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英無疑是一個相當具備執行力的人。他非常迅速而認真地完成了任務,按照雲湛所囑托的,把能調查到的郡主的交遊範圍劃了出來。

“那些夜半私自出去的,實在沒辦法,從來沒人知道她到底去哪兒,”洪英說,“但剩下的應該都在這裏了。”

他輕描淡寫所說的“剩下的”,涵蓋了厚厚的幾十張紙,密密麻麻記載了最近一年多來這位郡主一切落在旁人眼光裏的行為。然而雲湛細細篩來,有用處的寥寥無幾。這位郡主喜歡在南淮到處閑逛,但從來不去什幺買衣服的、賣胭脂水粉的、賣金銀飾品的地方,而是專門光臨各種兵器鋪、武館、馬戲班子甚至路邊賣藝的拳攤。此外她還偶爾會去一下賭場,這一點倒是頗合雲湛的胃口。他十六歲之前,幾乎所有的月例錢都花在了賭場裏,就像把一勺鹽倒進水裏,連點泡沫都濺不出來。

沒有辦法,雲湛隻能硬著頭皮一項一項地讀下去,把完全沒什幺用的都劃掉。他想起了自己所認識的朋友宇文非,那是一個龍淵閣的弟子,成天就是和書卷文案打交道,寫的字比吃的飯還多。要是有他來幫自己讀這些令人頭疼的東西就好了。但這終歸隻是空想。

所以他無奈地枯坐了兩天,慢慢整理出一些可疑的細節,最大的疑點就在那合他胃口的賭場上。作為一個曾經的賭徒,雲湛對賭棍的心理相當了解。一般沉溺於賭博的人,基本上是有錢就會往賭場跑,直到輸光了最後一條褲子之後才如喪考妣地離開;對賭博小有興趣而沒有上癮的人,則會視心情而定,偶爾高興了去玩上兩手,無論輸贏,且圖一樂。

對於後者來說,去賭場不會有什幺固定時間,對於前者,如果這是個窮人,那一般會是在拿到薪水或是月例的時候,好比雲湛年輕時,每月初拿到錢就去輸個精光。但郡主就很奇怪了,她會在最近幾個月每月的初二和十六去一次城北的宛錦賭坊,但她從來不缺錢花,因為溺愛她的父親根本不限製她花錢。

如果郡主是個日常生活很有規律的人,那倒也罷了,偏偏她是個相當隨性的人。

“她可以連續十來天去聽相同內容的評書,因為書裏說的英雄很討她喜歡,也可以追著親王府廚房裏製作糕餅的行家磨上一天一夜,不教她點什幺玩意兒她就不放對方睡覺。”洪英如是說。

這樣一個人,偏偏每月定時而刻板地光臨賭場,其他時候則絕足不去,那簡直像是在履行某種義務。

雲湛心裏一動。履行義務倒是未必,但那完全可能是……某種定期的約會。賭博隻是一個幌子,去賭場見人才是她真正要做的。賭場是一個喧囂嘈雜的場所,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人,而賭博的刺激也會讓人們的性格變得相當開朗,易於與身邊任何人交流。在那種地方,任意兩個人湊在一起說話,都不會引起太多注目。

我隻是為了去賭場辦案,雲湛很正義地想著,我可不是為了去重溫舊夢的。懷著這個高尚的目的,我可以在戒賭多年之後回到賭場裏晃一圈了。

許多年前,雲湛曾經是寧州寧南城最知名的賭徒之一,但時過境遷,賭場的大門已經很久沒有踏入過了。再次聽到熟悉的搖骰子的聲音時,他居然隱隱有些激動。

當年賭錢的時候,他完全是憑運氣,加上從來不懂得見好就收,幾乎每次都是輸得精光再回去。但現在不同,十六歲後經受的嚴酷訓練讓他的雙手靈活而穩定,多的不說,想要在骰子上扔出自己所需的點數,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了,鑒於老師給他的“你要是敢用我教你的武藝去賭錢我就剁了你的手”的警告,他並沒有真正去試驗過。

今晚例外,雲湛想,這是為了辦案,而不是為了贏錢,何況我也根本不會去贏。他已經盤算好了,在不同的花樣上都嚐試一下,故意輸出去一些,然後借著旁人贏錢的熱乎勁打聽一點什幺。按他對賭徒心理的了解,贏了錢的賭徒嘴巴會比平時稍微鬆一些,也更容易從他們口申掏出情報。

但這個如意算盤還沒實施就已經破滅了。他剛剛準備換籌碼,肩頭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回過頭來,眼前是一張無比冷硬的男人的麵孔。這個男人看來不到三十歲,卻有著十分穩重老到的氣質。

“雲先生,大駕光臨宛錦賭坊,有何貴幹呢?”對方不緊不慢地說,“是不是想要混在人堆裏打聽點什幺呢?”

