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天的到來並不能讓石秋瞳的心情好多少。總體而言,冬季的結束反而意味著麻煩的一步步臨近。她已經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去努力,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努力成效甚微。所以她隻能坐在花園裏,看著漸漸蔓延開去的春色,無奈地發呆。

南淮城的春天永遠是充滿生機的。略帶濕潤的春風很快驅走了寒流,金粉的氣息開始在空氣裏飄**。那些絲竹的靡靡之音飄飄悠悠傳入耳中,總能讓石秋瞳這樣的怨女自憐自傷自怨自艾一番。但在這個春季,她甚至連思春悲秋的心情都沒有,在花園裏出了一陣子神,又起身趕往聖音閣。每一年春天,國主石之遠都喜歡在那裏休憩,欣賞一些各地特供的名貴花種。

守在閣外的禦前侍衛見到石秋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仍然恭敬地行禮:“公主殿下,國主已經說過了,今天他暫不召見你。”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和過去一個月一樣。”

“那你就再給我傳話,傳到他同意召見為止。”石秋瞳毫不讓步。

這位倒黴的侍衛就像是嘴裏被塞了一把黃連,癟著嘴進了門,不久之後,他耷拉著腦袋出來了,向石秋瞳簡短地說了兩個字:“照舊。”

石秋瞳哼了一聲,眉毛一挑,“那你就按意圖行刺的罪名來砍了我吧。”她一把推開侍衛,就往裏麵硬闖。她武藝高明,力氣本來就大,侍衛又不敢還手,被她退了一個趔趄。石秋瞳大步進了門,侍衛隻能一臉苦相地在後麵追著。

“父親!”石秋瞳一邊走一便高喊著,順手推開沿路礙事的侍衛、太監、宮女。很快,一個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白日喧嚷,成何體統?”

“我不喧嚷一下,您死活躲著不肯見我呢。”石秋瞳循聲而去,在一個涼亭裏找到了她的父親,南淮城以及整個衍國的統治者,國主石之遠。國主正和幾位老臣坐在一起,看那悠閑的神情,多半是在討論詩詞。

石之遠看到女兒,臉上微微一沉,似乎想要開口斥責,但又忍住了。幾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識趣地告退了,涼亭裏隻剩下了父女倆。

石秋瞳在父親麵前坐下,臉繃得緊緊的,國主苦笑一聲:“你已經磨了我一個月了,何必呢,我並沒有說這一場仗一定要打的。”

“你當然沒有說,任何事情不到最後一刻你是不會公布的,”石秋瞳針鋒相對,“但是你早就下定了決心。你以為我沒有注意到北部邊界的兵力調動嗎?而且那幾個神秘的來客,最近仍然在頻繁出入南淮。”

“既然你已經明白我心意已決,又何必多說什麽呢?”國主的神情十分不悅,話語裏多了幾分怒意。

“因為戰爭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石秋瞳毫不退讓,“兩年前那場叛變,差點席卷了整個九州,聲勢比你所能調用的兵力大多了,最後怎麽樣?還不是在攻打天啟城失敗後,很快就被平息了,而你不也是看穿了他們的外強中幹,才中途退出聯盟的麽?這已經不是亂世時代,有那麽多的熱血可以被點燃,現在的人民隻想吃飽飯,不想打仗,雖然我們兵精糧足,你想要……”

國主猛地一拍桌子:“夠了!”

他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極力壓製住自己的咆哮聲:“這是我的國家,我有權選擇它的方向!至於你……雖然你是我的女兒,而且是我非常有用的女兒,我真的要讓你閉嘴的時候,所需要的也不過是一把刀或者一根繩子!更何況……這些日子發生了些什麽你也清楚,我不能為了你而舍棄國家大業。”

他揮了揮手,示意石秋瞳快快滾蛋。石秋瞳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掉頭向聖音閣外走去。走到半途,國主忽然又補了一句。

“這一次的結果,和之前的絕不一樣,”國主的語氣充滿了自信,“你很快就會看到的。”

