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親王石隆的侍衛總管洪英這些日子正陷入一種莫名的焦慮中。這並不單單是因為郡主石雨萱的失蹤案遲遲未破,更重要的在於石隆的情緒變化。

最近一個月內,南淮城已經發生了三起觸目驚心的怪異殺人案,坊間流言不少,都在猜測這可能是邪教作祟,但捕房的人守口如瓶,堅決不向外界透露任何案情進展,搞得城裏人心惶惶。

洪英敏銳地注意到,每發生一起案件,石隆的情緒就會產生相當的波動,偏偏這種波動又很克製。石隆是一個不喜歡壓抑自己感情的人,高興了就會開懷大笑,傷心了更會不顧顏麵地嚎啕大哭,但在這件事上,他的表現頗有些耐人尋味。洪英冷眼旁觀,每當有人談論起這些案子時,石隆都會顯得有點心緒不寧,但他又會很快把這種不安掩藏起來,顯得若無其事。

他若是煩躁易怒,甚至高聲嗬斥,不準人們再提及此事,或者表現得幸災樂禍、巴不得這種熱鬧越多越好,那反倒正常了,這樣的表現卻難免讓洪英生疑。這是為什麽呢?洪英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在關注,卻又不想讓人看出來……

難道王爺和這一係列的案件有什麽牽連?他被這個想法嚇得一激靈,卻又無法將其抹掉。他隻能退一步想,也許並不是有什麽牽連,隻是王爺碰巧了解一點真相——但他為什麽不說出來呢?洪英甚至有這種感覺,王爺對這幾樁慘案的關注,超過了對失蹤的女兒的關心,這未免有些過分。

洪英向來對石隆十分尊敬愛戴,石隆在這個懸案上的可以表現讓他難免有點小傷心。在第四個死者被發現前的夜裏,他終於忍受不了了,一個人跑到城裏去買醉解悶。

他也不去那些燈紅酒綠的大酒肆,找了一個街邊的小醃鹵攤,切上一點豬耳朵豬尾巴之類的下酒菜,開始喝起隻有窮人腳夫才喝的便宜燒酒。他酒量本淺,沒喝上幾杯酒麵紅耳赤渾身燥熱,不自覺地在冬夜的寒風中鬆開幾顆胸前的衣扣。

他有些頭暈眼花地放下酒杯——其實就是尋常茶鋪裏用的茶杯——四處觀望一下,才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這個 醃鹵攤擺出的小桌子旁又多了一個酒客。這是一個女子,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麵目,身段也被緊緊裹在黑色的風衣裏。不過這雖然是個女人,酒量卻比洪英好出太多了,桌上東倒西歪扔了十多個酒壺,還在一杯接一杯地幹著。

“姑娘,少喝點,對身體不好。”小攤的老板娘、一個顫巍巍的幹瘦老太太好心地勸道。

“心裏煩得睡不著覺,對身體更不好。”女子回答,聽語氣倒是蠻清醒。但這個聲音有點熟,洪英覺得自己在哪兒聽到過,但喝多了酒腦袋正在暈暈乎乎,一時想不起這是誰。

“是因為男人的事情吧?”老板娘給她送過來一杯熱水,“這個年紀的年輕姑娘們,要說有什麽發愁的事情,多半是和男人有關。”

女子發出吃吃的笑聲:“男人的事情嘛……時間久了,習慣了,也就沒什麽愁的了。但硬要說起來的話,我的煩惱也是因為男人,不過是個小男人。”

“小男人?”

“我的弟弟啊,胡子都還沒長出來的小屁孩。”

兩個女人一起笑起來,老板娘感歎著:“沒錯,當姐姐的關心弟弟,弟弟卻未必懂得姐姐的心思。”

老板娘問:“爹娘呢,為什麽他們不管要你去管?”

