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如果你遇上一個死心眼的人,你可以選擇揍他;如果你遇上一個死心眼又不能揍的對象,那可就很讓人心情鬱悶了。

鐵匠梅洛就是這麽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角色。自從被抓起來之後,他就拒絕回答任何問題,每天翻過來覆過去就是那麽幾句話:“你們騙我,我不和你們說。”“你們做假鎖騙人,我不和你們說。”他就好像一個被人騙婚的年輕小夥子,純潔的心靈受到嚴重打擊,以至於喪失了對人生的信心。

梅洛是本案到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個證人,偏偏半個字不肯招供,席峻鋒怒火中燒,差點就想要用刑,幸好被陳智攔了下來:“頭兒,河絡本來就是全九州最執拗的種族,你把他打成肉醬也問不出什麽。我們還是得玩軟的,不能動硬的。”

“屁話!”一向和善的席峻鋒難得罵髒話,“還要怎麽軟?要老子或者安胖子跪地求他原諒嗎?”

“求他原諒倒是不必,而且也一定沒效果,”陳智回答,“還是得投其所好啊。”

“他不是喜歡玩鎖、喜歡玩機關嘛?現在你是派了幾條大漢輪流盯著他,讓他的才能無處施展,他當然不高興。弄點好鎖給他過過癮,他一定會忘了之前的事情的,到時候你要套他的話就好辦了。”

席峻鋒尋思了一會兒:“倒也有道理,可我到哪兒弄那麽多玩具給他呢?”

“那就得看您的人際關係了,”陳智一攤手“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您總不能比跑江湖的混得還慘吧。”

於是席峻鋒開始搜羅各種精巧的玩具。他到官庫裏找尋收繳的贓物,到大臣那裏求助,到黑市裏去搜羅,到有錢人家打聽為他們製作鎖具的能工巧匠,為此很多人家質疑他是否看上了自家的財寶。他找來的第一批鎖真的被鎖匠梅洛當成玩具一樣,幾乎是閉著眼睛捅開的,此後找來的那些也並沒有太大長進。不過這一番心血倒也不算白費,梅洛果然是個無比憨直的河絡,被席峻鋒的小小伎倆一攻就開始動搖,覺得席峻鋒也還是個不錯的人,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麽被那個實心的鐵疙瘩玩弄的。他終於願意回答席峻鋒的問題。

席峻鋒慢慢問出了一些真相,雖然這些真相的重要程度沒能達到他的預期。梅洛是為了報答石隆當年的救命之恩,才勉強答應跟隨者郡主去往雷州的,不過石隆後來的一番話倒是點燃了他的熱情。

“那是古代留下的廢城啊,傳說裏麵藏有很多寶藏,有寶藏,自然就會有機關,”石隆如是說,“你不是對古人的機關最著迷嗎?”

這番話讓梅洛從最不積極的人搖身一變為最積極的,然而沿路行去,隻是慢吞吞地遊山玩水,光是宛州的路程就走了好久,到了雷州又開始沿著海岸觀賞各處景點,這個山那個坡的,連機關的鬼影子都見不到。好比你要一個頑皮的小孩跟著你走,誘之以糖,但走出一條街不給他糖,走出兩條街也不給,三條街四條街……再傻的小孩也該揭竿而起了。梅洛為了對得起王爺,不能像小孩那樣鬧事,隻能悶悶地跟著走,漸入無欲無求的至高境界。

這樣磨磨蹭蹭的總算是到了廢城,整個隊伍的領頭人桑白露開始變得古怪,她隻是要求但當向導的誇父不斷在廢城外圍繞圈,或者去一些沒什麽危險的諸如城牆、烽火台一類的地方,和出發前王爺宣稱的“要讓郡主好好曆練一下,見識一下真正的危險”似乎南轅北轍。梅洛倒是無所謂,郡主卻十分不情願,好像背著眾人向桑白露提出過幾次嚴重抗議,桑白露迫於無奈,隻好同意了郡主的請求,隊伍第一次真正地進入了十個進去八個死掉的雲望廢城。