石秋瞳覺得父親已經不可理喻,加快了步子趕緊走開。

這一個無所事事的夜晚,石秋瞳哪兒也不想去,一個人坐在寢宮裏發呆。寢宮裏照例有一張很大的梳妝台,有一麵一人高的鏡子,不過該梳妝台的使用率肯定是整個皇宮裏最低的,因為石秋瞳生性好武,不願意浪費時間在無聊的花黃上。然而最近一兩年來,向來不喜歡打扮的石秋瞳卻越來越多地悄悄坐在鏡子前,看著自己依然顯得年輕美麗的容顏,以及眼角已經開始悄然滋生的細小皺紋。她曾經一度以為年輕的時光還會很長,某些煩惱還可以假裝拋諸腦後,不去多想,但時光如同漲潮的海水一般洶湧進逼,已經漸漸讓她有呼吸不暢的壓抑感。

心緒煩亂的時候,偶爾她也會溜出宮去,找一個僻靜小巷裏的深夜酒攤,獨自一人喝點悶酒。但是所謂借酒澆愁,並不是澆滅的澆,而是澆灌,憂愁的嫩芽隻會在每次酒醒後越長越高。所以現在她也不大出去喝酒了,就是一個人坐在宮裏,靜靜數著年華老去。

白天與國主的爭吵讓她更是情緒低落。她獨自坐了大半個對時,幾乎沒有動過,直到蠟燭熄滅才恍然驚覺。此時月光清冽如水,從窗外照進來,她也無心再招宮女點燈,打算就寢。但剛剛站起身來,她看到一個黑影在月色下一閃而過,雖然速度極快,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不動聲色,輕輕拉開梳妝台最上層的抽屜,從裏麵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劍握在手裏。然後她慢慢來到窗前,仰起頭,假裝欣賞月光的樣子,眼睛卻在全神留意著剛才出現過的那個黑影。她沒有眼花,那果然是一個偷偷潛伏進來的身影,現在已經閃身於一棵大樹背後,正在朝這邊窺伺。眼見著石秋瞳始終隻是在賞月,而並沒有其他動作,黑影又繞了一個方向,緊貼著牆邊向著窗戶這邊挪過來。

石秋瞳藏在窗格下的手握緊了短劍,算準黑影已經進入到適當的距離,她猛地躍窗而出,一劍向敵人刺去。與此同時,她發出的這一點動靜立即驚動了附近的侍衛,馬上有十多個侍衛從牆外跳進來,循聲直撲那個黑影。

“別動手,是我!”黑影大喊了一聲,石秋瞳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立即硬生生穩住身形,趕緊對著侍衛們發令:“沒事兒了。你們都先退下。”

侍衛們迅捷地退出去,石秋瞳喘了口粗氣:“你還真對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就不怕我一失手在你身上捅出個窟窿來?”

黑影向前走了幾步,站到月光下,露出了那張令石秋瞳又愛又恨、無可奈何的臉。

“我必須要做這個試驗,”雲湛很難得地收起了以往的嬉皮笑臉,“現在我知道為什麽我們上次見麵時,你那麽的不安了。沒有人刺殺你老爹,但是有人在刺殺你。”

“是的,你說得對,”石秋瞳眉頭微蹙,“我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分心。我畢竟還有能力照料自己。”

“我當然相信你能照料自己,但你不告訴我顯然是錯誤的,”雲湛的語聲就像今夜的月色一樣,明亮而慵懶,“你不說,我還是會分心,因為我會禁不住老是去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反而腦子動得更多。所以你還是應該說出來。別忘了,那可是……你的事情。”

那可是你的事情。

在和父親拉鋸了一個月並且隨時繃緊了弦準備應付刺客之後,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夜晚,在這個男人的跟前,石秋瞳終於覺得有一股暖流從心頭流淌而過,漸漸奔湧成無法抑製的激流。

“進去說話吧。”她極力克製著感情,淡淡地說,轉身的一瞬間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宮女點上了燈後很快退下。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想先開口詢問對方的狀況,最後還是雲湛先說:“我的事情簡單點。跑了一大圈,殺了兩個敵人,卻什麽也沒能弄清楚,因為我的委托人留給我的資料全都被燒成了灰燼。”

