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南淮的冬天永遠不會讓人感覺太難受。這裏不會有越州濕地上的陰雲壓頂;這裏不會有瀚州草原上的朔風如刀、萬物皆枯;這裏不會有殤州冰原上的暴雪盈天、冰封大地。南淮的冬天是溫和的,是不斷探出頭來給人以溫暖的陽光,是讓城市始終保有耀眼綠色的常綠植物,是小橋之下從來不會封凍潺潺流水。即便是偶爾飄雪,那雪花也充滿了柔情和靜謐,用星星點點的白為南淮妝點出更豐富的色彩。

上述文字來自於著名旅行家、文學家邢萬裏的名作《九州紀行。南淮散記》陳智小時候讀到這段話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在頭腦裏勾勒出一幅吹麵不寒、生機未褪的美好場景,但等到入行並被調到南淮做捕快後,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文學家真他娘的會吹牛和粉飾啊,任何破爛東西到了他們筆下加點作料調和一下,都立馬會鍍上一層虛張聲勢的金粉。

南淮城縱然真的有那樣溫柔的冬天,那也隻屬於錦衣貂裘的有錢人,屬於選在白晝陽光最好的時候靠在牆根上曬太陽的閑人,而不屬於陳智這樣終日奔忙的可憐蟲。隻有陳智這樣的人才會知道:頂著早晨的狂風從城東穿行到城西是什麽滋味;跑出一身大汗後在所謂“舒適的氣溫”下任由汗水慢慢在背脊上陰幹是什麽滋味;點著小火盆在漏風的捕房裏通宵工作直到手腳凍得麻木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又是什麽滋味。

沒有辦法不忙,因為工作好像已經進入了最緊張的階段。在綜合了目前為止所能得到的全部線索後,再征詢了遊俠雲湛的意見,席峻鋒得到了一個初步的、暫時沒有破綻的推理。

七個月之前,為了讓女兒石雨萱得到真正的曆練以磨礪她的性格,隆親王石隆安排了五個各懷絕藝的人陪同她去了一趟雷州的雲望廢城。在那裏,六人無意中招惹了絕對不該招惹的敵人——三十年前消失無蹤的淨魔宗餘部,很有可能是直接衝撞了他們的秘密藏身之所。淨魔宗正好經過三十年的積澱後準備再次出現,便借著這個機會追蹤到了南淮。他們並沒有急於殺人,而是在精心策劃準備後,先查清了全部六個人的行蹤,然後逐一出手捉拿,施以魔女複生的殘酷祭禮,既是為了懲罰罪人,也是為了向世人宣揚他們的再次崛起。

當然這隻是能向捕快們公開的推論,由於隱瞞了石雨萱失蹤的事實,雲湛和席峻鋒還有著更進一步的推斷,那就是淨魔宗綁架了石雨萱,並利用她向石隆施壓,想要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罪惡目的。這個目的現在還沒能找出來,其中隱藏的真相,或許比淨魔宗本身更可怕。

對陳智等人而言,需要做的就是搜羅證據以證實這種猜想。根據洪英當天所說,同石雨萱一起去雷州雲望廢城的,除了張劍星、桑白露、翼藏海、伍肆玖這四位已經變成形態各異的死屍的人之外,還有第五個暫時沒死的,他也成為了席峻鋒所設想的破案最關鍵的證人。由於雲湛的存在,是席峻鋒能夠直接得知他的姓名,不用再被動地等待收屍了。

這第五個人的名字一說出來,有點見識的捕快們都嚇了一大跳。說到這位,真是比前四個人加在一起還更有趣,此人名叫鎖匠梅洛,聽名字就知道是個身材矮小的河洛。河絡族的全名極長,為了方便稱呼,通常都是采取外號加簡稱的方式,海格既然綽號鎖匠,可想而知此人長於各種精巧的機關之術。不過這位鎖匠並不太老實,對於呆在河洛族的地下城用創造去侍奉真神毫無興趣,反倒是迷戀上了人類的多彩多姿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和他的同伴張劍星正好相反。

這位鎖匠在數年前遊曆到了宛州,深度癡迷於南淮的繁盛,於是在南淮暫住下來。和女神偷桑白露不同,他並不過分貪婪錢財,但生性使然,有一個壞毛病,喜歡去開啟所有落入他眼中的好鎖或是機關暗道。由於開了鎖之後也並不拿東西,所以很長時間內都沒人注意到他,隻是後來他挑戰自身的冒險玩得大了一點,一不小心打開了王陵外圍的石門,並立即被王陵守衛們抓獲。