“這麽說來,那幫人其實並不想進雲望廢城?”雲湛感到很意外。

“可不是,想去雲望廢城的人,多半都隻是嚷嚷得厲害,”維克圖漢回答,“他們雇了我之後,就是到處亂轉,看什麽螃蟹島、枯木林、綺羅山、古戰場遺跡之類的無聊玩意兒,直到了雲望廢城也就是在城外打轉。那個小姑娘很不滿意,衝著帶隊的人類娘們發了脾氣。那個娘們最後沒辦法,隻好讓我領著他們進去了。我看了看他們的臉色,小姑娘很興奮,河絡矬子一臉麻木,剩下四個人緊張得要命,好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

“你可真厲害,不是說一般誇父都不怎麽會察言觀色的嗎?”

“那是殤州雪山裏德誇父。要在人類的地盤活命,不學會通過人類的表情揣度他們的心思,就算是誇父,也會死得很難看。”

說這番話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了廢城外。雖然早就在頭腦中無數次勾勒過廢城的形貌,親眼見到時,雲湛仍然感覺到一種衝擊內心的巨大震撼。這座廢城全部由巨大的石磚一塊塊壘砌而成,這種石磚比一般的沙土結構堅韌得多,雖然經曆了數千年的風沙侵蝕,仍然隻留下表麵上斑斑痕跡,而整體大部分都很完好。

站在高處俯瞰下去,廢城就像是一條蜿蜒盤旋的巨龍,圍出了一片極為廣大的區域,城內的建築房屋隱約可見,不少還保留著過去的樣子。可以想像,在這座依山而建的城市的輝煌時期,生活在雷州的人們每天行走在川流不息的寬闊街道上,聽著傳遍全城的悠揚的暮鼓晨鍾,享受著比其他各州更為先進的文明。但從某一個不為人知的時期開始,也許是異族入侵,也許是自然的災變,曆史中斷了,文明消失了,隻留下仍舊完整的城郭,記錄著此地曾經有過的宏偉氣象。

兩人快步走到廢城的一處入口,那裏是曾經的城門,但現在門已經被毀壞了,隻剩下空空的門洞。維克圖漢指著眼前和她的身高差不多的門洞:“廢城一共有十四個出入口,當時我們就是從這個口進去的。”

雲湛吐吐舌頭,心想幸好找到了維克圖漢,不然靠自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真是撞死了也沒用。

來到廢城之下,又是另一種感受了,和剛才那種直入內心的雄壯蒼涼截然不同的感受。仿佛是太陽一下子被遮蔽住了,一股陰冷的風撲麵而來。廢城內的建築都籠罩在大片大片的山的陰影之下,散發出鬼魅般的森然之氣。

“有些房屋倒塌了,有些樹變成了枯木,有些道路被毀了,所以現在這座城就像是個大迷宮,”維克圖漢說,“我來過很多次,卻也隻認得很有限的幾條路。路徑太過複雜,很多地方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險,一般人不敢亂闖。”

“那你帶著他們所走的,也應當是你熟知的道路吧?”雲湛問,“那就不應該遇到什麽事才對。”

“如果跟著我走,當然什麽都碰不到,”維克圖漢說,“可是他們非要自己胡亂闖,不聽我指揮,那就怪不到我了。”

“我不知道,他們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就在後麵跟著,”鐵匠梅洛說,“誰叫他們騙我啊。”

“那後來呢?”席峻鋒已經漸漸學會了很有耐心地對待梅洛任何不靠譜的答案,“你跟著他們,去了哪裏?”

梅洛搔著頭皮:"我可記不清楚路,就是在廢城裏到處東拐西拐,反正誇父認得路,說是跟在她後麵就不會迷路。那城裏麵陰森森的,經常有一些嚇人的聲響,又不知道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他們幾個很緊張,不停地勸郡主趕緊回去,郡主卻並不願意聽,還要發脾氣。翼藏海沒辦法,幹脆不聽誇父的話,自己領路,誇父也隻好和我一樣,就是跟著。

