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這不是琴雅君!

雲湛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敵人的目標不隻是殺掉秦雅君滅口,還想借此幹掉自己。他們猜到自己能識破聆貝的簡單花招,料定自己肯定會上前扶住秦雅君,所以故意讓眼前這位秘術師穿上秦雅君的衣服,背對著門躺下。這一點,自己本應該從頭發就能看出來的。眼前的頭發雖然也是長而烏黑的,但仔細一看,並沒有藝妓的那種自然光澤。而之前秦雅君舞蹈時,身上有一股芬芳的高級香水的香味,眼下這股氣味也完全變了,變成了很淡的便宜刨花油的味道。

這烏黑的長頭發隻是對方戴在頭上的假發而已,但自己太過心急,忽略了這個細節,為此可能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雷電的力量是可怕的,雖然由秘書製造出的雷電並沒有真正的天空中的雷擊那樣有威力,但仍然足以讓一個人心髒停跳,身體燒焦。那股難以忍受的電流穿過全身,差點讓雲湛失去知覺。他想要擺脫,身體卻被吸得死死的,隻覺得電流不斷遊走於四肢百骸,仿佛自己的身體很快就要散架了似的。

我不能死,他冒出這樣一個念頭,那麽容易地死去,可不像我。千鈞一發之際,他強行凝聚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降至集中在被粘在肩膀上的那隻手。他常年勤修武術,秘術功底很淺,所以隻能發出一股簡單的斥力,但憑借著力量的強勁爆發,仍然勉強把對方的肩膀向前推出了半寸。

有這半寸就足夠了,右手和敵人的肩膀終於脫離了,秘術的效果當即消失。雲湛感到身上一鬆,連忙抓住時機,向後躍出一大步。躺在地上的秘書師功敗垂成,卻也不肯輕易放棄,迅速起身,幾道電光劈向雲湛。

但此時追擊已經太晚了,雲滅屢次教導過雲湛:人總是難免出現第一次失誤,但絕不能給敵人第二次機會,因為第一次失誤還有可能補救,第二次可就是致命的了。在無數次實戰以及雲滅比實戰還嚴酷的訓練後,雲湛在遭遇打擊後的反應能力已經非比尋常。他左手撐地,身子已經渾似沒有重量一般,向後彈到了門外。秘術師發出的雷電劈在了牆板上,升騰起刺鼻的焦糊味。在那一刹那,雲湛看見,對方的臉上蒙著黑布,令自己無法看清他的真麵目。

眼見一擊不中,秘術師不敢戀戰,把身上秦雅君的外衣猛地拋出,以此擋住雲湛的視線,身體向著窗口移去。雲湛卻不肯輕易放過他,連珠三箭射穿外衣,等到這件被穿了三個洞的衣服落地後,房內靠窗的牆上出現了兩支還在顫動的箭支,剩下那支卻不知所蹤。

他連忙衝進房內,一邊對著背後戰戰兢兢不敢上前的妓院護院們喊了一聲“看住這個房間,不許亂碰東西”,一邊從窗口跳了出去。

跳出窗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應對偷襲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秘術師似乎隻想逃命,並沒有等在樓下偷襲他。他順利地落了地,並在地上發現了幾滴未幹的血跡,離血跡不遠處躺著第三支箭。

看來這一箭並沒能命中要害,但至少射傷了對方的皮肉,而且傷得不輕。對方如果停下包紮,就會耽誤逃跑時間;如果不包紮,就會在地上留下血跡。無論如何,都會對雲湛的追擊很有利。

他抬起頭,很快發現長街的盡頭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立即提氣追了過去。雖然絕大多數時候都無法飛翔,但羽人輕捷的身體還是給他的速度帶來諸多優勢。等到拐過那個街口時,敵人的身影已經比較清晰了。敵人果然受了傷,左手捂著自己的右肩,雖然竭力奔跑,仍然不可能和雲湛的速度相比。

雲湛冷笑一聲,正準備加速追上去,但腦子裏忽然閃過另外一個念頭——秦雅君的屍體在哪裏?