“你是什幺人?”雲湛反問。

“鍾裕,宛錦賭坊一個小小的總管而已,”對方回答,“說到底隻是打手的頭目。通常看到什幺可疑分子,就由我出馬把他踢出去,以維持賭場秩序。”

“你還真是直白,”雲湛的目光在賭場裏來回掃視著,根本沒有正眼瞧他,“照這個說法,我也是可疑分子了?”

“從不賭錢的知名遊俠突然光顧,總是難免讓人產生點不好的聯想。”鍾裕對雲湛的輕蔑態度半點也不動怒。

說話尖銳,直指要害,卻又能克製自己的情緒,不受他人挑撥,雲湛迅速給鍾裕定了性。這是個很不好對付的對手,所以要對付他,就得比他更尖銳直接。

“那幺,是不是按照你們的規矩,凡是你看著可疑的人,都需要趕出去?”雲湛示威性地亮出自己還算鼓脹的錢袋,石隆的預付金還剩了不少,“如果是,請動手。如果不是,我可以換籌碼了嗎?”

他這副擺明要對著幹的姿態給鍾裕出了個難題。如果換成一般人,隻怕鍾裕早就動手了,但誰都知道雲湛打架厲害。如果真動起手來,肯定是雞飛狗跳一片混亂,難免大大驚擾其他客人,有損賭場的聲譽。所謂投鼠忌器,雲湛就是抓住這一點開始耍無賴。

鍾裕神情不變,但也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想著對策。其實雲湛心裏也有點緊張,鍾裕不必幹什幺,隻需要拒絕給他換籌碼就行了。那他怎幺辦,動手搶嗎?那可就著道了。

“既然這樣,祝您玩得愉快。”鍾裕忽然甩下這句話,然後扭頭就走。雲湛反而愣住了,有點不明白他的意圖。

這之後他心不在焉地嚐試著各種賭博花式,心裏總在想著鍾裕為什幺那幺輕易就放他進來。與此同時,他在賭場裏問了一圈,竟然沒有任何人對石雨萱有什幺印象。

這可奇怪了,雲湛有些納悶,按照洪英的記錄,石雨萱的馬車的確是每個月來到宛錦賭坊兩次,那是綜合了幾名輪班的馬車夫的敘述而得出的結論,而且目的地也確實是石雨萱親口宣布的,不存在拉一個假貨出門的可能性。

半路跳車?也不可能,到了終點得有人下車,馬車夫們也不是傻子。而這位郡主出門從來不帶任何侍女,也沒法讓別人冒充她。

看來再呆下去也問不出什幺了。雲湛帶著滿腹疑團,從賭場大堂走出去,正在這時候,一輛馬車從遠處疾馳而來,車夫大呼小叫著“讓開讓開”,十分囂張。雲湛也不以為意,在南淮這地方,這樣有點錢或有點勢的跋扈角色實在太多了,根本不值得去生氣。但在目送著馬車在賭場外停下後,他忽然僵住了。

原來是這幺回事,他想,那幺簡單的道理,我的豬腦子居然沒反應過來。剛才的那輛馬車根本沒有在正門外停,而是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偏門外,因為馬車的主人根本不會進入大堂。他會從一個特別的通道直接進入到一個類似貴賓室的地方。

我早該想到的,雲湛有點懊惱,如果石雨萱真要和什幺人密會,以她的身份,到哪兒都會引入注目,所以一定會選擇一個安靜的地方,而絕不會是喧鬧的賭場大堂。她必定也是每次都進入貴賓室,那幺鍾裕……

鍾裕知道自己是為了石雨萱的事情而來!所以他裝模作樣地阻攔自己,就是為了把自己的視線轉移開。因為他清楚,在外間詢問,是無論如何得不到答案的。

雲湛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鍾裕弄巧成拙了,他這幺一攔,反而說明了他的知情。鍾裕和那個石雨萱秘密約見的人,一定與石雨萱的失蹤事件有點什幺聯係。自己如果盯緊了鍾裕,也許就能有所收獲。不過,也可以壓根就不盯他,反逼他來找自己。

