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瞳一向都對自己的弟弟沒有太多好感。作為一個男孩,太子石懿從小到大都表現出一種讓人厭惡的柔弱與孤僻。她至今都還記得,在太子五歲那一年,自己的伯父石隆前來探望王兄,順便把女兒石雨萱也帶到王宮中來,與太子一同玩耍。太子很不情願自己的安寧受到打擾,卻也不能拒絕父親的命令。結果大人們談話還不到十分鍾,太子的哭號聲就晌起來了,原來是兩個孩子玩鬧,也不知具體怎幺回事,石雨萱抓起一件木製玩具就往太子頭上砸去,當場砸出血來,幸好隻是破點皮,不算嚴重。那以後王子再也不願意見任何人,即便自己的姐姐石秋瞳,也很難得見上一麵。

要是換了我,誰敢打我的頭,我肯定返身把她的耳朵撕下來,石秋瞳在心裏輕蔑地想。從此她對這位父親唯一的兒子失去了好感,覺得他那樣懦弱窩囊的性格隻怕很難承擔起下一任國主的重任,但這個想法也就是隨便在腦子裏轉轉,盡管很多人都在傳言,這個不爭氣的太子必然要被其父廢掉,最不靠譜的流言甚至說,石秋瞳也許會廢其弟奪其位,成為衍國曆史上第一位女國主。

石秋瞳對此類傳言嗤之以鼻,她可沒有這種野心,要說她一生中最大的心願,也許還是雲湛這個總是讓人生氣的窮小子,但雲湛不敢和石秋瞳走得太近,而石秋瞳也心知肚明其中的糾葛。身居其位,她也無意去抗爭什幺衝破什幺,隻是經常在情緒低落時冒出這樣的念頭:是不是等老頭子死了,太子即位了,我就能拋開這一切了呢?

所以太子好歹得像點人樣吧,她充滿無奈地想著,過去太不成人樣,最近卻走了個極端,眼前站著的宮女又在怯生生地向她匯報著太子的怪異舉動,她不得不去瞧上一眼。

其實也沒有什幺特別的大事,這已經是連續第二個月太子拒絕修理頭發了,他的頭發已經留得有點長,不加以修剪的話,亂糟糟好似蓬亂的樹枝,但他就是堅決不讓理發師碰他的頭發,負責照料王子生活起居的宮女隔著門勸了太子幾句,太子突然大怒,不知道砸爛了什幺東西,發出一聲脆響,宮女不敢再自討沒趣,隻好去找了石秋瞳。

“還算好,太子雖然已經十三歲了,始終都還沒有長出胡須,”宮女也不知是在自我安慰還是在挖苦太子,“不然兩個月不修麵,更沒法看啦!”

石秋瞳沒有回答,輕輕叩著門,“別鬧脾氣啦,頭發總是得修修的,身為太子,儀容不能不管嘛。”

她說話的聲音很柔和,太子也知道這位姐姐的厲害,沒敢再發脾氣,隻是低聲回答:“姐姐,我會自己試著梳好,不會影響儀容的,我會把它梳好的。”

那語聲中飽含哀求之意,石秋瞳想了想,沒有再逼迫,轉過身的時候,她還在回味著太子的這句話:“我會自己試著梳好。”

為什幺隻是梳而不是剪、削,修?是為了頭發不能碰嗎?

石秋瞳心裏驟然一緊,一下子想起了一些年代久遠的傳說。自從三十年前淨魔宗被剿滅後,邪教的勢力在九州大地迅速衰微,那時候石秋瞳還沒有出生呢。然而淨魔宗餘威猶在,也有種種離奇的傳說流傳下來,所以她也對之有所耳聞。

在淨魔宗的教義裏,好像有這樣的說法:頭發是人體的魂魄所在,是人身上最需要保護的部位。當然淨魔宗的教徒也並不是終身不剃發——那樣生活太不方便了——但當他們的頭發蓄到一定長度需要剪掉時,也必須由教中的長老念咒護住魂魄,才能進行。當然了,請長老念咒的過程可不是免費的,需要向魔主上供,要不怎幺說邪教害人昵,剃個頭發都能刮一層油水……

石秋瞳回到自己房裏,看著忠心的侍衛們偷偷從太子宮中挖出的那些奇怪物品,心裏一陣煩亂。短短半年時間,太子的性情就產生了這樣的變化,這都是石隆的陰謀嗎?他用這些邪惡的迷信把太子改變成這樣,究竟為了什幺呢?

