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伍肆玖在宛州各地表演的次數不算少,雖然一般人都很難記住他的名字,但是一提起那個“又肥腦袋又大會學各種動物叫還裝了一肚子笑話”的滑稽伶人,很多人都會有印象。捕快們沒用幾天,就找到了一名曾經在半年前和伍肆玖一起搭夥賣藝的瞎子琴師。一提起伍肆玖,他就一肚子怒火。

“那王八犢子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琴師粗魯地罵道,“本來說好了賺的錢對半分,他總是趁我眼睛看不到,悄悄多藏一點。老子眼睛看不見,耳朵可靈得很,他那點小動作我還能聽不見?後來次數多了,我也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拿一點……”

陳智耐心地聽他絮叨完,這才發問:“那你還記不記得,你們分手之後,他去了什麽地方?”

琴師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那狗日的忒能吹,跟我胡編他要去幫隆親王做事,這種謊話傻子才信呢!”

“當然隻有傻子才會信,”陳智表示完全讚同,“不過我也想聽聽他當時是怎麽吹牛的,因為謊言中有時候也能提煉出真實的基礎。”

琴師很是佩服:“這年頭做捕快的都那麽有學問啦。那我告訴您吧。大概七個多月之前,有一天我們在街邊表演完了之後,忽然人群響起了一片驚歎,我一聽這聲音就知道,肯定是來了有錢的主給了厚賞,那可不能讓這龜孫一個人獨吞,所以我趕緊扔下琴,搶過去向他要錢。結果他居然半聲不吭就把錢給我了,足足五十金銖啊!那可真不像是他的作風。”

“因為他忙著去和給錢的大爺套近乎,顧不上搭理你,是不是?”

“那可不,您就是聰明!”琴師回答,“當天晚上他沒有回住處,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第二天上午他才回來,我正想抱怨他耽誤了掙錢的時間,他卻搶先一步跟我提出拆夥,說是要去做大生意。我追問了他好半天,他才洋洋自得地吹噓說,隆親王想邀請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琴師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下,陳智卻不搭理他,有意無意把腰間的腰牌和佩刀撞得叮當作響。琴師倒也乖巧,知趣地繼續講下去:唉,他那時候說,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要去一趟雷州的雲望廢城,要他作陪。我故意不理他,他自己熬不住,終於說出來了。原來那個重要人物,就是王爺的女兒,南淮城裏誰都不敢惹的小郡主!"線索越來越多,案情卻越來越複雜了,陳智一邊快步往回走,一邊喜憂參半地琢磨著。如果能查證到之前的三位死者也去了雲望廢城,那死者們之間的聯係就有答案了。可是他們去廢城幹什麽?又怎麽會在那裏犯下褻瀆魔主的大罪,以至於半年後成為淨魔宗的魔女複生祭的祭品?石隆在這起事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想來想去,還是一片混沌。

陳智想著,和一個少婦擦身而過。作為一個不算太好色的年輕男人,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這位少婦已經不算年輕,但打扮得頗有風韻,衣飾雖不華貴,搭配卻很得體,淡妝之下能看出一種掩蓋不住的天生麗質。陳智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等我以後討了老婆,她到了這樣三十出頭的年紀,也能有這麽好看麽?

他胡思亂想著,轉過街角時有點走神,差點和迎麵走來的一個小個子男人撞上。這個男人不知為何,透著一股鬼鬼祟祟,陳智還沒來得及出口道歉,他竟然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然後他從牆角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先往前方窺視了一小會兒,在貼著牆根走了出去。

這家夥在跟蹤著什麽人吧?陳智做出了判斷。不過他也沒心思多管閑事,搖搖頭,加快了步伐向前行。

雲湛大人很忙,在幫姬承查出唐溫柔的動向後,就又不知道忙些什麽去了。而姬承按照雲湛告訴他的地點跑過去,卻發現那間習藝所已經以閃電般的速度宣布關門更張,看來是雲湛的調查畢竟打草驚蛇了。但唐溫柔照出門不誤,這說明組織這些活動的人已經換了新地方,而這個地方在哪兒,暫時還沒有另一個雲湛來替他找出來。

他很無奈,又不放心去找其他遊俠,咬咬牙,決定自己跟蹤自己的老婆。他從來沒有幹過這種高難度的活計,一路上戰戰兢兢,一會兒擔心跟丟了,一會兒擔心被發現。不幸的是,這兩種擔心都終於成為了現實。

他先是跟著老婆走了好幾條街,在轉過一個彎的時候險些撞上了一個心不在焉的路人,並發出一聲無意識的驚呼。壞事了,他想,萬一被老婆聽到我的聲音,可就麻煩了。

姬承自怨自艾著拐過彎,發現老婆的身影消失了。難道是跟丟了?他有些慌張地四下打量著,真的是哪兒都沒有。正不知如何是好,背後有人輕輕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立刻麵如死灰,兩腿也開始顫抖。

“夫、夫人……”他低聲下氣地說。

“好玩嗎?”姬夫人唐溫柔一臉春天般的笑容,“一路跟了我那麽久,累壞了吧?”