想到這裏,雲湛從鼻子裏狠狠出了口氣,轉身再回到宛錦賭坊。剛才他所換的籌碼已經故意輸得差不多了,大概還剩下兩個金銖。但有兩個金銖也就夠了。他認真地開始了新一輪的賭局。

“手要快!尤其是手指!那關係到你取箭、搭箭、開弓的基本速度,”當年他的老師、也是他的叔叔雲滅這幺教導他,“要快到什幺程度?一個廚師切菜的時候,你可以把手指放在他的菜板上,每次刀抬起來就把手指伸出放到刀下,刀落下的一瞬間再屈指閃開。以後你出師的時候,我就會這幺考試,動作慢了就抱著自己的手指頭哭吧。”

雲湛當時咋舌不已,並陷入了對出師考試的無限恐慌中,為了保住自己的手指,他幾乎沒日沒夜地瘋狂練習,結果到了出師時,雲滅輕描淡寫地說:“哦?菜刀?那是隨口編來嚇唬你的。”

雲湛氣得七竅生煙,但十指的靈活性確實被練出來了,除此之外,穩定、敏捷感、精確、瞬間爆發力等等也都是雲滅訓練的內容。把這些訓練的成果應用到賭博上,那還真是小兒科。所謂十賭九騙,能在賭台上常勝的賭徒,基本都是靠手法來使詐的。但這些人的手指,比起雲湛來,又顯得太鈍太慢了。

所以這一夜的宛錦賭坊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他以區區兩個金銖,到了後半夜,已經贏走了好幾千銖,讓其他的賭徒們瞠目結舌。到後來他走向哪桌子,那張桌旁的人們就趕緊散去,好像他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偏偏這個讓人嫉妒的大贏家不知道低調為何物,還在舉著酒杯躊躇滿誌地四處顧盼,仿佛在向旁人發出挑戰:來吧,來擊敗我吧。

鍾裕握著酒壺走到他麵前,為他斟滿酒杯,同時壓低聲音說:“喝完這杯就走吧。”

雲湛微笑著搖頭:“不夠,少說也得再喝個百八十杯,等我把贏的錢再翻一,倍。”

鍾裕的聲音更小了:“我知道你為了什幺而來,不要太過分了。”

雲湛針鋒相對:“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我故意過分。”

鍾裕的臉上還是帶著禮貌的笑容:“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雲湛斜眼睨他:“哦?”

鍾裕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我知道你在調查什幺案子,南淮地頭的事情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你不就是懷疑郡主的失蹤和本賭坊有關,所以才來挑事的幺?雲先生,我很誠實地告訴你,郡主的確和本賭坊有點關係,但她的失蹤絕對和我們無關,你還是節省一點時間,去尋找有用的線索吧。”

雲湛一麵豪放地大笑著,一麵摟住了鍾裕的脖子,同他一起走到大堂的角落一一雖然這幺做其實沒太大用處,因為所有的目光都交織在他們身上。

“那你至少得告訴我,郡主每個月來這裏兩次究竟是為了什幺?”雲湛說,“然後我才能判斷是否可以信任你。”

“我不告訴你的話,你就會死纏到底,對幺?”

雲湛堅定地點點頭。鍾裕歎息一聲,低頭思索著,好像是碰上了什幺很為難的事情,但最後還是仰起頭:“這樣吧,能給我幾天時間考慮一下嗎?三天,三天之後你來這裏,要幺我告訴你實情,要幺……你就把這裏贏空吧。”

“三天時間考慮?恐怕是三天時間請示吧。那個人不在南淮城,所以需要計算三天的路程,對幺?”雲湛緊逼不放。

“隨你怎幺說,”鍾裕並不接茬,"總而言之,三天,否則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向我動手。

雲湛把杯基的酒—飲而盡,將酒杯交給鍾裕:"我怕我打不過你,三天就三天吧。‘

他不再理會鍾裕,走向櫃台,把手裏的籌碼嘩啦一聲全丟在桌麵上。“把我的兩金銖本金都兌給我就行了,剩下的不要了,不然你們的鍾總管隻怕下次不讓我進門了。”

不知不覺聞,長夜已經過去。雲湛走出賭場時,天邊開始微微發白,秋季的清晨帶著深重的涼意把他包圍起來。一滴露珠從發黃的樹葉上滴落,濺在他的脖子上,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個石雨萱的見麵對象還真是神秘呢,雲湛想,如果來回需要三天,也就是單程至少要一天以上的路程,已經遠離南淮城了。那會是在什幺地方呢?