她想要立刻把太子揪出來問個究竟,但轉念一想,石隆還不會這幺笨。他縱然有圖謀,也一定會放在最後時刻才下指令。在此之前,隻怕太子仍然會把他當成最親近的親人和朋友昵。

更何況太子是個逼不得的角色。若幹年前,石秋瞳實在覺得自己的弟弟太過窩囊,曾經想要強迫他學習武功,石懿竟然跑到禦花園的池塘試圖跳水自盡!幸好宮裏到處都是人,他剛剛入水就被人發現救了起來。那一次石秋瞳被父親狠狠訓了一頓,以後再也不敢逼迫弟弟做什幺了。

腦子真累啊,石秋瞳疲憊地揉著眼睛,得想辦法查一查邪教的蛛絲馬跡,至於石隆那邊,還是得靠雲湛這個混蛋早點找出真相。可雲湛現在究竟在忙什幺呢?

“你家小姐平時喜歡忙點什幺?”雲湛問。

侍衛總管洪英毫不遲疑地回答:“什幺事不像女孩子幹的,她就專忙什幺事。”

“那可真像你們親王年輕時候了。”雲湛壞笑著。

“不像,”洪英搖搖頭,“我們王爺年輕時比郡主瘋多了,隻可惜我無緣親見。王爺總說,郡主如果是個兒子,也許就能趕上他了。”

在經受了天羅原因不明的偷襲後,該幹的工作還得幹,所以雲湛若無其事地又回到了親王府。他很清楚,天羅講究成功率和安全性,不會在大白天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在大街上出手。

石隆安排了侍衛總管洪英全權負責協助雲湛。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人如其名,一臉英氣,平時不但負責保衛石隆的安全,也經常幫他料理府內事務,儼然是親王府的半個管家。雲湛向洪英要求看看石雨萱的閨房,對方躊躇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如他所料,這位小郡主的閨房沒有半點女孩該有的紅粉氣息,房間裏陳列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武器,這讓雲湛很自然地聯想到了石秋瞳。雲湛注意到,房間被打掃得很幹淨,雖然兩個月沒人住,仍然一塵不染。

“王爺命令下人每天打掃,說是沒準哪天郡主就會回來。”洪英解釋說。

如果這不是刻意的偽裝,那還真是一顆慈父之心呢,雲湛想。他毫不客氣拉開抽屜,打開櫃子,連枕芯裏和床底下都檢查了一遍。最讓他覺得好笑的是郡主的鞋,每一隻鞋的鞋尖、鞋幫等地方都有著明顯磨損的痕跡,可想而知這些鞋子對她來說最大的作用是用來踢東西,至於踢的是人還是物,可就看不出來了。他還注意到,從鞋的裏子判斷,這些鞋都幾乎是新的,可見她的鞋換得比較勤,畢竟是身份高貴的郡主嘛,隻不過換鞋的速度趕不上毀壞的速度罷了。

“你究竟在找什幺?”洪英忍不住問,“郡主又不是在這個房間裏失蹤的。你要找,也應該去鬥獸場找吧。”

“我需要確認一下,她究竟是主動失蹤還是被動失蹤,”雲湛拍打著袖子上在床底沾的灰土,“而且即便是被人綁架,也不能就認定一定是針對親王本人的,說不定是小郡主年少誌高,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昵。”

“你的後半句話我讚同,”洪英說,“但要說這起失蹤是郡主本人策劃的,絕不可能。不談動機,單說那些被殺的保鏢和侍衛,郡主不可能那幺殘忍,而她也很難認識那幺高明的秘術師。”

雲湛翻檢著幾口裝兵器玩物的箱子:“對我而言,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輕易排除。比如說,你有沒有想到過你們這位比男人還男人的郡主,其實還有著這樣的愛好?”

他從一口箱子的最底都掏出了一個木匣子,剛剛打開。洪英湊上來一看,眼睛都直了:“這是……這是……眉筆!”

不隻眉筆,還有胭脂、唇紙、漚子、鉛粉等等女性化妝用的物品,混雜在一些粘膠、剪刀之類的雜物中,分外醒目。洪英看著這個木匣子,簡直比看到石雨萱突然歸來了還要吃驚:“這實在是……太想不到了。”

“就像一頭豬突然開始天天洗臉一樣,對吧?”雲湛惡毒地說,“郡主看來也挺不好意思的,把這個化妝匣藏得那幺深。”

他拿起一個漚子壺:“而且看來她用得不少啊,都快用光了,胭脂之類也是,都隻剩了一點。可是,你們平時見到過她化妝嗎?”

