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這個該死的捕快怎麽那麽玩命?

許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一向對自己多年苦練的輕功很有信心,這也是他能在宛州各地當飛賊的資本。他總是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高牆,從富商們的錢櫃裏盜走財物。偶爾有被人發現的時候,隻要撒腿狂奔上房上樹,就沒有人能追得上。

然而今天,他似乎是遇上了對手。背後那個身材壯實的捕快一直跟著他窮追不舍,從城中追到了城邊,再一路跟到城外。這個捕快身軀魁梧,一身肌肉糾結,顯然並不是練輕功的材料,事實上他的腿腳也並不算快。可惡的在於,他比許鵬以前遇到過的任何一個追捕者都更加有恒心、更加不屈不饒。雖然已經累得呼哧呼哧直拉風箱,但這位捕快就是不肯停下半步,始終像影子一樣死死盯住許鵬。他的同伴們都已經被甩得無影無蹤了,隻剩下他一個人還在拚命地邁著腿。

許鵬累了,這一夜間他作案四起,由於收獲頗豐,回到客棧後一直處於興奮狀態沒有睡覺。到了中午好容易困倦了,這個狗日的捕快居然就找上門來了。此刻兩人已經追逃了兩個對時,日頭西斜,對方竟然還是不依不饒。

真的累了,許鵬想。他已經多次提速把對方甩開,但隻要稍微放慢腳步喘口氣,對方搖搖晃晃的身影又會在遠處出現。這已經不像是一場追逐了,倒像是在比賽誰會比誰先累死。

王八蛋!兩腿酸疼得幾乎要失去知覺。許鵬惡向膽邊生,看看周圍——他們已經跑到了一片荒廢的田地上,而對方隻有一個人。他停住腳步,摸了摸藏在腰間的匕首。不行就幹掉那個捕快——雖然賊和強盜理應有所區別,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捕快追了上來,在許鵬身前三尺的距離停了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因為他們除了喘氣之外根本顧不上別的。捕快更是微微彎腰,兩手扶著大腿,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樣子。但到了最後,還是他強行先開了口:“把贓物交出來!跟我……跟我走!”

許鵬做出膽怯而懊喪的樣子,迎著捕快走了上去,把一直捏在手裏的包袱遞給他。就在捕快伸手接包袱的一瞬間,許鵬猛地把包袱砸向對方的臉,同時已經把匕首從腰裏拔了出來。

不過該捕快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反應卻也不慢。他先伸手擋掉包袱,見到寒光一閃,身子已經迅速側移,以狼狽不堪的動作勉強躲開這一刺。許鵬收勢不及,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捕快趁機飛起一腳踢掉了許鵬的匕首,接著合身撲上,狗熊撲食般把許鵬撲倒,兩人在地上扭作一團,滾得渾身塵土。許鵬竭力想要擺脫,但對方力大體重,很快把他死死壓住,然後揮起拳頭一拳拳砸在他的臉上,幾拳下去,許鵬就被打暈了。

捕快鬆了口氣,從身上取出鐐銬,把許鵬銬了起來,這才顧得上伸袖子擦掉滿臉的灰塵、汗水以及灰塵和汗水和成的泥漿。他正準備把地上的包袱撿起來,忽然之間,背後一陣勁風毫無征兆地襲來。

從速度就能判斷出,襲擊者是個絕頂高手,和許鵬這種三流毛賊絕不一樣。

在那一瞬間,捕快的動作陡然間比之前和許鵬纏鬥時快了好幾倍。不再是一分鍾前笨手笨腳的招架功夫,他的右手迅若閃電地從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反手切出,帶著淩厲的風聲,力量速度都無懈可擊,而且蘊有一種逼人的氣勢。對方連忙變招,捕快已經抓住這一下機會轉過身來,雙手齊出,令人眼花繚亂地連續攻出七招,每一招都精妙無比,但這些招式剛剛打出一半,他就硬生生地停住了,臉上的表情難看至極。

“雲湛,你這個混蛋!”他破口大罵,“沒事做來消遣老子嗎?”

