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雲湛到達海邊的時候,條件好一點的客船都已經停運了,好在這一頁風並不大,海麵尚算平穩,雲湛誘之以金銖,好歹說動了一艘漁船點上燈把他載過去。畢竟除去了礁石的航道並無天險,對岸近在咫尺,不然他也隻好等到天亮再說了。

雲湛在南淮城定居之前,到過不少地方,雷州也曾去過一次。但當時他是坐著舒服的大客船,去往雷州最大最繁華的港口城市畢缽羅,和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為了趕時間,他不斷換馬,連續奔馳了三天兩夜,才在夜色闌珊時來到宛州最西南端的港口城市衡玉。此時他已經四肢僵、渾身疼痛,似乎一碰就會化為無數的碎片散落在地上。但他仍然不能休息,還得拖著疲憊的軀體去找船。雲望海峽並不寬闊,如果是一個氣力悠長的羽人,甚至能直接飛過去,然而雲湛不幸地隻能感受到暗月,在這樣明月當空的時候無計可施,隻能乘船。

雲望海峽在曆史上讓人們頭疼無比,因為它是如此狹窄,似乎西陸與東陸隻有一線之隔,偏偏海峽內暗礁密布,完全無法通航。古人雲望洋興歎,海峽兩邊的人們卻可以望岸而興歎——但就是過不去。商人們隻能從和鎮或者淮安繞道,在海上兜好大一個圈子,才能進入雷州。

幾百年前,當九州終於迎來一個相對平穩的和平時期後,東陸商人開始頻繁前往西陸尋找商機,垂涎著那些尚未被開發的廣大土地,希望在其中找到豐富的礦藏和動植物資源,而交通又一次成為巨大的障礙。此時火藥已經被發明並且逐步推廣利用,人們本著成固欣然、敗亦無害的心態,用火藥一點點爆破礁石,最終開辟出了幾條雖不太寬卻也安全的跨海航道。但炸完後才發現,此地水深不夠,載貨量過大的商船還是過不去。所以這些航道並不能為宛州的大商家們所用,倒是許多散客行商在此登船渡海,尋求著微薄的利潤。

雲湛靠在甲板的船舷上,鼻端聞著臭烘烘的魚腥味,不知怎麽的,越是困累,越是睡不著,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或許是原因之一。他側過頭,看著船舷外黑乎乎的水天一線,以及星光在遠處的海麵上灑下的跳躍的亮點。夜色之中,對岸的山與樹的輪廓隱約可見,遠處的燈塔則多少有些光線暗淡。雲湛問船主,船主一邊掌舵一邊回答:“那邊幾乎沒有什麽礁石——都被炸掉啦,登岸很方便,而且夜間很少有在海峽兩邊來往的船隻。不過也隻能橫渡海峽,不能順水北上,再由直通大海的運河,結果造成了海水倒灌,引發巨大的災難,導致九州分成了三塊。雲望海峽就是那次災難的見證。”

“倒是很有意思的傳說,”雲湛笑了起來,“可見在一切的民間說法裏,皇帝從來不幹好事。”

“也未見得啊,皇帝有時候也是幹好事的,”船主說,“比如三十年前皇帝打魔教,就打得好啊,不打的話,沒準我老子就死在那時候了,我也生不下來啦。”

漁民常年在海上奔波,風吹日曬,看起來顯老,這位船主皮膚被曬成古銅色,看來有三十多歲,但實際上也許就比自己大幾歲,還不到三十。雲湛來了興趣:“講講唄,那時候發生了什麽?”

“嗐,還能有什麽,家家戶戶都差不多,魔教害人唄!非要人拜什麽魔王,不拜的又是打又是罰錢,要是傷了他們的人更是得賠命,比官府還厲害,而官府已經被他們買通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就不管。我老子那時候年輕,一衝動就糾集了一幫人想要和他們拚,哪兒拚得過?反而自己被抓起來,魔教說要選個吉日公開行刑,殺雞給猴看。幸好就在行刑前兩天,皇帝的軍隊開始到處殺魔教,他們慌了神,丟下犯人就跑了,我老子他們在地牢裏差點悶死,最後拚死撞破了牢門,才撿回條命。之後他才娶了我娘,生了我,哈哈……”

