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城是富庶的宛州公國衍國的國都,南淮城的人們提到知名遊俠雲湛,總是難免又恨又愛。這種矛盾的心理不難體會:一方麵這廝身手不凡兼一肚子壞水,有著比罪犯更高一籌的狡黠和陰險,委托他查案總能有所收獲;另一方麵他成天不務正業四處逛**,想要抓住他可還真不容易——尤其當他收了預付款又試圖賴賬的時候。據說他那間簡陋破敗的事務所裏至少藏了六七個不同的機關,以保證他在任何複雜的情況下都能安然脫身而去。

多半是因為聽說過這種傳聞的緣故,眼前的這位委托人顯得很是緊張,說話時頭始終不敢抬起來,好像地上有錢。她吭哧吭哧了好一陣子,才算連羞帶怨地把自己想要委托的事情說明白,就這麽幾句話工夫,她的衣袖都快被自己的手無意識地給扯爛了。

每次遇到這樣顯而易見的雛兒,雲湛總是相當放鬆,心裏盤算著能如何漫天要價多撈一點。這位一頭銀發的羽人在南淮城居住已久,多年遊俠生涯更是令他在人族社會裏滾了個遍。在某些方麵,他的品行比一般的人類更加惡劣,與自己一向自視高貴的同類們大相徑庭。

“調查丈夫**這種事,原則上我是不接手的,”雲湛嚴肅地說,“那是下三流的遊俠幹的活。我們有身份的遊俠,對案件都有嚴格的選擇標準。”

對方低垂著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最後咬著牙從身上摸出一個錢袋,放到雲湛身前三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木桌上。錢袋裏叮當作響,似乎數目不少.

“我就隻有這麽一點私房錢了,”委托人用比蚊吟還細的聲音說,“錢都被他拿去討好那個女人了。但如果您能抓住他通奸的證據,他身家般實,付給我的賠償金絕對不會少。否則的話,我就隻能……隻能……”

她沒有再說下去,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了地板上。

雲湛盯著錢袋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久,他以很不情願的口吻開口說:“唉,我這個人就是太心軟了。一個漂亮女人,被老公拋棄也實在可憐,我就勉為其難破例一次吧。”

委托人感激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雲湛的右手著似不經意地仲向了桌上的錢袋。然而剛剛觸及到錢袋,錢袋裏忽然發出喀嚓一聲輕響,有什麽東西從裏麵射出來,他當即大叫了一聲,捂住了右手。

“你到底是什麽人?”他怒吼著,兩條腿卻已經開始顫抖,隻能強行靠在桌上,以免倒下去。

委托人抬起頭來,剛才的柔弱無助已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得意之色:“沒辦法呀,不用這個法子,你總是不願意去見她。”

“放屁,誰說我不願見她?”雲湛憤怒地叫道,“隻不過她總是喜歡扔給我一些強人所難的案子,還總找借口不給錢。我才不伺候呢!”

他猛然躍起,做了一個漂亮的後翻,身體已經分毫不差地貼著窗框,從狹窄的窗口鈷了出去,身手之靈活敏捷果然不負其名。但委托人並不急著追趕,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著,顯得胸有成竹。她的胸有成竹並非沒有道理:窗外沒有傳來雲湛落地的腳步聲,倒是有一聲很輕的悶響,似乎是什麽東西砸在了柔軟的被單之類的物品上。

委托人這才探頭到窗口,向下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抬回去!”她不知對誰下令說。

不久之後,雲湛已經進入南淮城的王宮,出現在了公主寢宮——寧清宮。國主石之遠的女兒、衍國公主石秋瞳正站在官門口,僅態萬方地看著雲湛。而雲湛的模樣則不怎麽好看——他正被捆在一張漁網裏,呈一種肉粽子的姿態被幾條彪形大漢抬在半空,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和石秋瞳對望著。

“好好地叫你來,你偏不來,非要逼得我辣手摧花,”石秋瞳搖頭歎息著,“你現在這德行很好看麽?”

