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湛的遊俠事務所開在一條被稱之為“遊俠街”的街道上,這條街位於南淮城的城南,略偏東一些,狹窄而泥濘,房屋皆老舊不堪,擠滿了自稱為“遊俠”的那些人。後來有人總結說,所謂遊俠,大概就是遊手好閑成天到處遊**的人。在如今這個街頭打架都能成為新聞的和平時代,遊俠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勒索、恐嚇、追蹤、替妻子尋找失蹤的丈夫、替遺產繼承人調查競爭者的醜聞之類瑣碎小事。

這時候夕陽已經墜下,夜色中的南淮慢慢點亮了燈火。這是夜的南淮,與白晝忙碌奔命的南淮截然不同的另一座城市。其他的遊俠們早早關了門,拿著自己的微薄的收入除去享受去了,雲湛卻還得先去檢查一下,自己被綁走後,門有沒有被石秋瞳的宮女關好,盡管那個房間裏壓根沒有值錢的東西。

門關好了,上了鎖,鑰匙被放在門上方的一個牆洞裏,看來這位宮女倒是蠻熟悉雲湛的風格。但當他開門進去點亮蠟燭後,多年練就的敏銳感覺卻讓他很快意識到,有人碰過他的東西,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刻意夾在抽屜夾縫裏的一根頭發,如果有人拉開抽屜,那根頭發就會落到地上去。

現在頭發就在地上。會是宮女幹的麽?雲湛拾起頭發,想了想,認為不像。石秋瞳對自己知根知底,要的隻是把自己抓進宮去,絕不會去動其他東西,因為這裏根本就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事物。隻有對自己不了解的人,才會做這等無用的搜查。

他把頭發夾回抽屜,慢吞吞下了樓,向著城中走去,他肚子餓了,需要覓食。自從十六歲那年離開貴族的家庭後,他雖然多經困苦,但始終還是有一樣東西沒學會,就是做飯。

“人生苦短,不能把生命浪費在無謂的瑣屑上。”雲湛說得煞有介事。

“原來你的生命也曾經‘有謂’過……”他的損友姬承嘀咕著,“說白了還不是總到我這兒來蹭飯吃。”

但眼下,雲湛已經被忍無可忍的姬夫人掃地出門,隻能自己掏腰包去城裏吃東西。石秋瞳畢竟太了解他,但他的預付費少得可憐,讓他無法揮霍浪費,更可氣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整頓市容了,這一天晚上,那些雲湛早就光顧熟了的小攤都沒有開張。所以最後他好容易猜找到了一個小麵攤,捧起一碗燒肉麵呼嚕呼嚕吃起來。

麵攤老板有點好奇地看著他:“你不是一個羽人麽?怎麽會那麽能吃肉呢?”

“多吃點肉,才有力氣拉弓。”雲湛回答。

“拉弓?做什麽?”老板有點納悶。

雲湛放下麵碗,懶洋洋地捋捋頭發:“你的麵攤背後那棟小樓你看到了嗎?”

“瞧您說的,我又不是瞎子,怎麽會看不到呢?”

“那麽小樓裏藏著的人,你能看到麽?”

“人?我可沒有千裏眼。”

“我有。現在這棟樓的二樓左數第三個窗口後麵,就站著一個人,我打算射他一箭。”雲湛摸了摸背上的弓。

老板還沒來得及說話,從雲湛所說的那個窗口忽然傳來一聲低喝:“看招!”

