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凝翠樓的一番大鬧之後,姬承懷著必死的悲壯情懷回到家裏,做好了應付從雞毛撣子到搓衣板等常用家教器械的準備。這是他和自己的夫人唐溫柔多年來的保留節目。

但沒想到的是,這一夜唐溫柔並沒有依照慣例動用家刑,而是砰的一聲撞上臥室門,自顧自睡覺去了。姬承在堂屋站了好一陣子,不明白老婆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也不敢跟進去,於是在堂屋的躺椅上蜷縮了一夜,雖然蓋著姬祿給他送來的杯子,仍然凍得鼻涕長流。這一夜怪夢連連,盡管身體免遭荼毒,心裏卻難免緊張忐忑,遂反複夢到自己被唐溫柔結結實實困將起來,有時跪在自家院子裏,有時吊在凝翠樓的大堂裏,總之是苦不堪言。

第二天早上腰酸腿疼地起了身,壯著膽子把臥室門推開一條縫,才發現唐溫柔不知何時已經出門了。這可很不尋常。姬家祠堂一向有下人負責看管,唐溫柔白晝的時候很少外出,通常都是呆在屋子裏。姬家的宅院雖然不大,卻也不是那種窮人的小屋,頗有幾名仆從下人,總有各種各樣的地方需要修葺管理,各種各樣的支出需要算計、節省,為了省錢,唐溫柔自己做了這個管家。

除此之外她還兼任賬房先生,過目祠堂每天展覽虎牙槍的門票賬目,那是姬家全部的收入來源,唐溫柔在照料完了家務事之後,就得對著每天收入的金銖或欣喜或發愁。這些事姬承是從來不過問的,一股腦都扔給唐溫柔,所以唐溫柔總是從早上起床就開始忙,入夜很晚了才安睡,能出去逛逛玩玩的閑暇時間少之又少。

所以今天唐溫柔的舉動才顯得格外與眾不同。姬承等到中午,還不見老婆回來,心裏開始有點犯嘀咕,家裏問了一圈,無人知曉她的去處。他也無心趁著這難得的時機再溜出去,心裏回想著昨晚老婆的異常舉動,忽然間全身冷汗直冒:老婆該不會是想不開了,去尋短見了吧?

會發生這樣的事嗎?唐溫柔一向對姬承管束極嚴,常作河東獅吼,卻也並不是刀槍不入的鐵石心腸,她時常也會表現出軟弱,被姬承氣壞了也會哀哭。按常理,昨晚從凝翠樓把姬承揪回來之後,她應該大發雷霆好好整治丈夫一番才對,但她偏偏選擇了沉默。這可不是什麽好的信號,也許那就象征著某種心灰意冷。

姬承越想越是害怕,終於忍不住了,匆匆穿好外衣跑了出去。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跑遍了周遭可能的地點,都沒人知道唐溫柔的下落。讓他略微寬心的是,這一圈跑下來,也沒聽說什麽某婦女投河自盡之類的傳聞。在南淮城這種地方,一旦發生此類吸引眼球的事件,必定會很快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他隻能回家幹等著,背上的汗始終沒有幹過。萬一老婆真的發生什麽意外……他不敢再想下去,腦子卻又不聽使喚地總向著這個方向去用力。心亂如麻地等到了太陽開始西斜的時候,唐溫柔終於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姬承跳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迎上去:“夫人您回來了!這一天到哪兒去了?”

唐溫柔麵無表情,既不怒也不悲:“隨便出去逛逛,不許嗎?”

姬承慌忙賠上笑臉:“哪兒能呢。您是一家之主,愛去哪兒去哪兒,晚飯已經好了,快進屋吃去……”

吃飯時,姬承留意觀察著唐溫柔的神色動作。但唐溫柔真的沒有表現出半分異常,而且也似乎完全忘記了昨夜的不快。姬承努力說著些不冷不熱的笑話,唐溫柔恰到好處地陪他笑兩聲。一切看來都很尋常,但這其中總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就像是鞋子裏混進去的一粒小石子兒,會讓腳底板硌得生疼。晚上睡覺的時候,唐溫柔也沒有照慣例把姬承趕下床去。兩夫妻並頭而眠,唐溫柔很快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姬承卻輾轉難眠。他想了很久,總算是想明白了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裏。

冷漠。唐溫柔在一夜之間變得冷漠。在過去的日子裏,無論她和姬承如何吵架拌嘴甚至於動手——雖然是單方麵的——她都始終對姬承含著感情。她管束姬承,是因為在乎這個人,但眼下,姬承感受到了一種可怕的不在乎。這樣的不在乎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他原本已經習慣了老婆的摳門、老婆的怒吼、老婆的斤斤計較、老婆的恨鐵不成鋼,習慣了把自己失敗而荒唐的人生放在老婆生活的重心之上。可是突然之間,這個重心偏移了,他立刻有了一種無所適從的失落感。

