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麵具與謊言

一、

這個距離南淮城隻有幾十裏地的山穀深處,竟然藏著兩個傀俑。這實在是太出乎人意料了,但仔細想想之前拿起凶殺案的細節,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雲湛細細審視著這兩個傀俑,他發現它們的製造技藝近乎完美,如果單純隻看外表,至少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兩個人造的人偶。臉型、五官、皮膚、毛發、痣和小傷疤……每一處細節都無懈可擊。回想起先前從英途那裏得到的與偃師技術有關的知識,以及他親眼所見的英途製造出的那個粗糙的半成品,他可以肯定,製造出眼前這兩個傀俑的,一定是一位大師級的高明偃師,絕不是天驅辰月當中那些缺乏天賦的偃師所能比肩的。

“可惜你們現在不能動。”雲湛看著男性傀俑的眼睛,“不然我真想和你們聊聊天,甚至於打上一架,看看你們製作得到底有多精細,是不是能和我父親相媲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足幾乎快要凍僵了,進屋之後因為注意力完全被傀俑所吸引,他甚至忘記了生火。他在屋後找到了柴火,也找到了屋內生火用的壁爐,點燃壁爐之後,再到廚房裏看到了還有半缸水的水缸,翻找出了米麵、雞蛋、油鹽醬醋鍋碗瓢盆等物。雲湛煮了一鍋糙米飯,又炒了一盤雞蛋,雖然很簡單,在這樣一個迷失於山中的寒冷冬夜,已經不啻於宛南酒樓的一桌酒席了。

吃飽喝足之後,渾身上下都暖了起來,雲湛舒服得簡直想要像隻貓一樣趴在壁爐邊就睡,但他忽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傀俑是不需要吃東西的,這個屋子裏怎麽會有廚房、怎麽會有米麵雞蛋之類的食物呢?這些食物總不能是拿來喂貓的吧?

想到這裏,他一下子顧不上濃重的睡意,決定先細細查看一下這座小木屋。木屋的結構很簡單,除了他剛才烤火吃飯的堂屋以及一個廚房之外,其餘還有兩個房間,都沒有上鎖,舉著蠟燭走進其中的一個房間,他看到了一張單人木床,床前的一張小桌子和一個衣櫃,桌子上還放著一麵銅鏡和一把梳子。所有家什的做工都有些粗陋,肯定不是出自專業的木匠之手,應當是住在木屋裏的人自己打造的。

看到那麵銅鏡和梳子,雲湛想到了些什麽,他把蠟燭放在桌上,拉開了衣櫃門。衣櫃裏果然放著幾件衣服,雖然並不多,但都是女子的衣物。再仔細清點一下,可以發現上層的衣物大概是給正常身量的成年女性傳的,但再往下衣物卻越來越小,最小的隻適合給兩三歲的女童穿。

這說明了什麽呢?雲湛想,難道是有一個兩三歲左右的女童,在這個木屋裏一直生活了至少十多年,直到長成成年人?身軀能夠長大,這個女童應該是活人,木屋裏的火爐、灶台、柴火、食物調料等等無疑也是為她所準備的了。可是,是誰把她一路養大的呢?是那兩個一動也不動的傀俑嗎?

一個山穀裏的小木屋,一個女童,兩個傀俑,而且是兩個製造工藝非常高明的傀俑,這事兒著實透出一絲神秘。雲湛本來想徹徹底底地把房間裏檢查一下,但夜間隻能靠蠟燭照明,不大方便,他一向想得開,幹脆決定先睡一覺,第二天起床再說——反正兩個傀俑也跑不了。

燃著爐火的木屋很溫暖。雲湛躺在陌生人家裏的陌生**,按道理應該十分警覺,但不知道為什麽,門外板凳上那兩個紋絲不動的傀俑給了他一種很奇怪的安定感,就好像它們能夠替他站崗守門似的。他睡得很沉,幾乎沒有做夢。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雲湛慢悠悠來到堂屋,兩具傀俑還是昨晚的姿勢,並沒有半點改變,可見它們的確是沒法動了。雲湛回憶著英途告訴他的關於傀俑的知識,猜測這兩個傀俑大概是失去了動力,也就是說,嵌在它們身上的星流石碎片失效了,或許是由於時間太長,碎片裏蘊含著的能量消耗殆盡的緣故。

另一方麵,昨天晚上雲湛看到那堆女孩的衣服時,腦子裏就隱隱約約聯想到了一些什麽,但困勁發作沒有仔細去想,現在頭腦清醒了,他也明白了昨晚一直跳動著的那個念頭是什麽——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屍!當時一共發現了四具屍體,其中三具已經確認是辰月教的三位偃師,剩下那個年輕女子卻身份不明,而且隨著屍體很快被搶走,就連追查一下她的身份也不可能了。

現在想起來,那具屍體極有可能就是這個山中閨房的女主人。然而她為什麽會和三位偃師死在一起,卻相當讓人費解。

此外,事後搶屍的又會是誰呢?會不會是這兩具傀俑、假設當時它們的星流石能量還沒有完全耗盡?那樣的話,撞塌牆壁,用蠻力殺人,就正好吻合了。

看來還得細細搜查一下這座木屋……以及木屋之外,因為雲湛一下子想到了,假如如他所猜測的,女屍就是木屋裏唯一的活人而兩具傀俑就是搶屍者,那麽,他們搶回屍體之後,總需要找一個地方安置屍體吧?