“因為你每次叫我來總沒好事,”漁網裏的知名遊俠一臉委屈,好似被地主催債的佃農,“上一次查西宮失竊案,老子好容易給你把罪犯揪出來,又把贓物也奪回來了,你居然一分錢都不付。總這樣友情出手,我會餓死的。”

雲湛與石秋瞳十多歲時就開始結識,然後總是被命運的蛛絲莫名其妙地粘連在一起,許多年來這兩人見麵次數不少,有一半的情形幾乎都是這樣的奇怪而不同尋常。

“你奪回來那隻失竊的碧玉獅子,本來是件好事,”石秋瞳悠悠然說,“可你為了抓住那個裝成太監的竊寶賊,打塌了宮裏一間房屋,弄倒了我老爹最喜歡的一棵桂花樹,踢傷了德妃的寶貝兔子,還偷吃了很多禦供的水果……惹出那麽大的麻煩,我沒有倒扣你錢讓你賠得傾家**產,已經算很給你麵子了。再說了,你這樣的惡棍,即便南淮城的人全都成了餓殍,你也一定是那個最後餓死的。”

“承蒙誇獎。”雲湛歎口氣,忽然之間從漁網中站了起來。他剛才明明完全動彈不得,現在卻好似漁網根本不存在,也不知什麽時候在那上麵劃出了一個大洞。

石秋瞳兩眼發直:“你沒有中招?”

雲湛哼了一聲:“這種破爛漁網就能網住我,那我豈不是白混了?”

“可是,可是那隻錢袋……”石秋瞳有點結巴。

雲湛揚起右手,指縫間夾著的一根鋼針在陽光下閃過一絲刺眼的光芒。他頭也不回地指了指正站在一旁麵色發白的“委托人”:“下次找人冒充怨婦,麻煩裝得專業一點。這位小姐哭得倒是挺像,但顯然忽略了一點小小的破綻:她老公既然把錢都拿去養情人了,怎麽舍得送給她一個金光燦燦的新鐲子昵?”

“委托人”下意識地把手縮回袖子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雲湛衝著石秋瞳壞笑一下:“以後要官女替你辦事,辦成了之後再賞東疆。不然您老賞賜的都是好東西,誰都會忍不住往身上戴,太容易露餡。”

“那你為什麽還要裝作上當的樣子呢?”石秋瞳問。

“為了給足你麵子嘛。咱倆誰跟誰?”雲湛像頑童一樣眨眨眼,似乎生怕石秋瞳還不夠鬱悶。

寧清官對雲湛而言並不陌生,許多年前,他第一次鑽進這座人類的王官,就是混進寧清官去探望石秋瞳。而定居南淮後,他也不止一次坐在這間書房裏,為石秋瞳解決問題。在茶水的清香味中,和石秋瞳在一起從容地呆上一會兒,往往能讓雲湛心情平靜,並不斷在腦海中緬懷起過去的時光,然後這種緬懷會打破平靜,在兩人心裏濺起小小的漣漪。此時此刻,坐在石秋瞳的書房之中,那種熟悉的悵然又再度湧起,促使他不得不趕緊找出話題,打破那種令人不安的沉寂。

“這次又是什麽事?”雲湛問,“丟東西了?死人了?某王妃和禦前侍衛**了?什麽人又搞惡作劇偽造犯罪現場了?”

石秋瞳的手無意識地摸著桌上的茶碗,神情有些凝重:“這一回不是那種小事了。我找你來,是要你幫我調查一個人,我擔心他可能**謀篡權。”

“政變?”雲湛一怔,“有人打算推翻你家老頭?”

石秋瞳肯定地點點頭:“沒錯,而且想推翻他的,就是他的親哥哥,我的伯父石隆。”

雲湛半點也不吃驚:“這就對了。兄弟相殘一向是政變的經典路數。”

石秋瞳不去理睬他的挖苦:“三十年前,上一位國主石之衡去世。由於他一直沒有子嗣,所以臨終前把王位傳給了三弟石之遠、我的老爹。然而石之衡原本還有個二弟,也就是我伯父石隆,傳三弟而不傳二弟,伯父心裏難保沒有怨言。”

“為什麽不傳給二弟呢?”雲湛問。

“石之衡沒有來得及解釋就去世了。旁人推測,原因無非有二:其一,石之衡和石之遠是一母所生,石隆則是同父異母,總是親疏有別,其二,石之遠雖然年輕,卻比石隆更成熟穩重。”

這一點雲湛倒是聽說過。石隆這位親王年輕時就很不安分,不好好在官裏讀書,也不好好學習貴族的騎射功夫,成天喜歡在市井裏鬼混,多次赤膊上陣與平民動手毆鬥,還曾經把試圖幫他忙的馬屁拍到了馬蹄上的禦林軍胖揍了一頓——“我們江湖上的恩怨,你們來攪和什麽?”——在南淮本地乃至於整個宛州的黑幫裏都聲望卓著。這樣一位人物,要把一個國家托付給他,恐怕誰都難以放心。因此,石之遠的即位應該是順理成章,沒什麽爭議。

“可是,三十年前的傳位,為什麽到今天才想起不高興了要政變?這位親王的反應是不是過於慢了?”雲湛又問。

“這正是我覺得奇怪的事。老頭子即位後,石隆一直都沒有過任何不滿,安心做他的悠哉遊哉的隆親王,老頭子對他也很好,每年都要贈送大量禮物。但根據我所掌握的種種跡象,石隆在最近數月裏的舉動明顯反常,即便不是政變,也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石秋瞳回答。

“反常?比如說?”

