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畢缽羅港的關鍵詞是忙碌。作為雷州最大最重要的港口,這裏每天都有無數船隻來來往往,載著人們的商機與夢想。任何時候來到碼頭,你都能見到一派繁榮的景象,往往讓人誤以為自己來到了宛州。在雷州這個至今仍未被完全勘探的荒涼之地,畢缽羅就像是沙漠中的黃金王冠,璀璨奪目。
而造船業巨頭雷州霍氏,則無疑是這頂金冠上最耀眼的明珠。多年來不遺餘力的擴張、傾軋、豪奪、暗取讓霍氏不止在雷州獨大,更加成為了全九州排行第一的船王。要說有人敢於向一貫心狠手辣的霍氏進行挑釁,簡直像是笑話奇談。當然,如果是誇父,卻又得另當別論了。
“一個被俘虜後準備運到桑城做鬥獸表演的誇父,為什麽會讓霍氏上下如臨大敵?”狄弦問童舟。此時兩人已經離開了位於雷州西部的銷金穀,從陸路進入畢缽羅。
“你這算是考我嗎?”童舟問。
“算是吧,”狄弦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不樂,“在我想到辦法甩開你之前,總得多找出點你的用處,免得老子白養活你。”
他一麵說,一麵輕輕揉著胸口,幾天前童舟那突然爆發的一拳打得他現在都還在痛。而童舟顯然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就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在臉上維持著溫良恭儉讓的神情。
事後狄弦無比惱火:“你怎麽不早告訴我你失控起來那麽危險?我還當你是個傻妞呢。”
“我平時必須要做傻妞呀,”童舟一邊替狄弦抹傷藥一邊說,“我必須要盡量控製住我的脾氣,不然那股精神力一上來,會做出什麽事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倒還能有點用,”狄弦琢磨了一下,“危急時候能把你扔出去當擋箭牌,不虧。而且你剛才說你會做飯……”
“那你是答應娶我了?”童舟問。
“還沒有,”狄弦大搖其頭,“但可以給你一定的考驗期。在此期間我會保住你的命,然後看你的表現而定。”
童舟的嘴撅了起來,但又很快展露出溫馴的笑容:“其實你還是給自己找了個廉價的老媽子……沒問題,我這就做飯去!”
現在傻妞兼老媽子得到了一個經受考驗的機會,看似不能輕易浪費。但她皺著眉頭想了很久,最後卻說:“我還是不發表意見的比較好。”
“為什麽?”狄弦一怔。
“我聽說,男人都不喜歡太過聰明的女人,那樣會讓他們感到危險,尤其感到不能掌控一切的挫折感,”童舟用謙卑的語氣說,“我還是寧可你把我當成一個傻妞。而且我還聽說男人都喜歡別人奉承,所以嘛……”
她換出一臉的迷茫,中間恰到好處地點綴了一點崇拜:“所以麻煩您老給我指點迷津啦!”