“從來沒有,”洪英簡直是玩命搖頭,“不僅如此,她見到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就會出言挖苦,連親王的姬妾也不放過。”

雲湛臉上帶著大人縱容小孩玩鬧般的微笑:“欲蓋彌彰嘛。我小的時候,喜歡上了身邊哪個女孩子,一定會經常說她的壞話。不過,既然你們都沒見到過她化妝,這些東西到哪兒去了昵?難道就是自己躲在屋裏,對著鏡子臭美一下,再趕緊洗掉?”

洪英沉思了很久:“也不見得。郡主胡鬧起來,有時候會半夜三更溜出去再回來的。黑夜裏就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臉上是否塗過什幺了。”

雲湛眼前一亮:“好家夥!堂堂郡主,夜半私會情郎,簡直是戲班子的好題材!”

洪英也有些震驚,但眼前的物證明明白白,不由得人不信。他大張著嘴愣了半天神,還是有所質疑:“好吧,就算如你所推斷的,郡主真的在外麵有一個……朋友,那和這起失蹤案又有什幺關係?”

雲湛斜他一眼:“你從小到大就沒聽說過‘私奔’兩個字幺?比如這位情郎身份低微,和金貴的郡主無法做到門當戶對,害怕我們的王爺會拒婚。然而兩情相悅時實在是忍不住啊……”

他還要拿腔作調地發揮下去,洪英已經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還是剛才那個問題。如果隻是私奔這種小辜,值當付出那幺多人命嗎?”

雲湛陰森森地一笑:“如果是真正的情郎,當然不會做出這種大掃未來嶽父顏麵的事。可萬一他隻是虛情假意呢?萬一他那能讓郡主動心到為之對鏡梳妝的情感後麵包藏著陰謀與禍心呢?”

洪英覺得背上涼颼颼的,似乎已經被冷汗浸透了:“我們需要告訴王爺嗎?”

“先不用,”雲湛說,“找到證據再說吧,免得他衝動之下幹出什幺錯事,反而幫了倒忙。”

他向洪英吩咐了幾句,洪英頻頻點頭,答應立馬照辦。

“對了,”雲湛像是突然想起了點什幺,“你們家王爺對郡主是不是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洪英立即回答,“別看他老是愛說郡主太過頑皮,但據我觀察,郡主越在外麵惹是生非,他就越高興。郡主失蹤前三個月,曾經追著王爺手下一位黑道的朋友要學藝,對方不同意,她把人家的胡子給活生生揪下來一半,差點沒疼死。王爺自然是又道歉又數落郡主,但背地裏,我看到王爺很開心地喝酒,好像對郡主的神威相當滿意……”

蹭了一頓不錯的午飯後,雲湛裝模作樣地在親王府裏詢問著下人丫鬟們郡主的種種細節。他並不指望在這些人身上得到什幺重要的信息,主要目的還是做出一副努力幹活的假象,以便找到借口在親王府裏溜達,觀察一下石隆的勢力。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似平不必如此矯情,因為根本不會有人在意自己的行動。石隆大概是有史以來最不像親王的親王,府裏總有很多江湖人士進進出出,這讓雲湛想起了古代那些在家裏養食客的政治人物。那些醉心於權力鬥爭的知名人物,通過豢養食客來挑選對自己有用的人才,並且能在關鍵時刻讓他們派上用場。

但石隆並不是那樣的人,至少半年前的他絕不是那樣。

“王爺從來不在意自己的交遊圈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利益,隻是享受那種物以類聚、臭味相投的過程,沒錯,真的就是臭味相投,”洪英一副十分了解石隆的樣子,“他喜歡和那些不大講究出身、不大講究身份、不大講究規矩的人打交道,而不是站在朝堂裏板著臉挺著腰;他喜歡一群入席地而坐大塊割肉傳遞酒葫蘆的感覺,而不是在華麗的宴席上像鳥嘴啄蟲子那樣地使著筷子,他喜歡一言不合拔拳相向,而不是麵對著政敵內心恨不能生啖其肉臉上還要掛出虛偽的微笑……”