雲湛微微一笑:“我一路看著你像烏龜爬一樣追這個小毛賊,再用比狗熊更漂亮的姿勢和他打架,把自己弄得像個唱花臉的,實在有點忍不住了。整個南淮城的戲子都找不出一個演技比你更好的,夯貨。你們天羅果然出人才。”

這個被雲湛稱為“夯貨”的捕快,就是他向石秋瞳要求來協助自己的安學武。此人看起來五大三粗貌似缺點心眼,有著一身說好不好,說壞又不算太壞的武藝,在南淮城勤勤懇懇工作多年,憑借著對各種瑣碎案件的韌性一點一點地升遷到捕頭。他沒什麽本事,偏偏十分自信,最痛恨私家遊俠,張口閉口就是國家律法神聖不可侵犯,原本向來為雲湛所看不起。但在一年前的一起案件中,麵對著一位可怕的強敵,安學武無意中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原來他竟然是殺手組織天羅的一員,是個隱藏不露的高手。他那副庸庸碌碌的偽裝,竟然連雲湛這樣精明的人都騙過了。

那一次之後兩人算是真正認識了,彼此的關係則變得很奇怪,除了表麵上的捕快與遊俠之爭和背地裏的暗中較勁之外,還多了幾分類似友誼的惺惺相惜。這一回雲湛點名要安學武協助自己,一方麵固然是想過過使喚對方的癮,一方麵也的確看重安學武的能力,兩個理由一半對一半。

把罪犯送回衙門後,兩人回到安學武的居所,雲湛簡單說明了情況。安學武的臉立馬就綠了:“什麽?要我聽你的差遣、暗中替你辦事?”

“我的口齒不清嗎?為什麽你還要重複問一遍?”

安學武一拍桌子:“第一,老子憑什麽要聽你的?第二,最近老子手裏還有三樁案子要倒騰:鹽商金城被飛賊盜走的珠寶,大學士鄧文瀚被小白臉拐走的愛妾,樂坊教頭匡林被小流氓打斷腿的兒子……”

雲湛遺憾地一攤手:“沒辦法,按照國家律法,你得聽上頭的命令呀。你看,你在南淮城苦心經營那麽多年,積攢了那麽多人脈,關鍵時刻未必比認識一個公主更好用。我的案子優先,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安學武瞪著他,看起來像要把他扔進油鍋炸了,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嘟噥一聲:“好吧。”

雲湛卻很意外,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怪了,這可不像你啊,夯貨。我以為你至少會和我磨蹭上半天才會答應,怎麽三言兩語就妥協了。”

“偶爾我也會突然好心,幫助一下弱者,”安學武兩眼望天,“誰叫你是一個可憐的天驅武士,為了你們和平的理念,遲早要和石之遠這樣有野心的國主一戰呢?有了這種顧忌,你就沒法和那個漂亮的公主在一起了,真是可憐呐。”

雲湛正想趁熱打鐵再打擊安學武兩句,沒想到安學武幾句話點到了他的痛處。他正打算反唇相譏,幾個捕快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愉快交流。一名捕快滿頭大汗地來到安學武身前,嘴唇顫抖著,聲音裏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恐懼:“安頭兒,西郊發生了命案。屍體……屍體很怪。”

屍體的確很怪。

最早發現屍體的農夫是在自家的田地裏看到它的,當時他正準備去澆水,剛剛踩到田埂上,就發覺一直樹在田裏的稻草人顏色有點奇怪。這個稻草人在田裏立了多時,用來嚇唬偷吃的鳥雀,本身應該是深褐色,但現在,它卻在下午的陽光中反射出類似膚色的淺黃的光。

