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對於任何一個沒有自虐傾向的人而言,在陽春三月即將到來的時候離開溫暖的南淮,去往北風怒號的陰羽原,都實在是有點從天堂到地獄的驟然下墜的心境。

雲湛就深深感受到這種無奈。不管有怎樣正義的目的在背後驅使,去往被稱呼“北荒”的瀚州北部,也足夠讓人心裏直發顫。

從南淮到陰羽原,已經遠遠離開了衍國國境,幸好有佟童為他辦的路引,跨越國境能省掉很多麻煩。回頭想想,佟童畢竟就是個身份不高的捕頭,能在一天之內為他拿到路引,沒準還是石秋瞳幫了點忙。但他又不願意多想,給自己徒添麻煩。

一則好消息是茶商艾森的女兒艾小姐終於痊愈了,一直騷擾她的厲鬼不翼而飛,使她可以很快恢複身體,能趕得上早就定好的婚期,嫁給南淮黎氏的三公子。千恩萬謝的艾森加倍向除妖師付足了酬金,這樣的話,劉厚榮的藥費算是不愁了。這一點令雲湛可以帶著一臉輕鬆的笑容離開南淮,一路取道向北。

來到中州北部的泉明港時,遇到了一點小小的耽擱,據說是當地駐軍在緝拿斥候,鬧得雞飛狗跳,以至於每一位試圖從泉明渡海去往瀚州的人都得遭受仔仔細細的搜身盤查,隊伍一直排出去幾裏地。

雲湛等得焦躁,眼看前方的隊列好似一條蜿蜒長蛇,排到自己是遙遙無期,靈機一動,伸手招來一個路邊的閑漢,給了他一個銀毫,讓他替自己排隊。然後他離開了隊列,走進一間酒館,要了點東西,自斟自飲。

大概過了兩個對時,雖然一直克製著小口小口地喝,他也微微有一點醉意了。探頭往外一看,差不多他所雇用的閑漢快排到了,於是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果然快到了。閑漢見雲湛走過來,咧著嘴笑了起來:“真沒想到,這年頭出門在外的人都挺有錢的,我們兄弟幾個都有一樣的錢可賺了。”

“我什麽都不怕,就怕排隊等候,實在沒耐心。”雲湛嘿嘿一笑,“看來也有人和我一樣啊。”

“喏,那兩位有錢的大爺也過來了,可是他們還至少得排小半個對時呢。”閑漢伸手一指。

雲湛回頭一看,眉頭皺了起來。正在走向隊伍的兩個人很臉熟,就在剛才,他進入酒館不久,他們也進去了,雖然坐得離自己很遠,而且始終埋著頭,但自己一向有觀察周圍環境的習慣,還是認出了他們。

也就是說,這兩個人幾乎和自己同時進入酒館,又幾乎和自己同時離開——但自己離開是因為隊伍快要排到了,而他們還隔得遠呢,很明顯是跟隨著自己而行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素,促使雲湛立馬有了確鑿無疑的判斷。

這兩個怪客,都是獨眼人。

上船之後,雲湛小心觀察,並沒有發現這兩個人的蹤跡。下船之後,他故意放慢腳步,也沒有刻意地隱匿行跡,果然,沒過多久,他們又出現在了身後,遙遙地跟著他。看來他們乘坐的是同時啟航的另一條船,反正都是到同樣的港口,也不必怕跟丟了。

雲湛開始覺得一陣納悶。他從十年前就開始被自己的老師和叔父雲滅訓練跟蹤與反跟蹤術,在甩掉敵人追蹤這方麵的能力,即使是在全九州,也找不出幾個人比他更強。這一趟行程重要性非同小可,從南淮城出發之後,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斷使用各種障眼法,也的確自信身邊沒有任何人能跟蹤自己。但這兩個還是跟了上來,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雲湛並不是一個死抱著自尊心不放因而寧可欺騙自己的人,當然也不是一個輕易就會喪失信心的人。所以他首先排除了這是誤打誤撞的可能性,再排除了自己的常規手段使用不得力,以至於被敵人鑽了空子的可能性,那麽剩下的結論是唯一的:跟蹤者使用了某種自己還沒有掌握的非常規手段,以致於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去防範。

接下來的半天裏,他花血本雇了一輛馬車,大模大樣地走著官道,不再去白費力氣了。他靠在車廂上,讓身體得到最大限度的放鬆,以便迎接可能接踵而至的惡戰,腦子裏卻不停地在思索著。