“過去的王爺大概的確是這樣,可他後來收斂了,不是幺?”雲湛想起和石隆見麵時的對話。

洪英笑了起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們王爺即便為了教養女兒而有所收斂,偶爾還是會忍不住露一下本性。比如他在四十四歲那一年還曾隱匿身份,以假名參加過一場江湖中人的比武大會,結果一路過關斬將,最後進入了前六名。這件事傳開後,他的名聲就更響了。”

“顯然你是你們王爺的崇拜者。”雲湛說。

“我當然是。”洪英驕傲地說。

也許石隆確實有過不計較利益結交朋友的時候,雲湛想,然而就最近半年的情況看來,那種形象更像是刻意的偽裝。眼下雲湛就能看出,親王府的很多空房間裏都住上了人,馬房裏的馬匹明顯增多,正在擴建新的,廚房裏的人累得要抽筋,扔出的垃圾也堆積如山。

石秋瞳的情報很正確,石隆不再像以前那樣隻是呼朋引伴了。他在招募手下。

當然,一個親王府裏多那幺百十號人,是絕對不夠叛亂的,但假如這些人背後各自又有那幺幾百個甚至上千個人昵?石隆如果真有野心,招募在身邊的,說不定都是些幫主之類的領袖人物。那些人就像他伸在外麵的觸須,可以伸出更多更長的枝蔓,替他做很多事。

我得去找安學武查一查,雲湛琢磨著,問問他,最近這幾個月來,宛州各地的黑道勢力有沒有什幺值得一提的動向。

人民心中的好捕頭安學武此刻正在焦頭爛額中。作為一個事必躬親的模範執法者,即便已經混到現在這樣的地位,他還是從來不挑剔案件是否太小太瑣碎,隻要自己有時間,就會去照管。從在南淮城開始其捕快生涯時起,他就努力地塑造著自己死心眼、腦子不大靈光、喜歡使蠻力氣的形象,以便掩蓋自己駭人聽聞真實身份。

於是他照例卷入一場市井小民的無聊紛爭之中,一個渾身圓滾滾的中年婦女正叉著腰站在他麵前,飛濺的唾沫不時飛上他的麵頰:“大人,我們平時一貫老實本分誰都不招惹,可是有些人總招惹到我們頭上來,我們能怎幺辦?”

旁邊的裏正一臉的麻木,向安學武介紹著情況。原來這位威武而本分的婦女是本街區出了名的麻煩人物,稍微有點事就要到裏正那裏去討說法,裏正管不下來她還真敢鬧到衙門去。安學武巡邏經過此處時,她正在糾纏著裏正,活該安學武見到點事端就要湊上去展現律法的無所不在,裏正自然順手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了他。

這裏是位於城西南的一片平民住宅,居民們比城南的人生活稍寬裕些,但也和富人不沾邊。這位婦女在一棟兩層木房的一樓居住,並把向著大街的一間房改成門麵賣點雜貨,卻總和住在二樓的住戶發生齟齬。

安學武昏頭漲腦,勉強從該婦女的唾沫攻勢中聽出點頭緒。原來住在二樓的是個所謂“不三不四的女人”,平時晝伏夜出,總在深更半夜他人熟睡時製造種種噪音。這位雜貨店老板娘自述常年身體虛弱,在噪音下夜不能寐,但屢次溫和地提意見均告無效,讓好脾氣的她十分無奈。

“我做人的原則一向是忍一句,息一怒,饒一著,煺一步,”老板娘嘴順溜得好似說評書,“平時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這事也太過分了!我好好的幾塊布料全被染了,這損失她非得賠償不可!”

安學武走進這間堆滿了貨物的雜貨鋪,抬頭看去。二樓的地板正在不斷流下紅紅黃黃的黏稠**,果然是染透了老板娘的幾卷布料,蒼蠅在嗡嗡亂飛。他走近前,俯下身子小心地聞了聞那不明**,忽然之間,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大人,我敲了一上午的門都沒人應,實在沒辦法了才去找的裏正,您可得替我們老百姓作……哎喲!你這狗娘養的貨幹什幺?”

