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安學武的傷勢康複得還算不錯,前兩次雲湛過來看他,他都在昏睡中;休養了幾天後,精神明顯好轉,至少又能和雲湛不間歇地鬥口了。但要說到動手打架,仍然不可能,這讓雲湛又是開心又是鬱悶。

“你喜歡看著我倒黴,但又希望自己在對付天羅時能有個幫手,所以現在你的臉一半春天一半秋天,”安學武眼望著窗外徐徐落下的夕陽,“我都忍不住要替你難過了。”

“誰叫某些人那麽不爭氣呢?”雲湛翻翻白眼,“搞得這件事已經被公主過問了。”

安學武悚然轉過頭來:“你怎麽說的?”

“放心吧,我沒出賣你,”雲湛笑了笑,“但是你知道,某些事情我沒法一直瞞著她,瞞不過的。她已經知道了南淮城有天羅潛入,可能會布置大內高手去過問,到時候你那些同宗們萬一有點死傷,也許又會怪罪到你的頭上。所以我的臉上好歹還剩一半春天,你的臉上嘛……大概就隻有冬天了。”

安學武吐出一口濁氣,久久不語。雲湛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你在想什麽?”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無論怎樣他們都會繼續想辦法殺我,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至少不必過多地擔心,”安學武說,“我始終在想,什麽人會陷害我。那張紙條上的信息,一條是我親自查出來的,剩下由我南天羅的三個手下分別收集,在我手裏匯總,此後這張紙條我一直貼身帶著,直到出事之前,我並沒有和我的人再碰頭。因此可以肯定,不會是我們南天羅內部的人幹的。”

“那會是誰看到過你的紙條呢?不會是你跑到青樓尋歡的時候被妓女搜走了吧?”雲湛隨口譏刺,卻發現安學武表情僵硬。

“喂,我記得你一向不近女色的,”雲湛說,“我的朋友姬承告訴我,你在這方麵刻板得嚇死人,因為青樓裏的姑娘們都很怕你,總抱怨你時常去找她們麻煩。”

“我倒不是刻板,而是安學武捕頭需要隨時做出刻板的形象,”安學武緩緩地說,“但是如果衙門裏的同好邀請我去觀賞賣藝不賣身的藝妓的表演,我通常是很難拒絕的。大約四個月前,衙門裏的幾個同事辦好了一樁大案,得了不菲的賞金,於是邀約著一起去凝翠樓看一位知名藝妓的表演。他們硬要拉我,我也沒有借口推辭,於是一同去了。”

雲湛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凝神傾聽。安學武接著說:“我們坐在凝翠樓三樓的一個雅間裏,藝妓出來了,雖然禮貌周全,卻也並沒有什麽熱情,無論彈琴舞蹈,都隻是例行公事、中規中矩,臉上笑容都沒有多少。我在這一行裏呆得久了,自然知道那是怎麽回事,這位藝妓顯然對捕快這個行業還是有所蔑視。”

雲湛對此也很清楚。捕快這個職業,表麵上看起來是為民除害,為國家保障律法的尊嚴,實際上又窮又苦,充滿危險,自古以來,往往都是潑皮無賴才會從事的行當。事實上,僅僅在幾百年前,捕快的身份都相當低賤,為人不齒。隨著和平年代的到來,百姓對安定生活的向往渴求越來越大,對捕快素質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官府才開始逐漸重視此事,開設了專門的培訓課程,也提高了捕快的薪俸。但傳統的偏見總是難以徹底扭轉,在大多數人心目中,捕快仍然不受歡迎,盡管他們嘴裏總是恭恭敬敬地叫著“官爺”、“捕爺”、“班頭”。

“所以你們就鬧起來了?”雲湛問。

“我當然不會在這種場合鬧事,”安學武回答,“但我的同伴們有了點醉意,其中一位嚷嚷起來了,這一嚷嚷不要緊,驚動了隔壁雅間的一位貴賓。他派人過來問明白了情況,竟然邀請我們與他同席,逼著那位脾氣不小的藝妓又演了一場替我們賠罪。那藝妓能得罪小捕頭,卻絕對不敢在親王麵前稍有怠慢。”

“什麽?親王?”雲湛急急地打斷他,“那個替你們出頭的貴賓,就是石隆?”