這又是誰家的小孩搞得惡作劇?農夫搖晃著腦袋,走近前去查看。稻草人除了顏色不對之外,形狀好像沒什麽變化,還是那樣軟綿綿地緊貼在木杆上,填滿稻草的腦袋向一邊歪下去,穿在身上的破舊衣衫正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但農夫仍然察覺不對。那具軀體上似乎正在散發出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讓人心裏陣陣發緊。他小心翼翼地轉到稻草人的正麵,當耀眼陽光造成的暈眩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看清楚了稻草人的臉。接著發出了一聲自己一輩子也未曾發出過的淒厲尖叫,連滾帶爬地衝出了田地,剛剛向循聲而來的同村人喊了一句“死人”,就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安學武趕到時,這塊田地周圍已經被捕快們控製起來,閑人免進,但在此之前,好奇的鄉民們早就在圍觀中把地上踩得亂七八糟,想要找出點什麽罪犯的腳印看來是不可能的了。他隻好歎了口氣,無奈地先裝模作樣發了通脾氣,以便維持他平時的粗魯作風。一回頭,雲湛卻已經站在了屍體前。

“你不是說了隻是跟來看看熱鬧的麽?”安學武說。

“連屍體都不瞧清楚,怎麽叫看熱鬧呢?”雲湛的聲音很古怪,“你來看看,這樣的手法我過去從來沒見到過。”

安學武從雲湛的語氣中聽出一絲嚴峻的意味,他走上前去,視線剛剛落到屍體上就怔住了。

如雲湛所言,這樣的屍體還真是罕見。死者是個年輕男性,整個身軀看似完整,毫無外傷,卻像稻草人一樣軟綿綿的,給人一種不真實感,頭顱更是歪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他被綁在兩根交叉成十字的木杆上,代替了以前的稻草人,但那些繩子……全都深深地陷進了軀體裏,就好像被綁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床可以任意擠壓的棉被。

或者換一種說法,這就像是把一個人的皮完整地剝了下來,再在其中填入稻草棉絮,最後雖然成了人形,卻怎麽看怎麽讓人感覺惡心。

神色陰沉的安學武伸出手,在屍體的手肘部位按了一下,肘上立刻出現一個深深的凹陷。雖然尋常人死後肌膚都會慢慢失去彈性,但手肘部位是不可能被按得那麽深的。

因為那裏本應該有骨頭。

“沒了,”安學武下意識地捏著自己的胖臉,“所有的骨頭都沒了。似乎是被人一下子全部抽空了。現在這個人皮肉和五髒俱全,但是骨頭……沒有了。”

“骨頭被抽走,總得有什麽傷口留下來吧,”雲湛說,“但是屍體上並沒有任何外傷,你仔細看,皮膚上有許多微小的斑點,很像是內部出血。”

安學武麵色一變,拔出腰刀,在屍體的小臂上劃開了一條口子。雖然血液都已經凝固,但還是能在血塊和肌肉中看到一些極細小的白色骨渣。

“全部被用某種方法磨碎了,”雲湛看來很感興趣,“這是一種繞過皮膚血管和肌肉,直接作用到骨頭上的力,據我所知,最厲害的武功也隻能在局部做到這一點,而且絕對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簡直就像是把骨頭抽出來研磨碎了再放回去。”

“那麽就是秘術或者某種藥物了,”安學武聳聳肩,“反正到頭來也不歸我管。”

雲湛笑了起來:“別用那麽哀怨的口吻。雖然你要替我辦事,我還是希望你先查查這件事。別忘了,太子手裏的那些玩具,多半和邪教有點關聯,而這個死者的樣子,也像是受了點邪術。說不定二者之間會有點什麽聯係。”

安學武哼了一聲:“別自作多情,我說不歸我管,可不是你的緣故。一看這案子的情況我就知道,會有人插手來把它搶走的。”

“但如果你不管的話,誰來管呢?南淮城還有比你更有名的捕頭麽……等等,你不會在說那個家夥吧?”