雲湛沒有動彈,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寒光一閃,一支短小而銳利的弩箭擦著他的麵頰飛過,釘在了桌上。麵攤老板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膝撐地,兩手在地上亂抓,似乎是要爬起來,雲湛卻偏偏在這時候動了起來——他一個箭步跨上去,抓住了老板的手腕。

“你,你要幹什麽?”老板很吃驚。

“那支箭無意傷我,你也無意傷我,但要是被你的繩索捆起來,那就不好看了。”雲湛手上不知做了個什麽動作,放開對方時,自己的指縫裏已經夾住了一根細細的繩索。這根繩索的一頭帶有繩圈,纏住目標時能迅速收緊。

老板苦笑一聲:“看來石爺想要你為他效力,不是沒有道理的。可我還是沒想明白,你能注意到樓上的埋伏不足為奇,能發現他射出的箭隻是嚇唬你一下也不足為奇,但為什麽能看穿我?我曾在親王府做過多年的廚子,做出來的麵絕對地道,不會有破綻的。”

“就是因為過於地道了,所以你才露了陷,”雲湛把繩套交還給他,“你其他地方都裝得很像,甚至麵的味道都調得很好,但顯然從來隻是替有錢人做飯,而沒有當過麵攤老板。任何小本經營的小攤像你那麽舍得放肉,早就賠得精光了。”

“你以後要是還賣麵,我天天來光顧你。”他補充說。

石隆的大名,雲湛一直有所耳聞,等到石秋瞳向他講述過當年的傳位之事後,這個人的形象已經大致在他頭腦裏勾勒出來:一個粗魯的、暴躁的、自以為是的武者,與其說像一個顯赫的親王,不如說更像一個黑幫頭目——麵攤老板“石爺”的稱呼就是明證。此人對石之衡沒有傳位給他大概一直心懷不滿,所以應該是個滿眼閃動著嫉妒光芒的肌肉糾結的老頭子,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周圍跳動著陰森森的火把,無數懷抱鬼頭大刀的惡漢在廳堂裏站立,隨時準備把他看不順眼的人拖下去砍掉腦袋……

一路上胡思亂想著,等真正見到石隆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想象全都是錯誤的。石隆在自己的畫室裏接待了他,雲湛走進去時,他正在揮毫作畫。雲湛擺擺手,製止了帶他進入的麵攤老板的通稟,輕手輕腳走到石隆背後。麵攤老板猶豫了一下,居然聽之任之。

石隆正在畫著一個女人。雲湛對書畫幾乎沒什麽研究,但一張女人的臉蛋是美是醜,還是能看出來的。石隆筆下的這個女子,雖然還沒有完工,但從那細細勾勒的五官線條和身形可以看出,實在是冰肌玉骨的絕世美女。

“這個女子怎麽樣,雲湛先生?”石隆頭也不回,原來早就注意到了雲湛的接近。

“很漂亮。”雲湛真心實意地回答。石隆歎了口氣,放下筆:“果然如此,人總是有美化過去的傾向。我的亡妻從來都不是一個美人,但不知怎麽的,我每次下筆,總是不知不覺把她畫得十分美麗,為了追求美而失去了真,就畫技而言,算是墜入魔道了。”

他搖搖頭,很有禮貌地說,“太過專注,怠慢了雲先生,快請坐。”

喝茶的時候,雲湛細細打量著石隆。他雖然年過五旬,卻保養得很不錯,幾乎沒有白發,一身儒雅的氣質,既不像是個富貴尊隆的親王,也不像是個凶神惡煞的黑幫頭目,讓人很難相信此人年輕時曾在江湖中和一幫子平民凶徒搏命廝殺。

“你是不是在想,我這副樣子,不像是年輕時在街頭和人玩刀子的那種人?”石隆忽然問。

雲湛啞然:“任何一個第一次見到你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

石隆摸著自己風度儼然的胡須:“確切地說,最近十四年來,任何一個第一次見到我的人都會這麽想。要是放在十四年前,我的形象應該正好符合你的期望。”他卷起了一點袖子,雲湛看到他的小臂上肌肉結實飽綻,還有幾道顯然年深日久的老傷疤,可知他所言不虛。

但雲湛仍然有點不解:“為什麽是十四年來?”

“因為我的女兒十四年前剛剛出生,”石隆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為人父母者常見的慈愛表情,“我年輕時再怎麽荒唐胡鬧,也不過禍害我一個人。但有了女兒之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這世上不會有哪個當父親的原意看到自己的女兒成天和人打架鬥毆吧?”