女子苦笑一聲:“老頭子有老頭子的事要忙,他總是很忙的,隻怕連兒女的臉都記不清了。”

老板娘同情地賠上一聲歎息,看看女子眼前所有的酒壺都空了,也不再勸她,收走空壺,繼續給她上酒。女子來者不拒,鯨吞牛飲,看得洪英自愧弗如。他慢慢斟著酒,耳聽得女子和老板娘不住地牢騷,弟弟如何如何不成器、幾日的舉動越來越古怪,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男人如何如何與她若即若離,而且行蹤飄忽不定老也見不上一麵……一直到了深夜,她才算是盡了興,很大方地扔出一個金銖結賬,讓老板娘喜上眉梢。

但女子還沒走出幾步,就被幾個街頭混混圍住了。這些小流氓專喜歡在深夜裏四處滋事,擾亂地方。此刻見到一個夜行的單身女子,自然不肯放過,一擁而上把她圍在當中,嘴裏風言風語說些不幹淨的話,為首的流氓頭幹脆就上前動手動腳,想要摘下帽子看看她的臉蛋。

洪英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正想上前收拾一下這幫地痞無賴,但剛剛跨出一步,就聽得人群中一聲悶響,流氓頭子像斷線風箏一般飛了出來,狠狠跌在地上,叫都沒叫一聲就暈了過去。

目瞪口呆的洪英眼睜睜看著女子很隨意地施展著拳腳,不費吹灰之力把這七八個流氓都打翻在地呻吟不止。那一瞬間他終於想起了這個女子是誰:她竟然就是國主的女兒,公主石秋瞳。南淮城有她這樣身手的男子都沒幾個。

堂堂公主,竟然也和自己一樣,深更半夜跑到路邊小攤喝悶酒,洪英著實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想起石秋瞳剛剛說的話。

她所說的弟弟,應該就是太子石懿吧?聽她的語氣,似乎這位內向自閉的太子在宮裏惹了不少麻煩。洪英一下想起了石隆的女兒石雨萱,看來王室中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可她說的男人又會是誰呢?洪英隻知道公主已經二十多了,還沒有出嫁或者招贅,這在習慣以聯姻促進關係的東陸諸侯中算是罕見的,沒想到暗中還有一個男人和她關係親密。

無關的事情少去關注,洪英對自己說。他也懶得再走回城南,就近找到一家小客棧,要了個床位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已經日頭偏西,他伸了個懶腰,出門雇輛車,往秦王府而去。但馬車走到半路,他卻忽然叫停,付了錢下車。

他正好經過了雲湛的事務所。看到這間事務所,洪英想起來了,雲湛有幾天沒在親王府出沒了,尋找石雨萱的進展如何也不知道,有必要找這位遊俠詢問一下。

他來到樓下,抬起頭來,正在尋思著雲湛究竟是在二樓哪一個房間,身前一樓一個房間的窗戶忽然被推開了,一條人影從中間飛快地躥了出來。洪英猝不及防,和那條人影撞在了一起,兩個人骨碌碌在地上滾出幾圈,都痛到了骨頭裏。

對方哼哼唧唧地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沒事兒做站窗戶外幹什麽?偷窺也選對地方行不行……啊,是你?”

洪英這時也認出了對方。這個剛剛把他撞翻在地上的冒失鬼,赫然就是他想要見的雲湛。雲湛是個羽人,骨質中空,身體天生不如人類強壯,這一撞之下自己固然很疼,雲湛隻怕更是骨頭都要散架了。

“你……你怎麽會從這個窗戶跳出來?”洪英問。

“廢話,我人在這間屋裏,難道還能從樹上跳出來不成?”雲湛反問。

“可是你的事務所明明在二樓啊!”

“廢話,我自己的地盤還不知道是在二樓?我就不能在地板上弄個活動的擱板,然後順著擱板落到一樓嗎?”

“好好的跳到一樓幹什麽?”

“廢話,有人想要殺我,我不掉下來就沒命了!”