他又想到,雖然鍾裕答應了此事,卻仍然要當心他變卦,比如偷偷逃離什幺的。隻是自己分身乏術,不可能一直盯著他的動向,必須找其他人幫忙。是讓親王府的侍衛長洪英派人,還是讓安學武派人呢?想來想去,安學武那張欠揍的臉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他在困倦中思考著問題,打完一個嗬欠後,注意到前方有一陣喧鬧聲,在安靜的早晨顯得格外刺耳。他皺著眉頭走上前,正看到一個捕快攔住一個路人,似乎是要檢查他的隨身包袱。路人死死抱住自己的包袱,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大人,這包袱裏什幺都沒有,您不必打開看了!”路人哀求著。

“既然什幺都沒有,為什幺不能打開看?”捕快嚴厲地嗬斥著,“我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不像個好人!”

他伸出手去就要拽那個包袱,路人一發急,猛地推開他的手臂,向前直奔。捕快在後麵大呼小叫地急迫不合,眼看著就要撞上雲湛。雲湛懶得管閑事,往路邊一閃,把路讓出來。無論是真的緝捕嫌疑犯,還是捕快假借辦案找人麻煩,都是南淮城的常見節目,他可沒心思去蹚這趟渾水。

就在逃跑者已經和雲湛擦肩而過,追趕者還在他身前時,兩個人的動作忽然產生了變化。拿著包袱的路人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停了下來,追趕的捕快也停了下來。兩人慢慢轉過頭來,看著雲湛。

“為什幺不動手?”雲湛懶洋洋地問,“你們兩個,加在樹上躲著的那一個,三麵夾擊,勝算很大的。那個包袱裏是什幺?毒煙?”

“是毒煙,”逃跑的路人說,“不過這毒煙不會散發出來。我們今天根本就不想動手,隻是想和你談談。”

“那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們是北天羅還是東天羅?”

“你不必知道得太具體,那些與你無關,”對方回答,“你隻需要清楚一點,北天羅和東天羅都行動起來了,安學武是我們非殺不可的目標。那天晚上我們的人襲擊你,是因為還不明白你的底細,隻想殺了你滅口。但在此之後,我們調查了一下你的身份,為了慎重,你能讓我們看看你的扳指幺?”

“自從被安學武知道身份後,我就沒有把扳指戴在身上的習慣了,”雲湛說,“不過不必看扳指,你們的調查沒錯,我是一個天驅武士。”

“正因為你是天驅,我們對你保留一份尊重,隻要你遠離安學武,我們以天羅的名譽保證不會找你麻煩。”打扮成捕快的天羅開口說話,聲音十分嚴厲,好像是在譴責他,“天驅的宗旨,好像是阻止無謂的戰爭,應該不包括幹擾其他組織正常清理門戶吧?”

“當然不包括,除非這種清理門戶會殺死我重要的助手,導致我重要的調查無法進行,最終無力阻止一場政變,於是導致無謂的戰爭爆發……”雲湛一口氣說完,“我說得還算明白嗎?”

“也就是說,在安學武的事情上,你一定要和我們作對到底?”路人模樣的天羅聽起來有些失望,語氣卻冷酷起來,雲湛能感覺到,三個天羅身上都有殺氣散發出來。是準備動手了嗎?

“我不是太明白,”不快說,“你好像並不是安學武的朋友,以前還曾經和他鬥得你死我活,為什麽這次一定要袒護他?對你有什麽好處?”

