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最緊要的線索,這是一切探案課程中都不可避免的一句最大的廢話。一方麵這話不假,稍微有點頭腦的罪犯就不會傻到讓自己在某樁案子裏顯得醒目,唯恐別人不去抓他;另一方麵,光南淮城就有幾十萬人口,要細篩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隻怕把真正的凶手找到時,他都差不多壽終正寢了。

但是辦案總是這樣,絕大多數時候做的都是枯燥無比的工作,在一條街上一家一家地敲門,問著千篇一律的無聊問題,然後再轉向下一條街。席峻鋒總喜歡充滿感情地回憶起自己當年出道時做的這種體力活,並以此激勵下屬們繼續替他玩命地跑腿。

“還有一句廢話是這樣的,”席峻鋒還喜歡這麽說,“嫌疑犯可能就是你調查的下一個人。這當然也是標準廢話,但遺憾的是,真理往往包容在廢話之中。”

“你不如直接明說,真理就包含在您老的命令裏。”陳智撅著嘴。為了查找第二位死者所住的二層房子的買主,他已經把原房主、那位死去的賭鬼的人際圈子都問遍了,此人常去的幾家賭場裏的人都已經對他很熟了。但該賭鬼一直孑然一身,也沒有妻子兒女,至於他當年賭場上的朋友,除了收錢和給錢,原本也不會在意其他。被問到的人當中,十之八九都已經忘記了曾經有那麽一個人存在過。

不過席峻鋒並不會輕易罷休:“再去城裏其他那個賭鬼不去的賭坊也問問,賭鬼不去,不見得其他和他賭錢的人也不去,看有沒有人還對那家夥留有印象。此外,問過的人再問一遍,記憶這東西就像女人的心,你隻刺激一次未必能有反應,死纏爛打才能有所收獲……”

這話說得輕鬆隨意,卻包含了更加巨大的工作量,陳智隻覺得喉頭一腥,直想一口血噴到席峻鋒臉上。可恨的在於,席峻鋒平時在工作裏總是比自己的下屬更賣命,這讓他們沒什麽借口去推三阻四。

陳智嘴裏嘟噥著出去了,席峻鋒又轉向了劉厚榮:“怎麽樣,那個奇怪的文身,有方向了嗎?”

他所問的文身,指的是那具被抽掉骨頭的死屍身上的文身,形狀有點像棗糕,席峻鋒憑直覺認為這不像是標榜個性的私人文身,而是某種組織的標誌。他這一直覺不打緊,劉厚榮先是排除了已知的各地黑幫,又開始翻檢曆史存留的邪教資料,但始終一無所獲。

劉厚榮都懶得回答了,隻是大幅度地搖著頭,然後把自己熬得通紅的眼睛亮給席峻鋒看。他們都沒有想到,這個罕見的文身被以一種意外的方式解決了。

南淮城這些日子正好有一個幾乎不為人所知的集會,那是一幫子來自九州各地的星相學家的聚會。事實上,除了部分愚民真的相信星相能夠指引人的命運、並心甘情願地給街頭打著星相旗號的騙子送錢之外,多數人還是對此漠然置之,一個全九州水準最高的星相大師,或許並不比一個三流戲子更有名。簡而言之,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沒人認識他們,沒人知道他們是幹什麽的。

所以此次並不聲張的聚會引起了衙門關注,那些來自外地的陌生的誇父、河絡、羽人和人數更多的人類忽然湊在一起紮堆,難免讓人聯想到些帶有危險性質的事情。而在兩天的監視過去,終於弄明白他們是在研討星相學時,這樣的擔憂不減反增。要知道,在曆史上的曆次大型戰爭中,總會有星相師跳出來胡言亂語指點天下命運,為自己擁戴的君主造勢,眼下這些星相師來到南淮,誰能保證沒點這方麵的打算?

為防萬一,直接受國主調派、不由兵部統轄的南淮猛虎衛直接介入此事,並隨便找了個借口從中綁架了幾名星相師拉回去審訊,確定他們隻是在合法地討論學術問題後才放人。此事不必詳述,但在審訊的過程中發生了一點小插曲,一名猛虎衛無意間發現,被抓去的河絡族星相師的袖口繡著一個標記,這個標記看上去有點眼熟。

這位猛虎衛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了,前兩天他一位在按察司辦差的朋友曾給他看過一個圖樣,好像和眼前的標記挺像的。於是這個不幸的河絡眼睜睜看著其他同行們被釋放,自己卻被移交給了另一批人。該河絡脾氣倔強,頗有學者風骨,心裏打定了主意,隻要一見到準備審訊自己的第二撥人,就破口大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結果蒙眼布一摘掉,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具恐怖至極的屍體,就好像正在融化的蠟人一樣,軟綿綿的好不惡心。而第二眼,他看到了屍體右肩上的文身。他一下子張口結舌,已經準備好的罵人的言辭(要記熟這些東陸語的罵人話可真不容易呢)頃刻間忘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脫口而出的文法錯誤的驚呼:“這是部落我們的徽記!”

