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雲湛的事務所位於南淮城東南,仍然屬於讓席峻鋒看了就覺得心裏難受的貧民區,但他也不能不來。他踩著吱嘎作響的糟朽樓梯上了樓,毫不客氣地弄開門,在屋裏找了把椅子坐下來。雲湛不在事務所裏,這一點在意料之中,沒想到的是這廝窮到了窗戶壞了也不修,真不知道他冬天是如何在這裏工作的,至少席峻鋒在這個初冬的上午被吹得夠嗆,隻能把衣服裹緊一點。

到了正午時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於是像鬥敗的公雞一樣縮著頭溜下樓去,在附近找到一家麵店,一大碗熱氣騰騰地牛肉麵下肚,才覺得暖和過來。他意猶未盡地喝光了麵湯,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座小樓,卻看見一個白發老人慢悠悠上了樓,沒過一會兒,人影已經出現在雲湛的事務所的窗口。

這個人看起來也要守候雲湛。席峻鋒抬頭看看天,晃晃腦袋,離開麵店,向著北邊捕房的方向走去。就在這時候,一輛平板驢車從他的身邊經過,驢車所到之處,人們紛紛發出壓抑的低呼,顯得又是驚奇又是厭惡。席峻鋒轉頭看去,視線馬上被吸引了。

那驢車上竟然載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光天化日之下,一口棺材毫無遮攔地從鬧市當中穿過,那真叫一個晦氣,難怪市民們紛紛表示不滿。但是趕著驢車的車夫長得實在太與眾不同,以至於沒人敢於大聲嗬責。

那是一個滿麵病容的胖子,麵色蒼白,神情呆滯木訥,整個身體簡直像一個大水桶。但最吸引目光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的腦袋,那腦袋又圓又鼓,好像比一般人都要大上一圈,即便放在這樣一個肥胖的身軀上也顯得突兀而醜陋,或許是某種先天畸形。胖子目不斜視,右手僵硬地揮著鞭子,對旁人的反應視若無睹。

這樣一個怪人,運著一口棺材穿行於鬧市,真是足夠醒目。不少人都跟在他那輛不緊不慢的驢車後麵,想要看他究竟去什麽地方。怪人也完全不在意,任由他們跟在後麵。

這隻怪異的隊伍緩緩地向著東南方向行進,不久之後,驢車停在街邊一個小小的門臉外麵,門外幌子上的“回春堂”三個字說明這是一間藥堂。圍觀的人們看到回春堂,都似有所悟,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哎呀,我說大白天運這口棺材幹嗎呢,原來是來找李老頭麻煩的。”

“可不,看來李老頭又醫死人了。”

“李老頭醫死人不奇怪,不醫死人才不正常呢。”

“誰叫咱們這邊都是窮人,除了李老頭這便宜鋪子,也沒別的地兒看病哪。”

在人們的議論紛紛中,回春堂裏鑽出一個猶帶醉意的老頭,他看看棺材,再看看正在把棺材從驢車上往下搬的胖子,臉上的五官一下子擠到了一起。

“這位大爺,所有來看病的我都先打過招呼,醫死了概不負責,您可不能找我麻煩啊!”嗓音尖細的李大夫叫嚷著,引來人群裏一通哄笑。對於這些貧困的人們來說,能有一點與己無關的熱鬧可看,實在是艱辛生活中的難得調劑。

胖子沒有搭理他,已經把棺材搬了下來。他把棺材放在地上,用手拽著前端的粗麻繩,拉著棺材走進了回春堂。李大夫不敢伸手阻攔,隻能跟在他身邊絮叨,但胖子自始至終沒有回應他半句話,在藥堂裏走了一圈,製造出一大堆讓李大夫滿臉抽搐的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後,又走了出來。圍觀的人們倒是越看越開心,甚至有人鼓起掌來,這些人沒少受李大夫的低劣醫術與劣質藥物之害,見到有人能找他的麻煩,心裏也覺得解氣。