“除了石隆,哪位大貴族能幹出邀請低賤的捕快同席的事情?”安學武反問,“又不是那種不開眼瞧上了民間遊俠的笨蛋公主……”他雖然並不了解雲湛和石秋瞳的關係,但察顏觀色,倒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沒事就會拿出來刺雲湛兩句。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這事兒中間有石隆的戲份!”雲湛不理會他的挖苦,大吼起來,“你知不知道這有多重要?”

“我當然知道,所以遇刺當天就想告訴你,可你自己讓我先歇著,說下次再說,”安學武無辜地眨著眼睛,“後來好像你來過兩次,但我都睡著了,那可不能怪我。”

雲湛惡狠狠喘了兩口粗氣,突然伸手在安學武的傷口處戳了一下。他看著疼得齜牙咧嘴的安學武,心情稍微好了點:“接著說下去吧,低賤的捕快。”

“老子傷好以後一定把你切成上百塊喂狗!”安學武罵道,“說實話,石隆的確是個很有魅力的人,雖然他的裝束並不像是個江湖人,但說話和行事的做派卻怎麽也掩飾不住。石隆不斷地勸酒,如果換了別人,我是不會喝那麽多的,但在親王麵前,以我的身份不能抗拒,不得已陪著多喝了一點,慢慢喝得有些頭昏腦漲。”

雲湛搖搖頭:“你是個不會忘乎所以的人。如果喝酒會喝到頭腦發熱,那多半說明酒本身有問題了。”

安學武神情黯然:“的確,但是從表麵上看起來,卻露不出什麽破綻,也抓不住特別的證據。現在的青樓裏多半都備有輕量的迷春酒,藥性不算太強,不少有錢人在此處取樂時都會飲用。即便追問,也能拿出很多托詞來解釋。捕快是個苦行當,很多時候為了放鬆,都會有同事邀約著一起去青樓找女人,上一點迷春酒根本不算什麽大事。”

雲湛若有所思:“如果沒有特別的害處,為什麽要謀劃此事呢?”

“這本來沒什麽特別大不了的,最多不過是害我和一個青樓女子雲雨一番,事後被拿來當作談資取笑罷了,”安學武說,“倒黴就倒黴在我身上有那張紙條。當時我大概暈迷了有幾分鍾,但畢竟定力比常人強,很快就清醒過來。醒來時,我仍然還趴在酒桌上,衣服扣得好好的,身邊也並沒有女人。我趕緊伸手去摸那張紙條,還在原處沒有動。但我心裏一直忐忑不安,生怕紙條已經被人看到過,並且揣測出了上麵內容的含義。”

“而你中計被暗算,就證明了這種不安?”雲湛問,“你確認沒有其他可能了?”

安學武堅定地搖搖頭:“沒有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人事不省,如果有人能偷看到紙條,就在那三四分鍾的時間裏。”

雲湛又陷入了長時間的苦思中,安學武不敢出聲,怕打擾了他的神思。兩個人雖然一直都是對頭,但他對雲湛的頭腦畢竟還是佩服的。

“如果是我,費那麽大力氣把你拉到凝翠樓去,不會就是捉弄你一下那麽簡單,”雲湛想著,“一個向來古板的捕頭,喝多了酒不小心上了妓女的床,也就是一丁點小小的丟臉,沒有大作用。但是如果不是上妓女的床呢?”

安學武一怔:“你什麽意思?”

“如果不是你情我願地上妓女的床,而是酒醉亂性、試圖逼奸一位賣藝不賣身的紅牌藝妓呢?”雲湛嘴角帶著一絲壞笑,“那就不是丟臉,而是違反律法了。對於一個一直在努力往上爬的知名捕頭而言,違法亂紀會意味著什麽呢?”