“你們是什麽部落?”雖然河絡用錯了文法,席峻鋒還是聽明白了他的話。

“越州,塔顏部落,”河絡慢慢地鎮靜下來,開始端詳那張毫無血色的死人臉,“這個人,我認得。我們部落的記名弟子。”

席峻鋒倒有點佩服這個矮矮小小的河絡了,在最初的震驚之後,他能夠迅速回過神來,可見也是個不一般的人物。雖然他的東陸語說得比較生硬,但至少能表達清楚意思,很快地,這個失去了骨頭的男人的身份弄明白了。

他是越州的河絡部落塔顏部落的記名弟子,名字叫做張星,當然,也有可能隻是化名。這個部落藏在沼澤深處,向來不愛與其他同族通氣,隻是埋頭鑽研星相學,更不用提與異族交流了。所以張星這樣一個人類能成為他們的記名弟子,實在是太罕見了,難怪這位河絡很快就認出了他。

“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執著的人,”河絡回憶說,“我們河絡部落的入口處通常有障眼秘術保護,外人很難找到,那時候他在附近足足找了三個月,嘴裏不停高喊著他的目的,訴說著他的誠意。雖然最後還是沒有讓他進入,但我們感於他的誠摯,破例派出一位星相師,教授了他一段時間星相知識,所以他也算作我們的記名弟子,還在身上烙下了部落印記。你問我這個印記代表什麽?哦,不是棗糕,它代表的是算籌,算學是星相學的基礎……”

更多的信息他也沒法提供了,因為這幫一心撲在學問上的河絡們甚至沒有費心去打聽此人的身世背景,反正很少有人能用星相學去作惡。但他所講述的那些,已經足夠席峻鋒去繼續調查了,有黑道背景的人雖然多如牛毛,但在這其中會有興趣學習星相學的卻寥寥無幾——那就像老虎吃草一樣奇怪。在老虎群裏找出吃草的那一隻異類並不難,活資料庫劉厚榮很快就找到了此人的真實身份:“真名叫張劍星,名字裏雖然帶個‘劍’字,卻是個癡迷星相學的刀客,武功極高,但腦子有點一根筋。由於一次意外的巧合,少年時代一位星相師的預言碰巧成真,救了他一命,從此他總覺得自己的命運是由天空中的命星確定的,四處尋訪星相名家,攪得別人焦頭爛額的。他本來是中州大幫派鎖河盟的頭號高手,因為星相耽誤了好幾次大事,也因此被鎖河盟忍痛驅逐了,此後他消失了一段時間,也許就是去了越州拜訪塔顏部落吧。再往後……再往後……”

席峻鋒注意到了劉厚榮的遲疑:“怎麽了?再往後發生了什麽?”

劉厚榮吞吞吐吐地回答:“一年半之前,他過去在幫派裏結下的仇家發現了他的下落,聯合起來找他晦氣,他寡不敵眾,被逼得走投無路,幸好有人救了他,並從此收留了他,直到半年前,好像就沒有聽說他的動向了。”

“誰收留了他?”席峻鋒追問。

劉厚榮的聲音很無奈:“國主的哥哥,隆親王石隆。”

查出張劍星真實身份的第二天清晨,第二位死者的身份也終於有了重要進展,不過不是通過查詢房主這樣的迂回線路,而是從死者的遺物裏找到了一點線索。

第二位死者是女性,房間內遺留了不少雜物,席峻鋒不管三七二十一,命令手下把所有東西都一股腦搬回去,然後指派了一名叫做霍堅的捕快分析遺物。霍堅已經五十出頭,駝背瘸腿,頭發掉了大半,眼神也相當不好,不戴著河絡磨製的眼鏡根本看不清東西,但所謂人不可貌相,此人年輕時可是個風流人物,在九州各地到處流竄,靠著出色的手工藝製作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兒,勾搭良家婦女。他的瘸腿就是在這樣的生涯中不幸被某良家婦女的丈夫發現而打折的。由於去過的地方多,對各地風土人情、尤其手工製品有相當了解,霍堅被慧眼識英雄的席俊峰看中,破格錄用到手下,負責替他鑒別證物。