安學武聽著這句明顯包含譏諷的話,正打算回應,一個沉穩而溫和的聲音忽然響起:“沒錯,就是我這個家夥。”

聽到這個聲音,兩人的臉上都不自覺浮現出一絲厭惡的表情,安學武更是毫不客氣地回過頭:“席捕頭,是不是一切稍微出格一點的殺人手法,都是邪教在作祟呢?”

“那可說不準,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輕易排除。”對方仍然溫和地回答說。這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身材精瘦,與魁梧的安學武形成鮮明對照。隻是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禮貌的笑容,但周身卻散發出一種掩飾不住的陰冷氣息和一種比驢子還僵的固執,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把鋒銳的匕首,能切開任何阻擋他的事物。

安學武和他對視了兩眼,打了個嗬欠:“既然這樣,就轉給你處理吧。我們衙門裏的苦力,當然不能和你們按察司較勁。”

“不必。我會按照合法程序向你的上級要求移交這個案子。”席捕頭一麵說,一麵已經走到屍體前開始觀察。

安學武搖搖頭,不再理睬他,招呼著雲湛離開了。走到半途,他忽然轉過身來,衝著席捕頭咧嘴一笑:“過去幾年裏,你已經從我手上拿走了七宗案件,不知道最後其中有幾件和邪教相關呢?”

“一件都沒有,”席捕頭毫不遲疑地還以一笑,“但也許第八宗就是了。”

安學武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席峻峰真是整個南淮城最招人討厭的捕快,”雲湛邊走邊抱怨,“稍微有點雞鳴狗叫的破事就要扯到邪教頭上去。難道邪教當年殺了他全家麽?這麽深的恨意。”

“雲湛,你真是個天才,”安學武拍拍他肩膀,“一猜就中啊。”

雲湛好似喉嚨裏塞了個稻草人:“什麽?真是那麽回事?”

“差不多,他父親是被邪教殺死的,”安學武說,“三十年前,正好是淨魔宗剛剛被剿殺,邪教餘孽已經被逼入絕境的時候,他父親遭受了淨魔宗的殘酷刑罰,慘死在南淮城裏,那時候他還隻有五歲吧。他母親早亡,無依無靠,當時按察司專負責邪教事務的田老頭兒看他可憐,就收養了他。剩下的事情你就可以想象了,懷著對淨魔宗的刻骨仇恨,外加養父的便利,十多年之後,他已經成為田老頭接班的不二人選。”

“我最怕這種偏執的性格,”雲湛衝著地上的一塊石頭甩起一腳,仿佛是為了泄憤,“他父親當年又是為什麽被淨魔宗殺害的呢?”

“這就沒人知道了,他父親隻是一個普通的街頭小販,無錢無勢。至於背地裏有沒有其他隱情,席峻峰當時年齡太小,弄不清自己的父親究竟做些什麽。不過根據一般的分析,他父親要麽是與淨魔宗敵對的人,要麽是淨魔宗的叛徒,不然不會遭到那種刑罰。”

“什麽刑罰?”

“和淩遲差不多,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地割下來,卻又不傷及要害,主要目的在於讓受刑者遭受到最大的痛苦。隻有對仇敵或者叛徒,淨魔宗才會使用這一手,”安學武說,“而且,有一種很悲慘的說法,說是根據統計,雖然後來淨魔宗餘孽還和追捕他們的人有所交鋒,殺傷不少,但就被屠戮的平民而言……他父親可能是最後一個,至少是公開場合的最後一個。”

“那可真是太不走運了。”雲湛的臉上居然現出了真正的同情。

石秋瞳的許諾十分簡單:“放心吧,怎麽混進去,我會替你安排的。”這話說來容易,雲湛卻想不到她會怎麽做。他也懶得費心,與安學武分手後,慢慢踱回居所,這裏離他的事務所隻有幾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