他緊接著歎了口氣,“可惜的是,我女兒身上還是流著我的血。我再怎麽裝腔作勢隱藏自己的本性,對我女兒都沒有什麽效果。她比我年輕時還要胡鬧,下地掘土上房揭瓦,六歲的時候就能把太子打得哇哇大哭,讓我在國主麵前下不來台。我經常想,這要是個兒子就好了,我還能任他自生自滅。”

雲湛莞爾。作為一個常年和種種奸惡狡猾之徒打交道的人,他很容易就能判斷出,石隆在提到他女兒時,語氣是誠懇的,感情也應當是真摯的。正因為如此,石隆接下來的那句話才會讓他心裏一緊。

“請你一定要幫我把她找回來,雲先生。”石隆的聲調陡然轉低,沉鬱的臉上多處無數道深深的皺紋。

到這時候雲湛才明白過來,為什麽石秋瞳對安排他接近石隆那麽有信心。毫無疑問,她早就聽說了石隆的女兒失蹤的消息,並且一定通過某些渠道,甚至於自己親口向石隆推薦了雲湛。石隆未必願意和雲湛這樣底細未知的私家遊俠打交道,但一個丟了女兒的父親,幹出什麽病急亂投醫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何況雲湛雖然職業道德令人不敢恭維,職業素養卻是一貫有相當的口碑的。

難道會是石秋瞳故意綁架了石隆的女兒?雲湛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但又很快否定了。石秋瞳是幹不出這種卑鄙勾當的,她大概寧肯明刀明槍地和自己的伯父幹上一仗。

真有意思,雲湛想,為了替石秋瞳調查篡位的陰謀,先要幫篡位嫌犯尋找失蹤的女兒,這趟生意可真劃算,一氣兒賺雙份錢。看這位親王的排場和豪爽的性格,一定不會像石秋瞳那麽摳門,雖然雲湛心知肚明,石秋瞳絕不是摳門,隻是在想方設法地約束自己,免得自己手裏有點錢就要去惹事而已。

想到賺錢,雲湛精神一振,認真地聽石隆講述女兒失蹤的經過。

“我女兒是在兩個多月前失蹤的,當時她剛剛代表我去探望了她的叔父,我的哥哥,也就是國主石之遠。”石隆毫不避諱地說出了國主的名字,“從王宮出來後,她在禁衛的眼皮子底下進了馬車,此後卻再也沒有回到家。”

“半道上被劫持了?”雲湛問。

“不算半道,”石隆的臉上隱隱有怒意,“應該算是在家門口。”

按照石隆的說法,石雨萱好動不好靜,頗有幾分野氣,性喜惹是生非。管教這種女兒一向都是極為頭疼的事情,比如她不愛呆在親王府裏悶著,一向喜歡在外麵閑逛,哪兒不安全往哪兒竄,他也製止不了,隻能暗中派人跟著她。那一天也不例外。但到了夜深之後,意外發生了。

在那個寂靜的秋夜,郡主的馬車聲響聽來分外清晰。按照慣例,那輛車會先在親王府門口停下,郡主從車裏跳下來,用她的靴子狠狠踢門,直到門打開為止。然而那一夜,馬車還沒有來到門口,隻是在順著院牆行駛的時候,保鏢們的呼喝聲突然響起,接下來就是一連串激烈的打鬥聲。很顯然,這些暗中跟隨的保鏢發現了不利於郡主的險情,所以立刻現身護衛。

訓練有素的親王府侍衛們在一分鍾內就循聲趕了出去,但當他們趕出去時,所有的保鏢都已經橫屍當場。對方的秘術師放出了幾個極具攻擊力的秘術,逼得侍衛們不能近前,原本已經停下的馬車卻突然狂奔起來,無疑是有人占據了車夫的位置,趕著車就走。而郡主……那時候就在車裏。