“後來郡主走累了,還是不願意回去,好像玩得很高興,於是翼藏海挑了個廢棄的破祠堂,大家停下來就地休息。我已經很累了,又不喜歡這個地方,就往地上一靠,結果無意中看到前麵地上的影子有點奇怪,站起來一看,原來在我背後的台階上,矗立著一座石雕像。和這座城裏的其他東西一樣,這座石雕像也已經殘破不堪,隻能勉強辨認出是一個威武的武士像,具體身份什麽的完全不可考。這尊武士像缺了一條胳膊,少了一隻眼睛,掉了半隻耳朵,實在很狼狽,但我卻注意到一點:這尊像身上的灰塵有點不對。”

“灰塵不對?”席峻鋒問,“是說某些地方過於幹淨了嗎?”

“不是這種小兒科的伎倆,”梅洛搖頭,"那上麵的灰塵撲得厚厚的,但是某些部位輕輕吹口氣就能落下一大把,某些部位卻吹不動太多,說明後者是陳年積灰,前者是故意撒上去掩人耳目的。但這種招數騙不過我,我知道,這個雕像就是某樣機關,也許可以通過它開啟一些什麽。

“我仔細觀察了一陣子,找到了機關的開啟方式,一隻手按住那個沒有眼珠的眼眶,另一隻手握住殘耳用力一掰。一陣吱嘎吱嘎的機關聲後,那尊雕像突然從中間開裂,分成了左右兩半倒伏在地上,露出下麵的一個大洞,有一級一級的石階通往幽深黑暗的地下。”

“然後你們順著石階就進去了,對不對?那裏麵有什麽、發生了什麽?”席峻鋒很急切地問。

梅洛的回答氣得他七竅生煙:“他們進去了,我根本沒進去,所以裏麵發生了什麽我壓根不知道。”

“你怎麽會沒進去呢?”席峻鋒麵色鐵青,“那裏麵也許還藏著更複雜的機關暗道,你就不動心?”

“我動心,當然動心,”梅洛委屈地回答,“就是因為太動心,我搶著跑下去,結果把腳崴了,那能怪我麽?”

席峻鋒長歎一聲:“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知道他們大約在半個對時之後氣喘籲籲地從裏麵跑出來,招呼誇父背上我就跑,一直到跑出廢城為止。他們一個個都嚇得不輕,但什麽也沒告訴我。我們就那樣悶著頭取消了剩下的行程,逃命一樣地回到了南淮城。”

這的確是一尊很普通的雕像,而且破損得麵目全非。雲湛繞著它轉了一圈:“你是說,當時那個河絡一手按住沒有眼珠的眼眶,另一隻手掰那半截耳朵,機關就開了?”

“是的,你也可以試試麽。”維克圖漢回答。

雲湛真的試了,而雕像也真的裂開了。他蹲下身,看著那不知伸向何方的長長階梯,問維克圖漢:“你為什麽不跟著進去。”

“第一,我已經說過了,我隻走我熟悉的路線,找到這個地方、進這個洞是他們不聽我勸住的結果;第二,你沒發現我就是想進去也進不去麽?”維克圖漢用手比劃了一下門洞的大小。

“他們出來之後,真的什麽都沒說?”雲湛有些疑惑。

“不但沒說,還一副非要保密的樣子。”維克圖漢不屑地回答。

“看來非得靠我自己進去了,”他歎口氣,“日落的時候我還不出來,那就是死在裏麵了,你自己回去吧。”

維克圖漢點點頭,沒有說什麽。雲湛貓下腰,一步一步踩著石階走了下去。一股嗆人的塵灰味兒泛起,讓他有些疑惑:難道這條路很久都沒人走過了?不然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塵土?

