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按照慣例,又是一夜的噩夢。自從開始接手這起案子後,噩夢的次數好像又增加了,這讓睡眠成為了一種很勞累的負擔。

父親的屍體總在眼前晃動不休,在逆光中形成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巨大剪影。

朝陽下的血滴反射出妖異的色彩,一滴一滴地緩緩落在地上。那聲音雖然輕,卻又如雷霆萬鈞,壓倒了周圍的嘈雜聲響。

父親的臉……父親的臉……

席峻鋒揉著眼睛,心不在焉地喝著豆漿,這可不像他慣常的食量,妻子忍不住問:“這樁案子很難辦是不是?”

“任何事都有終結的時候。”席峻鋒答非所問,放下空碗,離開了家門。他並沒有直接去往捕房,而是繞道先去了按察司附近一座小小的宅院。他的老師和養父、昔日的高級捕頭田煒就住在那裏。引退之後,他仍然住在南淮城裏,席峻鋒時常去探望他,遇到疑難時,也會向他求教。

此時天剛亮了沒多久,街上的人並不是很多,但田煒已經早早起床,在院子裏打著一套慢悠悠的拳法。某種程度上,田煒和捕房裏鑒別證物的老情聖霍堅有一些共同之處,他們都非常注意保養,工作壓力再大,也不會拚命地拿自己的性命去熬。事實上田煒和霍堅的交情一直不錯,雖然年紀差了二十多歲,也不知他倆是誰影響了誰。

“老當益壯啊!”席峻鋒拍著手,“我手下正好缺幾個有身手的好捕快,不如您重新出山為我工作吧。”

田煒不搭理他,等到把一套拳打完了,才悠悠踱到他麵前,臉不紅氣不喘:“沒大沒小!要你老子重新出山給你打下手?”

“您來做這個捕頭,我給您打下手也沒意見。”席峻鋒的言語雖然戲謔,卻也不乏真誠。田煒微微歎氣:“一把老骨頭了,打點健身拳還行,要辦案可沒經理了,隻能縮在幕後給你出出主意。你這趟來,是為了最近發生的那三起怪異殺人案吧,現在外麵好多傳言了,說什麽的都有。”

“還能為了什麽?”席峻鋒陪著田煒在院子裏的一張石凳上坐下,滿臉的疲憊之色,“您和邪教打了那麽多年交道,那樣的手法,我沒見過,但沒準您見過。”

他再把三名死者的死狀詳細敘述了一遍,隻是隱去三人的身份不提。田煒微閉雙目,仔細回憶著,席峻鋒屏息靜氣,不敢打擾他。

“我並不知道具體的意義,但是我可以肯定一點,這三種死法中,除了那具完全成灰的我沒能見到,剩下的兩種我碰巧都親眼看到過。”田煒終於開口說。

席峻鋒身子一顫:“你全都見過?在哪裏?”

田煒沉吟了許久,慢吞吞地回答:“三十年前,在淨魔宗的總壇裏,就在皇帝和諸侯的軍隊攻破他們的總壇之後。”

和淨魔宗的戰役慘烈到令人難以置信。在此之前,由於得到斥候確鑿的線報,魔教的魔女突然失蹤,皇帝才下定決心趁敵人軍心動**之際出兵討伐。魔教教徒的數量畢竟無法和正規軍隊相比,雖然其中有不少練過武的或是修習過秘術的,但也沒有經受過戰陣的操練,按理說,應當是一場勢如破竹的大勝。然而魔教教徒們的韌性出乎常人想象,即便失去了魔女,他們也個個不惜性命,就像保護蜂巢的工蜂一樣,用尾刺刺殺敵人的同時也犧牲掉自己。但衍國國主石之衡步步為營,一點一點拔除敵方勢力,終於一路挺進到了淨魔宗總壇。

其時淨魔宗總壇設在宛州東北的雁返湖附近,那裏曆史上曾經發生過人類和河絡之間的血戰,本身就帶有千載不去的殺戮氣息。魔族幾乎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此處,與諸侯聯軍殊死一戰。當然了,最後的結局必然是魔教失敗,聯軍的損失卻也相當大。在最後殺入總壇後,拚了命護衛總壇的教徒們一個個吞服了毒蠱,把自身變成一個移動的武器,向聯軍的士兵們猛撲過去。從他們身上流出的鮮血都帶有劇毒,沾上一滴就會中毒。麵對這樣凶悍亡命的對手,即便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們,也難免要心頭發毛。