霍堅有一張大到可以供幾個人在上麵站著跳舞的大木桌,需要鑒別的物品在上麵堆積如山。他就趴在桌前,在鏡片後麵眯縫著眼,麵對著一大堆梳子、鏡子、木屐、女人的內衣之類的玩意兒伏案工作,但從來不肯早到和晚走,嚴格遵循著規定的工作時間,到點就回家吃飯睡覺。捕快們心急如火,卻也沒人好意思去催促這麽一個身帶殘疾的老頭子。

所以老頭子注定要先把大家折磨夠了,在帶來點意想不到的驚喜。就在確定了張劍星的身份之後的翌日早晨,霍堅撐著拐杖慢騰騰走進捕房,在桌前坐定後說:“哦,我昨晚找到了一點線索。這個女人要麽是從雷州來的,要麽在雷州客居過很長一段時間。”

捕快們兩忙圍上來,席俊峰很不滿意地問:“你昨晚找到的,為什麽今天才說?”

“因為我找出線索的時候,已經到收工的時候了,”霍堅理直氣壯地說,“我要是會兒告訴你們,你們肯定得逼著我解說,那就耽擱我的吃飯時間了。”

眾人氣得牙癢癢的,卻也拿他沒辦法,隻能乖乖聽他解釋。他拿起了一把傘骨粗大,傘麵厚實的雨傘:“比如這把傘,幾乎是雷州女人隨身的物品。別看它有點笨重,卻是在雷州生活必不可少的物品。因為雷州的城市大多靠海,又多風多雨,天氣變化很大,經常在半天之內輪番出現烈日當頭和暴雨傾盆,雨傘是必不可少的。而海邊風大,宛州女人用的小油紙傘隻怕幾分鍾就被吹散架了。我當年在雷州的時候,遇到過……”

“閉嘴,”席俊峰很有經驗地打斷他,“說下一樣,別回憶你的情史了。”

霍堅遺憾地放下傘,在桌上的破爛裏左翻右翻,又找出了一把普通的牛角梳子:“這梳子的做工用料沒什麽特別,但上麵裝飾用的花紋是波浪形,也比較符合雷州人崇拜海神的特色。我當年在雷州的時候,有一個……”

“閉嘴。”席俊峰說。霍堅歎了口氣,又拿起幾樣東西,一一指點出其雷州特色並試圖回憶他的浪漫史,這時候接連熬夜工作而一直睡眼朦朧的劉厚榮一個不小心,整個身體趴到了桌上,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撞到了地上。霍堅吹胡子瞪眼,近乎咆哮著指揮捕快們把那些“重要的物證”一一撿起來,但有一個小瓷瓶還是不幸在地上跌破了,裝著的膏藥流了一地。劉厚榮正像那簸箕來清理,霍堅卻忽然費力地蹲下,用手指頭蘸了一點膏藥放在鼻端,用力嗅了嗅。

“這瓶子是柳妍坊的,那是宛州本地的胭脂坊,所以我一直沒留心,沒想到她用空瓶裝了別的,”霍堅搖著頭,“要不然答案早就出來了——這個女人不隻在雷州住過,恐怕本身就是雷州人。”

“這是什麽?”劉厚榮湊過來,聞到一陣刺鼻的藥味。

“雷州人毛發比較重,愛漂亮的女人如果一伸出胳膊就露出汗毛,未免不大好看,所以他們會準備一種特殊的膏藥來脫毛,保持皮膚的光潔,”霍堅又陷入了對往事的遐想中,“我當年在雷州的時候……”

這次沒人打斷他。所有人都離開他的木桌,繼續商議去了,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裏嘮叨不休。

死者來自雷州,隻是解決了第一步的問題,畢竟南淮是宛州最繁華的商業城市,來往於南淮的雷州人數量不少,總不能一一盤問他們吧?再說這具女屍變成了這副模樣,隻怕自己的老公來了——如果有的話——也沒法認出來。

就在大家都有些愁眉不展的時候,陳智步履蹣跚地回來了。按照席俊峰的指示,他真的又到了那位死去的賭鬼基本不去的通宵營業的賭場裏去,繼續打聽賭鬼的信息。這項工作自然導致了他一夜未睡。不過看得出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得意之情,這讓席俊峰立馬意識到,他問出了點什麽。

“還真找到了一個賭客還記得那個死掉的賭鬼,”陳誌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滿眼血絲,臉頰似乎都瘦得少了兩塊肉,“那家夥一向以記性好著稱,在他麵前翻過的牌就能過目不忘,所以在賭場裏頗能贏點錢,也隻有他那種記性,才能記得死賭鬼的事情。他這樣的人不受賭場和其他賭徒們的歡迎,總是換地方,難怪我之前沒有找到他。”

“以前我說過,聽我的話總是沒錯,鮮花往往開在最遠的山穀。”席俊峰頗有幾分洋洋自得,“那家夥告訴了你些什麽?”