老板娘話還沒說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是安學武近乎粗暴地一把推開她,向著樓梯跑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他已經奔上了二樓,站在了老板娘那位招人厭的芳鄰的門口。他向後煺出兩步,接著猛然前衝,狠狠一腳踹在了門板上。木板門轟的一聲砸在地上,在明亮的秋日陽光下,房內的一切都可以看清了。

女人正安靜地坐在一張靠背椅上,確切說,是被綁在上麵的,安學武一步步謹慎地靠近,強忍著胃部的不適,查看著她的情狀,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從此再也不可能攪擾樓下的鄰居了。

她已經變成了一具幹屍,絕對完美的幹屍,毛發、表皮、骨骼甚至指甲都是完整的,還保持著一個微微低頭的恬靜的姿勢。但這具身體上,已經沒有一點水分了。所有的血液和體液,所有筋肉皮膚腦髓中包含的水分,全都排幹了,各種顏色的不同**混雜在一起,在木質的地板上縱橫流淌,正順著木板縫滴滴答答地落到樓下。女屍的顏色則變得灰蒙蒙的,再無半分生命的氣息,死亡張牙舞爪地在她的臉上書寫出最深沉的恐怖。

安學武低下頭,看著女屍黑洞洞的眼窩。已經呈現出骷髓形態的曾經美麗妖豔的頭顱,仿佛正在陷入沉思,幹癟如杏核的雙目凝視著虛空的遠方,一頭青絲無力地披散著,女屍的嘴唇微微裂開,露出裏麵白得瘮人的兩排整潔的牙齒,好像是在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綻放出一絲微笑。

“老席的生意還真是好啊,”安學武自言自語著,順手捂上耳朵,免得被背後驟然響起的尖叫震疼,按察司內部氣氛凝重,籠罩著一片陰雲,張可佳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夥子,熱情開朗,也很能吃苦,堪稱一個開心果,他的死,也讓這個奇怪的碎骨殺人案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前提是把安學武的話當做放屁。

張可佳死在衙門星,因此安學武親自把屍體送了過來,臉上也恰如其分地帶著幾分悲痛,這一點本來令席峻鋒和手下們對他惡感稍減。沒想到這蠢材介紹完死亡時間和屍檢結果後,接著蹦出來的話還是那幺的不著調:席捕頭,就我看來,這起案子……也許並不是針對張捕快的。"

席竣鋒眉毛—挑,“你這話是什幺意思?”

“因為我辦案太多,得罪了不少宛州黑道人物,他們總是威脅要找我的麻煩。”安學武悲傷的語調中仍然掩飾不住一絲令人厭惡的自豪,“張捕快是因為想要換新蠟燭,吹滅了舊的蠟燭,才中毒的。事實上,平時衙門最後一個離開和熄滅火燭的人,通常都是我。如果有人想要殺我,隻需要把毒粉撒在燭台上,等著我吹氣,就能得逞。所以我在想,張捕快也許是被誤殺,所以這個案子我也應該盡一份力……”

盡你媽的力!自作多情!捕快們都有些忍不住了。就憑安學武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要殺他還用得著冒險潛入衙門、在燭台上下毒?有那種身手的人,直接闖入安宅就能穩吃他了吧。這分明是借機顯擺炫耀自己的重要性!眾捕快個個怒火中燒,恨不能就把他當場按在地上揍一頓。席峻鋒卻翻翻眼皮,很客氣地回答:“謝謝您的重要信息。總之這個案子死的是我的兄弟,就由我負責一並偵破了,不勞你費心了。”

這話說得很堅決,也隱含逐客之意,安學武審時度勢,不敢多說什幺,翻了翻眼皮灰溜溜走掉了。席峻鋒一麵加緊查案,一麵安排人找毒藥專家檢驗致死毒物的成分。這兩天正忙得不亦樂乎,安學武居然又派人傳口信來了,這條口信卻震驚了所有人。

“又發生了一起很像是邪教做派的殺人案,”傳信的捕快滿頭大汗,“安捕頭請您去接手。”

趕到現場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整條街上充滿了飯菜的香氣。但毫無疑問,任何一個曾親眼見到了那具屍體的人,都不大可能會有胃口吃得下飯。

安學武無疑對不停聒噪的一樓老板娘很有意見,他並沒有遵循辦案者對現場的保護原則,沒有阻止這位充滿幸災樂禍的中年婦女往門裏瞄上一眼的好奇心。席峻鋒走進雜貨鋪,正看到老板娘失魂落魄地靠著櫃台坐在地上,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誰稍微靠近她一點,她就會神經質地往後縮,似乎她視線裏的所有人都變成了和那位死者相同的形態。

席峻鋒看了老板娘一眼,命人把她看起來,隨時準備傳喚,然後帶著其他人走上了二樓。和上一次那具僅僅是骨頭被磨碎的屍體不同,這具屍體留下了一地的水分,散發出地獄般的可怕氣味。除了席峻鋒,剩下的人都有忍不住想嘔吐的感覺。他們中即便有辦案多年的,也從來沒有在短短三天內連續見到兩個被以無比詭異的死狀奪走性命的人。

假如兩起案子真是同一個人幹的,這會是怎樣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或者是怎樣一個無比冷靜的大奸大惡之徒?

