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銷金穀,天下鑄劍名家匯聚之所。數百年來九州大陸上的知名神兵,十中有九出自此穀。相傳七百年前,河絡族鑄劍大師鋼水杜雷與人類鑄劍大師歐雁歸在此結廬較技,兵成時鬼哭神泣,天地為之變色,後世鑄劍師莫不歎服,皆慕前輩遺風而來……”

童舟回想著這段曾令自己神往不已的話,再看看眼前真實的銷金穀,有點發愣,同時也有點煩躁。活了快二十年,每一次被那麽大一群人包圍,都會讓她仍不住要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身邊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以人類和羽人為主,甚至還有身材矮小的河絡工匠,一個個擺出熱情而誠實的麵孔,口沫四濺,喋喋不休。假如這時候從一塊岩石後閃出一個誇父,她也不會覺得意外。

“姑娘,您跟著我走就算找對地方了,咱家的兵器鋪是整個銷金穀最好的!”

“去年宛州槍王孟飛的新兵器虎頭亮銀槍,就是我們鋪子打出來的!”

“我們家老板是歐雁歸的第二十四代正宗傳人,技藝超群……”

童舟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好似有千萬隻馬蜂在轉。她想起自己來時一路上對銷金穀的遐想:幽深寧靜,綠竹鬆濤,小溪潺潺伴隨著叮當的鐵器敲擊,白雲深處偶爾飄起的煙霧……但現在擺在麵前的顯然更像個鄉村集市:嗆人的濃煙,遍地的垃圾,隨處可見的歪歪斜斜的鐵匠鋪子,拉客的夥計們就像集市裏小販們擠擠搡搡,爭先恐後地吹噓著自己的包子皮薄餡大。

“對不起,”她用盡量溫和的語調說,“我不是來打兵器的,我是來……來找人的。”

這句話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人群當即散去,簡直比他們圍上來的速度還要快,風中飄過來一句話:“向前一直走,走到頭左轉,走到頭再右轉……”

童舟糊塗了:“可是您還不知道我究竟找誰啊?”

“廢話,還能找誰?”對方氣哼哼地回答,“來這兒找人的,還不都是去找那個王八蛋的!”

童舟不敢再多說,順著此人的指點,七拐八拐,找到了那間鋪子。該鋪子果然是大大的與眾不同,夾在其他兵器鋪裏格外醒目,因為它門外沒有掛半件點名身份的刀劍之類裝飾或是“絕對保真魂印兵器”的宣傳語,卻隻懸著一塊木牌。

木牌上用比初學寫字的頑童還要拙劣的書法寫著幾行狗爬一般的字,童舟勉強辨認著:“門票半個金銖,塞入門洞。如無應答,稍安勿動。”

兵器鋪還要賣門票?童舟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半個金銖的價格也未免太高了點。但她還是從身上摸出幾個銀毫,湊足半個金銖,對著門上那個塗了箭頭標明“金銖從此入”的門洞塞了進去。一陣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後,門居然真的開了。但門後並沒有開門人。

童舟小心地走進去,發現那個門洞連著一根長長的金屬管,一直通到裏屋,銀毫無疑就順著這根管道進去了,然後屋裏的人收到錢後後,再通過另一道機關來開門。

開個門這點小事都能展現出技術的風采!童舟反倒是對主人又增添了幾分好奇。她大著膽子繼續往裏走,推開裏屋的門進去,主人就斜靠在**背對著門。

“請問……您就是狄弦狄先生嗎?”她問。

“我不是。你可以回去了。”一個似乎半夢半醒的聲音回答說。童舟愣住了,正不知該說什麽,對方又開口了:“你一定是第一次來,記住我不喜歡聽廢話。”

童舟被噎住了,隻覺得自己的指節又開始咯咯作響,過了好半天才壓住怒火,接著說:“是我父親要我來找你的,他叫童維,說……”

“不必扯這些,”對方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你再認識誰我也不會打折的。”

童舟又被噎住了,正在不知所措,主人忽然轉過身來,盯住了她。這是童舟第一次看清楚狄弦的臉:大約三十來歲,蒼白、微胖、一臉胡茬,惺忪的睡眼半開半閉,簡直就像在說夢話——但這廝對於打折一類的問題偏偏反應迅速。

“童維?”這個叫狄弦的男人皺起了眉頭,“是那個先氣死了自己的老婆,再被情人甩掉的蠻族老白臉麽?”