“燒了?那豈不是線索全都斷了?”石秋瞳問。

“也未見得,還有一線希望,”雲湛說,“如果我能找到一個水準足夠高深的火係秘術師,讓他使用一種逆轉術,就有可能把那些被燒毀的東西還原。”

石秋瞳聽得兩眼發直:“什麽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我不知道,”雲湛搖搖頭,“但根據我的猜測,也許在寧州我的老家能夠找到這樣的人。”

“你怎麽知道?”石秋瞳問。

“我叔叔雲滅告訴我的,”雲湛回答,“在他年輕的時候,雲家的族長曾經給他看過一份文件,那份文件就曾經被燒毀,但是找了秘術師還原了不少。那大概是羽族獨有的高深秘術吧。”

“也就是說,你剛剛回來,就得再千裏迢迢跑一趟寧州?”石秋瞳的話語裏隱隱有點遺憾,雲湛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不舍。他笑了笑:“放心,暫時用不著親自去跑。我叔叔這段時間正好在寧州陪老婆,我和他之間可以用馴服的迅雕傳信,速度很快。我會先讓他幫我查一下現在還有沒有這種秘術存在,如果有的話,我再過去,免得白跑一趟。”

“陪老婆?那就是你的嬸嬸囉?”石秋瞳好奇的問。

“沒錯,嬸嬸,也是師母。我叔叔雖然是個心狠手辣的大惡棍,但對我嬸嬸還著實很好,可惜我嬸嬸為人太溫柔,什麽事都聽他的,不然我真的很像看看如果他們倆吵起架來會是什麽樣……”

“你就沒安什麽好心!”石秋瞳撇撇嘴,臉上卻露出神往之色,“雲滅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羽族第一高手,比你這樣沒出息的小混混強多了,沒想到也有這樣的一麵。”

雲湛一臉悻悻之色:“真傷自尊,其實我沒覺得我比他差多少,你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羞辱我的機會……不過我覺得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再堅硬如鐵的人,內心也會有柔軟的角落吧。我叔叔再厲害,也是個凡人,凡人就會有情愛的牽絆,誰也不能免俗。”

這句話說出來,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默中,這一番話雖然是在評價雲滅,卻無意間觸動了他們的心事。一股淡淡的惆悵在兩人的心中同時升起,在他們的麵前,似乎總有一條路堵得死死的,沒有辦法越過。

雲湛定了定神,決定扯回正題:“行了,我的事情說的差不多了,該聽聽你的了。到底是什麽人要殺你?已經動過幾次手了?”

“已經有兩次了,”石秋瞳飛快地回答,似乎也想趕緊把話題轉移開,“並不太清楚他們的身份,但可以推測,應該就是最近一直煽動我老爹向鄰國開戰的那夥人。”

“開戰?”雲湛一怔,“有人在煽動戰爭?”

“是的,一夥我到現在都還沒查明身份的人,”石秋瞳說,“也不知道他們通過什麽渠道,和我老爹進行了一次秘密的會晤。從那之後,他就像著了摸一樣,一直在做著戰備。我最近一兩個月都在苦勸他,但他完全聽不進去。而就在這時候。我遇到了第一次刺殺,那時候你還沒走,幾天後又是第二次。兩次都非常驚險,但第一次他們低估了我的武功,第二次又低估了我的防備,這才沒能成功。”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雲湛想到那千鈞一發的凶險,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緊。看著石秋瞳一臉的憔悴,可想而知她最近幾個月的日子很不好過,一陣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這幾天我來給你做保鏢吧,”他忽然說,“反正我得等著我叔叔回信,左右無事。而且如果真的有什麽戰爭的話,那可絕對是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觀。不過最重要的在於……”

“在於什麽?”

“有我在外麵守著,你至少能多睡幾天安穩覺。”

石秋瞳眼前一亮,臉上微微一紅,想了一會兒,沒有拒絕:“這可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我隻管飯,不會拿錢給你去胡亂花銷的。”雲湛是個從來不願意存錢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都處於沒錢的狀態,一旦手裏有了金銖,就會毫不吝嗇地迅速花光,所以石秋瞳每次找他辦事都會把報酬卡的死死的,一個銅錙也不多給。

雲湛怪叫一聲:“還沒過門呢,管起錢來倒是厲害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