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下屬們擔憂地發現,當冬季逐漸來臨時,席俊峰又開始進入到了以捕房為家、不回家睡覺的狀態。每天晚上,他在他那個捕頭專用的小小隔間裏生一盆火,把各種厚厚的卷宗搬進去,就此開始夜間工作。他那賢良淑德的老婆每天都會給他送兩次飯,並在送晚飯時連宵夜一起送來,叮囑他自己用捕房裏的小火爐熱熱吃。但席俊峰自己完全顧不上,以至於捕快們不得不輪流值夜班替他熱飯,保證自己的頭兒不會動餓而死。捕房的地位按察司裏一向是最低的,房子也略微有點漏風,一到冬天,屋裏就冷得難受,即便點上了火盆,也擋不住風。假如多幾個人的話,還能攢點人氣兒,偏偏席俊峰不喜歡為了無謂的事情支使部下,他強令所有人沒事兒了就趕緊回家休息,“老子用得上你們的時候有你們受的!”

這就是席俊峰可怕的工作狀態,每到這種時候捕快們都喜憂參半。一方麵他們為席俊峰的身體擔心,另一方麵,這樣的苦熬往往能出成果。

比如這一次,在近乎四天四夜不吃不睡之後,形容枯槁的席俊峰終於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出來。他就像一個小說裏閉關修煉的世外高人一樣,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人份的食物,在鯨吞牛飲掉一大壺茶,滿意地揉著肚子坐了下來。

捕快們圍了上來,卻沒人敢發問。從席俊峰的神情上,他們看出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目光中含有一種隱隱的恐懼,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席俊峰多年辦案,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見過,從來未曾害怕過,而眼下,他的那一點懼意會是從何而來呢?

“頭兒,三具屍體的身份都已確認,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就是那三個人,”陳智先匯報說,“桑白露雖然隻剩下骨架,但她的肩膀曾經被猛獸咬傷,留有痕跡;然後我們在翼藏海的居處找到了一份衙門畫押的釋放文書,也證實了他的身份。”

“小劉,《九州邪教考據》那本書,你讀過吧?”席俊峰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廢話。這本署名宇文非、傳說來自龍淵閣的書籍,記錄了絕大多數九州曆史上出現過的邪教組織及事跡,是研究邪教的經典教材,劉厚榮不可能沒有看過。

“你想知道哪一頁的內容,都可以問我。”劉厚榮的語氣裏帶有一點點驕傲。

“淨魔宗那一章的第七節,講了些什麽?”席峻鋒問。

劉厚榮張嘴就答:“這一節講的是魔女複生的祭典。在淨魔宗的教義裏,所謂的魔主,和天神一樣都是世界的創造者,卻遭到了天神的背叛,被鎮壓在深深的地底,暫時沒有辦法現身於世間。所以他的教義傳播,需要依靠在人間的代言人,也就是所謂的魔女。據說,魔女身份本身並不需要什麽特別複雜的甄選過程,隨便路邊拉過一個女人也可以做魔女,而最重要的步驟卻在於祈求魔主賜給魔女以強大的力量。在得到這份力量之前,魔女隻是個凡間女子,但一旦獲得魔力,就如同重生了一樣。每一個新選的魔女,都要經曆這個重生的祭典,該祭典被稱作‘魔女複生’。”

“魔女複生的祭典是整個淨魔宗中最神秘、最不為人知的,”劉厚榮接著說,“別說外人了,即便是淨魔宗的普通信徒,也沒有機會觀看。確切地說,他們連具體的操作步驟都無法得知,隻有教內最高層的幾位長老才知道端倪。這個祭典的具體內容從來都是一代代地在長老中秘密相傳……等等!”

他臉色煞白地看著席峻鋒,其他捕快也都個個冷汗直冒。

“沒錯,就是魔女複生,”席峻鋒一字一頓地說,“這回我們遇到了真正的大場麵,精彩至極的大場麵。”

“可是……就算是《淨魔救世書》上麵也沒有記載魔女複生的具體過程啊,”劉厚榮就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你怎麽能確認這幾樁案子就一定是魔女複生的血祭?雖然田大人之前見到過類似的死法,但並沒有說明究竟是哪種祭典啊。”

“我沒法確認,所以隻能靠猜,”席峻鋒說,“在抓不到任何確鑿證據的情況下,猜總比不猜好。”

“那你總得告訴我們你是怎麽猜的吧?”劉厚榮有些不服氣。

“我其實一直都在思考,在魔教麵臨著覆亡危局的生死關頭,他們為什麽還會花費心力去試驗某種祭祀,”席俊峰說,“什麽樣的祭祀會有這樣的重要性呢?佟童,你怎麽想?”