“那後來,那些魔教徒都被殺光了?”雲湛問。

“大概是吧,不過聽說,最後死的活的加在一起,數目並不多,很可能逃了不少,”船主不以為意地說,“鬼知道逃到哪兒去了,反正後來皇帝和諸侯們還在追捕他們,應該跑不掉吧。”

應該跑不掉?雲湛眉頭一皺,想到了點什麽。從船主的敘述中可以判斷出,在皇帝發兵之前,淨魔宗就已經判斷出了形勢,並且開始有意識地提前撤退。可在這個三麵環海的半島上,還能往哪裏逃跑?往內陸上的話,宛南平原的地勢決定了沒有什麽藏身之處,也無險可守,遲早會撞上皇帝的大軍死得很難看,所以隻剩下唯一一條逃生之路了。

那就是渡過淺淺窄窄的雲望海峽,逃往地廣人稀的雷州。雷州氣候多變、地形複雜,要供淨魔宗的殘部躲藏並不難。他本來想讓這支部隊常駐雷州防禦,但一來雷州的氣候讓宛州人難以適應,二來淨魔宗在總壇被攻破後再無任何聲息。所以不久之後,隨著石之衡的病故,繼任的國主石之遠召回了駐軍,再也無人關心雷州是否有淨魔宗藏匿的事實了。

一定有!雲湛握緊了拳頭。他們不但存在,而且一定就在神秘莫測的雲望廢城裏藏身。雲湛甚至懷疑,所謂雲望廢城對闖入者的死亡詛咒,也許就是淨魔宗搞的鬼。他們把這一區域塗上恐怖詭奇的色彩,以嚇唬外來的人,以保護自己不被發現。三十年來,他們就這樣藏身於雷州的陰暗角落裏,悄悄積蓄著力量,等待著重新在世上現身的那一刻。一旦這一天到來,對於整個九州而言,恐怕又是一場大災難。

他這下是真的睡意全無了,但當船在雷州靠岸、付過船資走上海岸後,他還是發現不休息一下根本不可能。連續幾天不惜命地縱馬狂奔,身體已經在提抗議。他跟隨雲滅修習多年,隻需要有一個安靜的地方吐納運功兩三個對時,就能比睡上半天覺還管用,不過他一向貪戀躺在**睡覺的樂趣,輕易不會丟掉睡覺的機會。但眼下時間緊迫,還是犧牲一點睡眠時間的好。

靜坐吐納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所以還是得找間客棧。雲湛拖著快要斷掉的雙腿,在碼頭附近找到一家魚腥味幾乎與漁船上無異的小客棧。這是方圓幾裏內唯一通宵營業的客棧。他也顧不得那麽多,向半睡不醒的夥計要了個房間,在**盤膝坐下,開始按照雲滅傳授的方法調整呼吸、驅除雜念。

在頭腦慢慢進入空明之前,他的眼前依次閃過六張麵孔,那是半年前到此處的石雨萱一行人。他並沒有見過這些人的真容,所以那些麵孔並不真切,看來模模糊糊,就像水中的倒影。在極度疲倦的邊緣,他的頭腦反而激發出了一些異樣的靈感,這種靈感最終指向了六張麵孔中的一張:伍肆玖。伍肆玖的臉跳躍著,叫喊著,旋轉著,好像是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要提醒雲湛。

這個滑稽伶人會有什麽不妥當之處呢?來不及多想,練功的慣性已經讓他停止了多餘的思慮。他的身心開始進入了近乎一片空白的休眠狀態,精神完全鬆弛下來。

睜開眼睛時,剛剛天亮不久,窗外海風勁吹,碼頭上已經漸漸熱鬧起來,漁民們已經開始出海,客船與商船也開始啟程。雲湛伸個懶腰,覺得神清氣爽,走到客棧的大堂裏吃了點東西,招呼夥計過來問話。

“能幫我找一個向導,替我帶路去雲望廢城嗎?”雲湛往桌上放下一枚亮晶晶的銀毫。

夥計並沒有伸手去拿銀毫,而是麵有疑惑之色:“您是什麽意思?是要到雲望廢城外麵的山上觀光一下,還是想要到廢城裏麵去看看。”

“當然是到裏麵看看了,”雲湛說,“在外麵有什麽好看的?”