那根天羅絲差點要了雲湛的命,幸好,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

天羅絲是一種相當有意思的武器。在天羅橫行九州大地的時代,它幾乎就是天羅的象征:永遠藏在黑暗中不為人知,永遠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突然出沒,鋒利肅殺而又柔滑如絲,用肌膚筋骨被切開時飛濺的血花渲染出冷酷簡潔的死亡之美。

在後世的種種小說評書街頭巷議中,天羅絲被完全神化了,仿佛己經成了無所不能的神器。但實際上,這不過是天羅中製造難度最大、成本最貴也最難操控的兵器而已。即便是在天羅無孔不入的年代,能完美掌握這種蛛絲的殺手數量也並不多,大多數的天羅,靠的都是其他武器。某種程度而言,你想要死在天羅絲 之下,還得看有沒有這個資格呢。

雲湛卻運氣挺不錯,從安學武開始,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遭遇天羅絲的襲擊了,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凶險。這位不知名的老人看似和風細雨的與他對話,卻已經無聲無形地放出了天羅絲,並且算準了他所有的退路。天羅絲在他的手裏,完全就是收發隨心,仿佛肢體的一部分,就好像弓箭之於自己的師父雲滅一樣。

當然,老人未必是真想殺他,也許隻是想要試探一下他的功夫,到了危急關頭能夠自如地收手。但即便不死,假如被製住不能反抗,也未免太丟臉了,無論對個人還是對天驅。

所以雲湛也用一種常人想不到的方法躲過了這致命一擊,選擇的躲閃方向是老人之前沒有封死,也無法封死的所在——腳底下。也不知他腳下踩中了什麽機關,就在天羅絲即將觸到他皮肉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矮了一截,隨即整個人都消失了。

老人搶上前去一看,地板上多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洞,一塊木板懸垂在半空,顯然是早就挖好了。老人啞然失笑,收回了天羅絲,重新坐到椅子上。不久雲湛從門外走了進來:“還打不打?”

老人反問:“你剛才雖然躲得巧妙,但如果這不是在你的地盤,而是在其他地方狹路相逢,你豈不就無路可逃了?”

雲湛齜牙一樂:“如果不是在我的地盤,我怎麽可能讓你那麽輕易地先出手?”

老人瞪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出一個讓他很是吃驚的問題:“我已經七十歲了,四十歲時的速度,比現在還要快出大概四分之一,也算是我一生的巔峰。你覺得我四十歲的時候。和四十歲的雲滅相比,孰強孰弱?”

雲湛長出了一口氣:“看來你還真是把我的底摸了個一清二楚。你和我師父動過手嗎?”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老人說。

“想聽實話嗎?”雲湛問。

老人沉默半晌,歎了口氣:“聽你這句話,我就知道,我終歸還是不如他。”

“單論功力、速度、招式、包括氣勢,你和他其實可以平分秋色,”雲湛說,“這一點我很佩服。但是有一點你不及他。”

“哪一點?”

“以剛才的事情為例,他一定會看出我踩在一個活板上,並且提前把我逼入絕境,”雲湛帶著恨恨的表情說,“我的師父是一個天生的凶徒加惡棍,一切的損招,一切的鬼蜮伎倆他都很熟。他如果身在你們天羅,也許會是幾百年來排行第一的刺客。”

“而我,從他身上也學到了一丁點這樣的本領。你相信嗎,雖然你的武藝比我高,但如果你我真的要在絕境下以命相搏,最後我活下來的可能性會大一點。”

老人喟然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坦誠。希望這樣的師父**出來的徒兒不會讓我失望。”

“那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稱謂?”雲湛說,“以後遇到我師父,也可以向他提起你。”

老人凝視著自己滿布皺紋的手:“不必了,本事敗軍之將,何須留名?”

雲湛目送著老人離開,大大鬆了口氣,隻覺得背上涼颼颼的。他在老人麵前嬉皮笑臉作出無所謂的表象,其實精神已經緊張到了極限,完全強撐著一股氣,一麵在麵對麵的針鋒相對中敗下陣來。他喘了幾口氣,讓繃緊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門外還有另一個人在等著他。

“進來吧!”他喊道。

洪英應聲而入,臉上帶著不少疑問,但他還是把這些與親王無關的疑問扔到一旁,直奔主題:“我是來問一聲您查案的進度的。郡主仍然下落不明,王爺現在著急得很哪。”

“王爺很著急麽?”雲湛瞥了他一眼,“我覺得他老人家也許有些別的事情要忙吧?”

這話其實是隨口試探,但洪英的臉色卻微微一變,這讓雲湛意識到了些什麽。他也並不窮追猛打,把這個話題放了過去,和洪英胡扯了幾句,總之是表明他作為一個知名遊俠的職業操守以及時時處處為委托人著想的辦事態度,“我一直沒有聽過查找郡主的下落,也掌握了一些線索,但這種事情著急不得,三兩天就能解決的話,還需要我出馬嗎?”