雲湛微微一笑:“沒好處,我並不帶算袒護他。如果你們一開始就開誠布公地找我談,我多半就不管了,任由那頭劣貨自生自滅就行。但是你們的做派太虛偽,讓我略有點不滿。”

捕快皺起眉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不過是在剛才發現找不到殺我的機會,才決定和我談的,偏偏要說得那麽冠冕,”雲湛淡淡地說,“從一開始你們就做了兩手準備,如果能直接殺掉我,就壓根不需要談。我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羅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副猥瑣的模樣。”

路人和捕快對望一眼,臉色變得很難看。雲湛背後那棵樹上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了第一次失敗的教訓,這次我們的確並沒有打算一定動手。剛才他們兩人追逐的舉動,不過是想觀察一下你的反應速度,以及你發現形勢不對的應對能力。如果你完全沒有戒心,或者沒有發現暗藏的第三個人,我們就會出手,不過事實證明,我們並沒有低估你。”

“那你們觀察的結論如何?”雲湛問。

樹上的天羅緩緩地說:“敵人離你還有兩丈遠的時候,你已經開始戒備;當兩名敵人所處的位置對你是呈夾擊之勢時,你已經開始觀察可以幫你擋住後背、以便防止被夾擊的障礙物,立即注意到了這棵樹,並且第一時間發現我在樹上。”

“於是你的腳輕輕挪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並沒有動,目光卻看向南方。在你不明白我的底細之前,你不會冒險靠近我,二十盤算好,當麵前的兩名敵人準備出手時,你會假裝退向這棵樹,卻搶先開弓進擊,獲得出其不意的優勢,那就是你活動手指的原因。”

雲湛很放鬆地撓撓臉:“那麽短時間,你還真觀察出了不少。那我再問一遍,你的結論是什麽?”

“結論是,和你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很可能兩敗俱傷。所以先談一談比較好。”

“雲湛一攤手:”殺得死就殺,殺不死再談,這本來沒什麽不對的。但是你們先擺出的那副‘老子是恩於你’的架勢,真是惡心到我了。恕我不能從命。"

他邁開步子,臉上帶著支配者的迷人微笑,旁若無人的從兩位危險殺人者中間走過,走向對麵的大街。他很清楚,氣勢上自己已經占據了上風,兩名天羅不會貿然出手的。等到自己拐過街角,消失於天羅們的視線之中後,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個劣貨!他心裏憤怒地咒罵著,居然把老子扯進那麽大的漩渦裏。僅僅是為了鬥氣,一念之差,自己賭氣把命運和安學武這個老對手拴在了一起。其實話剛剛出口他就頗有幾分悔意,但正因為話已出口,又不能反悔——真是一筆糊塗賬。

而且他注意到對方用的詞:“清理門戶”。通常用到這四個字的時候,就說明事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門派仇殺,而是安學武做了什麽對不起整個天羅的事情。這劣貨一向扮豬吃老虎精明得像條雪狐,他會幹出什麽蠢事呢?又或者他的野心已經大到可以犧牲天羅?

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寒戰。算算時間,已經到了衙門開始工作的時候,作為南淮城頭號盡職盡責的捕頭,按學武安大人現在必定已經到崗了。雲湛一時間睡意全無,招了輛晨起攬活的馬車,向衙門駛去。

剛到衙門外他就看到一幅熱鬧的場景。往常這時候,懶散的捕快、衙役、官員們大多都還沒有到,衙門口應該無比冷清。但奇怪的是,今天早上這裏卻堆滿了人,無數捕快在門口殺氣騰騰地站著,臉上的表情有的充滿悲憤,有的則帶著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雲湛產生了一點不詳的預感。他匆匆付了車資,跳下車來到門口。雖然安學武平時總是利用職權打擊他這個國家體製外的私人遊俠,但他在捕快們當中還是頗有威望,立馬有認識的捕快向他迎過來,說出的話卻讓他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雲大哥,不得了啦!”捕快帶著哭腔說,“安捕頭……安捕頭遇刺,生命垂危!現在他就在衙門裏,傷得太重不敢移動,大夫正在搶救。”

他絮絮叨叨講了一遍安學武遇刺的過程,但實際上,基本隻是旁人發現傷者的過程。前一天夜裏,安學武照例在衙門裏忙到很晚,處理著那些一般知名的捕頭不屑於處理的小案子。從他的窗外,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在燭光中搖曳。

這一天安學武好像是遇到了什麽特別難以處理的文書,一直忙到後半夜都沒有走,那正好是雲湛大俠在賭場裏大殺四方所向披靡的時候。此時衙門裏的人早就走光了,隻剩下巡更的和負責鎖門的老頭。正是該老頭夜半起床小解,從茅廁出來時,無意中發現蠟燭還亮著,安學武的影子卻不見了。他以為安學武累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心裏對這樣鞠躬盡瘁的捕頭升起一絲敬意,轉身回屋拿出一件棉襖箱體安學武披上。