夥計咽了口唾沫,遺憾地看著那枚銀毫:“這銀毫……您還是自己留著吧,這裏向導多了去了,你想要去看看螃蟹島,看看枯木林,看看綺羅山,看看古戰場遺跡都沒什麽問題,我自己就能帶您去。廢城……那可是要命的地方,沒人敢去的。”

“一個人都找不到?”雲湛斜眼望他,“不大可能吧。我相信會有不少人願意出高價找向導帶他們進廢城去看看的。”

“過去是有不少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嘛,”夥計歎了口氣,“可是三十年前……忽然之間連續發生了好幾起命案,三戶家裏有人做向導的人家,一夜之間全部都死了,而且不見屍體。老人們說,那是亡靈忍無可忍的警告,從此之後,再沒有當地人敢幹這活了。”

“也就是說,外地人還是有人敢去帶路的,”雲湛把從桑白露的紙片上得到的人名報了出來,“衛柯莟,看名字像是個女人吧?”

夥計聽他報出了“衛柯莟”三個字,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雲湛:“您要找她?開玩笑吧?”

雲湛莫名其妙:“找她有什麽奇怪的嗎?”

“不奇怪,不奇怪……”夥計這次不客氣地把桌子上的銀毫抓在手心,“我這就告訴您她在哪兒,離這兒不遠,就不必我帶您去了。”

他說完,一溜煙跑掉了。雲湛滿腹狐疑,卻也沒法再把他抓過來問,隻好起身自己走出去。衛柯莟的地址確實離這間客棧不算太遠,因為就在碼頭裏邊,用夥計的話說,“您到碼頭裏一問,沒有不知道她的”。

雲湛走進碼頭,向他碰到的第一個人詢問衛柯莟的下落,對方果然毫不遲疑地就告訴了他,隻是看他的眼神又很奇怪。雲湛沿著他指點的路徑來到海邊,找到了一艘正在裝貨的船。他一眼就認出了衛柯莟是誰。雖然並沒有其他人告訴他,但他確定,那就是衛柯莟,因為隻有這個人才有資格讓夥計聽到名字就發顫,才有資格讓整個碼頭的人“沒有不知道她的”,才有資格讓被問路的人都顯得有些慌張。

衛柯莟這昂在往船上裝貨。其他人用盡全力才能兩人拖動一個木箱,她卻能毫不費力地一手提起兩個,健步如飛地把木箱運到甲板上,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肌肉飽滿鼓漲,就像一塊堅固的岩石。她並沒有去踩搭在船邊的木板,一來是用不著,她隻要站直了伸出手就能夠到甲板;二來是沒法踩,這樣的木板,讓她去踩,必然會一腳下去就斷成兩截。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人”。這是一個有常人三倍身高的身軀巨大的女誇父。在她的身邊,那些在碼頭上忙忙碌碌的人類勞工顯得那麽的瘦小而脆弱。後來這位有著一個蠻好聽的東陸名字的女誇父告訴雲湛,她的名字是請一位人類的私塾先生起的,根據真名音譯而來。她的誇父語名字叫做維克圖漢。

請一個誇父吃飯是樁很讓人撓心的災難,尤其當你遇上的誇父每天都在幹著重體力活、胃口上佳的時候。但雲湛是這樣的人,沒錢的時候會玩命想辦法賺錢,賺到了錢之後卻絕不吝惜花銷。他的人生哲學是,人的一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能夠隨意掌握、隨意放棄的東西少之又少,如果連錢都舍不得花,活著作甚?

再說了,反正身上的錢是從席峻鋒那裏訛來的公款,不花更是有違天理。

所以在飯鋪外麵席地而坐的維克圖漢吃得很滿意,雲湛看她興起,又要了五斤牛肉做點心,這讓她更加心情愉快。誇父生性爽直淳樸,喜歡結交豪邁大方的人,一頓飯之後,兩人的交情已經很不錯了,而這個女誇父給雲湛的印象也還好。誇父一向給外族以肌肉糾結的巨大怪物的可怕聯想,但實際上,女誇父的臉比起粗豪的男誇父線條要更加柔和一些,維克圖漢假如身量小上三分之二,再去掉過分強健的肌肉,也可以算一個中上之姿的宛州女人了。

雲湛也借此問清了維克圖漢的底細。她原本是畢缽羅到處找飯吃的誇父力夫,因為被克扣工錢,不小心輕輕一推就把工頭推到了牆上,頭破血流而亡,於是隻好逃命。她躲在這個東南半島的小鎮上,為了活命什麽都幹,曾經跟隨者一支尋寶的探險隊進入過雲望廢城,並且或者出來了——而隊裏的其他人都遇上了意外的災難死掉了。

“一塊岩石滾下來,除了我,別人都砸死了,”維克圖漢說得輕描淡寫,“鎮上的人都說那是亡魂們在作祟,我不信,以後遇到這種活還去,他們給錢多。”

“你們誇父不信鬼神?”