雲湛那張連一頭豬都能看得肅然起敬的誠實的臉讓洪英心裏十分寬慰,在雲湛有意無意的誘導之下,他也吞吞吐吐地把石隆近期的異常表現敘述了一下。雲湛聽完,捏捏他的肩膀:“那是你不懂王爺的想法。其實他心裏比誰都著急,又不好意思顯露出來,所以借著關注殺人案來發泄一下情緒而已。放心吧,他怎麽可能和那些殺人案有關呢,哈哈哈!”是麽?洪英有點疑惑,這種說法未免太牽強了吧。轉念一想,雲湛多半是看出了自己心裏的擔憂,所以以此來安慰自己,又不禁有點感動,覺得雲湛真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不過麽,既然你提到了郡主的案子,我也正好有點事想問你,”雲湛說,“我想托你查三個人在半年前的行蹤。”他把第一個死者張劍星、第二個死者桑白露、第三個死者翼藏海的名字都報了出來,當然洪英並不知道他們就是連環殺人案中的三名死者:這三個人,都曾是你們王爺的幕賓,又在半年前同時銷聲匿跡,我手裏有一些證據表明,他們也許和郡主失蹤有關。你能不能查一下這三人半年前曾經幹過些什麽?"

石雨萱的失蹤真是一個萬能的借口,雲湛止不住地陣陣得意,有任何敏感信息想要從洪英的嘴裏掏出來,隻需要報上石雨萱的名字就夠了。但令他錯愕萬分的是,洪英聽完他的這番話,竟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顯得又是激動又是興奮。

“雲先生,您實在是個高人!”洪英幾乎要把雲湛的手握斷了,“這麽隱秘的聯係,竟然都被您查出來!您要是不提,我還真沒有聯想到那幾個人身上呢。都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也隻有您這樣眼光銳利的遊俠,才能想到這一點!”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雲湛聽得一頭霧水。但他仍然臉上掛著矜持而莫測高深的笑容,很自然地抽回自己被握得快要腫起來的手,淡淡地說:“眼光又在其次,勤奮踏實的工作態度才是根本。講講吧,半年前那件事的詳細情況。”

洪英沒有絲毫疑慮,隻是把嗓子壓低了:“這件事其實也並不算什麽大秘密,但是王爺下令不許外傳,可能是怕國主聽說了會責備他太過大膽胡鬧,所以府裏隻有寥寥幾個人知道,您也千萬別告訴別人。半年前,張劍星、桑白露和翼藏海這三個人,還有另外兩名王爺指派的人,陪同著郡主,統共是六個人,去了一趟雷州和宛州交界地帶的雲望廢城,名義上是遊玩。王爺說,這是要在一個陌生而危險的環境裏鍛煉一下郡主,免得她成天在南淮城裏橫行霸道,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雲湛這一下吃驚非常:“雲望廢城?讓自己的女兒跑到那種地方去‘曆練’?娘的,我要是國主,知道了這回事也非得好好訓訓他不可。”

顧名思義,九州大陸被最早的統治者一共劃分為九片區域,是為天下九州。這九片區域又分屬於三塊大陸,其中殤州、瀚州和寧州構成了北陸,宛州、中州、瀾州和越州構成了東陸,剩下的雷州和雲州則屬於西陸。

西陸曾經是九州文明的發祥地,但在經曆了上古時代的地理劇變和氣候變遷後,逐漸成為蠻荒之地。雲州被劇毒沼澤和滔天巨浪所封鎖,至今仍然未被勘探,隻有極少數冒險家曾進入其中;雷州相對好一些,至少有人定居,沿海也興起了幾座城市,但整體而言還是地廣人稀氣候惡劣之地。

雷州和宛州的交界區域,就是這種惡劣的典型代表。從地圖上看去,雷州和宛州似乎隻有一線之隔,其中間隔的就是狹窄的雲望海峽。事實上,在雲望海峽中航行,你會發現兩岸的景物近到可以隔海相望,但在海峽兩邊,陸地的環境卻又是截然不同的。