佟童一向拙於言辭,但正因為如此,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往往經過深思熟慮,頗能一語中的。聽了席俊峰的發問,他想了一陣子,有點猶豫地開口說:“除非……除非是他們相信,那種祭典能夠幫他們挽回敗局。”

這個猜測和田煒所說如出一轍,席俊峰很滿意,繼續發問:“那麽,如果你是一個魔教教徒,在那種時候,你會覺得你們的敗因是什麽呢?記住,不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打擊邪教的捕快,要站在一個篤信魔主威力的虔誠教徒的角度上去思考。”

“篤信魔主的威力……”佟童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心思靈活的陳智卻似有所悟:“如果我們敗了,不是因為敵人的實力太強大,而是魔主的力量沒能完美的發揮出來。而人世間隻有一個人能展現魔的力量……那就是魔女了。”

“可是魔女失蹤了呀。”席俊峰微笑著說。

“所以才需要一個新的魔女!”劉厚榮叫了起來,“頭兒,這麽一說,我覺得你的推理還真是那麽回事!”

席俊峰收起笑容:“這就是我判定那是魔女複生的祭禮的都一個理由。”

“第二個理由是什麽?”陳智問。

“現在我們有了動機,但還需要一個合理的過程驗證,”席俊峰說,“總不能從街上隨便抓一條狗來宰了,就說這樣能夠讓魔女複生吧?”

“說不定呢,要是黑狗,至少狗血可以避邪。”陳智嘀咕著,但看其他人毫無笑意,隻能自討沒趣的閉上嘴。

“這樣的話,我們手裏的這三個死人,怎麽和魔女複生聯係起來呢?”劉厚榮問。

“還是得問你嘛,”席俊峰打了個嗬欠,“你就是一個長了腳的書櫃,淨魔宗的教義,這裏沒有比你更熟的了,講一點最最基本的東西。”

“長腳的書櫃?這話像是在罵人哎。”劉厚榮翻翻白眼,“所有的邪教為了控製信徒的精神,總是極度強調信仰的虔誠和不可動搖,淨魔宗在這方麵抓得尤其嚴格。凡是入教者,都必須經過一次次考驗,來驗證他們是否真的堅定信仰。按照虔誠程度的不同。淨魔宗的信徒們會被劃分為不同的等級沒權利也有所不同。一般而言,這樣的考驗分為六重,以視作一個信徒由蒙昧走向虔誠的全過程。”

他取過紙筆,將白紙攤在桌上,寫下了十二個大字:

縛惡,棄邪,淨體,淨魂,虔心,歸魔。

“看起來有點空泛是不是?”劉厚榮說,“其實解釋起來挺簡單的。所謂縛惡,大致意思就是說,人總有向往惡欲的念頭,作為成為魔的信徒的第一步,首先要強迫自己克製住那些邪惡的欲念,從軀體的層麵上束縛自身。”

“棄邪就更進一步了,這是要求教徒們從意識上認識到惡欲的危害,把它們從自己的體內驅趕出去,當然了,這仍然是身體層麵的強迫。”

“而淨體,則是在棄邪之後對身體的淨化,以便信徒們在魔主麵前保持一個潔淨的軀體,這一不正好可以解釋淨魔宗的‘淨’字。”

他還想接著說下去,席俊峰打斷了他:“如果一個人全身的骨頭都碎成麵粉一樣的,他還有沒有可能去‘作惡’?”

劉厚榮怔住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鑿子,在密不透風的小黑屋頂棚上鑿出了一個小孔,讓一線光明透了進來。他皺著眉頭想了很久:“這麽說來,讓渾身的血液全部流個幹幹淨淨,就是所謂的棄邪了?”

“但是淨體呢?”佟童插嘴問,“要讓東西潔淨,不是一般都得用水洗嗎?為什麽會是火?”

“水很幹淨嗎?”席峻鋒反問,“你有沒有見過戰場上的外科大夫為傷兵開刀剔除腐肉?當手裏沒有藥的時候,為了不讓傷口感染化膿,他們通常都會先把刀在火上燒一下。事實上,在不少邪教的崇拜中,以及遠古時代古人的原始崇拜中,火都是最潔淨、最聖潔的東西,隻有烈焰的焚燒,才能真正消滅掉一切的汙穢。”

捕快們都不說話了。雖然隻是初冬,雖然南淮城上午的陽光讓捕房裏還算溫暖,他們卻都感覺到,一股深深的寒意從腳下升起,很快蔓延到全身,讓他們手足冰涼。

席峻鋒歎了口氣,語氣沉重地總結著:“魔女是魔主在人世間唯一的代言人,想要完成複生的祭典、得到魔主賜予的力量,就必須證明她比任何一個信徒都更加虔誠。而要做出這種證明,當然必須完成這六大考驗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智才聲音略帶顫抖地接口:“也就是說,淨魔宗又出現了?他們想要借助魔女複生的祭典來誕生新的魔女?”