田煒雖然屬於刑部管轄,但畢竟多年查訪邪教案件,對淨魔宗多有了解,所以也被石之衡點名入伍助陣,這對他而言也是個近距離研究淨魔宗的好機會。當士兵們還在總壇裏搜查漏網之魚、打掃戰場時,他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帶上兩名助手鑽了進去。

淨魔宗的總壇占據了很大地盤,而教徒們個個死硬到底什麽都不肯交代,田煒隻好自己慢慢尋找。他最想看到的東西包括存放教義典籍的地方、舉行祭祀的祭壇以及隻有高級教徒才能進出的場所,這些地方幾乎就能代表一個邪教的全部意義。

穿行在淨魔宗總壇裏會讓人感到很壓抑,這不僅僅是因為無處不在的魔主的圖騰和含義不明的古怪符咒,還在於那種絕對的幹淨。淨魔宗對於“淨”的要求偏執到了變態的程度,對總壇內幾乎每一處角落都要打掃到一塵不染,想著他們犯下的累累罪行,再看著這可笑的表麵的潔淨,不能不讓人心有所感。

田煒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全本的《淨魔救世書》和許多其他的書籍、筆記、卷宗,那將成為研究這個荼毒九州多時的邪教的重要資料。接著他開始在遍地的屍體中四處找尋祭壇。他已經上了年紀,體力大不如前,好在兩位助手都年富力強並且經驗豐富,在兩個對時之後終於在一麵刻滿浮雕的牆上找到了一處暗門。

剛一推開門,就是一陣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兩位助手都捂住了鼻子。田煒卻毫不在意,抬頭望去,正看見一具屍體高高懸掛在半空,屍體上完好的部分隻剩下頭顱,其他地方的肉都被割得幹幹靜靜,白森森的骨架上還有未幹的鮮血在往下滴。

這張臉田煒很熟悉,那是被他指派混入魔教內部的臥底,看來在最後時刻還是被識破了。助手幾乎就要嘔吐,田煒卻很明白,這是淨魔宗用來對付叛徒或是死敵的做法,方法和淩遲之刑類似,卻有一種獨特的方法能讓受刑者活得更長,讓痛苦延續的時間更長。當時他並沒有想到,一年之後,他會在南淮城見到一具幾乎一模一樣的死屍。

但這並不是最令他震驚的,因為這樣的恐怖場景是可以解釋的,祭壇中央的一幕才更加讓人費解。那裏放著三個爛泥一樣的人,身體以無比古怪的姿勢蜷縮著。田煒慢慢靠近,蹲下來驗看著這幾個人。前兩個都已經死了,身上的骨骼全數寸斷,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越過這三個人,田煒又看到了兩個血人。他們身上並沒有傷口,但血液卻源源不斷地從皮膚裏滲出來,石板鋪成的祭壇地麵已經被染紅。一般而言,人體失去三分之一左右的血液就會瀕臨死亡,而這兩個人身上的血幾乎快要流幹了,顯然也沒救了。

這五個人代表著什麽?田煒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據他的了解,祭壇對於淨魔宗教徒而言,具備無比莊重神聖的意義,那是教徒們和他們的魔主溝通的唯一地點。絕不會有任何傷者死者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這裏,他們必然對應著某種重要的祭禮。

可是這三個斷骨者和兩個血流幹了的人,在任何一種淨魔宗的祭典裏都沒有提到過。在以後的日子裏,田煒幾乎把《淨魔救世書》反倒可以倒背如流的程度,也沒有找到它們的意義所在。直到三十年後,早已開始享受悠閑生活的他,才在這一係列發生於南淮城的血案中,領悟到了點什麽。

“您領悟到什麽了?”席俊峰問。太陽漸漸升高,兩人已經回到田煒的書房裏坐下。

“前兩起案子發生後,我很快發現了它們和我三十年前所見場景之間共同點,”田煒喝著席俊峰為他倒上的茶,“你絕不覺得,那三個骨頭斷得一塌糊塗的人,隻是你第一樁案件中的死者……不完美的形態。或者說,那是三個實驗品?”

“試驗品?”席俊峰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麵,“您這種說法倒也不無道理,第一個死者張劍星渾身的骨頭全都成了粉渣,比您見到的寸斷厲害多了。而第二個死者桑白露渾身所有的水分都流失得幹幹淨淨,也比您所見到的進了一層。可惜,沒有其他可供參考的了。”

“的確,除了那五個人之外,祭壇裏再也找不出別的了。”田煒說,“後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當時正是淨魔宗麵臨生死存亡之際,作為精神支柱的魔女也失蹤了,魔教肯定會垂死掙紮,有什麽救命稻草就會撈。所以他們的長老一定是在策劃某種試圖用來扭轉整個局勢的祭祀。”

“扭轉局勢的祭祀?”