狄弦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早晚扔掉你這個累贅……好吧,你就站在一邊跟著嗯嗯啊啊幾句也成。雖然你對霍家不是很熟,但也可以想象到,想要做出全九州最大的生意,光靠合法經營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們手底下打手一定很多。”
童舟無比聽話地連聲“嗯嗯”,狄弦隻能捏緊拳頭再說下去:“擁有那麽多打手,卻還害怕某個敵人,那這個敵人一定相當相當厲害,很難對付。但他實際上隻是一個被人類俘虜作鬥獸表演的誇父,能夠被普通的人類擊敗抓起來,聽上去沒那麽了不起麽。”
這話顯然帶點循循善誘的味道,但童舟還是裝傻充愣不置可否,氣得狄弦抬眼望天:“這說明,要麽霍家上下吃飽了撐的過度敏感,要麽就是那些抓誇父的人上了當。”
“怎麽上當了呢?”童舟好似捧哏的,恰到好處接口發問。
“這個誇父大概是早就預謀好了要到畢缽羅來找霍家的晦氣,可是你想想,近四十年來人類和誇父一直在打仗,一個塊頭那麽大的誇父,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從殤州出發,潛入到人類的地盤裏,可能嗎?難道他抱一塊冰塊漂過來?因此他隻能另辟蹊徑,想到了唯一一種可以讓他安然跨越千山萬水來到畢缽羅而不會被人半途截下來的方法——”
“假裝被捉住,以俘虜的身份,讓人類把他運到雷州,然後再伺機逃跑!”捧哏的童舟替他說出了答案。雖然從頭到尾她並沒有提供任何建設性的點子,但應和之間倒也頗合狄弦的胃口。
“所以這個誇父蓄謀已久,顯然對霍家攢足了深沉的仇恨,要不是想要狠狠賺他們一筆錢,我倒還真想看看雙方的大對決呢……霍家到了!”狄弦伸手一指。
一般人類的有錢富豪,都喜歡把自己的宅院修得富麗堂皇規模不凡,再養上幾十上百個家丁護院,出入呼喝開道,威風八麵。而霍家雖然不能免俗地也這麽做了,但其實有點多餘,因為他們世代累積的聲望早已足夠,霍氏子弟在畢缽羅港的任何一處角落都可以橫著走,誰都不敢招惹他們。
正因為如此,狄弦這樣敢於在霍家的宅院裏橫著走的貨色,才顯得如此稀罕如此與眾不同。進門不過半個對時,霍宅上上下下至少有四五十人心裏存了“老子待會兒就拿刀剁了他”的念頭,可惜這也僅僅是念頭而已。既然當家的霍天峰對他客客氣氣禮敬有加,旁人就絕對不敢造次。
“我可以付三倍的錢,隻要你不去追究事件的原委,”霍天峰說,“我付錢,你出力,很簡單的交易。我們霍家富可敵國,而你是全九州最能幫人解決問題的人,知道這兩點不就足夠了麽?”
“可惜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太過簡單的交易,”狄弦的表情很決絕,“我是絕對不會稀裏糊塗辦事的。有很多委托的背後潛藏著巨大的危險,我不想在調查過程中因為不了解背景而冤枉送命,你加付一百倍也換不回我的命。”
霍天峰思索了一陣子,突然很痛快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狄弦與童舟跟他進內堂。這倒有些出乎狄弦的意料。他禁不住打量了一下霍天峰,此人還不到四十歲,膚色白皙中透出紅潤,身材比狄弦還更顯肥胖,像是個養尊處優的豪門公子哥。但是很明顯的,他至少懂得審時度勢。
三人在內堂裏坐定,仆從們都很知趣地不敢跟進去。霍天峰歎了口氣:“說起來,這件事和我還真沒有什麽關係,都是我父親惹下的禍端。”
“你父親?那個不斷鼓吹要把殤州從誇父手裏奪下來的霍聞達?”狄弦問,“好像是去年下半年死的吧。”
“就是他,他當年一門心思想要遊說東路諸侯出兵殤州,瓦解掉殤州的天險,不過我猜測他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戰爭結束後的商貿,畢竟殤州雖然苦寒,卻隱藏著豐富的資源,”霍天峰說,“為此他還專程去過殤州探查。當然了,他肯定不會把戰爭的企圖說出來,而是純粹裝扮成一個行商,一個旅行家,獲取了一個當地誇父的信任,陪同他考察殤州的地理、洋流和氣候。”
“就是那個叫做狼骨的?”狄弦問。