他進入房間的時候,房內除了假扮屍體的秘術師外,並沒有秦雅君的痕跡。那房間雖然很大,主要在於中央空曠可供舞蹈用,其他地方陳設不多、一目了然,是藏不住一個大活人的。也就是說,秦雅君的屍體——或者未必是屍體,也許隻是活生生的綁架——已經被轉移出去了。

就憑這一個秘術師,能夠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完成襲擊秦雅君、轉移屍體、回到房中假扮、使用聆貝的複雜程序麽?雲湛算算時間,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做到。

所以敵人一定有同夥幫忙,而且還說不定不止一個。眼前這個秘術師故意放慢腳步,顯得傷勢沉重,說不定隻是在示弱,引自己進入圈套。想到這裏,他也稍微降低了步頻,全神留意著周遭的動靜。

夜已深。在離開了繁華地段後,這一帶的街巷充滿催人入睡的靜謐,連黃葉墜地的聲音都能聽到。越是安靜,就越可能隱藏殺機,所以雲湛也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周圍。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提防著的伏兵始終沒有出現。難道是發現了他的警覺,所以不願意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出手?

倒是被他追逐的秘術師出手了。兩人又追過兩條街之後,秘術師忽然往右一拐,不見了,無疑那裏有什麽開啟的門窗。雲湛追上去,果然發現臨街的鋪子有一扇門板沒有上,所以留了個入口。這極有可能是事先布好的陷阱,但如果不進去,這條線索又會斷掉。他別無選擇,隻能跟了進去。

剛一進去,就是一陣勁風撲麵,有什麽東西帶著銳利的寒氣向自己襲來。他揚起弓,把來物擋開,手上感到一股很重的力道,同時耳朵裏聽到了金屬的聲音。不容他多想,緊跟著又是一連串的重物飛了過來,逼得他不斷招架,左格右擋之間,金屬碰撞起的火花讓他看清楚了飛來的是些什麽。

都是一柄柄刀劍之類的兵器,有些鋒銳犀利,有些還沒開刃。這些兵器就像是有生命一樣,瘋狂地向他飛來,好幾下險些擊中他。雲湛反應過來,這仍然是一種秘術,和剛才操縱雷電的秘術同源,都來自於天空中的星辰“裂章”,隻不過體現出的是另一樣效果:操縱金屬。敵人選擇這個兵器鋪向他動手,正是為了把裂章秘術的威力發揚到極限,因為雷電畢竟太消耗精神力,在雲湛這樣身手靈活的對手麵前,也許一下都打不中,反而徒耗力氣。但是用現成的金屬製品,就省力多了。

現在秘術師已經遁入了黑暗中,不斷操縱著各種兵器刺向雲湛。雲湛倒是可以選擇退出去,但這樣的話,敵人很快就能跑得蹤影不見。他隻能硬撐著,一麵抵擋飛來飛去的各種兵刃,一麵仔細聆聽敵人的呼吸聲。秘書師正在催動秘術,即便再壓抑,也不可能不發出呼氣吸氣的聲音、在那些叮叮當當的刺耳撞擊聲中,他終於捕捉到了一絲壓不住的細微喘息聲。是時候了!他毫不遲疑地一箭射去,一聲短促的低呼後,飛在半空中的刀劍停止了詭異的運動,紛紛落在地上,響成一片。雲湛小心翼翼地靠近,從身上掏出了火折子點上,借著火光一看,不覺楞住了。

眼前的人被他一箭穿心,已經斃命,卻並不是剛才的那位秘術師,而是一個夥計打扮的年輕人。此人被五花大綁地綁在一張椅子上,嘴巴被牢牢堵住,眼睛也蒙上了黑布。除了自己射出的箭,他身上還有好幾道極深的傷口,尤其是脖頸處的一道切口,完全割斷了血管,鮮血正在泊泊地流出。

雲湛懊喪地一拳砸在牆上。他明白過來,這個死者多半是這家兵器鋪裏的普通夥計,事先早被捆綁在那裏。敵人在偷襲自己未果後,有意識地逃到了這裏,借用這個夥計的呼吸聲來掩蓋自己的呼吸。他一定是藏身在更遠的距離,以至於自己捕捉到夥計的喘氣的聲音後,就忽略了他,而當自己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夥計身上後,他卻悄悄逃離了。現在想要再追,已經晚了。