雲望廢城地處雷州東南半島,距離雲望海峽很近,但如果有人從宛州經由海峽到達雷州,卻不得不再上岸之後繞一段極大的彎路,才能進入雷州內陸。那是因為就在海岸不遠處的廣大區域,是一片對人類而言充滿死亡意味的地方。那裏既沒有參天巨木的密林,也沒有充滿瘴氣的沼澤,也沒有不毛之地的大沙漠,有的隻是一座城市,一座曾在曆史上繁榮發達,卻最終離奇地變為空城的城市。

那就是雲望廢城了。這座曆史的廢墟充滿了種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奇特傳說,其共同特點就是,都提到廢城裏很容易死人,而這並不是嚇唬人的謊言。千百年來,不少冒險家都試圖闖入廢城,探尋可能留存的寶藏,但最後的結局基本都是屍骨無存、無人生還。曆史學家與旅行家們也想要探訪這座廢城的曆史,但他們的下場也不比貪婪的尋寶者們好到哪兒去。

久而久之,也就不大有人敢去送死了,尤其最近幾十年來,極少聽說有人還敢闖進去。廢城依舊蒼涼地矗立在那裏,守護著自己的秘密,把各種光怪陸離的鬼神傳說、靈異奇談留給外界垂涎它的人。流傳最廣的說法是,雲望廢城內存留有遠古時代的可怖詛咒,那種充滿怨恨的詛咒能殺死一切闖入者,那是古人們的亡靈在守護自己的城市、自己的財富。

雲湛當然不相信什麽亡靈、詛咒之類的說法,但廢城的凶險是毋庸置疑的。石隆竟然敢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帶上五個保鏢就硬闖雲望廢城,膽子之大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他可真是個瘋子,”雲湛感歎道,“那一趟雷州之行過程如何?”

“這我就不敢去打聽了,總之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洪英老老實實地說,“那一趟回來之後,除了郡主,剩下的五個人都從親王府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平平安安才怪,雲湛想,一定是在雷州出了什麽事,親王才會把那五個人遣散,也許是為了保護他們,也許是為了不連累他們。但是顯然,他們藏得再深,還是沒能逃脫厄運。張劍星、桑白露和翼藏海連續遇難,這已經不可能用巧合來解釋了,顯然是當時一同出發的六個人一起被盯上了。現在已經死了三個人,還剩下三個,那麽……

他猛然間全身如墜冰窖:照此推算,豈不是石雨萱也在會被殺害的名單中,成為這起係列殺人案的犧牲品之一?這麽一想,石雨萱的失蹤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凶手早就算計好把她劫出來,所以凶手早早地開始跟蹤石雨萱,並終於在三個月前找到了機會,把她綁走。然後等到輪到她的時候——以她的身份,或許會被排在第六位,也就是最後一位——這位郡主會被以殘酷而驚悚的方式公開殺害?

雲湛的掌心全都是汗。他明白,一切的關鍵都在於那趟雷州之行。石雨萱和她的五個保鏢,在雲望廢城裏招惹了什麽絕對不該招惹的敵人,導致了半年之後仍然未能逃脫厄運。而石隆一定是對此有所了解,所以在女兒失蹤後,他雖然焦急,卻並不慌亂——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女兒落入了誰的手裏,而且……

而且他很可能知道該怎樣救回自己的女兒!雲湛忽然有一種在黑夜中見到第一縷曙光的感覺。半年以來,石隆不斷和江湖舊部聯絡、召集人手並不是沒有目的的,而是為了試圖保護自己的女兒。雲湛可以想象,石雨萱失蹤的那天夜晚,保護她的保鏢絕對不止石隆所訴說的那幾個,但是強大的敵人還是在重重保護中劫走了他。

石隆贈送太子奇怪禮物等等莫名其妙的行徑,絕不是無緣無故的,那很可能是因為這些行徑能夠討好綁架自己女兒的人,甚至於就是解救她的關竅。

犧牲侄兒,解決女兒。雲湛的眼前開始不斷浮現出這八個字,雖然無憑無據也沒有任何細節的解釋,但這個念頭卻在他的心中越來越固執地紮下了根。石隆這個混蛋,原本就一直對國主石之遠、也就是他的弟弟心懷恨意,早就積累了那麽多的怨氣,眼下正好借此機會一舉兩得嗎?那些汙穢的供物究竟代表著什麽含義?