他們會用什麽辦法呢?巧妙的、不露痕跡的,讓自己無計可施的追蹤方法……他搜腸刮肚地思考著各種可能的詭計,手裏無聊地把玩著那枚金屬圓牌。圓牌上,喪亂之神墟淵正帶著毀滅天地的凶戾之氣狠狠瞪著他。雲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想,設計才估計是參考了九州曆代知名暴君、戾將、凶犯外加悍婦的畫像,才最終確定了墟淵他老人家這張能讓小孩半夜睡不著的麵容。

他凝視著墟淵碩果僅存的右眼,正想開一句刻薄的玩笑,忽然之間,他的笑容凝固了。

浮雕的右眼上好像出現了一點汙漬。他伸手去擦,卻又怎麽也擦不掉。之前的數天裏,他並沒有像剛才那樣仔細觀察過這枚圓牌,但在剛剛得到它的時候,雲湛擦幹淨了圓牌上的血跡,對著光仔細看過。他很清楚地記得,當時右眼上並沒有什麽汙漬,更不必提這樣擦都擦不掉的印痕。

雲湛不禁產生了一個有點荒誕的念頭,但他也知道,同類的事情的確存在,而且貨真價實地發生過不止一次。他需要確認。

“到北都城還有多遠的路?”他問車夫。

車夫笑了起來:“你剛剛才到瀚州,怎麽就著急問起北都城了。還遠著呢。”

蠻族人一直都是騎馬狩獵放牧的民族,在浩瀚的大草原上遊牧而居,哪裏的牧草豐茂,他們就遷居到哪裏,等到草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們會帶著牲畜去尋找下一片草原,以免牲畜吃掉草根,影響下一季牧草的生長。所以他們少有數年乃至於數十年安定的時候,城市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整個瀚州大陸上隻有一座城市,那就是蠻族政權的象征——北都城。

最近百年來,由於長期沒有大規模戰爭的表麵和平,蠻族人也開始一點點吸收東陸華族的文化,在某些地方建起了零星的小城鎮。但它們畢竟還不成氣候,所以雲湛甚至懶得在這些地方停留,而是催促著車夫盡量快點趕路,以便早日到達北都城。

瀚州草原一望無際,視界比宛州的丘陵山坡要寬闊許多,雲湛留意觀察,一路上追蹤者從來沒有在他的視線裏出現過,但他知道他們始終在跟蹤著他。有一天清晨,他故意讓車夫比平常習慣晚半個對時出發,然後一直注視著後方的地平線。果然,沒過多久,那裏出現了兩匹馬,不過雲湛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雲湛,立即勒馬回去了。

果然是無論怎樣都能找得到、追得上啊,一千隻獵狗的鼻子也聞不到那麽遠,雲湛有些惱火地想。

好在幾天之後,北都城終於到了。這座氣勢雄渾的蠻族之城在曆史上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凝重痕跡,即便是現在,外族人進入北都城也都得小心翼翼,半點麻煩都不能惹。

雲湛無心惹麻煩,也沒有心思去觀光,他付了車夫的錢之後,立即開始向路人問路。不過蠻族人的東陸語言普遍說得不怎麽樣,雲湛自己又不會蠻語,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地方。

他要找一家販賣河絡製品的商鋪。河絡是九州智慧種族中身材最矮小的,但同時也擁有最精湛的手工技藝,能製造許多令人膛目結舌的製品與工具。眼下雲湛要找的就是其中之一。

“我需要一麵鏡子,能把東西變大的那種。”雲湛對老板說。老板是個典型的河絡,個子矮矮小小,隻有常人的一半高,說話也十分嚴謹。

“想要把東西變大,應該找秘術師,”河絡用生硬的東陸語說,“我們河絡沒有這種本事,可以製造一麵鏡子來把東西變大。”

“不,我的意思是說,看上去變大了,但實際上沒有變大……”雲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那麽你是需要千裏鏡了?”河絡作恍悟狀,“我們這裏有各式各樣的千裏鏡,最遠可以看到……”

“也不是,”雲湛哼哼著,“我要的是這麽一樣東西。我可以用它來看放在我麵前的小玩意兒,然後能看得非常清楚,因為這種鏡子可以把細節放大。”

河絡這次終於明白了:“我知道了,你需要的是一麵凸光鏡。和你說話真費勁。”