安學武身子一震,忽然覺得渾身冰涼。他緩緩伸出右手,摸著自己的額頭:“我明白了。這本來是一個普通的陰謀,想要把我趕下位子,就好比獵人去打野兔。但是本來隻想抓野兔的獵人,卻意外地發現兔子洞裏藏了一頭熊——那就是那張紙條了,它暴露了我的真實身份。於是為了捉住這頭熊,獵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開始慢慢準備抓熊的陷阱。一個討人厭的捕頭,不過是隻兔子,但能挑起天羅內鬥……那就是肥碩的熊掌了。”

雲湛點點頭:“沒錯。發現熊以後,撤套子換挖大陷阱,是正常人的做法。但我們需要了解的關鍵在於,誰是那個連兔子都不放過的獵人?兔子究竟哪一點招惹到了獵人?比如說……會是石隆嗎?”

安學武很肯定地搖搖頭:“我從來沒有接手過和石隆相關的任何案子。衙門一直覺得我性格太固執,萬一和大人物掐起來了,會惹麻煩,所以隻要案件和石隆的手下,甚至是曾經的手下有關,都不會讓我碰。當然了,無論如何,那一天和石隆的相遇實在太巧,我也不會停止對他的懷疑。”

“怪不得我找你幫我調查石隆的人際關係時,你那麽爽快就答應了,”雲湛一臉的頓悟,“我還以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原來你也早就想摸摸石隆的底細了。”

“隻是剛開始的時候我不能告訴你實情,”安學武沒有否認,“但等到你徹底卷進來之後,也沒什麽特別值得隱瞞的了。既然大家都對石隆有興趣,那就算是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你也不用老覺得自己吃虧,即便現在我行動不便,仍然可以給你足夠的協助。”

“老實說,你的事我本來不想管,”雲湛說,“但現在我來興趣了。一切能和石隆掛上鉤的線索,我都有興趣。我很想知道,那些看似無關的雜亂的事件,能不能通過石隆這個人,最終融合到一起去。”

石隆丟了女兒……石隆招兵買馬……石隆送給太子種種邪物……石隆可能和天羅的內亂有關……

還有那座可以俯瞰南淮的高塔,仿佛是石隆的精神象征。這位讓人捉摸不透的親王,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需要什麽我會告訴你的,”他接著說,“現在我需要兩個名字。第一,那一天在凝翠樓,喝醉了之後帶頭鬧事的捕快是誰;第二,那位冷冰冰的藝妓是誰。有些話可能沒法親口去問石隆,但可以旁敲側擊。”

“我能告訴你第二,但第一……告訴了你也沒有用。”安學武說。

“為什麽?”雲湛問。

“就在你來之前,我的手下剛剛告訴我,這個叫焦東林的家夥已經死了,”安學武的腔調很奇異,“他不知怎麽的發了瘋,昨天夜裏竟然跑去行刺石隆,已經被當場擊殺。幸好石隆並沒有要求追究,不然隻怕整個衙門都要脫不了幹係。”

雲湛身子一僵,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張夜行衣下的蒼白麵容。那個咽喉上的致命傷口,在火把映照下顯得觸目驚心。

離開衙門時,天色已經很昏暗,但南淮城的萬家燈火點亮,看起來似乎更加氣派。著名旅行家邢萬裏曾經說過,一座城市是否繁華,在白晝是看不出來的,一定要等到黃昏時分,華燈初上之時,當那些夜的妝容一盞接一盞亮起來後,才能瞧得分明。南淮的夜,就具備一種讓人留戀而迷醉的美感。那是一種流動的、喧囂的、混雜著脂粉與絲竹的生活氣息,是有錢人的天堂,也慷慨地為沒錢的人保留了屬於他們的角落。

雲湛走到街口,停了下來。在來探望安學武之前,他先離開王宮,然後在家裏大睡了一個白天,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

我應該左轉回事務所發呆,還是直走去親王府繼續打探石隆和石雨萱的蛛絲馬跡,又或者……

最後他向右轉去,不久之後,已經來到了一家小而陳舊的宅院外。門牌上的“姬府”兩個字早就掉了顏色,呈現出一種灰暗的空洞。兩盞積滿灰塵的大燈籠許久沒有點燃過了,體現著這個偉大姓氏的日益衰落。

看門人姬祿迎了出來,看見雲湛立馬臉色一變,扯著他的袖子,不由分說把他拉到街邊的一處角落裏:“雲大爺,求您別再來了!每次您一來,放您進去夫人要罵,不放您進去老爺要罵,我們做下人的夾在中間受罪啊!”