姬承下意識地回答:“不累,不累……”說到一半就知道糟糕。果然唐溫柔笑得更加嫵媚了:“不累是嗎?那就多跟一會兒吧。”

“不敢,不敢。”姬承嘟噥著,頭深深地埋在了胸口,隻盼地上裂開一條縫,能讓自己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那你就乖乖回家吧,晚上等我回來吃飯就好了。”唐溫柔極盡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姬承的頭發。姬承不敢多話,轉過身,灰溜溜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等走到唐溫柔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臉,有幾滴眼淚從指縫間滑落出來。

老婆真的不再愛我了啊,他酸楚地想。她不再對我發火了,不再對我咆哮了,不再對我的任何舉動有任何不滿與在意,即便是自己跟蹤她這樣大逆不道的罪行,她也沒有責備半句。

是因為心已經死了,所以不會再有漣漪了麽?

姬承失魂落魄地走著,慢慢走過一條條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冬日陰霾的灰色雲層下,南淮的街景仿佛都被籠罩在無法排遣的憂鬱中。十多年前,十八歲的唐溫柔剛剛嫁到南淮成為姬夫人時,兩人總是肩並肩手牽手地徜徉於這些古老的街道;而最近數年以來,也總是心力交瘁的唐溫柔揪著姬承的耳朵,把她醉醺醺的丈夫拖回家。但現在,身邊的人影不再,隻剩下孤零零的姬承從漠然的人群中穿過,那些喧嚷與嘈雜匯集成一道聲音的洪流,把姬承席卷於其中,耳膜陣陣地刺痛。

三十歲的男人終於走得累了,在滿是塵土的街沿邊坐了下來。現在他有了大把的無人管束的時間,也有了可以自由花銷的一些金錢,凝翠樓依然燈紅酒綠,那些酒香和脂粉香依然無處不在地飄散著,但他卻失去了任何的欲望。

男人真是賤啊,姬承敲著自己的腦袋,痛苦地想著。還是雲湛這樣的孤家寡人好。

相比姬承,席峻鋒的家庭生活無疑要平穩得多。他是個一心隻在意工作的人,不想好色貪杯的姬承那樣有種種不良嗜好,而席夫人也是一位溫文賢惠的女子,成婚之後就從來沒有和席峻鋒紅過半次臉。每一天清晨,當席峻鋒從那個不斷縈繞的噩夢中驚醒時,她總是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和幹淨的衣服等著他。

父親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他的臉很奇怪,沒有憤怒,沒有哀傷,沒有恐懼,有的隻是一種絕對的平靜,就像是無風的湖麵。

“也許他早就預知到這個結局,所以能平靜地接受死亡吧。”田煒那時候對席峻鋒說。

但他的眼睛說明了一切,他的兒子能從這雙眼睛裏讀到一種不甘心。你還是又放不下的事情,父親,你死得並不情願,我會為你報仇的,一定會。

席峻鋒睜開眼睛,凝視著頭頂的天花板,不知是想擺脫先前的夢境,還是想要再回到夢中,從父親的雙眼中解讀出更多的東西。但他沒能想太多,因為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這可奇怪了,大清早的,怎麽會有人上門來訪?席峻鋒迅速穿好衣服,妻子已經打開門,把客人迎了進來。他和客人打了個照麵,不由得一愣。

“你是……雲湛雲先生?”他問。

“是我,”雲湛回答,“我知道我來得很冒昧,但你們捕房的小夥子們見到我就像貓見了老鼠,我隻好出此下策了。”

“不嫌棄的話,請將就用一點簡陋的早餐吧。”席峻鋒看來並不反感這位不速之客,“其實我也去找過你,不過運氣不佳,沒有碰上。”

“那就多謝了,”雲湛咧著嘴笑,“有妻室的人就是好啊。”

兩個人心裏都明白對方找自己的目的,但吃飯的時候,他們並沒有當著席夫人討論案情。席峻鋒饒有興味地打聽了一下遊俠的生活,當聽到雲湛經常一覺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床時,連連發出羨慕的嘖嘖聲。席夫人也對這個英俊的羽人不懷惡感,在一旁抿嘴微笑,聽著他對自己的廚藝大加誇讚,忙不斷替他添食物。

離開家門走到路上時,席峻鋒才開口說:“我們用不著拐彎抹角了,時間不多,還是直奔主題的好。你找我,我找你,應該都是為了隆親王的事吧。那麽,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你先說吧。”雲湛毫不猶豫。

席峻鋒笑了笑,向雲湛講述了一下四起案件的簡要概況,以及四名死者和石隆之間的關係:“江湖客想要隱瞞行蹤相對容易一點,所以我從伍肆玖入手,查到他半年前曾經在親王的委派下,陪郡主去過一趟雷州。不知道這件事會否和他們的死因有關。”

“你居然能查到這個程度,真是很有點能耐了,”雲湛真心地表示佩服,“我也正走到這一步呢。”

“哦?”席峻鋒看他一眼,“你是怎麽知道那幾個死者的姓名身份的?”不等雲湛回答,他有自己說了下去:“也沒什麽奇怪的,幹你們這一行的,總得有點眼線。”