在李大夫的告饒和人群的聒噪聲中,胖子仍然沒有說半句話,甚至沒有多看旁人一眼。他隻是拖著棺材,在藥鋪外走過了走過去,偶爾停留一下,又開始接著移動,始終是那樣不陰不陽,呆若木雞,不過他的力氣倒是蠻大,從棺材在地上劃出的印痕,可知它非常沉重,在胖子手裏卻拖拽自如。

胖子把棺材拖到了藥堂的大門口,把棺材橫過來堵在那裏,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他的肥胖身軀加上棺材,把門堵得死死的,簡直連蒼蠅都飛不進去。

李大夫叫苦連連,這麽著一堵,他的生意就沒法做了。他慌忙上前哀求,但胖子還是沒理睬他。就在人們幸災樂禍地看著好戲時,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胖子坐在棺材上,身子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著。他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痛苦的表情,雙手緊緊捧住頭顱,五官痛得直扭曲。他的喉嚨裏呼哧呼哧出著氣。漸漸轉化為仿佛哽住了一般的咕嚕聲,接著成為壓製不住的呻吟。那呻吟聲越放越大,終於變成了陣陣刺耳的嘶鳴。

“看,他的頭在變大!”人群裏傳出這麽一聲驚恐的叫喊。

他的頭真的在變大,比起剛才好像又大了不少,那也毫無疑問是這個怪人痛苦的根源。他的十指拚命地摳抓著額頭,很快就抓破了皮肉,血流滿麵。人群裏一片片地驚呼,怪人恍若不聞,卻越來越用力。不久之後,額上的皮肉被整塊整塊地挖下來,露出了森森顱骨。

但這仍然不能稍微緩解他的痛苦。他雙目凸出,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可怖嗥叫,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他的雙腿無意識地死死壓住身下的棺材,以至於棺材表麵已經被棺材表麵已經被壓出了裂紋。伴隨著逐漸擴大的裂紋,幾聲奇怪的聲音亦響起來了,但卻並不是木材開裂的聲音。

——那是頭骨裂開的聲音。人體上最堅硬的骨頭,此時正在胖子的脖頸上一點點出現裂痕,一點點地延伸開去。到了這時候,人們反而不敢出聲了,都隱隱猜到了,之後會發生什麽可怕的場景。

胖子已經發不出聲了。他的臉被自己的手抓得血肉模糊,有若骷髏,嘴張到了極限,似乎馬上就會整個脫臼,但最後,脫臼的並不是嘴。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那已經漲得比西瓜還大的腦袋上。

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奇怪胖子的頭顱爆裂開來。人的身上最堅硬的頭骨,完完全全地從頂端裂開了。爆裂的一瞬間,人們看到了一樣即使在噩夢中也難以見到的事物。

一個血淋淋的巨大腦髓。

但這個腦髓一閃即逝,隨著頭骨的開裂而炸得粉碎,化為無數混合著鮮血紅白相間的腦漿。離得近的看客閃躲不及,身上都被濺上了不少。他們像被火燙了一樣驚呼著跳起來,不少人當場由於惡心和恐懼而伏在地上嘔吐不止,膽小的甚至立馬暈了過去。

一片混亂的逃散中,隻有一個人逆流而行,不顧遍地的鮮血與腦漿,猛衝了上去。那是捕頭席峻鋒。席峻鋒並沒有去檢查屍體,而是一把把屍體推開,飛起一腳把棺材蓋板踹開。

棺材裏是空的,衝著藥堂門內那一側的板壁上有一個大洞。席峻鋒拔出腰刀,從棺材上躍過,衝進了門裏。他敏銳的目光立刻發現了一個正向後門逃去的黑影。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嘴裏厲喝一聲:“站住!”