“比如說他恢複了和江湖人士的來往,總有一些奇形怪狀身份不明的武士或是秘道家在他的府上進進出出,看上去很像是有點什麽圖謀。”石秋瞳說,“又比如說,他似乎對太子很感興趣。”

“太子?是你那個養得比小女孩還扭捏的弟弟、你老爹的第七個老婆生的?”

“就是他。石隆倒是一直和太子關係不錯,事實上,他幾乎是唯一一個還能和孤僻的太子說上幾句話的人。但這幾個月也未免不錯得有點過火了,隔三差五的就受見他,還背地裏送他一些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雲湛來了興趣,“都是些什麽?”

石秋瞳招來一名宮女,對她耳語幾句,宮女很快拿來一個包袱,解開看捧在桌上。雲湛站起身來,看著包袱裏的東西,眉頭皺了起來。

首先是一塊看上去像是鹿角的骨質角,卻又比一般動物的角更短更細,呈一種醜陋的扭曲形狀,外表也疙疙瘩瘩,看起來很讓人不舒服。雲湛拿起這塊角,放在鼻端嗅了嗅:“這是殤州雪原的屍麂?一股子洗也洗不掉的腐屍味。”

石秋瞳點點頭:"以食屍體為生,當然是這股味道。’

他再用兩根手指夾起另一個灰蒙蒙毛茸茸狀若老鼠的物品:“風幹的藍血蝠?因為專以毒蟲為食,所以血質中含有劇毒,秘術師們甚至可以用藍血蝠的血液來提煉抑製魂印兵器的藥物。”

剩下的玩意兒也都是這樣雞零狗碎稀奇古怪,但都帶有共同的特色:肮髒、汙穢、畸形或是帶有劇毒,散發著黑暗的味道,每一樣都足以看得人頭皮發麻汗毛倒豎。雲湛興致勃勃地把玩了好一陣,才把它們收起來,小心地包好:“三年前我對付天童教的時候,教主的兒子就擁有那麽多這樣的令人羨慕的玩具。”

天童教是一個名氣稍小的邪教,主要在宛州南部盛行,但鼎盛時也殘害過不少無辜百姓,當時衍國專司對付邪教的捕頭席峻鋒正在應付另一個案子無法分身,於是石秋瞳請了雲湛幫忙調查。雲湛最後倒是不辱使命,將該邪教教主連窩端掉,然而最後他的酬金還是被石秋瞳扣得七七八八,理由是他最後為了抓獲教主,毫不猶豫地撞進了國主宴請宛州商會的重要晚宴,幾乎把現場所有酒桌都掀翻了,搞得國主大失顏麵。

“這些可不是玩具,”石秋瞳搖搖頭,“都是在太子的官裏發現的,也虧得我多心去搜查了一下,不然還發現不了。它們分別藏在各種不同的角落,比如嵌在官門門檻的下方,釘在樹幹裏,埋在花盆中。太子的寢室也許藏了很多,但他堅決不許人進去,也沒法找到。”

雲湛以手托腮:“把這些汙穢的供物藏得到處都是?越聽越像邪教的做派了。”

“這正是我最擔心的,”石秋瞳麵色凝重,“雖然還不清楚具體是哪一種邪教,但如果真的沾了邊,就是大事了。我老爹對各種邪教有著近乎偏執的仇恨,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說不定他也會……”

“你們沒有盤問一下這位受寵的太子?”

“我們不是不想,但他一向性格孤僻,近幾個月來更是變得舉止異常、性情暴躁,讓我們很難接近。畢竟他是老爹唯一的兒子,誰也不敢拿他怎麽樣。我爹倒是沒發現,最近半年他一直忙著和外國溝通來往,幾乎沒時間見太子,所以這件事我也暫時瞞著,省得他煩心。就在今年三月,他還欽命石隆主持了重修王陵的浩大工程,上個月剛剛完工,對於石隆的異狀半點都不知情。”

“性格孤僻?”雲湛問,“孤僻到什麽程度?”