這話真是讓人不知該如何作答。童舟吭哧了好一陣子,還沒想清楚究竟怎麽說,當啷一聲,又一枚敲門金銖落到了狄弦身前的桌上。與之前稍有不同的是,這並不是一枚金銖,而是一整塊金子,粗略估計至少能合二三十個金銖,上麵還有幾個像是指印的痕跡。

狄弦把金子拿在手裏,掂了掂分量,扭頭對童舟說:“你到後麵去等著,他們完了就輪到你。”

童舟不解:“可是……我是先來的啊。”

“我這裏沒有先來後到的規矩,”狄弦手裏把玩著金子,“有錢就能優先。”

鎮靜,鎮靜,童舟對自己說,世界很美好,一定要鎮靜。

童舟從後屋的門縫往外看去,新進來的這撥人看來對狄弦的行事作風很熟悉,直撲主題,沒有廢話。為首的年輕人直截了當地說:“我需要你替我找一個人,按照你的常價再翻一倍,而且可以預付三分之一。”

狄弦沒有回答,隻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他,兩隻眼睛中閃動著銳利的光芒,令這個英氣勃勃的英俊年輕人老大不自在。大概他平時沒有被人這麽無禮地端詳過,身後的從人忍不住就要發難,卻被他擺手阻止。

最後狄弦舉起那帶著指痕的金子,終於開口:“要炫富的話,不如直接扔出一塊美玉或者一串珠銘什麽的來得大氣。所以這塊帶上了爪印的金子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你的玄冰指練得還不到家,大一點的金錠才能方便你發力。”

年輕人有些尷尬,強笑著說:“好眼力,狄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我就是畢缽羅港霍老爺子的三子霍奇峰。”

狄弦點點頭:“嗯。看來九州最大的船王家族也遇上了天大的麻煩哪。”

霍奇峰一驚:“你怎麽知道?”

“連最不成器的廢料都被派出來跑差了,可想而知形勢緊急。”狄弦淡淡地回答。

霍奇峰的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右手霍地揚起,卻又無力地垂下,強忍著怒氣說:“我們的確遇到了一點麻煩。現在霍家散布在九州各地的高手都回到畢缽羅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覺得這樣未必足夠。”

“看來你們要找的這個人很不簡單哪,”狄弦若有所思,“霍家的玄天指雖然欺世盜名,拳腳功夫倒是偷偷摸摸練得挺不錯,特別是新任家長、年輕一代的老大霍天峰,算是個有真本事的貨色,雖然人品低劣了點……聚集這麽多人對付一個人,這家夥的名號應該在九州也算有數的吧?”

霍奇峰不再理會狄弦的句句帶刺,簡短地說:“他叫做狼骨。”

“狼骨?”狄弦微微一愣,“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誇父的名字……等等!聽說前些天,在畢缽羅港逃走了一個剛剛運到的誇父?這個誇父本來是打算運到雷州北部的桑城,用來做鬥獸表演的吧?”

“您的消息真是靈通啊!”霍奇峰不知是佩服還是挖苦,“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誇父。”

“九州船王怎麽會招惹到一個誇父?”狄弦問,“而且聽起來,是一個相當厲害的誇父?”

