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場中兩名誇父的搏殺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他們都已經傷痕累累、渾身浴血,個頭稍高的那個左腿一瘸一拐,矮一些的左臂負了傷,有些活動不便。他們的武器都已經在激烈的拚鬥中折斷損毀了,現在是在赤手空拳地肉搏。

童舟手捧著心口,麵色蒼白,呼吸急促,兩隻眼睛甚至舍不得稍微眨一下,早把她自己之前說的“本老媽子隻管做飯”忘到了九霄雲外。狄弦無奈地搖搖頭,看看四周,人們都在瘋狂地歡呼著、喝彩著,看著那些與己無關的熱血灑在鬥獸場上。

除了誇父相互廝殺之外,鬥獸場的娛樂項目還包括誇父和各種猛獸的戰鬥,比如老虎、獅子、狼、六角犛牛乃至於猙。這些表演同樣激動人心,但最受歡迎的始終是誇父與誇父的生死決鬥。人類恐懼誇父,害怕他們無與倫比的力量和體魄,因此在觀看他們自相殘殺時才會有別樣的樂趣與滿足。

桑城就是借助著人類的這種渴望而迅速崛起的城市。這座城市地理位置偏僻,也沒有什麽值錢的土特產或礦藏,它的全部魅力之源都來自於位於城中心的九州最大的鬥獸場。每一天,都有無數旅客為了一睹鬥獸的迷人魅力而湧入桑城,給城市帶來生機活力,也帶來本地人賴以生存的金錢。

“悠著點,”狄弦輕輕拍了拍童舟的肩膀,“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來此尋歡作樂的人族小姐,別把你的內心情感泄露出來。”

童舟大喘一口氣,看看周圍沒人注意到她,稍微放下心來:“我……我有什麽內心情感可泄露的?”

“兔死狐悲。”狄弦簡短地回答。童舟不吭聲了,把眼睛瞟向別處,盡量不去注意鬥場中的情景。但人們的歡呼聲仍然不可阻擋地鑽入耳朵。在一片驚歎和轟然喝彩後,聲音逐漸低去,說明這一場格鬥結束了,一名誇父親手殺死了他的同族,獲得了多活一天或者幾天的機會。

童舟終於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場地中,一名誇父已經倒在了地上,脖子被折斷了,而在他的身邊,殺死他的誇父正跪在地上,默默祝禱。

狄弦輕聲咕噥了一句什麽,童舟聽他似乎是在說“姑娘漂亮”,但語聲卻很肅穆,忍不住問:“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那是一句誇父的祝禱用語,用來接引英勇的戰士靈魂歸天,”狄弦說,“用東陸語翻譯,大致應該是八個字:天之高處,魂之所棲。那是那個誇父僅能為他的同伴所做的事。”

找到“殤州騾馬行”的時候,童舟已經完全恢複鎮靜,帶著一臉跟班的呆傻狀,事不關己地站在狄弦身後。該商號名為騾馬行,實際上所幹的營生是利用和軍旅的關係,從戰地購買被俘虜的誇父,此外也從各地買入一些猛禽猛獸,但絕對和騾馬沒半點關係——就好比狄弦雖然總愛躲在銷金穀裏,卻從來沒有打過一把劍。

“霍先生,關於那個誇父失蹤的經過,我已經向你們陳述過不下十遍了,還有需要專程到桑城來跑一趟麽?”騾馬行的少主衛中恒狐疑地問。一個多月前的三月三日,誇父狼骨正是從他所押運的海船上逃離的。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帶船押送誇父,沒想到就出了事故,心情一直有些鬱鬱,見到霍家還他娘的糾纏不休,自然更添煩悶。

“有需要的話我甚至可以跑到殤州去,”狄弦神情淡然,“這就是我們霍家的行事風格。”

衛中恒從鼻子裏出了口粗氣,但霍家那麽大的勢力,他也知道招惹不起,隻能強行陪著笑臉:“那我就再說一次吧。那天早上,我們是在天亮時分抵達畢缽羅港的。這一批一共有十二個誇父,運送他們的特製囚車早就備好了放在碼頭上,誇父們的手腳被鐵鏈鎖牢,下船後就會直接被關在囚車裏。然而就在驅趕著他們下船時,排在第三位的誇父突然掙脫了身上的鎖鏈,然後直接從甲板跳到岸上,奪路就逃。事後經過檢查,那些鐵鏈並不是被慢慢磨斷的,而是被一瞬間的大力生生繃斷的,可見這個誇父的力量遠比我們的軍隊俘虜他時所表現出來的要高得多。”

“但是你們有那麽多人,即便當時霧氣很重,也應該會有人跟蹤上去,注意到他的行蹤吧?”狄弦追問。

“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衛中恒抓抓頭皮,“那個誇父跑出去幾十步後,突然就消失了,甚至連腳步聲都聽不到了。”

“憑空消失了?”狄弦眉頭微微一皺,“你們沒有追上去檢查一下機關暗道什麽的?”

“當然查了,”衛中恒一臉的不甘心,“他消失的地方,正好就是碼頭上一處中轉貨物的貨倉。我們立刻把整座貨倉都包圍了,幾乎是掘地三尺地尋找,沒有誇父的任何蹤影。貨艙裏隻有兩個睡死了的流浪漢,一問三不知。”

“貨艙裏也沒有找到任何暗道?”