雲湛很少受到此等羞辱,但的確是自己第一句話就說錯了,所以他隻能忍氣吞聲,心裏回憶著自己曆次和河絡打交道的經過,認定河絡真是這世上最可惡的種族。

十分鍾後,雲湛已經呆在了一間華族風格的客棧裏。他拿起這麵水晶磨製的凸光鏡,通過鏡麵打量著墟淵的右眼。沒錯,這個喪亂之神浮雕的右眼上,出現了兩道小小的陰影,小到如果不借助凸光鏡就根本沒法看得到。但在凸光鏡下,這些陰影被放大了,可以看得很清晰。

雲湛長出一口氣,果不出所料,就是這枚圓牌暴露了他的蹤跡。這並不是單純用來做標記或者印章的普通圓牌,裏麵在鑄造過程是貫注了一種秘術,可以使圓牌彼此之間相互呼應。隻要靠近到一定距離內,墟淵的右眼上就會出現這樣的陰影,提醒圓牌的主人,有你的同類在附近。

這本來是呼朋引伴的秘術,用來跟蹤不知情者——比如雲湛這樣的——卻也有意外的效果。當然了,光顯示沒有用,判定具體方位一定還需要應用一些秘術,不然他們不會跟得那麽緊,可惜自己不會。

隻是雲湛還有一點沒想明白:這圓牌是他從倒在事務所裏的屍體眼睛裏找到的,但死者死亡之後的兩天裏,這兩個跟蹤者並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等到自己找到圓牌後不到半天,他們就開始向自己動手,阻止了劉厚榮說出那個關鍵的秘密。他們為什麽不事先就把圓牌拿走呢,非要讓自己抓到了一點蛛絲馬跡之後才動手?

除非是……隻有當自己取出圓牌之後,他們才發現了自己並一路跟蹤過去。在這之前,他們明明殺害了這位死者,在麵對麵的情況下卻偏偏沒有找到圓牌。這說明什麽?

雲湛心頭一震,猜到了原因:這種秘術無法穿透血肉之軀!如果把圓牌藏在活生生的血肉裏,彼此之間的呼應就會隔斷。所以他們殺害了死者之後,恐怕也在南淮城裏四處遊逛,想要尋找這枚圓牌。當然了,在那兩天裏,他們是沒辦法找到的,直到……直到自己把圓牌挖了出來,立刻讓他們有了知覺。

這一路上的跟蹤算是有了答案了。接下來的問題是,應該如何擺脫他們?當然不能學那位死者,往身上弄一個傷口再把圓牌塞進去,我們的雲湛先生絕不會那麽亡命。他向來不介意往身上添加各種各樣的傷口,但必須是在敵人身上。

當然了,解決辦法會有很多,比如買一隻羊或者一條狗什麽的,想來金屬圓牌應該沒有那麽挑食隻害怕人類的血。而在蠻族的地盤,買到一頭牲畜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他正在盤算著怎麽樣在買到牲畜之後迅速完成藏牌和易容改扮的步驟,心裏卻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這麽做的確能甩掉敵人,這一點他毫不懷疑,但是會不會有別的什麽不妥當呢?

他仔仔細細地梳理著思緒,最後終於想起來了,那是自己的叔叔兼老師、羽族第一箭神雲滅當年給他的教誨:“記住,追蹤總是最艱難的,但被追蹤卻是最危險的。”

“廢話,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十多歲的雲湛不屑地說。話一出口就知道要糟糕,果然雲滅的指節伸出,不輕不重在他的頭上鑿了一下,凸起一個火辣辣的小腫塊。

“這世上所有的道理都能被三歲小孩所明白,”雲滅若無其事地說,“但幾乎所有人在臨到運用的時候,就會把道理忘得一幹二淨,這些道理往往隻能留給他們在墳墓裏慢慢消化了。”

“危言聳聽!”雲湛小聲嘀咕著,卻不得不承認雲滅說得有理。

“再高明的擺脫跟蹤的專家,在被人跟蹤的時候,都處於一個被動的地位,”雲滅接著說,“尤其當你完全摸不清對方的底細時,放任跟蹤是非常危險的。”

“那也可以甩掉他們嘛。”雲湛說。

雲滅輕蔑地一笑:“而當你自以為甩掉敵人的時候,也許他已經布置好圈套等著你去鑽了。所以最好的應對方法,是變被動為主動,誰跟蹤你,你就要想辦法反跟蹤他。”