“他也曾經對死賭鬼的房子很感興趣,但那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人開價比他高,最後沒有拿下來,他很不服氣,曾經找了幾個兄弟想要去找那個不知名買家的麻煩,結果打探到了一點蛛絲馬跡後,嚇得再也不敢動這個念頭了。你們猜,高價買下那層房子的人是誰?”陳智做神秘狀。

捕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陳智驚訝地發現他們的神情都有點怪異,好像都明白過來點什麽。

“你們不會真猜到了吧?”陳智嘟噥著。

席俊峰沒有回答他,而是直接把頭轉向了劉厚榮:“隆親王果然是有錢人,他的手下不會有很多來自雷州的女人吧?”

劉厚榮想了想:“我能想得起來的隻有一個。桑白露,出生於雷州北部城市白露彌,但自幼在畢缽羅港長大的女神偷,同時是公認的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探險者,精通在各種惡劣環境下的生存技巧。她曾在南淮被捕,但被親王保了出來,並替她償還了所盜竊的贓款。以後她就跟著親王,直到半年前失蹤。”

“親王的這個習慣我倒是有所耳聞,”席俊峰說,“這個人從年輕時代開始,就以講義氣、夠朋友而著稱。他在宛州各地都化名購置了不少引人注目的房子,算得上是未雨綢繆;萬一手下或者朋友犯了什麽事,就把那些事先買好的房子交給他們住下避難。也虧了那個賭徒為了想複仇而真的去調查了,不然她的身份還揭不出來呢。”

“也就是說,這個桑白露在半年前犯下了什麽事,於是到這個房子裏躲了起來。”陳智若有所悟。

“頭兒,張劍星也從半年前開始不在旁人的視野裏出現了。”劉厚榮插嘴說。

席俊峰思索了一陣子,緩緩地說:“這兩個死者都是石隆的手下,都在半年前失蹤,然後都在這幾天被殺。這不大像是巧合啊。”

眾人默然,腦子裏不約而同地想著:這件事要是和石隆有關係該怎麽辦。那可是國主的哥哥,一條幾乎不可能碰的大鱷魚,即使他犯了什麽事,隻要國主不想管,隻怕別人也管不了。不房裏的氣氛變得凝重,捕快們無論入行早晚,還從來沒有碰過這樣身份的角色。該怎麽處理這種經常淩駕於律法之上的巨大權力,他們還真是心裏沒數。

席俊峰咳嗽一聲:“別想那麽多。現在隻是證實了死者曾經是石隆的屬下而已,其他一切都不能確定,也許石隆和本案是完全無關的。”

這話說得很勉強,至少桑白露所住的地方就是石隆提供的,但在這種時候,總得有點類似的救命稻草來撈。席俊峰接著說:“別的先不管,按部就班,繼續查案。”

不知不覺間,人們都開始用名字來稱呼這位尊貴的親王了。一名捕快發著牢騷:“怎麽繼續查?打上親王府去,直接追問石隆?兄弟們的腦袋還要不要啊。”

“不到萬不得已,別去驚動石隆,”席俊峰沉思者,“隻能拐彎抹角,從他們的其他關係上入手。真的把苗頭引到了石隆身上……那就再說。我不新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大得過律法。”

這句話倒是說得挺堅定,但從捕快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並沒有真的被鼓舞。律法就好比一把大小固定的菜刀,雖然有著顯而易見的外露鋒芒,畢竟刀身太短太小,宰雞屠狗還好,想要用來殺死一隻老虎,前景恐怕不容樂觀。

一群人正在滿腹牢,一件早已在意料之中的事情發生了。補房的門被推開,一個捕快匆匆進來,對席俊峰耳語了兩句。

席俊峰嘴角浮現出一絲含義不明地微笑:“好了,大家一直期待的第三宗殺人案出現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看看這個死者會不會又是石隆的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