“絕對沒有。後來霍家的人還親自來搜尋過,仍然是一無所獲。那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貨倉而已。”

“但是誇父偏偏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狄弦自言自語,“還真有點意思呢。那麽,關於這個狼骨,你能提供一點相關描述麽?不是相貌,這一點我已經清楚了,我想知道他的性格和處事。”

衛中恒搖著頭:“誰會去注意一個誇父的性格?隻有到了鬥獸場之後,才會有專門的訓練師去琢磨這一點,對我們而言,運送一船誇父和運送一船老虎、獅子、犀牛沒什麽區別。我隻知道這個誇父是船上最能忍耐、最逆來順受的一個,也許是因為他早就憋著一股勁要逃走,所以才故意麻痹我們的吧。”

狄弦點點頭,帶著一直在背後裝聾作啞的童舟告辭而去,沒走出幾步,衛中恒卻叫住了他:“霍先生……您相信了我說的話?相信了那個誇父真的是憑空消失掉的?”

“我為什麽不信?”狄弦聳聳肩,“麵對一家必須依賴霍家海船才能做生意的商號,難道我硬要去懷疑他們搞花招得罪我們麽?”

衛中恒的眼裏閃過一絲感激:“如果霍家其他人也像您這樣通情達理就好了,他們沒一個相信我說的話,都認為是我的人不敢去追誇父,故意編造謊話開脫責任。”

“霍家上下都是混蛋,毋庸置疑。”“霍先生”無比嚴肅地說,拉起童舟就走,留下衛中恒一個人站在原地發愣。

這天夜裏,狄弦的心情不是太好,而心情不好的原因都和童舟有關。一方麵這個姑娘顯然決定把傻妞扮演到底,不管狄弦如何對白天所獲得的信息進行分析,她都不發表意見,隻是偶爾應和一聲,以及在緊要關頭問兩句廢話,像是個聽故事的小朋友;另一方麵她的烹調手段倒的確不錯,可見她自稱的經受過**絕非虛言,可惜的是,她所選擇的每一樣菜竟然都是狄弦不愛吃的。

“你一定事先打探過老子的生活習慣,”狄弦板著臉說,“不然不會做出這麽一桌子慘絕人寰的好菜。我真應該直接吃客棧的飯食,而不去鬼迷心竅地欣賞你的廚藝。”

“黃瓜是著名的美容菜,魚頭可以幫助你補腦,茄子可以幫助你寧心,至於辣椒……桑城氣候潮濕,多吃辣椒可以防風濕。”童舟笑容可掬地回答,臉上還真的貼了一溜黃瓜皮。

“放屁!老子既不需要美容也不需要補腦寧心!”狄弦怒衝衝地往飯碗裏倒進去半杯茶水,打算以茶水泡飯將就一頓,“辣椒就更是存心抬杠了,你見過兩天就得風濕的嗎?”

“我隻是覺得你說不定想要在這兒長住,”童舟笑容不變,“不然為什麽該打聽的都打聽清楚了,咱們還不動身往回走呢?”

“急什麽?”狄弦斜她一眼,“我不是告訴你了麽,霍家上上下下的弦還緊繃著呢,那個誇父既然如此有心計,肯定不會去往刀尖上撞,至少還得等上半個月一個月的,等霍家放鬆下來,他才能有機會下手,而我們才能有機會發現他的行蹤。這是其一。”

“那其二是什麽?”童舟問。

“其二嘛,就是故意在桑城多呆兩天,看看霍家和姓衛的各有什麽反應,這可以幫助我做出一些有趣的判斷。”

他賣個關子,想要讓童舟發問,但童舟重新進入老媽子狀態,並不追問,而是走到門口,招呼客棧夥計來收拾碗筷。看起來,她似乎賴上狄弦就別無所求了,對於狄弦接下的這樁傷腦筋的委托,她並不上心。一個誇父,怪獸一般的龐然大物,竟然在一座人類的城市裏消失不見了,藏得比螞蟻還深,一般的少女都會對此有一些好奇心吧,但童舟卻是個例外。

狄弦真的在桑城悠哉遊哉地住了下來,成天沒事兒做就在城裏遊**,或者去觀賞鬥獸,那種血淋淋的殘忍娛樂方式不知為何很對他的胃口。當然,他絕不肯再吃童舟做的菜了,這也讓童舟在大部分的空閑時間裏無事可做。她又不願意再去感受兔死狐悲的意境,於是隻能四下裏閑逛了。

桑城並不大,整個城市的布局都是為了替鬥獸場及其遊客而存在的,因此無論主幹道還是小巷都布滿了酒肆飯莊、客棧旅店,逛上兩三天就會發現,除了鬥獸場之外,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大同小異。但這並非意味著會讓童舟感到無聊,因為她不過走了兩天,就發現有人在盯梢她。

童舟不動聲色,暗中留意,經過兩天的確認,發現的確有人在跟蹤她,而且還不止一個人。她自信自己從來沒有招惹過什麽仇家,如果有人想要對她不利,多半是因為自己跟著狄弦的緣故。此事和我無關,她自我安慰地想,我隻是個做飯的老媽子,頭疼的事情交給狄弦好了。

但不久她又想明白了點新的道理:狄弦這廝略有點名,旁人不敢造次,倒是把她當成軟柿子來捏了。這麽一想,難免又讓人有點無名火起。

到了第四天,盯梢者換了第四個人來跟著她,當真是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童舟裝作沒發現,慢慢把盯梢者帶到了一個小魚塘附近。狄弦告訴童舟,今天他會在那裏釣魚打發時間,這樣的話,就算自己真的控製不住,也能迅速靠狄弦的秘術鎮靜下來。

童舟聽到了自己渾身骨骼發出爆裂一般的劈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