雲湛無奈,查看了一下死者身上的傷口。讓他略微好過一點的是,在剛才那些金屬器具四處橫飛的時候,其實已經在這位夥計身上切割出了多處重傷,其中幾處相當致命,即便自己不給這一箭,他也必死無疑。射出這一箭後,反而是為他減輕了痛苦。

可是被敵人戲弄的挫敗感仍然讓他憤怒不已。這個敵人在他眼皮底下劫走了秦雅君,又在他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實在是讓他難以忍受。但他也清楚,在這種情況下,頭腦必須冷靜,否則就會一錯再錯,尤其是當兵器鋪的門外已經傳來了鬧鬧嚷嚷的叫喊聲的時候。聽起來,四麵都被圍起來了。

雲湛當然有辦法脫身,但那樣也很難保證身份不暴露,他決定索性放棄抵抗。反正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捕快抓起來了,他自嘲地想,有一就有二,先到捕房裏過一夜吧。好在這一次不必麻煩石秋瞳了,和自己拴在同一條線上的安學武就能把自己撈出來。

安學武傷勢未愈,要等到天亮之後才能把自己保出去,所以天亮之前,還能有一段時間留給自己思考一下。現在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這起事件的牽連很大,所以那個藏在幕後的敵人要想盡一切辦法滅口,想盡一切辦法斬斷所有的線索。伍正文當著自己的麵自殺了,焦東林當著自己的麵成為行刺未遂被殺的刺客,秦雅君在和自己見麵後不久失蹤,而自己也很快遭到襲擊。敵人無疑早就在注意自己,一方麵清除線索人物,一方麵也試圖對付自己。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要讓敵人如此不擇手段?雲湛苦苦思索著,太子的變化、石雨萱的失蹤、石隆的種種古怪舉動,表麵上看起來都很嚴重,但這三件事隻是浮在水麵的表象,並沒有指向某一個明確的目標。而在水麵之下,一定會藏著一個精心布置的核心陰謀,這個陰謀能解釋所有的表象,所有的分歧。

會是怎樣的一個陰謀呢?雲湛的腦子快要炸開了,想到還有和這起案件無關、卻同樣會和自己作對到底的天羅,心情更加煩亂。身下的稻草發出隱隱的黴味,很久沒在這種地方呆過了,雲湛隨手抓起一隻肥碩的老鼠,老鼠在他手裏吱吱亂叫,卻怎麽也掙脫不了。

我就像是這隻老鼠,雲湛想著,可是那隻抓住我的黑手究竟是怎麽樣的,我都還不清楚。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挨到了中午時分,中間實在困得不行了,小睡一會兒,安學武的手令才姍姍來遲。好在由於雲湛經常協助破案,安學武手下的捕快倒是對他尊敬有加,來提他的捕快已經給他買好了午餐。

雲湛一邊抓起那張卷了肉的大餅塞進嘴裏,一邊含糊不清的問:“劣貨現在是不是特別得意?”

捕快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安捕頭開始確實很高興,還說要讓您在牢裏等上一天後再來提人。但就在剛剛,他得到了一個什麽消息,忽然就變得很焦急,馬上派我過來了。”

又發生了什麽?雲湛體會到了安學武所說的“虱子多了不癢”的至高境界。

“我實在應該不管你,而是再去捏造一點殺人的證據,把你在牢裏關上三十年,”安學武揮揮手,“這樣南淮城就可以清淨了。”

“別廢話了,”雲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發生什麽事了?”

“兩件事。第一件,最近大內的侍衛們好像開始行動起來了,喬裝改扮開始在南淮城裏秘密調查。”

“查什麽?”