沒想到對方竟然真的聽話,說站住就站住,像根木樁子一樣釘在了原地。席峻鋒徑直撞在了那人身上,把對方撞得一個趔趄,但他並沒有接著上前動手擒拿,反而向後退了一步。對方趁著這個機會繼續向後門跑去,席峻鋒並沒有追趕,撫著胳膊,臉上微微露出痛苦的表情。

“好厲害的凍傷,”劉厚榮為席峻鋒塗著藥,“看來是個秘術高手。”

“不是秘術高手,也不可能先控製那個死胖子的心智,驅使他去往死亡地點,然後再用精神震**讓他的腦髓膨脹爆裂。”席峻鋒眉頭微皺,凍傷的皮膚又痛又癢,很是難受。

“幸好他急於逃跑,沒有使出全力,不然您這整條胳膊恐怕都得被凍到肌肉壞死,現在不過是表皮損傷罷了。但您最好還是好好休息一段時……”

“第四祭已經完成了,而且是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完成的,這回我們的麵子丟得夠大,”席峻鋒打斷他的話頭,“我一直在猜想,所謂的靜魂究竟是什麽意思,開始我還以為,大概會是挖眼割舌之類破壞人五感的尋常方式,親眼見到之後才知道,我還是錯了。還有哪種方式能把整個腦髓都破壞掉更能讓人安靜的呢?”

“也就是您才把挖眼割舌當成尋常方式吧……”陳智小聲說。

“不過麽,我挨這一下凍也不是白挨的,”席峻鋒話鋒一轉,“他凍了我一下,我也從他手腕上搶下來一點小玩意兒。陳智,你拿去給霍堅看看,告訴他鑒定完之前不許下工,否則我扣他薪水。”

他說著,從身上摸出一串被扯斷了的手鏈遞給陳智。這串手鏈樣式沒什麽特別的,像是普通的作護身符功用的珠串,但上麵所串的珠子質地極硬,而且乍一看色澤暗淡,仔細看去,卻能在日光下隱隱反射出絢麗的七彩。

“起碼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石頭,”席峻鋒說,“也許能通過它找到敵人的來處。畢竟這是血祭展開之後,我們第一次和敵人有所接觸。啊,對了……”

他轉過頭看看窗外的夕陽,哼了一聲:“算了,那麽晚了,那家夥不會再回事務所了,明天再去找他吧。”

他喝著茶,等著霍堅的鑒定結果。十來分鍾後,霍堅來到他跟前,出乎意料地沒有抱怨被強留加班的事,而是用一種困惑的語調說:“這串珠子,我覺得不大像是那個人的東西,多半是別人送的。”

“為什麽?”席峻鋒問。

“因為一般人根本弄不到這麽大的一串渙海砂晶,有錢也買不到,”霍堅斬釘截鐵地說,“渙海砂晶具有一種很奇特的力量,可以和人的精神力產生共鳴,幫助加強各種秘術的效果,很適合秘術師佩戴。而這一串上品的渙海砂晶,每一顆大小相同,花紋也差不多,市麵上出幾千銖都買不到,通常都是作為貢品直接進貢給皇室的。但實際上,這玩意兒拿來做飾品完全是暴殄天物,它就適合交給秘術師用。”

席峻鋒接過珠串,漫不經心地觀賞著:“如果是一位王爺,得到這麽一串什麽什麽晶,不算稀奇吧?”

“那就沒什麽奇怪的了,”霍堅回答,“奇怪的隻在於他為什麽會舍得把這麽貴重的東西拿去送人。”

“王爺分很多種,有小氣摳門的,自然也有為了收買人心而不計成本的。你可以回家吃飯去了。”席峻鋒結束了對話,凝視著手中的渙海砂晶,表情複雜。

第四位死者的表麵身份很容易查明。他駕著驢車在城南招搖過市,至少幾百號人都看清了他的臉,而那肥胖的體型也比一般人更醒目。陳智在現場詢問了一圈,很快就有了結果。

這個胖子是四五天之前來到南淮的,一直住在城西南的一間客棧裏。從住進客棧開始,他就把自己悶頭關在房間裏,很少與旁人交流,不過體態形貌畢竟還是被人記住了。也不知怎麽的,事發時他弄來了一輛運貨的驢車,從西到東地非要跑到東南,在回春堂的門口死去。當然了,這一點很容易解釋,那並不是胖子自己的選擇,而是藏在棺材裏的秘術師在暗中操縱。