“我們信盤古天神,信部落的神獸,也相信神秘事物的存在,”維克圖漢說,“但我們敬天神,敬神獸,卻不會害怕其他各部落所謂的鬼魅。因為即便有什麽亡靈陰魂,我們的精神力也足以克服它們,天神與我們同在。”

“你們真強,”雲湛由衷的說,“難怪這麽大個鎮子隻有你敢帶路。”

“聽說在過去的時候,本來還有另外幾個膽子稍微大點的人的,身上帶著護身符——其實就是在騙自己——也做這個行當,畢竟願意去雲望廢城的人,都很舍得掏錢,做向導養家糊口很容易,”維克圖漢的說法和剛才那個夥計一模一樣,“後來有一天,一個向導連同他的全家人都莫名其妙地在家裏死掉了,也找不到死因,屍體的手裏就緊捏著那種護身符。沒過兩天,同樣的事情連續發生,這裏的人都嚇壞了,說這又是廢城的惡靈什麽的追殺出來殺害敢於對他們不敬的人,這回才貨真價實沒別人敢帶路了。”

“恰好在三十年前,一下氣冒出那麽多嚇唬人的凶案,”雲湛若有所思,“這時間還真是巧啊,看來那些鬼魂的確不希望外人闖進雲望廢城。”

這座無名的海岸漁鎮距離廢城並不太遠,大約半天的路程。為了節省體力應對可能的突發事件,雲湛雇了輛驢車坐在上麵,維克圖漢卻跟在車後大步流星,嚇得拉車的驢子腿腳都變快了一點。雲湛裝作無意地問起維克圖漢,過去曾經帶過些什麽有意思的人去廢城,維克圖漢一點一點回憶著,但說起的幾幫人都不合雲湛的胃口,她不由有點生疑:“你是不是想打聽什麽人?”

雲湛正想打個哈哈蒙混過去,轉念想想誇父的性格,千萬莫要弄巧成拙,於是改變了主意:“你說得對,我們是朋友,我應該對你說實話。我這一趟來雷州,主要就是為了尋找幾個人過往的蹤跡。”

他把石雨萱等六人的形貌大致描述了一下,當然這些人他一個都沒見過,全是轉述親王府侍衛總管洪英的形容。維克圖漢對雲湛的坦誠相當滿意,差點就伸出巨掌拍拍他的肩膀,幸好最後懸崖勒馬,不然雲湛隻怕要當場廢掉。

“有這麽一撥人,七個來月之前來的吧,”維克圖漢說,“我帶著他們去了廢城,最後他們一個沒死都回來了,也算不容易。”

“就這些?沒點其他細節?”

“沒有。那六個人中間有一半會武功,而且相當不錯,基本用不著我去照顧。”維克圖漢的神情有點不悅,令雲湛敏銳地捕捉到一點什麽,“他們是不是得罪你了?”

“還好,不算得罪我,”維克圖漢的語氣裏有些不屑,“就是除了那個傻頭傻腦的河絡,其餘四個人一路上圍著那個小姑娘轉,看起來很……看起來很……”

她努力在記憶力搜羅著東陸語的詞匯,最後蹦出來一個字:“賤。”

雲湛啞然,想想也覺得不奇怪。石雨萱貴為郡主,其他人當然得以她為尊,這種尊卑觀念大概很難讓崇拜力量的誇父理解。而他也可以想象,“那六個人”肯定是緊緊抱成團,比較疏遠帶路的誇父,也難怪維克圖漢想起這些人就不高興。因此她在整個行程中並沒有和這些人過多接觸,幾乎是悶頭帶路,對這六個人的具體情況也說不出太多,這讓雲湛略有些失望。

“那就麻煩你帶我到他們去過的地方吧。”雲湛說。看來隻能靠自己的眼睛去尋找答案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