,又活過來了,”圖馬上下打量著雲湛,“你可真是命大,那幾天的北都城還冷著呢。”

“我的老師從很多年前就開始就不斷培訓我如何裝死,”雲湛看起來挺快活,“我在水裏憋氣的時候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長,而那些水草……怎麽可能捆住我。說實話,裝死騙人真是好玩極了,雖然練起來比什麽都苦。”

“這麽說來,其實你是故意被卷進河裏去的?”圖馬問。

“沒錯,那麵凸光鏡也是我故意留給他們發現的了,”雲湛說,“我相信,這兩個人如果沒有笨到家,就一定能猜到我弄一麵凸光鏡是為了看什麽,並且必然會立即采取措施,以免我離開北都城後再也找不著了。”

“不過你真夠大膽的,裝死也就罷了,還敢讓他們搶走信物,”圖馬搖搖頭,“我險些就上當了。”

“我從小賭錢賭到大,沒什麽不敢押的,”雲湛很輕鬆地說,“何況我身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命了。”

圖馬的那一下刀背打得不輕,他和雲湛說已經說了好一會兒話了,假冒雲湛的獨眼人才慢慢醒過來。他傷勢很重,臉色灰敗,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尤其是那一隻獨眼,流露出死人般的呆板木訥。

“最後你還是落到了我手裏,”雲湛歎口氣,“我的老師以前教導我,被跟蹤一點都不好玩,還是跟蹤別人比較有意思。我雖然腦後生有反骨,偶爾也會聽聽話的。”

他蹲下身來,充滿憐憫地看著獨眼人:“告訴我,你們究竟是些什麽人?那個死者為什麽會被你們追殺?我建議你老老實實地說出來,不然你死得一定不會像你的同伴那麽痛快。”

獨眼人還是一臉的平靜:“雲湛,這一次算你贏了,但我勸你還是早點罷手,回到宛州去,把這一切都忘掉了。你隻是一個凡人,為什麽要去和神對抗?在神的麵前,你不過是一粒無足輕重的灰塵。”

“神?”雲湛愣了愣,“你說的是喪亂之神,墟淵?”

“看來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多,”獨眼人輕輕咳嗽一聲,“但是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把你自己往死亡的道路上推。”

“墟淵到底是什麽?你們究竟要做什麽?”雲湛咬牙切齒地問。

獨眼人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雲湛忽然感到一股正在迅速釋放的熱力。他情知不妙,一把拽過身邊的圖馬,全速向著卡宏的大門衝去。

剛剛衝出門口,身後就傳來一聲怪響,雲湛狠狠用力一帶,兩個人都連滾帶爬地趴在地上。回頭看時,獨眼人的全身都燃燒起了他曾經見過的那種綠色火焰,並且火焰在飛速地膨脹,幾乎是眨眼工夫,整個卡宏內部都燃燒起來了。

圖馬一躍而起,就要往裏麵衝,雲湛死命拉住他,但這蠻子力氣好大,作為一個骨質中空的羽人,雲湛反而被他拽著又進了卡宏,令人窒息的高溫撲麵而來。

“別傻了,那麽大的火救不了的!”雲湛急得大喊,“燒掉了多少東西,回頭我照價全賠給你!”

“和錢沒關係!”圖馬也嚷嚷起來,“要交給你的那樣東西還在卡宏裏呢!”

雲湛一把甩開他的手:“在哪兒?”