他朝下走了沒多久,階梯到了盡頭,轉入一條朝地下傾斜的甬道。雲湛舉著火折,時刻警惕著可能出現的襲擊,但奇怪的是,那長長地甬道中隻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回**,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聲。雲湛掌心的汗水幹了又濕,濕了又幹,但整個世界仿佛都隻剩下他一個人,在這個幽長的甬道裏漫無目的地穿行。

他注意到,甬道相當寬敞,同時可供多人並行,可見當初修建這個甬道時,大概就考慮到是用來供很多人行走的。這處建築的規模也能看出比較宏大,如果這是淨魔宗所造,三十年時間未必夠用,很有可能是很早以前、還在淨魔宗的輝煌時代就已經修好,隨時準備用來避難。隻不過三十年前的那場剿殺太過出其不意,諸侯們的彼此配合照應也近乎完美無缺,打了個猝不及防,淨魔宗能轉移到此處的有生力量,可能不會太多。

會有多少人呢?五十個?一百個?或者更多、更少?可是不管當時逃來多少人,現在雲湛已經走到了甬道盡頭,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到。甬道兩側石壁上的燈盞沒有一個是點燃的,伸手一摸,也全都是灰,顯然至少有好幾個月沒有人使用過了。淨魔宗教如其名,對所謂“潔淨”有著相當程度的苛求,恐怕不會容忍這條甬道髒成這樣的。

他越往前走,心裏的疑慮也越深。這地方真的是淨魔宗的避難之所?如果是的話,為什麽完全看不出有人存在的痕跡,至少幾個月內並沒有人在此活動?如果不是,什麽東西能把張劍星、翼藏海那樣經驗豐富的江湖高手嚇得膽戰心驚落荒而逃?

再走了一陣子,他發現甬道開始上升,而且越走越高,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個避難所並沒有建在地下,而是在地上麵,藏在雲望廢城內部某個外人無法進入的深處。這個甬道隻是一個連接兩地的地下通道,而非避難所本身的一部分,最終的目的地仍然在地麵之上。

走到盡頭後,前方是一扇厚重的石門。雲湛推了一下試試,發現別說自己,即便換上幾條身強力壯的蠻族大漢,也沒可能撼動。他點燃身邊的一盞燈,借著燈光左右檢視,在角落裏發現一個凸出的石塊,棱角像是打磨過的,而不似天然形狀。他心裏一喜,用力把這個凸塊按下去,果然石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緩緩開啟了。

隨著石門的打開,一片亮光透了進來,雲湛知道,自己已經開啟了一扇隱藏了三十年的邪惡之門。他把弓握在手裏,深吸一口氣,跨入了門裏。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由上百間磚石結構的房屋組成的城中之城。與外麵廢城裏那些搖搖欲墜的古代破屋相比,眼前的這些房屋明顯年代不長,都還保留著完整的姿態,建築特點也基本都是東陸特色。雲湛抬起頭看看周圍,才發現剛才那條長長的甬道從廢城內起始,卻整個穿出了廢城,現在自己的落腳地點已經在廢城之外,在一座不知其名的高山的山穀中。這個山穀四周都是難以攀援的絕壁,常人無法逾越,唯一的進出口又藏在象征著死亡的雲望廢城裏,倒是別致的躲藏方法。

雲湛又開始有了新的懷疑,也許過去關於廢城的傳說,多數都是以訛傳訛沒有佐證,和九州各地流傳的“鬼宅”、“殺人森林”、“死亡海域”一樣,未必有根有據,但說多了人們也就信了。而到了最近的百年間,廢城確實開始充滿了危險,卻並非什麽鬼魂亡靈作祟,而是著手開始修建這座避難之所的淨魔宗搞的鬼。他們隱藏在廢城中,偷襲闖入者,製造各種恐怖的流言,讓人們不敢接近,以此保護住自己的秘密。

而到了三十年前,當淨魔宗全麵敗退,不得不正式啟用此處後,也許他們為了徹底禁絕人跡,於是不斷裝神弄鬼,製造了維克圖漢和那個夥計所說的連續的“惡鬼索命案”,突然爆發的慘案足夠把所有抱著僥幸的人們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涉險,也就更加確保了廢城的安全。

可仍然是在甬道中產生的那種困惑:那些偷襲的“鬼魂”在哪兒?為什麽這座隱秘的城市中 仍然空無一人?到底是什麽東西嚇得石雨萱等一行人倉皇而逃?