失落的姬承一夜未眠,唐溫柔倒是睡得很香,不像以往那樣,總在隨時提防著老公半夜三更翻牆而出。天亮之後,她從容的起身梳洗,換上一身漂亮衣衫,出門而去。這一身衣服以往隻有過節或是熱鬧集會的時候才穿。出門時,她並沒有鎖上錢箱,箱子裏隱隱可以見到平日裏積攢的一些金銖銀毫。

這本來是個絕佳的拿了錢出去鬼混的機會,姬承卻反而失去了興趣。他呆呆地坐在屋裏,好半天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麽,連早飯都忘了吃,腦子裏反反複複隻是在想:老婆為什麽不管我了?她出門去了哪兒?幹嗎去了?他忘記了凝翠樓,忘記了小銘,就這樣枯坐一天,知道唐溫柔在黃昏時分回到家來。

“夫人,您究竟……到哪兒去了?”他終於忍不住再問。

“會朋友去了。”唐溫柔淡淡地回答,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讓姬承沒有辦法再問下去。這一夜和第二天白晝,唐溫柔依然故我,而且打扮的越發精細。姬承這才注意到,原來老婆打扮出來還是那麽好看,未必就不如小銘。可是她打扮成這樣卻不是為了自己……這樣的想法真讓放人鬱悶。

生活好像就是這樣,如同一輛沿著固定的路線跑來跑去的馬車。平時在車上坐著,看著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覺得是枯燥乏味,總希望看到點新鮮風景。但如果有一天,這輛馬車真的離開了原有的軌跡,車上的人卻難免會懷念那條熟悉的道路,懷念那些早就看膩了的花花草草。

賤!姬承給了自己重重一巴掌,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詞來形容自己眼下的心境。他無比地想知道老婆究竟去了哪兒,無比地想要老婆再狠狠罵自己一頓,甚至罰自己跪搓衣板,但越是這麽想,越是難以如願。唐溫柔連續四天出門,連續四天對他溫言細語不加約束,他也就連續四天陷入空虛和憂慮的狀態。

姬承也有過很男人的時候。比如一年多前,越州的一個河絡王國糾集了部分對現狀不滿的人類諸侯和羽族城邦,發動了一場旨在推翻皇朝統治的大叛亂,衍國國主石之遠開始答應加盟,後來卻倒向了皇帝一邊,引得叛軍大怒圍困了南淮城。那一戰南淮兵力吃緊,不得已在城內拉壯丁。自幼習武的唐溫柔本來打算代夫出征,卻被姬承一棍子打暈捆了起來。姬承自己提起虎牙槍應征而出,雖然很不幸地跑錯了方向,沒能趕上最後的戰役,卻仍然得到了損友雲湛的激賞。隻是這樣的男人氣概在兩人的生活中發生得實在太少,大多數時候他看起來都那麽的不爭氣。

“所以你覺得你老婆終於嫌棄你了?”雲湛的表情不知道是同情還是陰損,“也難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老婆受你氣也受得太多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姬承滿臉苦相,“要算賬等回頭再算,現在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雲湛啼笑皆非:“大哥,我們倆中間,好像有結婚經驗的那個是你吧?我一輩子還沒談過戀愛呢,怎麽可能在你的婚姻危機裏插上手?”

“不是不是,我隻要你幫我一個小小的忙,就是……那個……”姬承支支吾吾地說,:“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可是……”

雲湛立即警惕起來:“你不會想讓我跟蹤你老婆,看她每天跑到哪兒去吧?”不等姬承回答,他立刻決絕地說:“你剛才自己也說過了,你知道我很忙。”

“算我求你了!”姬承恨不能跪下,“這可是我一輩子的大事!”

“你要早知道,就不會成天去凝翠樓找小銘了,”雲湛毫不留情,“我最近很多事你又不是不清楚,到處都是一筆筆爛賬,腿都要跑斷了,哪兒還有閑去盯梢你老婆?”

姬承咬著牙,磨蹭了半天,把自己的錢袋掏了出來,雲湛嚇了一跳,:“你怎麽有那麽多錢?”

“我老婆現在完全不管我用錢了,所以我都拿來了,”姬承把錢袋塞入雲湛手裏,“隻要你幫我這個忙,這些錢都是你的。”

雲湛掂掂手上的分量:“這麽多錢,夠你把小銘包下來一個月了吧,看來你還真是認真呢。終於發現還是自己老婆比野花更重要?”

姬承歎息一聲,點點頭,看起來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雲湛思考了一會兒,把錢袋還給了他。姬承有些發愣。

“作為有檔次的遊俠,我的原則是從來不接男女關係方麵的低俗委托,給再多的錢都不能讓我破例,”雲湛冠冕堂皇地說,“所以我隻能當做朋友幫忙來替你你免費辦這件事了。”

做人不能太濫好人呀,雲湛想著,眼睛死盯著前方快步疾走的唐溫柔。他可沒向姬承撒謊,眼下手裏千頭萬緒的確有無數的事情,但天知道為什麽,看著姬承那雙充滿悔悟的眼睛,他最後還是沒能硬下心腸來拒絕。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所以潛意識裏希望朋友能得到幸福吧。

然而盯梢唐溫柔並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這位姬夫人可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她在民風彪悍的越州草原上長大,並且自幼習武,不但身手了得,警覺性也頗高。她一路上采取了諸如繞路、換裝、突然轉身、混入人群等等拜托跟蹤的方法,也不知道是本性警惕還是已經猜到有人會跟蹤她。幸好雲湛多年遊俠生涯也不是白幹的,唐溫柔的這些雕蟲小技還甩不掉他,但心裏的納悶卻是越來越強:她到底要去幹什麽,需要那麽小心呢?就算是對姬承失望透頂以至於另覓新歡,以姬承那塊料還能奈何得了她麽?