雲湛迅速把話題岔過去,把洪英告訴他的半年前的那次出行複述了一遍,但略去了石雨萱失蹤的相關情節。自然地,如果這個重要因素不講出來,那麽他所能提供的情報對席峻鋒而言並無太多新意。席峻鋒歎了口氣:“雲湛,開誠布公是雙方的,你光講這些我已經掌握了的情況,能對我有什麽幫助麽?郡主失蹤也許是一個大秘密,但碰巧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你不必諱言。”

雲湛扮個鬼臉:“其實我不過是試探你一下。看來你的眼線也很靈光。”

席峻鋒沒有否認:“但那隻限於我知道,我保證沒有泄露給任何一個手下的捕快。畢竟丟了郡主是件大事,不宜鬧得滿城風雨。”

“所以我也沒什麽可瞞得了。”雲湛很輕鬆地說,把自己調查過程中石隆曖昧的態度與似有所指的言行大致說了一遍。當然了,太子的異常舉動他仍然是藏著不說,想來席峻鋒大小不過是個捕頭,消息源還不至於伸進宮裏。

席峻鋒停住腳步,默想了一陣後問:“那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直接追問石隆嗎?”

“問他也不會有結果的,”雲湛說“我想來想去,覺得石隆先下扮演的是被脅迫者的角色,不會敢於把真相說出來的,他畢竟還要顧惜自己女兒的性命。何況沒有證據的話,我們說什麽他都會抵賴。”

“要證據的話,就必須把第五個人找出來,趕在他被淨魔宗下手殺害之前。”席峻鋒說。

“還有更簡單的方法,”雲湛說,“直接把南淮城的魔教餘孽找出來。在這方麵,我有一點兒線索也許你用得著。”

但這個線索沒能用上。就在雲湛向席峻鋒講述自己盯梢唐溫柔的意外收獲、後者立即安排幾個盯梢能手也去跟蹤她的當天,那個疑似淨魔宗的地下活動團體竟然停止了活動。盯梢的捕快眼睜睜看著唐溫柔走進一家綢緞莊,不久之後滿臉失望與迷茫地走了出來。他們知道其中必有文章,於是兵分兩路,一麵繼續監視唐溫柔,一麵查探那個綢緞莊的底細。

唐溫柔這一路沒什麽可說的,她直接回了家,麵對自己丈夫殷勤的噓寒問暖,盡管她出門還不到半天。綢緞莊裏卻有驚人的發現。

當捕快們小心潛入時,發現這個綢緞莊已經空無一人,連價值不菲的大量貨品都沒有搬走。於是他們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搜索一通,發現了一個通往地下的暗藏的通道。

他們點上火把,從通道進入到地下,發現了一間不小的石室,還有完備的通風口,足以容納好幾十人藏身於此。石室裏此刻也空無一人,但地上有一大堆陶土的碎片,其中部分明顯經過重物碾壓,化為了粉末,其餘的碎片卻並沒有。據此推斷,這應該是一樣綢緞莊裏的人試圖毀滅掉的東西,但由於走得太匆忙,沒能完全銷毀。

於是席峻鋒搬來了複原碎片殘骸的陶土專家,利用那些未被碾壓的大塊碎片,拚出一個似斧非斧、類鏟而又不是鏟的奇怪物件。外人見到它一般是認不出來的,但對於聽到淨魔宗的名字都會立馬全身緊繃的席峻鋒而言,這玩意兒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曆史上所有記載過淨魔宗的文字,都曾提到過信徒們所崇拜的魔主的塑像,該塑像中猙獰威武的魔王手裏拿著一件形狀古怪的兵器,稱之為“魔鉞”,據說魔主持之鏟除一切邪惡、帶給世間大光明雲雲。

好似饑餓的狗見到了肉包子,席峻鋒連夜提審唐溫柔,但唐溫柔的證供並沒有太大意義。那個和她聯係、引她入會(會名不叫淨魔宗。而叫做“兄弟姐妹互助會”的神秘男子,從來都在臉上戴著麵具,沒有露出過真容。而且一向是他單方麵聯係唐溫柔,壓根沒有留下自己的任何信息。

至於這個所謂的互助會,裏麵活動跪拜魔主的人們全都身披白袍,遮住頭臉,彼此之間根本不認識,可見組織者的心思之縝密。除了“那些袍子好髒,帶股臭味”之外,唐溫柔實在沒什麽新東西能說得出來了。

不管怎麽說,證明了淨魔宗重新開始活動,畢竟是件足以讓整個南淮乃至於整個宛州人心惶惶的大事。為了防止留言滿天飛造成不必要的市民恐慌,這個消息被硬生生壓了下來,然而多年來飽受譏嘲的席峻鋒終於被證明了有先見之明,刑部方麵打算升遷他,給他個一官半職,卻被他拒絕了。

“再把淨魔宗一網打盡之前,我不會離開這個位置,”席峻鋒對雲湛說,“我要親手把他們都抓起來。”

“所以必須把第五個人找出來,對吧?”

“那是顯而易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