“是他,一個非常強悍的誇父戰士,”霍天峰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他開始很信任我父親,以為他能幫助增進誇父和人類之間的交流和解。到後來卻慢慢發現了父親真正的意圖,所以他們倆……鬧翻了。這個強壯的誇父試圖殺死我父親,但我父親用了一些計謀擊敗了他,活著回到了雷州。不過從此以後,雙方的仇怨是結下了。”
“我有點明白了。你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忌憚你父親;現在人死了,他就要來找你們全家報複了……”狄弦事不關己地點點頭,“可是能對付他的人已經不在啦,難怪你們要如此緊張。”
以後的程序進入了正常的問詢。按照霍家提供的說法,運送這一批誇父俘虜的船隻於三月三日清晨抵達畢缽羅,就在人們用尖頭木棍驅趕著誇父們下船時,一路上都委頓不堪的狼骨突然暴起,不費吹之力掙脫了捆在他身上的鐵鏈,奪路而逃。當時至少有二十來名人類武士試圖阻止他,然而幾乎是在轉瞬之間,所有武士都躺在了地上。誇父則迅速消失在了黎明的霧靄中,整個過程大概不超過一分半鍾。
“那些可都是久經訓練的壯漢哪!”講述者強調說,“鐵鏈更是特製的,用刀都砍不斷,沒想到就被那個該死的誇父輕易掙斷了。”
“但是這可不是個身軀矮小的河絡,而是兩人高的誇父,光腳步聲都和打雷似的,就算再有濃霧的遮蔽,也沒那麽容易就輕輕鬆鬆滴消失掉吧?”狄弦問。
講述者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得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一般人遇到這麽個凶神惡煞,恐怕連膽都得嚇破了,誰還敢去追呢?他們不敢去追,隻好把誇父形容得厲害一點,好推脫自己的責任。”
“倒也不無道理,”狄弦說,“後來呢?他就這麽消失無蹤了?”
“沒錯,到現在一個多月了,還沒能找到。但是在他留在船艙裏的一塊獸皮裏,人們找到了一張至少十多年前的舊地圖,已經被揉得像鹹菜一樣了,但還是能辨認出,那是一張畢缽羅港的地圖,而地圖上霍府的位置被用木炭醒目的標了出來……”
“就是現在的位置麽?”
“是的,霍家是百年老宅,許久沒有搬遷過了,雖然其他道路變化不小,但霍家的方位不會錯。”
後麵的事情可以想象了,運貨者不敢怠慢,把這樁怪事告訴了霍家,而霍天峰自然早就從父親那裏得知了狼骨的相貌,很容易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二十多年前的誇父仇家上門尋仇,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也難怪他們要如臨大敵。此後的日子裏,除了召回大部分家族高手在家中防禦外,霍天峰也派人把全城翻過來掉過去地細細篩了一遍,但偌大一個誇父偏偏就消失不見,好似一滴水落入了海洋。
“我們接下來是不是就要去找這個誇父?”離開霍府後,童舟問道。
“找?怎麽找?”狄弦白眼一翻,“霍家那麽多人都找不到。”
童舟似乎被噎住了:“那是你的事,我隻是個燒飯的老媽子,可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狄弦寬容地拍拍她的肩膀,“現在先去找個地方休息,這幾天趕路夠累了,老子要好好睡一覺。”
“你不怕你睡覺的時候,那個誇父突然鑽出來,擰掉霍天峰的腦袋?”童舟終於忍不住問。
“你看看霍家上上下下的樣子,繃得比弓弦還緊,那個誇父除非是個傻子,否則絕對不會輕舉妄動——能夠假裝被俘虜,讓人舒舒服服把他運到雷州的家夥,會是個傻子麽?”狄弦回答,“所以很明顯,短期之內這個誇父不會現身的,他還在耐心等待對方出現鬆懈時的機會,而我們也可以好好休息,然後做點別的調查。”
“調查什麽?”
“霍家的人恐怕沒有全部說實話,我需要點第一手資料。”
“你不會是想要去……”
“沒錯,我就是想去桑城,找那些運送誇父的人問問,”狄弦邪惡地一笑,“順便也可以欣賞一下誇父角鬥的奇觀。”
“我看那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隨你便嘍,”童舟聳聳肩,“反正本老媽子隻管做飯,在什麽地方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