“人家把你盯得死死的,你怎麽反跟蹤。”雲湛追問。

“那就得看腦子了,”雲滅拖長了腔調說,“這個本事是教不來的,隻能靠自己琢磨。”

反跟蹤?雲湛算計著。甩掉這兩個家夥,直接去找那個什麽銅柱,當然是最穩妥的方法。但死者留下的暗示太少,找到了也未必明白。相比這下,跟住在這兩個家夥或許才能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如果真的甩掉了他們,回過頭來再要尋找可能就不那麽容易了。他做出了決定。

第二天一早,雲湛打聽到馬市的所在,打算如同在宛州時那樣,單人獨騎繼續向北進發。但北都城的馬市清一色全是蠻族人,而他們看外族人的眼光讓人相當不舒服。這很正常,戰爭結束後,蠻族人的生活並沒有得到太大的提高,反倒是他們的牧場一小塊一小塊地在不斷地被異族蠶食。

“如果是在幾百年前,蠻子們沒飯吃了就會騎上馬拿起刀去搶其他部落,搶光了自己人就會去搶羽人,去搶華族,直到死掉一半的人、糧食夠吃了為止,”昨晚所住的華族客棧的老板在和他聊天時曾說道,“但現在不打仗了,在蠻族大君的強令下,大部分蠻族部落都不敢出去搶,反倒是多生了很多人口。瀚州是一個資源貧瘠的地方,能養活的人是有限的,不死人,反而多生了很多人,日子自然越來越難了。而蠻子們不去怪大君,反倒認為和平是華族和羽族蠱惑的,所以排外之心更濃了。”

“那你還在這兒做生意?”雲湛同情地看著他。

“沒辦法啊,在家鄉更活不下去,”這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歎息著,“華族也有華族自個兒沒飯吃的原因。”

現在雲湛在四周刀一樣的目光中,算是體會到了那種排外,直到一個華族人主動上前和他打招呼,才有點如釋重負。華族和羽族曆史上發生的戰爭一點也不少,但現在在蠻子們的地盤,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異族。

兩個異族扭扭捏捏地靠邊而行,很像是在冰雹天裏頂著鍋蓋上街的感覺,仿佛能在耳中聽到乒乒乓乓的響動。那個華族人一直把雲湛帶到馬市外麵才停下腳步。

“你一個羽人,大搖大擺跑到這兒來,還是小心點為好,”華族人說,“想要買馬嗎?”

雲湛點點頭,華族人微微一笑:“外人要買馬,得找黑市,不能進正經的馬市。蠻子們要麽不賣給你,賣也會給你劣馬,還得漫天要價。”

“顯然你就是黑市裏的,”雲湛笑了起來,“帶我去看馬吧。”

兩人一前一後,慢慢離開熱鬧的街道,走到一條無人經過的小河邊。雲湛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

“你們的馬養在哪兒,在河裏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後退了一步,握住自己的弓,“我不是來買河馬的。”

“我們不打算賣給你河馬,隻是想把你變成河馬,那一定很精彩,雲湛。”華族人獰笑著摘下了自己一直壓得很低的皮帽,露出他空洞的左眼。

“看來你們已經在南淮城打探過我的底細了。為什麽會選在這個時候下手?”雲湛問,“我以為你們會一直跟蹤我到目的地呢。”

“我們的確是這麽打算的,可惜的是,你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跟蹤,與其讓你在曠野的草原上跑得沒影,還不如就在這裏截住你,直接逼問出你的目的地,拿回我們的東西。”獨眼人伸出枯瘦的右手,一個綠瑩瑩的光球從他的手上升騰而起。

“你們的東西怎麽會落到那個死人的手裏?”雲湛不緊不慢地問,“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輪不到你發問,”獨眼人的左手手指搖晃了一下,“一會兒等你半死不活求死不能的時候,你會有充足的時候來回答我們的問題,但你自己恐怕是沒有機會提問了。”

話音剛落,雲湛揣在懷裏的那枚金屬圓牌忽然動了起來,沒等他回過神來,圓牌已經從懷中跳出,直直向著獨眼人飛去。雲湛不覺愣住了。

“你還真是聰明,竟然能猜到我們追蹤你的方法,但你卻不懂得召喚它的密咒,”獨眼人陰陰地一笑,“而你最大的失誤在於,在用完了那麵凸光鏡之後,忘記把它妥善地藏起來,於是不小心被我們看到了。”

雲湛哼了一聲,臉上現出懊悔的神情:“不小心看到?恐怕是趁我昨晚離開房間,到大堂打聽馬市等等消息的時候,不小心搜到的吧?