雲湛輕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放心,我今天不是來蹭飯的,你隻需要把姬承給我叫出來就行。”

“老爺……又偷偷出去了,”姬祿說,“夫人正在屋裏發脾氣呢,說她明明已經把這個月的零用扣光了,不知道老爺又從哪兒弄到了錢。”

雲湛憋住笑,矜持地讓姬祿回去,然後快步走向了凝翠樓。

凝翠樓是這樣一個地方:它的主旨是讓人快活,說得精確一點,是讓肯花錢的人快活。和其他許多挑挑揀揀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青樓不同,凝翠樓不大在乎來客的身份,管你是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隻要能數出金銖,就能做入幕之賓。同樣的,不管你和這裏的老鴇和姑娘們交情多好,沒有錢那就別往裏走。

這樣的原則,姬承的體會可是深得很。從第一次光顧凝翠樓起,他就和妓女小銘打得火熱,此後手裏有點閑錢就會跑來和小銘鬼混,老鴇龜公均對他熱情有加,大爺前大爺後地點頭哈腰。但有一次,他手頭已經沒錢了,想要憑著在此地混跡多時的薄麵先賒賬,老鴇登時翻臉不認人,讓護院把他攆了出去。灰溜溜地出門時,姬承回頭望了一眼,小銘站在樓上,一臉的漠然。

姬承自然心頭很是失落,但在家被夫人收拾多了,還是難免心裏癢癢的,懷念起小銘白嫩嫩的小手,於是又攢點錢再往凝翠樓去。老鴇和小銘對過往之事絕口不提,眉開眼笑地接待了他,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這之後姬承對世道人心似有所悟,凝翠樓照去不誤,沒錢時卻絕不肯再去自討沒趣了。

當然了,今天是姬承有錢的時候,一向一窮二白的老友雲湛不知在哪兒又騙到了點預付款,竟然大發善心分了他一些,這讓被老婆管得錢袋空空的姬承猶如久旱逢甘霖。他苦等了好幾天,終於等到老婆出門,於是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

重新坐在小銘的房間裏,雖然不過短短一個月沒來,他也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凝翠樓裏飄散著一股令人沉醉的酒香和脂粉香,與家中老婆橫眉冷對的麵容形成鮮明對照。真是重新活過來了啊,姬承幸福地想。

但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那麽幸福了,當門被推開時,姬承本來期待著看到去拿酒的小銘帶著甜蜜的笑容探進頭來,但最後看到的居然是一張熟悉的男人的臉。

“你他媽的怎麽那麽陰魂不散啊!”姬承怒吼起來,“你來幹什麽!”

“我想找你和小銘作陪,陪我約會一下這裏的頭牌藝妓,秦雅君。”雲湛一本正經地說。

“那種眼看手勿動的女人有什麽好?”姬承一愣,“價錢還死貴,你要是錢多了不知道怎麽花,我可以教你。”

“謝了,花不掉的錢我扔進建河喂魚都行,”雲湛獰笑著,“但是今天,我一定要你們倆陪我,不然我現在就把你抓回去還給你老婆。”

“別,千萬別,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要我和小銘看你表演才藝都沒問題!”姬承慌忙討饒。

這是姬承第一次好好坐下來欣賞秦雅君的琴藝和舞蹈。但他在音律方麵顯然不學無術,也毫無興趣,隻顧著一邊喝酒一邊和小銘低聲談笑,正應了對牛彈琴這個詞。秦雅君起身獻舞的時候,他倒是看得兩眼發直。這位藝妓雖然相貌不算特別出眾,但身段絕佳,腰如細柳,雙腿纖長,裙裾翩翩舞動時,恍如天上流雲,給人以目眩神迷之感。而她身上散發出的芬芳,連自己這樣精通各種香精的行家都無法判斷出處。

他偷眼看雲湛,卻發現雲湛心不在焉,並沒有太關注秦雅君的舞姿,卻始終看著對方的臉。他有點困惑:秦雅君的臉很好看嗎?恐怕比小銘還不如,更不用提和公主石秋瞳相比了……

一曲舞畢,秦雅君盈盈坐下,雲湛微笑著說:“沒想到我這樣不入流的私人遊俠,也有這樣的榮幸,能觀賞秦小姐這樣絕妙的舞蹈。”