他一路跟著唐溫柔在城裏兜了個大圈子,慢慢繞回到了南淮城的中央地帶。那裏靠近皇宮,乃是達官貴人們的居住區,雲湛邊跟邊想:姬夫人偶爾一次紅杏出牆,找的這位情郎的身份還不低呢。

當終於跟到目的地的時候,他有點傻眼了。沿路上都在猜測著唐溫柔究竟會去什麽地方,但真看到時還是相當意外。

——那是一間專門培訓女紅的習藝所,教一些針線、烹飪、園藝、音律之類的技能,主要是招收貴族家庭的未婚女子,以免她們嫁人後連穿針引線都不會,當然已婚女性願意報名也是來者不拒。但唐溫柔會到這種地方來,那可就有點匪夷所思了。雖然唐溫柔一向不大待見雲湛,但雲湛還是對她的性格有所了解的。要說她會因為屢遭姬承背叛而決定重新回爐深造以便挽回姬承的心,那可實在是相當荒謬。

姬夫人絕不會是跑到這裏來上課的,除非她瘋了,雲湛毫不猶豫地做出這個結論。一時間,他居然開始對此事產生了興趣。

她來這裏會有什麽目的呢?雲湛入神地推想著。忽然腦子裏靈光一現,他回想起了隆親王石隆德女兒石雨萱,想起了石雨萱每月定期去賭場的怪異舉動。唐溫柔一定也和石雨萱一樣,其實是以該習藝所為掩護,來見什麽重要人物的!

雲湛裝作漫無目的地閑逛,繞著這件習藝所轉了兩圈,又發現了新的問題。一間小小的習藝所,居然周圍暗藏了不少身手不凡的保鏢。那並不是尋常配來保護有錢人家的普通打手,而是放在江湖上也能排得上號的高手。這些人假扮成賣花的、賣煎餅的、賣泥娃娃的,看似各自站得很散漫,但雲湛卻能看出,他們的視線加在一起,足以監視到整個習藝所四圍的任何動向,並且他們的確是在做著監視的工作。雲湛繞著習藝所走到第二圈,他們看他的眼光就開始不怎麽對勁了,顯然已經懷疑到了他。

既然如此,幹脆主動出擊好了。這麽想著,他大模大樣走向了其中一個胳膊粗得像棵小樹的賣大力丸的:“這位大哥,您知道這間習藝所裏麵藏了什麽花樣嗎?”

賣大力丸的大漢一怔,生硬地回答:“我哪兒知道?”

雲湛左顧右盼,壓低了聲音:“我聽說,這間習藝所裏麵有點古怪呢。”

大漢臉色一變,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什麽、什麽古怪?”

“總之是相當的不對勁,”雲湛一臉神秘,“你們在這附近也得小心啊,當心給自己惹上大麻煩。”

說完這堆模棱兩可的絕對廢話之後,他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如他所料,很快就有兩個人偷偷地跟了上來。

好玩,雲展想,轉眼之間我就由跟蹤者變成了被跟蹤的對象。但這正在他的算計中,在敵人的勢力範圍內動手,勝算太小,倒不如引蛇出洞、分而擊之。不過可以看出,那家習藝所相當不簡單,裏賣弄必定藏了什麽玄機,唐溫柔要是攪到了其中,還真是麻煩。

雲湛故作不知道背後有人,一路朝著人少的地方走,慢慢把兩名追蹤者帶到了一條狹窄的死胡同裏。他當先轉彎,兩人緊隨其後,拐進胡同後卻忽然發現雲湛失蹤,不覺愣住了。

“兩位,聊聊吧!”雲湛從兩個人的身後鑽了出來,正好把他們堵在了死胡同裏。

兩位追蹤者都是身材矮小靈活的人,以方便追蹤。他們對望一眼,知道動手已經不可避免,於是慢慢亮出了兵刃,其中穿黃衣的那個人用的是尋常的蛇鉤,另一個灰衣人的兵器卻十分古怪,是一根長長地鐵鏈,鏈頭上有一個鋒利的抓手,做五指箕張狀,尖端放射著凜人的寒光。這樣軟硬結合的武器最難防範,飛行軌跡難以預料,招式也不依常規,而能夠把這樣的鎖鏈應用自如的人,一定有相當紮實的武學功底。兩人一左一右,腳下踩著步法,向著雲湛一步步逼了過來。

這種兵器可不常見,雲湛扣住了箭袋,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聽說過這樣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