“這樣的死法,你們以前見到過幺?”席竣鋒沉緩地問。這也是他辦案的習慣,總是對任何一個人的意見都很重視,喜歡從討論中找到方向,然後自己再來歸納整理。

下屬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記性最佳並且愛好讀書的捕快劉厚榮開口說:“我雖然沒見過,但在曆史記錄裏看到過類似的事件。大約在二三十年前吧,淮安城曾經連續發生居民慘死案件,死者的情狀完全一致,都是肌體徹底脫水,化為幹屍。可惜這件事還沒能調查出來,淮安就爆發了著名的毒霧事件,人們被迫撤離,最後這件事也沒能有結果。[1]”劉厚榮一向擅長記憶這樣的資料,不隻是曆史案例,南淮城現如今有點名氣的犯罪分子都在他腦子裏裝著,安學武都偶爾有時候會來向他求助。

[1]可惜這件事還沒能調查出來,淮安就爆發了著名的毒霧事件,人們被迫撤離,最後這件事也沒能有結果:關於淮安城毒霧事件,在唐缺的《九州·雲之彼岸》一書中有詳細記載。

席峻鋒微微搖頭:“書本上的曆史,總是有許多的隱瞞與篡改,不然你也不會把淮安的凶案和跟前這一起聯係起來。淮安那個案子,其實有著極度恐怖的真相,所以後來官方做記錄的時候,並沒有把這個真相錄入供大眾閱讀的版本裏。”

“那是什幺?”捕快們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們都知道,這位上司多年來為了研究邪教的犯罪手法,把大量精力花在了收集整理各種奇案上,可以說裝了一肚子的真實的奇聞怪談。

“我也是翻檢了很多偏門的逸聞雜談才找出來的,”席峻鋒說,“淮安城當時在兩天之內死了三四十個人,死狀奇特,每一具屍體都變成了幹屍,卻偏偏保留了完整的頭顱。確切她說,那些頭顱變得更生動更好看了。”

人們聽得不寒而栗,等著席峻鋒解釋,結果席峻鋒說出來的話讓他們大感失望:“那是一種來自雲州的奇特植物的花粉,叫做珈藍花。任何動物一旦吸入了它的花粉,就會變成那副德行,而珈藍花的花奴則會割下頭顱,用去裝點主人的美麗。”

“頭兒,你這怕不是什幺逸聞雜談,明明就是說書人的亂彈嘛!”劉厚榮很不滿意地嘟著嘴,“雲州那鬼地方,被劇毒沼澤和海上風暴封鎖著,從來沒人能進去,雲州究竟有沒有活物還誰都不知道呢,怎幺會有什幺雲州的生物跑到隔著大洋的宛州來,還胡亂殺人。”

“你們都不信我說的嗎?”席峻鋒看上去有點驚奇。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一起搖搖頭。席峻鋒望著他們,忽然笑了起來:“你們是對的。實際上,那是一起人為的案子,是一個瘋狂的邪教組織為了宣傳他們的末世理論,故意幹出來的,他們宣稱雲州是神的放逐之地,那些被神拋棄的可怕生物即將大規模登陸東陸,而隻有跟隨著他們才能獲得保護。而其後發生的毒霧摧城事件,更是他們精心策劃的。但在當時,所有的市民都陷入了無比的恐慌中,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判斷,旁人說什幺隻怕他們就信什幺。”

捕快們默然,小捕快陳智忍不住問:“頭兒,你繞了這幺大一個圈子,就是為了提醒我們……”

“沒錯,因為我後腦勺上的眼睛看到,隻要不在我的視線裏,你們的腿都在發抖,”席峻峰說,“恐懼是一種了不起的武器,能讓人喪失信心和判斷力,所以一切的邪教下手都會無比血腥,就是為了讓人產生恐懼。從恐懼到尋求庇護,再到虔誠信仰,其間的距離往往隻有一線之隔。我倒不擔心你們改投邪教什幺的,但因為一點點恐怖的場景就開始縮手縮腳,叫我怎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你們?”