“既然誕生了新的魔女,那麽淨魔宗……大概也要重新興起了吧。這樣明目張膽地在宛州的中心地帶殺人,就是一種公開挑釁的信號啊。”劉厚榮也難以掩飾自己的恐懼,雖然時隔三十年,那些久遠的傳說仍然未曾消逝,那些慘烈至極的廝殺仍然停留在人們的記憶裏,停留在街頭巷陌的傳言中。那是一個幾乎動搖了皇朝統治的可怕組織啊,如果在三十年的沉默後突然再次現世,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呢?

陳智低下頭,手指頭屈伸著:“六大考驗……也就是說,還得再有三個祭品。”

席峻鋒沒有回答。他的表情依然平靜,浮腫的眼皮半開半閉,好像隨時都可能支撐不住而沉入夢鄉,但捕快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熊熊怒火。眾所周知,三十年前,他的父親就死在淨魔宗的酷刑之下,身上的肉被片片碎割,而施刑的原因至今都還是個迷;三十年後,淨魔宗的餘孽又要死灰複燃,對他內心的衝擊,一定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捕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沒人敢開口說話。最後反而是最不善言辭的佟童謹慎地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席峻鋒的肩膀:“別想那麽多。做好我們自己的事。”

席峻鋒在他手背上反拍一記,站了起來:“說得好,做好我們自己的事就行了。如果我們的推測是正確的,那麽這一係列的案件,應該一共會發生六起,其中的三起已經了結,按照最煩動手的頻率來看,第四件估計就在這兩天了,很難防範。但是我們有一個突破口,那就是罪犯選擇的死者,相互間是有聯係的。”

“沒錯,祭品的身份也是很重要的,”劉厚榮說,“已經死去的三個人,一定對淨魔宗有什麽特殊的意義,而即將出現的第四個死者,也會符合這個規律。簡而言之,他們必須要夠分量,才能取信或者取悅於魔。”

“一般而言,都會是怎樣的規律?”席峻鋒問。

“就其他邪教的情況而言,對於特別重要的祭祀,有兩種很極端的情況。第一種,選取教內身份特別尊貴的人,以表示最高的虔誠,被選為祭品者也會視之為莫大的榮耀,所以某些邪教內部專門豢養這種地位尊崇的祭品,就是要把他留到最後挨那一刀的時候,很多邪教裏都有所謂的‘聖女’,唯一的作用就是最後拉到火裏去燒死;第二種,則是選取最罪大惡極的敵人,以此表明維護教義純潔、打擊褻瀆邪神者的堅定信仰,殺死重罪的敵人,也是取悅神明的很好的方式。”

“那你覺得,我們的這三位死者,像是第一種還是第二種呢?”

“當然是第二種,”劉厚榮的語氣有點陰森森的,“我越來越明白了。這些死者,一定曾經幹過什麽褻瀆淨魔宗的駭人聽聞的大罪,所以淨魔宗如果以這些罪孽深重之人來做祭品,就足以表達他們的虔誠,令祭祀取得成功了。”

“所以我要你們養精蓄銳,等第四件案子發生後,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死者的身份,然後查出他們和淨魔宗之間究竟有什麽糾葛,”席俊鋒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在第五個祭品被殺害之前,把凶手揪出來!當然,如果第四個人都能不死,就更好了,不過那需要一點運氣。現在所有人都回家去,睡個大覺。”

但這一次,席峻鋒的判斷出現了偏差,捕快們倒是養精蓄銳了,敵人卻好像發現了他們的計劃,開始暫停了下一步的祭典,此後的數日內,並沒有拋出新的犧牲品。捕快們如熱鍋上的螞蟻,焦躁地等了七八天,在此期間南淮城發生了好幾起殺人案,卻都不是他們所期待。他們一個個拳頭發癢,卻又找不到目標揮拳,真是憋得難受。反倒是席峻鋒很耐得住性子,不斷勸誡他們不要心亂。

“會不會是已經把人殺掉了,隻是我們沒有找到?”陳智猜測著。

“不可能,”劉厚榮否定說,“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炫示魔教的重新崛起,同時也表麵公開懲罰瀆魔者的決心,絕不可能藏著掖著。就算是我們一時找不到,他們也會幫我們找到。”

“別急,現在是比拚耐心的時候,”席峻鋒很是鎮定,也並不在意“瀆魔”這個詞說出口有多麽別扭,“光完成一半的祭祀是不可能讓魔女複生的。他們遲早還會再行動。在這之前,你們先動手查前三個死者吧,我親自去調查隆親王。”

“你怎麽查?就憑你一個小小的捕頭,蚍蜉撼大樹嗎?”陳智這話雖然說得不客氣,倒也話醜理端。

“樹上總有蛀蟲嘛,”席峻鋒說,“順著蛀洞鑽進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