“總之是相當不像我,”石秋瞳的話語裏帶點不屑,“那小子不喜歡練習武術騎射,不喜歡觸碰任何兵器,雖然貴為太子,和誰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好像提高點嗓門就會死人一樣。而實際上,他也極少和人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悶在寢宮裏,趕跑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除了看書寫字沒有別的事情做。他讀書倒真的很有能耐,幾乎就是無師自通,或許那也是我老爹不忍心廢掉他的原因之一。”

“廢掉他?那麽你來做女國主?”雲湛壞笑著。

石秋瞳哼了一聲:“成天跟在我老爹屁股後麵救火補窟窿還不夠累?要我去做國主,還不如直接廢了我,讓我去做個平民好了。我不過是做好我份內的事情,別的麽……想得多了也沒用。我早就和你說過,這不過是命運的一種。”

石秋瞳從少女時代開始,就作為父親的特使四處出訪,為衍國籠絡友鄰關係,後來更是一點點地學著操持政務,一點點地學習帶兵打仗,盡可能地替父親分憂——盡管她其實隻不過是石之遠的私生女。

“您要是做平民,那也至少是女大王級別的,”雲湛哼唧著,“不過和我這樣的民間遊俠倒是正好配對。”

石秋瞳蹬了他一眼,神色有些黯然,雲湛知道自己的玩笑開壞了,大概又勾起了她對兩人之間往事的追憶,連忙把話題岔開:“你老爹……和石隆兄弟倆關係如何?”

“他和我老爹的關係一直都不怎麽好,始終隻是表麵的和氣。兩人時常會互相饋贈禮品,重大典禮儀式的時候會共同出席,老爹也偶爾給點差遣以示重視——比如我剛才和你說的重修王陵。但總體而言,他們其實感情很淡漠,也不知是天性不合,還是後來爭王位傷了感情。”

雲湛耐心地聽著,好久都沒有說話,石秋瞳忍不住問:“你想到了什麽嗎?”

“我已經想清楚了,”雲湛點點頭,“馬馬虎虎十來個菜就夠了吧。”

“什麽?菜?”

“我大老遠來一趟,你不會連頓午飯都不招待吧?”

羽人的飲食習慣與人類迥異,但沒落貴族出身的雲湛顯然不在其列。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在街邊和玩伴們一起生起火堆烤肥碩的花鼠,用那種脂香四溢的油滑來填飽饑餓的肚腸。在南淮摸爬滾打了這些年,他吃起肉來更是比一個普通人類還要歡,看得石秋瞳歎氣連連:“可憐的孩子,多少年沒吃過飽飯了?”

“自從姬承他老婆不許我上門蹭飯之後,”雲湛滿足地拍拍肚子.“可見交友時一定要連朋友的老婆也考察清楚,不然多吃虧。”

石秋瞳盈盈一笑:“如果這件事你不幫我查清楚,我會像姬夫人整治姬承那樣收拾你的。”

這話說完她立即發現不妥,咳嗽一聲,喝了杯酒來掩飾自己微紅的臉。雲湛卻突然問:“為什麽非要我去查?你父親親設的猛虎衛不是專管這類大臣王公的案子麽?”

石秋瞳搖搖頭:“這個人好歹是國主的哥哥,地位比一般大臣尊崇得多,而且僅僅是一些可疑的舉動也不能作為篡權奪位的確鑿證據,派官差去明著查反而打草驚蛇,而且說不定會逼得他提前動手。所以我才想到了你。也許你能混進親王府,或是通過別的方法接近他,應該不難。”

“不難才怪。”雲湛瞪著眼說。近些年雲湛在南淮城聲名鵲起,不隻是手頭經辦了很多複雜的案件,還多次替石秋瞳拋頭露麵,全城認識他的人數目絕對不會少。而石隆本人雖然貴為親王,卻與市井江湖多有往來,手下斥候眾多,就算瞞得過他,也瞞不過他的手下。

當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容貌易換,武功家數卻不好偽裝,尤其在石隆這樣的行家麵前。石隆多年來養了大批食客,都是各具才能的高人,沒有幾分驚人的藝業是很難接近他的。南淮城內的羽人原本就不多,自己被認出來的可能性極高。

石秋瞳聽完雲湛的苦水,高深奠測地擺擺手:“放心吧,怎麽混進去.我會替你安排的。”

雲湛一臉無所謂:“那就行,你要安排不了,這筆業務就不做也罷。不過既然這位親王交遊麵那麽廣,我一個人沒法分身顧及兩頭,還是需要你安排一個捕快給我做助手,根據我的指令,專查那些黑道中人。”

石秋瞳猶豫了一下:“好吧。記住他隻負責那些江湖人士,不能和石隆沾邊。你要誰協助你?”

“當然是我的老朋友,安學武。”雲湛笑得十分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