這番話說得捕快們熱血沸騰。席峻鋒看著他們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必多說了,命令他們開始查找房間內外的種種線索,向街坊四鄰、尤其是還被嚇得不輕的老板娘詢問死者的更多身份細節,自己則和仵作老韓一起檢查屍體。

老韓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你就編吧。淮安那件事我可聽說過,好像真的和雲州有關,但絕對沒邪教什幺事。”

席竣鋒歎了口氣:“帶這幫家夥就像捋貓毛,逆著捋是不行的,一定要順著。”

老韓瞪著眼睛,悄悄豎起大拇指。

太陽落山之後,兩個人也查明了死因。這個女人先被掐死,然後被剖開胸腔,在心髒部位放置了一片極微小的星流石碎片。這一塊碎片來自於天空中的星辰“印池”,其星辰力對各類**都有控製作用,隻需要在上麵加一個逆轉的法術,就能達到最完美的脫水效果。

對任何屍體都已經麻木了的老韓就在這間充滿血腥味的房間裏輕鬆地吃著晚餐,與他相比,席竣鋒顯然差了點。

“也虧你能吃得下去。”他喃喃地說。

“每次看到屍體的時候,我就在想,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樣,”老韓含混不清地說,“所以吃一頓少一頓,幹嗎不吃?”

“你這樣的人就活該一輩子和屍體打交道。”席竣鋒說著,走下樓去。陳智等人已經把這條街上的人問了個遍,但可惜的是,雖然獲取了不少有價值的信息,仍然無法確定該女子的身份。

“誰都不知道她是幹仟幺的,”陳智說,“她在這條街上已經住了快半年了,一向行蹤詭秘,從來不和街上的人有什幺交流往來。不過雜貨鋪老板娘知道,她總喜歡在深夜外出。”

“這個房間是租來的還是買下來的?”席峻鋒問。

“應該是買下來的,但買主不詳。”陳智回答,“這房子原來的主人是個濫賭鬼,因為缺賭債,先賣掉了二層,再把一層也賣給了那個老板娘。二層早就被買下,但一直都沒人住,直到這女人搬來。她有房契有鑰匙,自然沒人能阻止她住進去。”

“聽上去像是老早就買好了,準備以後用來藏身的,”席峻鋒思索著,“那個賣房子的賭鬼呢?”

陳智一臉的遺憾:“這就是為什幺我剛才說可惜的原因。那個賭鬼去年就貧病交加地死了,死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可能親人什幺的都走光了吧。”

“走光了並不意味著死光了,”席峻鋒說,“去找任何可能認識那個賭鬼的人,無論如何,把房子的買主找出來。不能每一個死者都身份不明,這一個,一定要查清楚!”

而對犯罪現場的勘察,則和上一樁案子一樣,沒有任何收獲。罪犯顯然是此道中的老手,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痕跡。幾個捕快的神色都有點沮喪,雖然他們都被席竣鋒鼓舞起了幹勁,但現在,這樣的幹勁有點無處發泄之感,幾天之內,兩起恐怖的謀殺案,死者身份不明,殺人動機不明,凶手更加沒有留下半點破綻。反倒是死者的慘狀已經被不少普通市民見到了,而市井流言的傳播速度超過這世上飛得最快的信鴿,很快地,這兩起案件就會被添油加醋地傳遍全城,製造莫名的恐慌。

“這是一種炫示,”席峻鋒說,“既然凶手故意不隱藏屍體,又故意把屍體擺布成這樣的形態,就說明他想要炫示。而這種炫示,有兩種最大的可能。小劉,你來說說是哪兩種。”

劉厚榮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第一種,這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殺手,想愛向外界世界挑戰,以證實他的不可戰勝,第二種……第二種……”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是某些一直隱藏於黑暗處的組織,在向世人公布,他們準備現身在陽光下了。”

[1]可惜這件事還沒能調查出來,淮安就爆發了著名的毒霧事件,人們被迫撤離,最後這件事也沒能有結果:關於淮安城毒霧事件,在唐缺的《九州·雲之彼岸》一書中有詳細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