雲湛圍繞著這座空城轉了一圈,發現所有的房屋都有人在其中活動的印記,但是和甬道中的燈盞一樣,以經由相當長時間沒人用了。那些床被、鍋碗瓢盆之類的用品,明顯是放在趁手的位置卻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許多古怪的聯想從記憶深處泛起,那些流傳於九州各地的恐怖傳說一個一個從腦海裏閃過,讓他渾身一陣發毛。在確認完其餘各處都不會有人後,他的視線最後定格在了城市中央最高最宏大的一座建築物上,它形似一個圓頂的帳篷,卻全部由一塊塊整齊的方形石磚砌成,比普通帳篷高出數倍,雲湛估計裏麵至少能容納四五百號人,在四周群山的映襯下,自有一種雄渾卻怪異的氣勢。

和甬道盡頭處的機關石門不同,這座建築隻有一扇漆成黑色的木門,也並沒有上鎖,好像伸手就能推得開。不過更引人注目的是木門上方的外牆,那上麵描繪著一個巨大的圖案:一個頭上長兩角、背後有雙翼的人怪物。該怪物身材高大強壯,麵目猙獰可怖,滿口獠牙,手裏提著一把有點像斧頭的兵器。對淨魔宗稍微有點了解的人就能看出,這正是信徒們心目中的魔主的形象。隻不過那些存留下來的敘述或者圖像都經過了刻意的簡化,遠不如這個足有四五人高的巨像來得栩栩如生,雖然已經有不少地方褪色,仍然威勢驚人。

不會有錯了,這座隱藏在深穀中的城市確鑿無疑是淨魔宗在雷州的避難之所,當淨魔宗在東陸遭到全麵禁絕之後,這個地方應該就是他們新的總壇,雖然規模與當年雁返湖畔的舊地不可同日而語。而矗立在城市中央的這個形若帳篷的建築物,就是他們的祭壇。

最讓雲湛感興趣的事這幅魔主像的頭頂,在那一對長而彎曲的犄角上方,刻有六顆正在閃爍的星辰。這六顆星辰排列成一個不規則的六邊形,下部向內凹,上部則高高凸起,有點像一隻振翅的鳥兒,似乎意味著某種小型的星闕,雲湛不明白這是什麽,但總覺得這個圖形很眼熟,應該在哪裏見過。他想起安武學曾指給他看過暗殺之星,告訴他那顆星就是天羅家主的象征,那麽眼前這個小星闕,大概也是魔主的某種象征吧。

回去讓席峻鋒查一下就知道了,他想著,隨手推開了身前的木門。淨魔宗的祭壇一向使用價格高昂的河絡打磨的螢石照明,不必添換燈油,可以保持長久的光明,所以門開之後雲湛一眼就能看清祭壇中的全貌。

接下來的一刻他渾身都繃緊了,本能地向後連續做了三個縱躍的動作,然後轉身狂奔向通往甬道的石門。雖然手裏握著弓,此刻他卻沒有一丁點準備開弓射箭的架勢,隻是以最快衝向那道石門,甚至不敢回頭。

——因為敵人太多了。推開門的一刹那,在螢石的照耀之下,他看見祭壇裏黑壓壓跪滿了一片人,至少得有上百號!

這些人身披寬大的白袍,從頭到腳都包裹其中,背對著大門而跪,低頭做虔誠狀。雲湛顧不上去思考燈盞與房間內部的破綻,隻顧得上產生一個念頭:怪不得到處都見不到人呢,原來老子趕上日子了,他們都在祭壇裏拜祭他們的魔主啊。

以一對百,勝算顯然為零。雲湛憑借著靈巧的身法一通全力鼠竄,等到鑽進了甬道才發現一個問題:好像身後並沒有追兵的腳步。這一陣疾奔,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心跳聲、拉風箱一樣的呼吸聲之外,並沒有別的聲音。可是木門推開時那尖厲的吱呀聲,就算聾子也應該聽到了。

——但為什麽沒有人追來呢?難道他們祭拜時個個都虔誠到渾然忘我的境地了?