“都一樣。”獨眼人簡短地回答,手中的綠色光球升騰起來,陡然間綠光高熾,光球幻化為一個巨大的骷髏頭,從高處向著雲湛猛撲下來,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

雲湛一個閃身,躲過了綠光的籠罩,隻見剛才站立的地方泥土已經被瞬間燒焦。而那綠焰形成的骷髏頭並沒有稍作停留,立即又抬頭而起,轉一個方向,繼續飛向雲湛。這個骷髏頭雖然飛行速度並不算太快,但體積龐大,所到之處空氣立刻被燒得滾燙,體現出操縱者強大的精神力和深厚的秘術功底。

雲湛被迫不停地左右閃避,以免被燒成焦炭,這是大多數武士麵對著秘術師時無可奈何的應對方式。但是秘術師也有弱點,那就是秘術的釋放比較慢,轉換間會留著一定的空隙以供精神力進行補充,被形象地俗稱為“換氣”,而那樣的換氣的空隙,就是有經驗的武士格殺秘術師最好的時機。眼前的這個獨眼人所操縱的火焰骷髏頭固然很龐大,但龐大的事物往往也能反映出一點別的什麽。

比如說,在招式的釋放轉換之間一定會有一點破綻,這個骷髏頭一定會在破綻出現時收回到獨眼人的正麵,以便掩護他換氣。雲湛留意觀察著,果然在連續幾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洶湧烈焰之後,骷髏頭總會有一次全力的進擊,緊接著回縮一次,大約會有半秒鍾暫停攻擊。要擊敗他, 這半秒鍾就是最佳的機會。

他竭力做出狼狽不堪的動作與神態,甚至故意讓綠焰擦過自己的衣角,燃起一小團火苗,以便讓對方相信他已無力抵禦。然後當那個醜陋猙獰的骷髏頭再一次猛撲過來時,他並沒有再向四周躲閃,而是做了另一個動作。

他用盡全力,原地高高地跳了起來,火焰立刻燒焦了他之前站立的土地。而身在半空中的雲湛,已經拉開了弓,穩穩瞄準了獨眼人。他算準了,這正是獨眼人招式切換的一瞬間,在那半秒內,他無力抵抗。

這原本是一個精確的算計,如果是單對單的話,這個獨眼人早已被他一箭穿心。但雲湛似乎是忽略了相當致命的一點:自己一共有兩個跟蹤者,而眼前隻有一個。必然還有一個藏在暗處。他算準了對方換氣的一刹那試圖全力擊殺,卻沒有想到,那也是自己露出破綻的一刹那。

而這一刻,就是那個隱藏著的敵人現身的時刻。雲湛的右手剛剛執箭搭到弓弦上,身邊那條因為剛剛解凍沒半個月而顯得很安靜的小河猛然間狂暴起來,河水如同利箭一樣從河床裏激射出來,一下子把雲湛裹夾在其中。

更為詭異的是,河水仿佛有了生命,以一種違反自然規律的軌跡又重新回到了河裏,某種程度上說,這些河水就像是組合成了一雙柔軟而充滿力量的大手,把身在半空中、完全無法閃避的雲湛抓進了河裏。他雖然倉促間射出了一箭,但由於受到河水的幹擾,這一箭射偏了,沒能命中目標。

撲通一聲,雲湛掉進了水裏,隻來得及冒了一下頭,河水就迅速沒頂。水麵上卷起了一陣泛著泡沫的激烈漩渦。

河水很快恢複了平靜,而雲湛再也沒有從水裏出來。過了一會兒,嘩啦一聲,一個人影從水裏鑽了出來,那是另一名一直沒有出現的跟蹤者。這是一個羽人,雲湛的同族。

“用水草捆住了,”他說,“以這個人的能力,大概還能撐一會兒不死,讓他多喝幾口水再把他弄上來審問吧。”

“我看不必了,”已經熄滅了綠焰的第一位跟蹤者揚起手裏的金屬圓牌,冷酷地說,“我們需要的信息,都已經刻在這上麵了。”

他回過身,看著還有殘餘波紋不斷擴散的粼粼河水:“就讓他永遠地呆在水裏,做一隻河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