“據說是暗查所有身份可疑的人,懷疑其中暗藏了天羅,”安學武盯著雲湛,雲湛隻能報以苦笑。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麽,她一旦知道了這件事,就必然會過問,而且多半是好心辦壞事。”雲湛說。

“但他們恐怕不會想到你身上,而會懷疑是我再次破壞了規矩,”安學武有氣無力地說,“所以接下來,他們的行動也許會更加瘋狂。”

“人生慘淡,無論如何都隻能去直麵。”雲湛聳聳肩,“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比較有趣了,”安學武說,“你知道我和席俊峰相互看不順眼,經常互相拆台,所以我買通了他手下一個不受重用的小捕快,經常從他那裏得到一些席俊峰的消息,以便抓住他的痛腳,爭取什麽時候能把他擠下去。”

“你等到了什麽消息?是不是和他最近辦的案子有關?”雲湛問。他之前也聽說了,在碎骨案和脫水案之後,又出現了第三宗奇異的殺人案,這次是把人先變成金屬然後再放入磚窯火焚,那種殘酷的手法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還能是什麽?”安學武回答,“這三起案子把他折騰的夠嗆。但這廝確實是有點本事,半個月工夫,竟然真的把三個死者的身份都找出來了。而這三個人的身份,相當之有趣。”

他故意賣個關子,沒有繼續說下去,雲湛卻冷冷地看著他,並不搭腔,心裏想得很明白:你叫我來的,不信你不先開口。果然安學武憋了一會兒,自覺沒趣,還是接著說下去:“那三個人,都曾經是江湖中的人物,並且被隆親王石隆收留,又在半年前集體失蹤。此外,在第三樁殺人案發生前的那天夜裏,因為刺殺石隆而被殺死的焦東林,也曾出現在現場。”

雲湛霍然站起:“又是石隆?”

安學武對雲湛的這個反應很滿意:“沒錯。這些日子來南淮城發生的種種怪事,歸根結底,好像都能和石隆掛上鉤。”

雲湛皺著眉頭,緩緩地重新坐下,又回想起了自己之前所列出的那些總結:石隆和江湖中人的密切往來;石隆送給太子的詭異禮品;石雨萱被綁架的真相;陷害安學武的幕後真凶;突然出現的幾樁怪異殘酷的殺人案。後麵幾樣看似不相幹,卻都一步步指向隆親王石隆。雖然還沒能找到直接的證據,但至少可以肯定,這一張如蛛絲交纏的陰謀之網,和石隆有著不可分割的重要關係。

“這張蛛網的中心,到底是什麽樣的?”雲湛喃喃地問。他並沒有向安學武發問,更像是自言自語。

“在你來之前,我也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安學武說,“最關鍵的在於,石隆究竟想要做些什麽?這些事件雖然都和石隆有關,卻誰和誰都不搭界,看起來每件事都是各自獨立的。用什麽方法可以把這些事件連起來,連起來之後,又會有怎樣的一個大陰謀?說實話,雖然還無法猜透這個陰謀是什麽,但看著這樣龐大而複雜的布局,我已經有渾身雞皮疙瘩的感覺了。”

“把那三個死人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包括姓名、身份以及和石隆的關係。”雲湛說。

“他給我整理了一份筆錄,你拿回去慢慢琢磨。”安學武遞給雲湛一張紙。

“我聽說,在殤州極北處的冰炎地海裏,生存著一種恐怖的巨大章魚,”雲湛收好了紙條,忽然說起了無關的話題,“這種章魚的體型龐大,好似一座冰山,最可怕的在於它的儲蓄,又多又密,可以伸出足足半裏。如果有人不幸遇到了它的觸須群,想要活命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去搭理那些斬之不盡的觸須,而是直接攻擊章魚的身體。雖然那樣希望也很渺茫,但總有一絲生機。”

“你的意思是說,你打算直接從石隆身上下手?”安學武問。

“當然了,我不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到處亂跑了,”雲湛呼出一口氣,“章魚的觸須伸得再長,根子都還是連在章魚身上。我隻要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章魚身上、不讓那些雜亂的觸須幹擾我的視線就行了。”

“當心在見到章魚之前,先被那些觸須絞成肉醬,”安學武哼唧著,“這可是隻比任何怪獸都凶悍的食人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