他陡然產生了一個很滑稽的念頭,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並不滑稽,這個念頭促使他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輕手輕腳地再次走回去。

果然沒有人追趕,四圍仍然是一片死寂。他定了定神,大著膽子走回祭壇,一個大步跨了進去。

人群依然在跪地膜拜,沒有任何人理睬他。雲湛大聲咳嗽了一下,還是沒能得到任何反應,這讓他產生了一種“我真沒麵子”的感覺。他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於是走到了離他最近的人背後,抽出一支長箭,猛地一下挑掉了那件袍子。

嘩啦一聲,袍子裏德東西突然崩塌,散落得一地都是。那是一具零散的人的骸骨,頭顱正好滾到雲湛的腳下,一雙黑洞洞的眼眶朝上,仿佛正在用不存在的眼珠凝視著他。

難道所有的白袍裏,都隻是裹著這樣的屍骨?雲湛連忙又挑開了幾件白袍,無一例外的,由於受到了外力的輕微震**,原本完整的骨骸立刻散架,隻留下不成形的殘骸。

雲湛屏住呼吸,收回長箭,伸出自己的兩根手指,盡可能輕地、一點一點地掀開了又一件長袍。他用力非常小,盡量注意著直接把長袍拉起來,而不碰到其中的骨架。這一次,他成功了,骨架並沒有塌下去。

眼前出現的是一具完整地骷髏,在螢石的亮光下反射出詭異青光的骷髏。它保持著完美的跪姿,頭顱低垂,正在膜拜著祭壇中的魔主的雕像。

不必再試了,其他跪著的“人”,一定也都是這樣的形態,雲湛想。我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這裏的確是淨魔宗在戰爭之前就苦心營建的避難之處,也是三十年前開始淨魔宗殘部的新總壇,然而在這三十年中的某一天發生了一些事情,導致正在跪地拜祭魔主的教徒們全部死亡,卻還保持著跪拜的姿態。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們的肉身慢慢腐爛,卻並不知覺,就這樣無比虔誠地繼續膜拜著偉大的魔主,直到有一天連自己的骨頭都開始腐朽。

那一瞬間雲湛竟然為這個無惡不作的魔教感受到了一絲悲哀。他們的榮光永遠停留在了死亡的那一刻,停留在整個教派覆滅的那一刻。他們苦心經營、艱難跋涉才來到這裏,卻仍然未能逃過滅亡的命運。從眼前的情形來看,這些教徒也許是在毫無知覺間就突然失去生命的,甚至來不及感受到痛苦。他們的靈魂不知正在何處逡巡,追逐著自己那早已灰飛煙滅的信仰。

雲湛靜靜地站在祭壇中央,站在魔的雕像前,站在最後的魔教子民中間。他想到了至今仍被視作大忌的天驅,想到了苦苦追求複興的辰月,想到了分裂成三派各自為戰的天羅,想到了與世無爭的龍淵閣和長門修會,還想到了早已湮沒在曆史塵埃中的鶴雪。那些曾經叱吒風雲令山河變色的名字,在逝者如斯的時光的洪流中,終究會真正隻剩一個蒼白無力的名字而已。人們那樣苦苦地追尋信仰,苦苦地為了信仰獻出鮮血和生命,究竟意義何在呢?

他就這樣陷入紛亂的思緒,很久以後才回到現實中,明白自己終究需要先把眼前的事實思考清楚。在沉重的喟歎後,他立即反應過來一個讓他心裏猛然一顫的巨大疑點:假如淨魔宗真的隻剩下這些披著長袍的白骨,那麽南淮城的慘案是誰做的?難道是有人假托淨土宗的名義幹的,那樣做意義何在?

不對,雲湛狠狠搖搖頭,如果自己能看出這些跪在地上的隻是不能動的死人,那麽以桑白露等人的豐富經驗,也應該和自己一樣,能夠看出來,但他們還是一口氣落荒而逃,僅僅是微利保護郡主無暇他顧嗎?恐怕是他們還見到了一些真正的活人吧。

更何況……更何況……雲湛猛地一跺腳,這些白袍不對勁!假如死者都是在祭祀時身披白袍而死,那麽隨著屍體的緩慢腐爛,蛆蟲的生長以及屍油的排出,這些袍子早就應該汙穢不堪,爛成了不成形的布條。然而,眼前的這些白袍,除了落滿灰塵之外,既幹淨又完整。