秘術師們連續施放秘術,在耗光了精神力之後,迅速逃離,小部分侍衛去追他們,大部分都趕緊去追尋馬車。事實上,他們的確找到了馬車,但卻已經是在第二天清晨,因為城南曲裏拐彎的巷陌像蜘蛛網一樣複雜,追蹤起來十分不易。而找到的馬車已經被大卸八塊,碎片扔在了不同的地點,半點也沒法看出出事地點究竟在哪兒。而原本呆在馬車裏的郡主的貼身侍女也早已氣絕身亡。

事後清點,追蹤的侍衛失蹤了好幾個,五個人的屍體在不同的地方被發現。屍體的死狀各異,兩人身上帶有明顯的外傷,分別被刺穿小腹和捏碎喉嚨;剩下三具屍體表明他們受的都是內傷,由於血液沸騰而亡,那是一種高明的秘術。

唯一稍微值得欣慰的是,並沒有發現石雨萱的屍體——然而也沒有活人。誰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現在在什麽地方。

石雨萱就像是一滴水,在南淮的陽光下蒸發了。

雲湛一邊聽著石隆的講述,一邊留意他的表情。能看得出來,石隆對女兒的關心是真的,這個不惜改變自己的作風、把自己打扮成讀書人的古怪老頭,無疑是真的很疼愛他的女兒。但是另一方麵,石隆的講述過於有條理,過於冷靜,缺乏那種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的焦躁不安,讓雲湛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那像是什麽感覺呢?雲湛苦苦思索著,臉上還要裝出若無其事,向石隆詢問著種種細節。石隆唉聲歎氣,眉頭緊鎖,讓人全然看不出他昔日縱橫江湖的風光豪情。雲湛做出不經意的樣子問:“在我之前,你也嚐試著找了別人去尋找你的女兒吧?”

石隆苦笑:“有什麽辦法呢?我這張老臉總還值點人情,求助昔日的朋友們,他們多半是會買賬的。但他們大多不在南淮定居,人生地不熟,基本都是徒勞無功,至少黑道上的人沒有任何一個承認此事。所以我最後隻能求助於你這個陌生人了。如果南淮城最好的遊俠都找不到她,我也沒辦法啦。”

這頂高帽並沒有讓雲湛飄飄然,反而令他敏銳地意識到一點:石隆不想張揚此事。所以他先找了自己黑道的朋友幫忙,失敗之後又求助於自己這個私人遊俠,而始終不願意動用官方的力量。實際上,親王的女兒,郡主被綁架,絕對算得上是大案,如果動用全城之力進行搜捕,效果可能會更好。但他為什麽不這麽做呢?

除非他不敢把這件事張揚出去,回到家裏躺在**之後,雲湛還在思索著。為什麽不敢?其中別有隱情?或是牽扯到什麽醜聞?石隆肯定不願意說出來,這一點得靠自己去慢慢發掘了。

石龍還有一點說了謊,那就是他把他和江湖人士的緊密聯係歸結到了尋找女兒這一理由裏。但事實上,石雨萱兩個月前失蹤,石隆的頻繁活動卻是從四五個月前就開始了。

掩飾!雲湛忽然心頭一亮,石隆是在用女兒失蹤這一事件,為自己的活動做掩飾!

雲湛一下子坐了起來,在心裏把此事的前因後果都理順了:石隆不斷勾結外人,必定有所圖謀。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引起他人注目,於是利用過來女兒失蹤來作為苦肉計。正因為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所以這起苦肉計才會顯得真實可信。這樣的話,他那些關係不明的舊友們才能打著尋找石雨萱的旗號放心活動。如果真的動用了官府的力量鬧得滿城風雨,反而不利於他的行動了。

這麽說來,會不會連石雨萱失蹤的事情都是假的,其實她壓根沒有失蹤,隻是被石隆藏起來了?雲湛冒出了這個更大膽的猜想。但回想之前石隆的神態,那種擔憂又並不像假的。當然了,察言觀色不一定絕對可靠,某些人天生就是一流的戲子,判斷一個人究竟是誠實的還是虛偽的,最終仍然要靠證據。

那我就先把失蹤的郡主找出來吧,雲湛想,好歹也得對得起親王優厚的預付款。

他滿意地哼了一聲,慢慢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