不久,整個卡宏都被燒成了灰燼,幸好此地地廣人稀,卡宏都隔得很鬆散,火勢不至於蔓延。苦露鎮上的牧民們紛紛提著水桶跑過來想要救火,但那實在是杯水車薪,沒有任何用處。這座整個鎮上最大的、曆史最悠久的卡宏,終於連帶裏麵各種各樣的曆史遺物一起,徹底灰飛煙滅了。

好心的鄰居們圍住圖馬一通安慰,個個表示全全力幫他修一座新的卡宏。一位鄰居把滿身灰黑的兩個人帶進自己的卡宏,給他們送來酒、奶茶、清水、毛巾後,悄悄退開。但兩人甚至顧不得擦一把臉,雲湛連忙把那個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住的鐵盒子打開,然後和圖馬一起,黑糊糊的臉上露出了如喪考妣的表情。

盒子裏麵的東西,可以看出來曾經是厚厚的一疊紙張,但已經在高溫下完全燒焦了,其中大部分直接成了灰,絕不可能再從上麵辨認出哪怕是個半個字。雲湛趕緊關上鐵盒,狠狠喘了口氣,罵了句娘。他冒著生命危險,從肆虐的綠焰中拚死搶出了這個鐵盒,為此手上燙掉了一大塊皮,沒想到這一番辛苦都成了無用功。

圖馬也呆若木雞,眼淚很快流了出來,在臉上衝刷出兩道白印,顯得很滑稽:“我還是沒能完成你的托付啊,兄弟。”

“這到底是些什麽內容,你知道嗎?”雲湛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

圖馬搖搖頭:“我沒有打開看過,也沒有問。我隻是答應了他,把這樣東西交給給持那枚金屬圓牌來找我的人。”說完,他取出獨眼人當時為取得他的信任而交給他的圓牌,遞到雲湛手裏。

雲湛歎了口氣:“這些東西,我再想想……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雖然希望確實不大。我聽說過,有一種火係秘術可以逆轉燃燒的過程,修複被燒毀的物件,但是太過於高深艱難,要找到一個會這種秘術的人,得花費不少力氣,不比我從南淮跑到這兒來容易……不提它了,燒都燒了,要頭疼也是之後的事。說一說那位死者的事情吧,至少我能多了解一點背景。”

圖馬拿起茶杯,一口沒喝又放下,抓起酒囊喝了兩口烈酒,好像有點緩過勁來:“我的這位兄弟是個東陸華族人,名叫崔鬆雪。”

一年以前。瀚州,朔方原。

圖馬和同伴們騎著馬,頂著凜冽的寒風在冬日的荒原上疾奔。往年冬天的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在溫暖的帳篷裏烤著火,把一切風雪都關在外麵,舒適地等待著嚴冬的離去。但今年冬天,意外發生了,一夥大概是餓瘋了的馬賊竟然冒著嚴寒襲擊了苦露鎮,搶走了不少的馬匹,還殺害了六個人。男人們聚集在一起,公推圖馬為首領,前去追趕馬賊,搶回屬於自己的財產並為死者報仇。

他們從陰羽原開始一路追蹤著馬賊的蹤跡往南邊走,由於長時期在酷寒的室外奔波,即便是這些北荒漢子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凍傷。但他們知道,自己不好受,馬賊們必定更不好受,所以始終咬牙堅持著。牲畜就是草原人的性命所在,哪怕是自己的命不要,也必須把馬匹奪回來。

但是追擊到封凍的鐵線河畔時,大概已經被追得精疲力竭的馬賊們終於忍不住了,停止了逃跑,而是在鐵線河邊設伏襲擊,決意與牧民們拚命。圖馬和他的夥伴們在河邊陷入了包圍,這些勇悍的北荒漢子揮舞起手中的彎刀,和馬賊們纏鬥在一起。

但馬賊的人數略多,並且伏擊打了個出其不意,一上來就先傷了好幾個牧民。一小會兒工夫之後,已經有三個牧民喪命,其他人個個帶傷,形勢岌岌可危。

崔鬆雪就在那個時候出現,他當時本來隻是偶爾路過那裏,一看雙方的裝扮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於是挺身而出相助牧民們。他是個秘術師,不必靠近,站得遠遠的催動著空氣,那些無形無影的風在他的手中忽然變得比刀鋒還要銳利,每一道風刃劈出,都能準確地刺中一名馬賊。直到七八名馬賊落馬,他們才注意到崔鬆雪的存在,但是此時形勢已經逆轉。牧民們見來了援軍,更是奮起殺敵,在崔極雪的配合下,差點全殲了馬賊,隻有兩個人落荒而逃。