說明有人在屍體腐爛完畢後,才給它們罩上了白袍,雲湛終於想明白了。也就是說,淨魔宗雖然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但還是有極少數人幸存下來,也許隻有寥寥幾個,所以才不會在城裏留下生活過的痕跡。

但對於意外闖入的六人來說,看到了跪地膜拜的上百魔徒,再見到幾個活生生的人,就沒有時間去懷疑了。它們會以為淨魔宗真的還有那麽多信徒,所以才會如此惶恐地一路逃回東陸,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帶給石隆。

可是新的疑問隨之產生了。之前自己和席峻鋒商議時,認為這是淨魔宗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之後的重新現世。現在問題來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還有個狗屁力量去重新出現,那不是擺明了找死嗎?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僅僅是為了明知死而玩一把滅亡前的最後瘋狂?也不像。

隻有唯一的一種可能性,雲湛忽然間冷汗直冒:有人想要借淨魔宗的名頭來虛張聲勢。記憶裏的某些死角被點亮了,他想起了一個原本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在追蹤石秋瞳的那一天,他曾和兩名“魔教信徒”交手,那兩人最後戰敗自殺了。但是其中一人使用的剛柔並濟的鐵抓手,他卻始終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現在想到“虛張聲勢”這個詞,卻一下子提醒了他,他並麽有見過,隻是在以前和安學武聊天時,聽安學武提起過。

有那麽一個沒落的江湖世家,由於遭到權貴陷害,家長被淩遲處死,家產全部抄沒,偌大一個世家頃刻成為罪人的宗族,隻能從此在江湖中流浪,已有上百年曆史。由於身世的原因,他們無法經商,不能求功名,除了武功和秘術之外,別無生存之法,於是隻能憑借家族血緣的團結力量——這一點和早期的天羅相仿——組成了一個雇用兵團。他們個個對家族忠誠不二,令行禁止,在家族的安排下替他人賣命,用自己的血賺取酬金,是一個未必多麽強大、但誰都不願意去招惹的死纏爛打型的組織。安學武向他提到過,那個家族的幾樣招牌兵器中,就有這麽一種鐵抓手,乃是他們的家傳絕藝。而那兩個人最後毫不猶豫地自殺,似乎可以解釋為邪教信徒的堅貞,但同樣也能解釋為對家族的死忠。

也就是說……南淮城突然冒出來的大量淨魔宗的活動,根本就是假的!是這個雇用兵團假扮冒充的!有人故意要在南淮城造勢,讓人們產生“淨魔宗又要開始重新出現”的假象,以便轉移人們的視線。

但是是否就完全沒有淨魔宗的事情呢?也不見得。魔女複生的祭奠做得如此專業,布道的活動也完全符合教義安排,偽造是達不到這種效果的。於是結論越發可怕了:那個幕後的陰謀家,除了雇傭兵之外,還同時勾結了最後剩下的淨魔宗殘部。南淮城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由魔教徒指點完成。當然了,淨魔宗的信徒是不會為了錢辦事的,要他們幫忙,必然得付出相當的許諾。比如說……

雲湛霍然轉身,向著甬道的方向跑去。這一回他沒有停步,像被人猛抽屁股的騾子一樣,恨不得嗷嗷亂叫著衝向前方。當他從地洞裏鑽出來時,那副氣急敗壞的嘴臉讓正守在外麵發呆的維克圖漢都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她一邊輕鬆地跟著雲湛身後一邊發問,“你不會也招惹了同樣的敵人吧?”

“比那個糟糕一萬倍!”雲湛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我要回東陸,一秒鍾都不能耽擱!”

維克圖汗沒有說話,伸出粗大的手掌,一把提起雲湛,放在了自己的肩頭,然後大步跑起來。

“一般情況下我不大喜歡讓女人背我,挺傷自尊的……”雲湛嘀咕著,覺得身邊的景物都在飛快地倒退,迎麵而來的風簡直讓他睜不開眼睛。

“這不是背,是馱。”維克圖汗的東陸語看來水平頗高。

“那就更沒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