“恕我不能告訴您,您隻管收錢辦事就行了,”霍奇峰說,“不需要出手對付他,隻要能找到他,我們自然有人去動手。”

“我從來不喜歡辦稀裏糊塗的事,”狄弦搖晃著手指,“不然你可以另外請別人,不過門票錢不退。”

霍奇峰臉上剛剛消退的豬肝色又回來了,看得出來他在用盡全力極力忍耐,最後他用絕對能把那塊敲門金子嚼碎的聲音說:“我不能做主。如果您確實對這筆生意有興趣,請赴畢缽羅一敘。”

“加付路費。”狄弦輕鬆地拋出這四個字。躲在後麵的童舟想,可憐的人,我真同情你。

霍奇峰發著抖離開了,好似在打擺子。童舟這才敢鑽出來。狄弦說:“你也聽到了,我接了這個案子,所以你要麽等,要麽另找別人。錢我可以退給你。”

“可我不是來找你查案的。”童舟說。

“哦?”狄弦有點意外,“那你幹什麽來了?邀請名人共進晚餐?”

“我是來替父親還錢的,”童舟說,“父親留有遺命,說他欠了你一百四十三個金銖沒還。”

“哦?他死了?倒也無所謂……那麽看在老相識的份上,不計利息,就是這麽多了,給錢吧。”

“可我沒有這麽多錢。”童舟坦然地說,“我全身上下的零碎加在一起不到五個金銖,還有半個剛剛給你交了敲門費。”

狄弦盯著她:“沒錢來還什麽債?”

“父親說了,當年他和你有過約定,如果他臨死還無力還債,就用他最寶貴的一樣東西來代替。”童舟慢吞吞地說。

“他那樣的窮鬼能有什麽寶貝?”童舟哼了一聲,“到最後死了都還要拖累我。”

狄弦愣了愣:“等等!你的意思不會是說……”

童舟歎了口氣:“沒錯,就是我,我就是他最寶貴的東西。他的遺命是,知道你那副臭脾氣肯定討不到老婆,所以要我嫁給你,就算是替他還債了。他特別強調,按照你們倆的約定,你不能拒絕這次還債。”

“你說得對,的確有這麽一個狗屁約定,”狄弦歎息著,“但是一百四十三個金銖就想塞個包袱讓我背一輩子,童老頭兒的如意算盤未免也打得太美了。”

“沒錯,他也是那麽說的,”童舟跟著歎了口氣,“但我也沒辦法,你以為你這樣的怪……不求你,我恐怕連二十歲都活不過去了。兩害相……所以求你幫幫我吧。”

她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似乎屢次想要說幾句損人的玩意兒,諸如“你這樣的怪物”“兩害相權取其輕”,卻又強行壓抑住。狄弦不說話了,仔細打量著童舟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這種隱藏在眉心的黑氣,我雖然沒有見過,卻也聽說過。使用魂印兵器過度,以致於被邪靈反噬,就會出現這樣的黑氣。”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童舟說,“一個魅在凝聚過程中產生了意外,於是擁有了這種永遠無法消退的終生缺陷。她的體內會藏有一團未能夠凝聚成實體的精神力,大多數時候都被壓製著,但一旦掙脫了束縛,就有可能吞噬掉這個魅原有的心智,毀掉這具軀體,於是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死亡。如果把魅的身體比做一個火藥桶,這股精神力就像是一根沒有點燃的引信,隨時有可能爆出火花。”

“這麽說,你是一個魅?”狄弦有些意外。

“和你一樣,完美地隱藏了自己的身份、被旁人當做普通人類的魅。”童舟擠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所以你隻是他的養女,”狄弦點點頭,“童老頭兒倒是聰明,知道我的精神力足夠幫助你壓製那團畸形的精神力,也知道這樣的精神力隻能壓製而難以根除,所以想出這麽個法子,想讓我照料你一輩子。那筆錢,沒準就是他故意欠下的——這孫子十年前就打定主意要訛我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童舟搖著頭,“我隻知道他一直對我說,一定能有辦法救我。所以他早就開始培訓我的廚藝、女紅等……”

狄弦哼了一聲:“他想得美!他的親女兒我也未必願意管,更何況是養女。廚藝女紅算個屁,老子雇個老媽子也能行,又欠錢又讓我當保姆,這死老頭子做起生意倒真能穩賺不賠!”

童舟沉默了,閉上雙目開始深呼吸。狄弦莫名其妙,發覺對方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接著他敏銳地注意到,童舟眉心處的黑氣有擴大的趨勢。

糟糕!他隻來得及想到這兩個字,身體就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