很容易想象到,又是隆親王救了此人的性命。石隆愛才,驚豔於鎖匠梅洛的技能,把此事壓了下來沒有匯報給國主。梅洛感恩,於是成為了石隆的門客。

確定了此人的身份後,雲湛再次找到洪英,拐彎抹角地打探梅洛的下落,當然用的接口是“這個河洛擅長機關之術,可以讓他去鬥獸場在探查一下郡主失蹤的地方”,並叮囑洪英“別告訴王爺,以免他更煩心”。洪英自然願意幫忙,但在府裏悄悄查過人事記錄後,很抱歉地告訴雲湛,沒有人知道梅洛的行蹤。

“半年多來,帳房裏曾支出過四筆錢,分別給張劍星、桑白露、翼藏海、伍肆玖,作為陪同郡主出行的酬勞,但其中沒有梅洛的那一份,”洪英說,“最後一個見到梅洛的人,說梅洛一個人收拾好行李悄悄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要尋找鎖匠梅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為一個河洛,他完全可以回到越州,躲進河洛的地下城去,那就誰也抓不住他了;作為一個機關高手,即便還呆在南淮附近,他也可以巧妙布置,或者幹脆躲進某些富商的避暑別墅一類的地方去。按察司給席峻鋒秘密加派了人手,被陳智等人帶著奔波了兩天,一無所獲。

“我覺得他不會回越州,甚至根本就不會離開宛州,”雲湛說,“我對這個河洛的性格略有耳聞,因為許多年前我的師父雲滅曾經抓住過他,半強迫半勸誘他為自己打開過一扇門。他是個比較一根筋的家夥,向來不怎麽怕死——當然也極少動除了開鎖之外的其他腦筋,不然也不會那麽不要命地跑到王陵裏去開機關玩。當年我師父威脅要殺他時,他根本不為所動;但後來師父改了語氣,用那扇門很難開去**他,還激他說他不可能打得開,結果最後幾乎變成了鎖匠梅洛拖著雲滅去開鎖。”

席峻鋒笑了起來:“根本就是個鎖癡。”

“所以宛州才是他施展才華的地方,”雲湛說,“那麽多的達官貴人,那麽多的富商,那麽多的財富,得有多少苦心孤詣絞盡腦汁做出來的機關暗鎖啊。對他而言,簡直就好比……好比一個好色之徒進了凝翠樓,怎麽舍得走呢?”

“可是凝翠樓裏那麽多房間,怎麽才能把他找出來?”席峻鋒皺著眉,“動作慢了的話,隻怕整座凝翠樓都會被大火燒掉,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想想辦法唄,”雲湛說,“比如你家鬧耗子,可找來找去也找不著耗子洞。那你該怎麽辦?把整個家都拆了把耗子搜出來,還是放一碟花生米在桌子上,再在花生米旁邊放一個夾子……”

席峻鋒眼前一亮:“很不錯的主意。對於鎖匠梅洛來說,這碟花生米,就是一個足夠吸引他動手的機關了。”

“所以這個機關就交給你來布置策劃了,”雲湛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比較建議你和安學武合作一下,那個劣貨最喜歡吵吵嚷嚷以顯示他對南淮城很重要,讓他來造勢,不大容易引人懷疑。”

“是個好主意,我回去找他的,大不了被他羞辱幾句,”席峻鋒回答,“那麽你呢?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去一趟雷州。”雲湛回答。

“雷州?雲望廢城?”席峻鋒有些意外,“何必自己去一趟?”

“因為我閑著也是閑著,”雲湛回答,“現在石隆已經托病不願意見人了,可知他心裏相當有鬼,我們又沒辦法問出來,因為還是那句話,沒有證據。而搜尋南淮的淨魔宗餘孽和尋找梅洛這兩件事,有你那麽多手下,我沒有必要插手。”

“如果我把鎖匠梅洛找到,從他嘴裏就能問出一切,你不是白跑了嗎?”

“首先,說不定你什麽時候能抓住他,更說不定他會願意告訴你些什麽——河洛都是一根筋,我們總得做兩手準備,不能聽憑時間白白浪費。第二,我自己去,行動方便,也沒有累贅,也許能比他們六個發掘出更多的東西。”

席峻峰也站起身,往茶壺裏添了些開水,然後倒在杯子裏,滿意地嗅著茶葉的香味:“恐怕不隻是這幾條理由。你一定是發覺了一點什麽問題,非得自己去親眼看看不可。”

雲湛歎了口氣:“你是我在南淮城裏見到過的為數不多的聰明人。實話告訴你,現在整個事件的脈絡太清晰了,我反而開始有了點疑惑。”

“什麽疑惑?”