有了前三列死者的經驗,此人的真實身份原本應該很快便水落石出。但意外的是,劉厚榮絞盡腦汁,也沒能根據席峻鋒的描述想到可以對上號的江湖角色。一直到第二天,捕快們才從衙門獲得了相應的信息。

不出所料,這也是一個和隆親王有所關聯的角色。但和之前的三人不同,他並非江湖中人,既不會武功也不通秘術,能拖動那具棺材隻因為天生力氣大點而已,難怪劉厚榮對他毫無印象。幸好衙門還保留有他的資料:此人真名已不可考,有個古怪的藝名叫伍肆玖,是個在宛南各地表演滑稽說唱的伶人,曾經在南淮城喝醉了酒仗著有點蠻力和小流氓動手,險些被當場圍毆致死,因此在衙門掛過號。按照此案中的慣例,他在半年前銷聲匿跡停止了說唱表演,大約是流竄到外地躲起來了,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回到南淮,送了性命。

“我敢打賭,他在失蹤前不久一定替石隆演出過。”席峻鋒說。

“還真是這麽回事,不過不是他為親王演出,而是親王在街頭碰巧遇到他的表演,於是駐足觀看,”陳智的臉上帶點羨慕,“那一次據說親王笑得前仰後合,出手就打賞了五十金銖,在場的觀眾們都豔羨不已,所以此事流傳開來,有不少的民間藝人特意跑到親王府附近賣藝。好家夥,五十金銖,夠我掙兩年了!”

“這可有意思了,”席峻鋒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捕房裏走來走去,“四個死者,兩個在南淮改名換姓,兩個躲到外地,卻都沒能逃脫厄運。伍肆玖也許是被什麽假信件騙回來的,張劍星可能是被騙回來的,也可能是被直接抓回來處死的。你們呢?有什麽看法沒有?”

“頭兒,我有一個想法。”一向不怎麽說話的佟童小心翼翼地說。

“快講!你小子是萬年不開口,說一句頂他們一百句!”席峻鋒不顧陳智和劉厚榮委屈的目光,示意佟童趕緊說。

“這四個人都是在半年前偏離了原有的生活軌跡,雖然第五第六個還沒有出現,估計也差不多。也就是說,半年前一定發生了什麽重大事件,而考慮到這四個人和石隆的關係,這個事件,一定是石隆安排的也許就是這個事件招惹了淨魔宗,才導致了他們用這些人來進行報複。”

“這都是我們早就得出的結論了,”席峻鋒說,“有什麽新鮮的嗎?”

“新鮮的在於,為什麽第四個祭品會是個滑稽伶人?他和前三個武人之間是什麽關係?”佟童說,“會有什麽樣的事件或者說布局,不隻需要動用幾個一流武士,還要插進去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伶人?我覺得這個伶人是我們解決問題的最關鍵點,找到他的作用,也許就能水落石出了。”

席峻鋒停住了腳步:“都說說,這種滑稽伶人是幹嗎的?”

“還能幹嗎,說些滑稽段子,唱些好玩的戲文,配上誇張的肢體語言,總之目的就是逗人發笑唄。”劉厚榮回答。

“逗人發笑?”席峻鋒敲著額頭,“弄一個逗人發笑的人,能做什麽重要的事?”

“總是有人愛看唄。”陳智漫不經心地嘀咕著。

席峻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說:總是有人愛看唄……頭兒,快放手,要斷啦!”陳智哀號起來。

席峻鋒鬆開手,跌回到椅子上,臉繃得緊緊的。最後他一拍桌子,嚇了所有人一大跳:“別管前三個人了,給我全力追查伍肆玖半年前的行蹤。佟童說得對,他是個滑稽伶人,不但交遊圈子會很廣,而且也絕不會像真正的江湖人那樣把自己的行跡藏得滴水不漏。一定能從他身上找到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