沒想到剛剛進屋,赫然眼前一個渾身染紅的血人正靠牆而立!看門老頭苦膽都要嚇破了,剛要開口叫,血人已經撲上來,捂住了他的嘴,艱難地在他耳邊低聲說:“別叫!是……是我。”

老頭聽出這是安學武的聲音,這才略鬆了一口氣。他也顧不上追問詳情,按照安學武的指示,先扶他躺下,簡單包紮傷口,然後讓巡更的衙役們迅速把南淮最有名的幾名大夫請來,在一家家敲門,把附近的捕快們都叫過來保護他。所以雲湛到來時,就見到了這麽一幅場景。

捕快們都是從熱被窩裏被敲起來的,個個睡眼惺忪。雲湛一邊聽著小捕快的敘述、在他的帶領下往裏走,一邊腦子裏飛快地轉著。不大對啊,他想,如果安學武真的在半夜遇刺了,為什麽天羅還要在天明時多此一舉地來警告自己,那不是吃飽了撐的脫褲子放屁?此外,安學武從來不是個怕死的人,何至於召喚那麽多捕快過來——這些普通捕快在天羅麵前也沒有用啊,一根天羅絲過去,十個捕快就能分成二十段。

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心中一動,隨即現出滿臉喜色,看得身邊的捕快不明所以。他一腳踢開門,輕快地走向**放置著的那個裹在被子裏的人形,低喝一聲:“劣貨!你假死騙誰呢?”

安學武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雲湛一愣,隨即聽出他的氣息確實很微弱,這一點很不容易假裝,再看看他的臉,慘白而無血色,眼眶深陷。雲湛慢慢伸手掀開被子,立刻聞到一陣鮮血和藥物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氣息。新換的繃帶上,血水正一點點滲出來。

雲湛還不敢相信,伸手搭了一下安學武的脈搏,還在緩慢跳動,但已呈衰竭之勢,這可絕對做不了假了。他放下被子,搖了搖頭:“我看你弄出那麽大的聲勢,唯恐整個南淮城的人不知道你快要嗝屁了,還以為你在故意示弱,引誘敵人入彀呢,結果你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至少連你都上當了,不是嗎?”安學武低聲說,聲音嘶啞無力。

雲湛不答,想起剛才三名天羅來找自己的情景。看起來,他們也的確被安學武蒙蔽了,以為對方是在詐傷示弱,否則就不必在警告自己。

“我必須用這個辦法,”安學武又說,“雖然很冒險,但好歹能拖一段時間。否則他們轉頭再來,我就死定了。”

“我有點想不明白,”雲湛先揮手讓屋裏其他人都出去,扭過頭說,“看門老頭和巡更人都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可見並不是一幫子人一擁而上的群毆,而是倏忽倏去的偷襲。你是暗殺的大行家,怎麽可能著道?如果說南淮城裏有什麽人能躲過天羅的暗殺,一個是我,一個就是你。”

安學武吃吃笑起來:“憑什麽你排在我前頭……老師跟你說吧,按理我的確不會中招的。可是,那時候我分析能力。在天羅麵前,一刹那的分心,幾乎就意味著死亡。當然我運氣好,躲過了心髒要害。小腹上的傷勢,看起來嚴重,卻並不容易置人於死地。”

雲湛點點頭:“這點我清楚,你死不了。可是你為什麽會分心?有什麽東西居然能讓你分心的?”

安學武眼珠子一轉,雲湛順著他的眼光看向床頭,那裏放著一張紙。他拿起紙來,發現那上麵不過是記錄了幾個人的基本信息而已:胡鬆陽,男性,四十一歲,南淮城東響記煙花店賬房先生。

一月十七,殺南淮城糧商梁萬才

三月二十四,殺青石城遊俠鄭浩

……

霍劍,男性,二十五歲,無業,居所在南淮城東郊橡木村。

二月初三,殺白水城總捕頭王竹

四月十一,殺南淮城苦修士金力

……

嶽玲,女性,二十一歲,南淮城著名青樓天香閣妓女。

“這都是些什麽人?”雲湛問,“好像每一個都挺能殺人的樣子。”

“昨晚我翻看卷宗的時候,已經有人在裏麵偷偷夾上了這張紙,”安學武咳嗽一陣後回答說,“就是看到這張紙,讓我一下子分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