“沒錯,比如說召喚神明顯靈附體之類的祭祀,雖然在我們外人看來荒謬可笑,但對於身在其中的信徒,卻或許是唯一的方法。”

席俊峰點點頭:“可以理解。到這種時候,他們隻能寄望自己信仰的邪神或是魔能賜給他們超越常規的力量。所以在大軍壓境的時候,他們還在花費心力地用活人來實驗,妄圖利用魔祭來翻身,可惜的是,連前兩步都沒能做好,也沒辦法告訴我後麵的步驟了。現在的問題就是,這個祭祀到底是什麽含義?”

席俊峰的眼中閃爍著略顯興奮的光芒,田煒看著他的神情,微微歎道:“你啊,還是老樣子,總是不肯放下心理的仇恨。這幾個案子一出現,你就在盼望著它們能和淨魔宗聯係起來吧?現在從我的嘴裏得到了結論,你的複仇之火,又開始燃燒了吧?”

“我聽說,這幾年來,你已經搶過衙門的同行不少的案子,因為那些案子作案手法特異,”他接著說,“但是最後的結果都證明了——天下哪兒還有那麽多邪教。可你還是依然故我,從無例外。”

“我總得做點事情證明我存在的價值,不然不是白拿薪水?”席俊峰聳聳肩。

田煒搖著頭:“別說我了,你的這些說辭,就算你們捕房裏的捕快們,隻怕也沒人相信吧。我養了你那麽多年,還不知道我的心麽?雖然你總是表麵上嘻嘻哈哈,內心卻沒有一刻忘記你父親死時的慘狀。你幾乎沒有哪個晚上不說夢話,,不提那件事,隻是你自己在睡夢中沒有知覺罷了。”

席俊峰默然,田煒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語氣忽然變得很嚴肅:“所以你才更要小心,不要因為這種仇恨而讓自己做出錯誤的判斷!”

“錯誤的判斷?”席俊峰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您指的是什麽?”

“你總是先入為主地認定淨魔宗會卷土重來,會再次為禍人間,這樣的思維方法很可能會影響客觀的判斷,”田煒說,“你還記得去年發生的富商雲天傑滅門案嗎?在那起案件中,罪犯用秘術凝聚成鋒利如刀的冰線,偽裝成天羅刀絲,試圖嫁禍給天羅。再往前數,七年前在白水城發生的屠夫殘殺妻子的案子,不也是那個屠夫模仿當時在宛州各地作案的肢解殺人魔,以便給自己脫罪麽。再往前……”

“好啦好啦!”席俊峰亂晃腦袋,“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會排除有人偽裝邪教的手法以掩蓋犯罪動機的。”

“言不由衷,”田煒從鼻子裏嗤了一聲,“總之你自己把握好,不要一聽到邪教就昏了頭腦。此外,我還要提醒你,即使這真的是淨魔宗幹的,也不能就簡單地把視線集中在他們身上。邪教會利用世人,也可能反過來被世人所利用。不要放過可能存在的幕後主使。”

席俊峰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說:“我一定會記住您今天的教誨的,絕不會放什麽人輕易漏網。”

“你好像已經知道了點什麽。”田煒看著他。

席俊峰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開口說:“那三名死者,表麵看沒有什麽關係,但他們都曾經是……隆親王石隆的手下。”

田煒的臉色微變:“隆親王?那個老家夥可是個棘手的貨色啊。”

“所以我更需要盡早查明真相,以免總是被動地跟著死人跑。”席俊峰趁熱打鐵,“您想到什麽,就告訴我吧。”

田煒狡黠一笑:“自己摘下的果子總是比較甜。雖然這幾起殺人案我還並不能精確定性,但結合著它們曾經出現在淨魔宗總壇的重要性,倒是有一些小小的猜測。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猜測祭禮意義的方法麽?”

席俊峰笑了起來:“我昨天剛剛用這話教訓了我的手下們,要用結果取反推起因。可是,把人的骨頭完全磨成粉,把人變成幹屍,把人徹底燒成灰,這究竟是怎樣的結果呢?”

“回去再好好翻一下《九州邪教考據》,看看淨魔宗那一章的第七節,”田煒莫測高深地回答,“然後結合一下淨魔宗的一些基本教義,你會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