秦雅君還以嫵媚一笑:“能得到雲先生的讚賞,真是三生有幸。”

姬承想,沒想到雲湛這廝也會說漂亮話,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但他更加沒想到的是,雲湛居然緊接著就把火燒到了他身上。

“不過我雖然身份低微,我這位朋友可是大大的了不起,他的祖先是位大人物呢。”雲湛用讚賞的口氣說。

姬承嚇了一跳,想要阻止他,卻又沒能找到阻止他的理由。雲湛已經接著說下去:“他的祖先是姬野,就是曆史上燮朝的開國皇帝姬野,所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見鬼,什麽叫人不可貌相,是說我長得不行麽?姬承恨得咬緊了牙關。秦雅君淡淡地笑了笑,輕輕點頭:“原來姬先生還是名門之後,真是失禮了。”

這“原來”、“還是”兩個詞無疑也包含著一點別樣的味道,姬承雖然平素臉皮不薄,此刻也覺得臉上發燒,一直紅到了耳根子。雲湛卻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哈哈,把話題岔了開去。他隻是和秦雅君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閑話,直到此次服務的時間結束。秦雅君優雅地表示送客,雲湛招招手,領著快要睡著的姬承與小銘出去。

“你究竟又在查什麽案子,非要拉我做擋箭牌!”姬承抱怨著。雲湛這一手他已經遇到不止一次兩次了,在需要和一些嫌疑人物交流時,就會想辦法帶上姬承。姬承那張溫和而平庸的臉很容易令人放鬆警惕,以此掩蓋雲湛的陰險真麵目。

“我就不能懷著純潔的目的來這裏逛逛麽?”雲湛滴水不漏,打發掉了嘴裏嘟嘟囔囔的姬承。走出凝翠樓的大門時,夜色已深,深秋的寒意也越來越重。過不了多久,冬天就將到來,不知道失蹤的郡主石雨萱會不會凍壞呢。

這個所謂的歧視捕快的知名藝妓果然有問題,雲湛邊走邊思考,歧視個屁。他先後用自己的身份和姬承的身份做了試探,並仔細留意秦雅君的神情變化——她根本就沒有什麽反應,對自己是個比捕快更低賤的遊俠無動於衷,對姬承顯赫的家世也隻是出於禮貌接了句口。以此推斷,如果有捕快上門,她也應當是類似反應才對,但她偏偏對安學武等人表現出了刻意的冷淡,為了什麽?當然是為了讓那位叫做焦東林的捕快有機會發難,並有機會牽扯出尊貴的石隆,讓他不得不喝酒直到藥性發作。

可惜焦東林死了,雲湛遺憾地想,也不知道是他不堪忍受石隆的控製、打算拚個魚死網破,還是石隆安排巧計將他滅口並偽裝成刺殺。以眼下的複雜形勢看,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雲湛甚至越來越懷疑石雨萱的失蹤不過是石隆的苦肉計,但回想起當天石隆的表情,還是覺得這一點不大像是在作偽,尤其石雨萱本人也絕非善茬,身上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父女倆還真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雲湛得出了這個惡毒的結論。

看來是白天睡得太多,雖然已經是深夜,雲湛卻覺得腦子煞是清醒,各種各樣的念頭交織在一起。情況變得更複雜了,他想,安學武被陷害的事情本來是一樁意外,最後竟然七拐八拐又拐回到了石隆身上。問題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那麽多的線頭,每一根線都藏得那麽深,我應該從哪一根開始挖呢?

當然可以麵麵俱到,每一條線索都過問一下,然而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不能迅速地找出切入點,也許石隆的陰謀都已經完成了。所以必須要認死一個方向,死纏爛打下去。這就好比和人群毆打架一樣,當你寡不敵眾甚至慘遭合圍的時候,必須要認準對方的領頭者不顧一切地往死裏打。

但是應該從哪一處入手呢?雲湛在街邊一塊石墩子上坐下,仰頭看著天。今夜的天空濃雲密布,月色都不是很明朗,星光更是顯得晦暗難辨,這讓他想起了安學武曾經指給他看過的“暗殺之星”。那是一顆把自己藏在主星光芒中的毫不起眼的小輔星,正如殺手們的日常行事,深藏鋒芒,毫不張揚。但這一顆星一旦看準時間爆發,那一瞬間的奪目光華,將令任何人都難以防範。