牧民們充滿感激地請崔鬆雪去苦露鎮做客,他並沒有推辭。一路上崔鬆雪介紹了自己,他是一個四處遊曆的秘術師,生平最大的誌願是踏遍九州山河。這一趟特意趕著冬天來感受一下瀚州的蒼涼,沒想到碰巧幫助了這些遇險的牧民。

崔鬆雪是一個性情豪邁的人,和直腸直肚的蠻族人很合得來。後來他就住在圖馬的卡宏、也就是不歸客棧裏,和牧民們喝了半個月的酒,天天喝到爛醉如泥。臨走前,他和性情相投的圖馬按照蠻族人的風俗結拜了兄弟。所以一直到現在,圖馬都還稱呼他為“我兄弟”。

“原來他是一個秘術師,”雲湛若有所思,“那他交給你這樣東西又是怎麽回事?”

“大概是在今年初,冬天最冷的那段時候,有一天半夜裏,風刮得好像要把地皮都卷起來一樣,”圖馬回憶著,”我兄弟突然敲開了門,已經凍得像一個冰坨子,就和你來的時候……不對,就和那個假冒你的家夥來的時候差不多,幸好他能夠用秘術護體,換成一般的人,早就凍僵了。我趕緊用雪替他搓手腳,給他塗抹活血抗凍的藥膏——用烈酒調開的——才算是保住了他的四肢,不然隻怕都要凍得壞死了。而那時候我才發現,他竟然瞎了一隻眼睛。”

“也就是說,這隻眼睛在一年前還是完好的。”雲湛點點頭,同時心裏明白了死者身上凍傷的痕跡是怎麽來的。

圖馬繼續說:“他稍微喘勻了一口氣後,灌了兩口酒,馬上對我說,他不能久留,必須天亮就離開,以免敵人跟蹤到此,那就糟糕了,但是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必須交給我替他保管。他向我形容了那枚圓牌,告訴我,他被敵人追著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九州,終於發現圓牌是致使他始終無法隱匿行蹤的關鍵。所以他把圓牌藏進了那隻盲眼裏,因為隻有血肉之軀才能隔斷那種秘術的聯係。但盡管如此,敵人還是會有別的辦法追到他。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大秘密,敵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

“他到底是為了什麽秘密而被追殺?”雲湛急忙問。

“沒有說,我問他,他什麽都不肯說,”圖馬有些淒涼地搖著頭,“他隻是告訴我,敵人非常凶險,他很有可能性命不保,所以才要我保藏這個鐵盒,鐵盒裏藏著關鍵的秘密,必要時會有人來取。他臨走前說,他會去往宛州,尋找一個很厲害的遊俠幫忙,並非為了救他的命,他死與不死並不重要;他希望那位遊俠能夠阻止一場巨大的災難發生。我一再追問他,到底是什麽樣的災難,他卻堅決不願說,後來看我有些生氣了,他才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雲湛緊盯著圖馬。

“沉睡的惡魔已經複蘇了,但他還在尋找著他失去的力量,”圖馬的語氣冷森森的,“必須要阻止他真正的覺醒,否則九州大地將會陷入血光之災。”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中。雲湛接過金屬圓牌,看著喪亂之神的麵孔,心裏想著:誰會複活?喪亂之神墟淵嗎?難道喪亂之神並非一個虛妄的傳說,而是真實存在的?

他把身體裹在溫暖的毯子裏,在胡思亂想中慢慢睡去。在睡夢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反複看見喪亂之神的身影。墟淵的左眼空洞如深潭,右眼噴射出席卷一切的烈焰。創世神的奴仆在執行著他的使命,大地在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