“這一次淨魔宗的所作所為,會不會稍微太過大張旗鼓了一點?”雲湛雙手撐在桌子上,眼神裏有一點迷惘,“他們當年能夠成就那麽大的聲勢,絕對不是一幫傻瓜。在全九州都把他們當成大敵、在他們消失三十年後仍然對他們充滿警惕的情況下,這樣毫不隱藏掩飾地在南淮城開展魔女複生的祭祀,是不是囂張過分了?要麽是他們在這三十年真的又悄悄積攢了足夠的實力,要麽……要麽……”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看著席峻峰:“能給我批點路費不?”

席峻峰差點被一口茶水嗆住。他把茶咽了下去,歪頭想了一會兒,很有點無可奈何:“算了,不給你也不行,你回頭還不定給我找多少麻煩。認識你真是我的不幸。”

“謝了!”雲湛笑得很燦爛,“所有認識我的人都那麽說!”

雲湛之所以想要去雲望廢城,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專為席峻峰鑒別證物的老捕快霍堅從桑白露的遺物中意外地找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名字。說意外也不算太意外,通常證物在使用完畢後都會被堆進官家倉庫等待發黴,本著廢物利用的心態,霍堅喜歡在那些供鑒別的物品裏截留下一點還可以用的小玩意兒。他很知趣地從來不拿太值錢的東西,席峻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由得他。

這次霍堅在桑白露的遺物裏看上了一件幾乎還是全新的棉布小褂子,雖然家中糟糠之妻的體型是絕對穿之不上的,但要改成頭巾之類的玩意兒,那花紋質地都還蠻不錯。於是霍堅把它帶回了家,老伴還沒來得及動手拆之,意外地在衣服的裏子上發現了一張粘著的殘破紙片,這張紙片上寫著如下幾個字:“廢城凶險……一般居民不敢……須找衛柯莟……”

就是這麽幾個字了。席峻峰一分析,這大概是桑白露在屋裏焚燒信件,意外地漏了一片,被風吹入衣櫥之類的地方,桑白露沒有察覺,把它和衣服疊到了一起。

雖然隻是寥寥數字,卻也包含了關鍵信息,桑白露也許是在出發前沒有底細,向人求問該如何去廢城,回信人就給他推薦了一位叫做衛柯莟的人,說隻有這個人才能給她做向導。這倒也很正常。桑白露雖然生於雷州,也未必熟知所有地方,何況是雲望廢城那種索命之地。有一個當地向導,總是穩妥很多。

雲湛想來想去,覺得這正是個不錯的機會,自己到了雷州,大概也應該尋找此人,由他帶路。這樣才會有一個大致的方向,否則雲望廢城那麽大,要在裏麵大海撈針一圈,等找出點什麽東西來,隻怕都足夠十七八個魔女完成複生了。

於是雲湛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從席峻峰手裏訛來了路費,又從石秋瞳手裏訛到了一紙手諭,可以沿途使用衍國馬站的官馬,否則雖然南淮城距離雲望海峽不遠,來回仍然得花上不少時日。石秋瞳對於這樣的要求總是盡力滿足,因為想來雲湛還沒那麽大膽子,敢把官馬拉去賣了換錢。

“你那位親愛的弟弟,最近怎麽樣了?”雲湛問。

“還能怎麽樣?就那樣唄!”石秋瞳的話語裏透出內心深處的疲憊不堪,“我已經好長時間連他的麵都見不到了。”

“連麵都見不到?”雲湛皺著眉頭,“還是每天躲在屋子裏搗鼓他的東西?”

“是啊,而且他院子裏邪惡的供物又出現了,還是藏在那些隱秘的角落,”石秋瞳輕歎著,“那些肮髒玩意兒顯然不可能自己從泥土裏長出來,所以我安排人嚴密監視,結果發現,竟然是兩名禦前侍衛偷偷幹的。我調查了一下他們的背景,發現都是近些月份新近推薦提拔的,而推薦他們的人,都和石隆有關,比如曾經在石隆手下做事,或是曾經犯事被石隆保過。我沒碰他們,但已經派人監視了,他們幹不出什麽事的。”

雲湛吐了吐舌頭:“要狗急跳牆啦!現在已經死了四個人,等到第五個人再死掉,就應該輪到我們可愛的小郡主了。石隆一定會抓住一切機會完成淨魔宗的要求,雖然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究竟要求的是什麽。”

“難道是想要吸引太子入教?”石秋瞳眉頭緊皺,想起了太子拒絕理發師碰他頭發的事。

“這就是我一直沒想通的一點,”雲湛說,“太子的不爭氣已經不是什麽公開的秘密了,他們以太子為目標,意義何在呢?”