石隆這個混蛋……

“你怎麽了?”洪英發現雲湛咬緊了牙關。

“沒什麽,想起了一點關於雲望廢城的傳說而已。”雲湛擺擺手敷衍過去,聊了幾句閑話後,送走了洪英。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又一個夜晚來臨。雲湛關上門,沒有點燈,就坐在黑暗中繼續思考著。那麽石隆請自己查案,其實也就是其掩人耳目的作用了,多半還事先知會過綁架者,不然堂堂親王丟了女兒不去找實在很可疑。又或者,他是真心盼望自己能察出底細,可是在敵人的監視下,他半個字也不能透露,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摸索。否則的話,一旦被發現,興許對方就會立馬撕票了。

好吧,姑且先確認這麽一個初步的猜想好了:半年前石隆送石雨萱去雲望廢城曆練,在那裏得罪了一些以石隆的勢力都得罪不起的敵人——極有可能就是消失已久的邪教淨魔宗,於是敵人經過了數月的查找之後,弄清楚了六個人的身份和藏匿地點,於是渡過海峽殺奔南淮,要把他們悉數滅口。石隆雖然提前做了防範,卻也無濟於事,反而讓女兒被綁架了。不得已之下,石隆隻好低頭,和敵人做了某種與太子石懿相關的交易,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內容,但可想而知,必定是要犧牲太子以換回石雨萱的性命。

與此同時,敵人在一定的期限到來後,開始用恐怖而張揚的手法屠殺剩餘的五個人,這既是他們滅口的步驟,也是一種示威和警告,以提醒石隆及早踐約,否則的話,殺光了其他的人,就該輪到石雨萱了。

雲湛開始回想起自己接手這起失蹤案後的種種怪事,試圖用自己剛剛得出的結論來進行解釋。但剛剛開始推理,就遇到了難題:石雨萱和老太監伍正文的秘密見麵是為了什麽呢?這不大像是石隆的安排,難道僅僅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巧合,可伍正文為什麽自殺呢?

仍然得從伍正文的長項來入手。伍正文擅長替女人梳妝,聯想到從石雨萱的閨房裏找出來的胭脂水粉,她很有可能是為了某個男人開始裝扮來。這麽說起來……也許與她談情說愛的,正是心懷不軌的來自雷州的敵人?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引她入彀,令她放鬆警惕,然後再策劃私奔,在石雨萱的配合下甩掉保鏢,將她從石隆眼皮底下劫走。而伍正文事後得知石雨萱的失蹤,也能猜想出個大概,於是愧疚而自盡。

完全符合推理,雲湛滿意地想,接下來是第二個難題:石隆利用焦東林和秦雅君陷害安學武是為了什麽?

挑起天羅內鬥……雲湛回憶著安學武所講述的那一天在寧翠樓裏發生的事情。安學武微微醉了那麽幾分鍾,本來有可能被趁勢安排出一起逼奸案,醒來後卻沒有任何事發生,雲湛當時做出了這樣的分析:“但是本來隻想抓野兔的獵人,卻意外地發現兔子洞裏藏了一頭熊。為了捉住這頭熊,獵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開始慢慢準備抓熊的陷阱。”

在那張是條被發現後,如果要除掉安學武,直接揭穿他天羅的身份就可以了,但敵人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巧計安排,險些挑起了天羅內部不可收拾的大內鬥。敵人為什麽要對天羅下手?也許他們也是一個殺手組織,看天羅生意太好有些眼紅,於是想要借此打擊天羅的力量;也許……他們是為了報仇,或者說,懲罰。

懲罰!雲湛陡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次失敗的刺殺。天羅先後派出了四名高手,都未能殺死衍國國主石之衡,最終沒有能夠挽救淨魔宗失敗的命運。我要是淨魔宗的人,隻怕也會在心裏怨毒地恨上三十年吧。

好了,現在一切的線索都在指向淨魔宗,雲湛緩緩地呼出一口濁氣,我該怎麽樣找到確鑿的證據來證實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