不知為什麽,他的腦子又出現了那種捉摸不定卻又始終存在的不安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東西不對勁呢?他仔細回想著自己被石秋瞳趕鴨子上架以來的種種事端,不知不覺中,已經有好幾個人喪生了。伍正文在自己麵前自殺了,焦東林也在自己眼前以刺客的身份被殺死,每次好容易找到的線頭就這樣被……

雲湛猛地跳了起來。他轉過身,向著凝翠樓狂奔而去。

不管是不是巧合,凡是自己懷疑到的人,似乎都沒有好結果。那麽凝翠樓的藝妓秦雅君……他不敢多想,隻恨自己是暗羽體質,隻有暗月遮擋明月的時候才能凝出羽翼,沒辦法在這樣皓月當空的夜晚飛起來。

來到凝翠樓門口時,正趕上一場熱鬧,主角是姬承,以及讓雲湛一看到就繞道而行的姬夫人唐溫柔。唐溫柔揪住姬承的耳朵,正在嚴厲地對他曉以大義,妓院裏的人對此場麵司空見慣,連個勸架的都沒有,倒是一些生客不明所以,四下打聽。

“喏,那男的老喜歡來逛窯子,那女的是他老婆,不讓他逛,那男的就總是趁著那女的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摸摸自己來,那女的回家瞧不見人,也跟著找過來……”門口的大茶壺向客人們解釋說,“哎等等,你幹什麽!”

後半截話是衝著雲湛喊的,因為雲湛已經趁著唐溫柔製造的混亂一溜煙衝了進去,直接展開輕功,先跳上二樓,再借力翻上三樓,跑到秦雅君的房門口。他很清晰地聽到房內傳來一陣溫婉的琴聲,正是之前秦雅君曾經為他彈奏過的。

他鬆了一口氣,伸手輕輕敲門。凝翠樓的護衛已經從樓梯追了上來,但看到他剛才飛身上樓的身手,知道此人厲害,不敢輕易上前動手。雲湛懶得多廢話,索性右手抽出一支箭,向著他們示威性地擺動幾下,左手繼續敲門。

但是門裏始終沒有任何人回應,倒是琴聲還在不斷地響,少頃門縫裏冒出一陣黑煙。雲湛立即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用肩頭狠狠一撞門。出乎意料地,門並沒有別上,這一下力氣用空了,他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他暗罵了自己一句,抬眼一看,地上放著一個大概是洗臉用的銅盆,裏麵卻有一大堆紙張在燃燒,琴聲就是從火焰裏麵發出來的。而秦雅君已經倒在地上動也不動,臉衝著牆,生死未明。

雲湛明白發生了什麽。有人潛入進來襲擊了秦雅君,但在離開之前,多半是強迫她彈奏了一段琴,然後用聆貝記錄下來。聆貝是一種奇特的植物,放入溫水之中,就能記錄下當時周圍發出的聲音;將已經記錄過聲音的聆貝投入火中,聲音就會再現出來。當然了,隻此一次,因為火燒之後,聆貝也被毀了。

襲擊者無疑是為了拖延時間才使用了聆貝,以便給門外的人造成秦雅君仍然活著、仍然在彈琴的錯覺。想到這裏,雲湛更是有點心慌,一個箭步跨到秦雅君麵前伸手探她的鼻息。

手指無意間觸到了秦雅君的臉,但很奇怪,手上的觸感並不是肌膚,而是布料。難道她是被人用布蒙住口鼻導致窒息?雲湛扶住她的肩膀,想要把她的臉扳過來。就在這時候,從秦雅君的肩頭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顫,雲湛立即覺得右手被吸在了她的肩上,一陣難以形容的力量從手上傳入,帶著巨大的衝擊力,衝擊著自己的心髒。

這種感覺……隻有以前和一位秘術師交手的時候曾經體會過。那是被雷電擊中的感覺,是一種以人力操控雷電的高明秘術。

雲湛隻覺得口唇發幹,喘不上氣來,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心髒開始玩命地高速跳動,渾身的血液就像要沸騰開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