“有時候真想把他一腳踢死算了,”石秋瞳哼了一聲,“總是給人無窮無盡地找煩。”

“那也是你的親兄弟啊,雖然不是同母,”雲湛難得正經一次地勸慰著,“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和你流著同樣的血,總不會是什麽壞事。像我這樣從小就沒有兄弟姐妹、打架都沒個幫手的人,你以為心裏就從來不感到孤獨麽?”

“你也可以學你那個倒黴的朋友,去凝翠樓找樂子麽。”石秋瞳揶揄著。

雲湛撲哧一笑:“你不說我還忘了提,姬承最近足足瘦了七八斤,肚子小下去一圈。現在淨魔宗在四處被嚴查,他老婆好像還不甘心,經常在外麵晃**,也徹底不顧家了。他終於感同身受了一下他老婆過去的處境。可見討老婆真是一件麻煩事。”

石秋瞳默然,過了好久才說:“雲望廢城那邊很多危險,你要小心。”

雲湛笑了笑,轉身向宮門外走去。

就在雲湛悄悄離開南淮的第二天,因傷休養了一個月的知名捕頭安學武也高調複出了。我們的安捕頭傷勢仍未痊愈,走路的樣子也不像以前邁得那麽大,但說起話來仍然是豪情萬丈。充滿了維護地方治安與國家律法尊嚴的必勝信心。

根據安捕頭所說,最近一些天裏,已經連續發生了三起盜賊侵入南淮官庫試圖偷盜庫銀的案件,但都以失敗告終,反倒是三名飛賊偷雞不成蝕把米,全部落入了法網。

“因為官庫已經全麵更換了門鎖,用的是最先進的河洛的技術,”安武學如是說,“就算是河洛族自己的能工巧匠來到這裏,也未必能弄得開。”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能聽得出這番話是多麽的荒謬。南淮城的官庫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向來都是重兵把守,三五年也難得碰到不要命的敢於去偷盜,至於短短一兩個月內發生三起,除非全九州的大盜小賊都得了神經病。

所以這些話明顯是說給沒有常識的人聽的。而根據雲湛留下來的錦囊妙計,官庫為此所做的布置也著實匪夷所思,讓安武學差點把已經合攏的傷口又迸裂開——笑的。但最後他還是選擇信任雲湛,如此這般地做了安排。

兩天之後的深夜裏,官府裏出現了眾人期待已久的竊賊。守衛們有意識地放過了他,任他突入到最後一扇庫門前。那扇門上安裝著一把一看就氣勢不凡的大鎖,一共五個鎖孔。這位身材矮小的竊賊動作嫻熟地從隨身背著的口袋裏掏出各種工具的零碎配件,然後組合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種種精密工具,開始嚐試著開鎖。

他的動作輕柔、從容不迫而又快速靈巧,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然而在先後變換了三種工具之後,門鎖並沒有被打開。竊賊遲疑了一下,手裏輕巧地一陣拆解組合,又拚出了幾種其他的工具。

然而還是沒有用,不管他怎樣地絞盡腦汁,門鎖依然紋絲不動。竊賊發出了粗重的呼吸聲,手下也並不再壓低聲音,劈裏啪啦的響聲在暗夜裏聽得很清楚。但他似乎忘記了身處險境,忘記了外麵還有無數如狼似虎的守衛,一邊嘴裏用人們聽不懂的語言咒罵著,一邊徒勞地更換著工具,就連暗處的人們在安武學的帶領下悄然逼近了都沒有發覺。

安武學走到他身前,充滿同情地彎下腰拍拍他的肩膀:“這把鎖不好開的吧?”

身高隻及安武學腰部的河洛用奇怪的腔調回答:“我一輩子沒遇到過這麽難開的鎖。”

“那就別開了,”安武學除去他手裏的工具,拿出鐐銬,將他拷起來,“先跟我走吧。”

河洛頗為順從地跟著他走了,邊走邊發問:“能把那塊鎖送給我讓我好好研究一下嗎?”

“你可真有鑽研精神,”安武學搖搖頭,“這個並不難辦到,隻要你看清楚之後別受刺激就好了。”

“受什麽刺激?”河洛不明白。

“那把鎖是實心的,隻是在外麵有一些掩飾用的小機關,讓你的開鎖工具能夠探進去,”安武學笑吟吟地說,“你能夠碰到很多機簧,但它們都沒用,除非把鎖整個砸掉,不然沒有人能夠捅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