雲湛走出木屋,在附近轉悠了一大圈,試圖找到一座墳包或者哪怕僅僅是曾經被挖掘過的土地,但讓他失望的是,並沒有發現類似的痕跡。他又回到小木屋裏,想看看傀俑們會不會把屍體埋在屋子裏或者藏在屋裏的某處,結果仍然是一無所獲。

這不應該。雲湛想,盡管還沒有證據,但這一次我覺得自己的直覺沒錯,木屋裏的女孩應該就是第四個死者,她的屍體應該已經被運回來了,就在這裏,就在木屋附近,就在山穀某處。

他重新離開木屋,加大了搜索範圍,反正大不了在這裏再多耗一天,晚上繼續在木屋裏歇宿。他抱著這種破釜沉舟的氣概,繼續向山穀更深處走去,在經過一條已經基本幹枯的小溪時,忽然在溪畔的泥地上看到一根骨頭。他連忙奔過去,蹲下身查看,判斷出這應該是人類的脛骨。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一根人類的脛骨?雲湛站起身來,左右張望,看到距離小溪不遠的一處山坡上有一個疑似人工壘起來的石台,他有點兒明白了,向著石台走了過去。

越是走近,越能看出這個石台明顯是人工搭起來的,而且形狀略有些奇怪,既不是規則的方形,也不是規則的圓形,倒是顯得有幾分扭曲,但那種扭曲的姿態雲湛看著很眼熟。他心裏一凜,知道自己已經快要接近答案了。

爬上山坡,來到了石台上,沒錯,這個石台果然是壘成了一個古怪的不規則多邊形,那是九州天空中的一個星團的形狀,而這個星團,正是辰月教的標誌。在石台的上方,也正是雲湛所期待看到的:一副散亂的人類骸骨,上麵的肉早已被野獸蟲鳥吃得幹幹淨淨,而這副骸骨並不完整,少了幾根骨頭,其中就包括一根左腿脛骨,應該就是雲湛先前在溪邊看到的那根,可能是被野獸叼到那裏的。

——雲湛所找到的,是一個天葬台,辰月教的天葬台。

雲湛和辰月教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對辰月的一些行事習慣還是有所了解的。辰月教徒一向認為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都歸真神所有,所以對於自己死後的肉身會如何並不是太在意,也從來沒有硬性規定過任何喪葬或者處理屍體的方法,但在教內,確實有一批人,一直延續著天葬的傳統,意思大概是“我們的肉身來自於神的恩賜,死後也將它還給神。”

眼前的天葬台,正是辰月教中這部分人用於處理教徒屍體的方式,其重要的標誌就是形狀,完全按照辰月徽記的星團形狀來搭建。

“這到底表示什麽?你也是個辰月教徒嗎?”雲湛看著眼前這副女子的屍骨,忽然間感覺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他細細驗看了屍骨,並沒有找到任何特異之處,也不想就此破壞一個辰月教徒的安眠,於是並沒有動這具屍骨,沿著原路返回了木屋。在此過程中,一個大致的事件輪廓被勾勒出來了:這個年輕女子大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和兩個傀俑共同在山中小木屋裏生活。出於某些原因,若幹年之後,她和三位辰月教的偃師死在了一起,屍體被運到了南淮城衙門的殮房。兩個傀俑尋找著女子的蹤跡,追到了衙門裏,打死打傷若幹人之後把女子的屍體搶走了,至於三位偃師的屍體是被他們帶走的還是被別人趁亂帶走的現在還不清楚。

所以,搶屍的事情其實和風靖源無關,他先前的猜想是錯誤的。

這之後,兩個傀俑把女子的屍體按照辰月教的習俗放在了天葬台上,自己返回了木屋。在星流石碎片地的能量耗盡之後,他們也再也不能動彈,就這樣默默地坐在木屋裏,等待著那個永遠也不可能回來的逝者。

這麽一想,倒還是個有點悲傷的故事呢,雲湛想著,然而故事裏依然有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這個女孩是誰?兩個傀俑是誰製作的?他們為什麽遠離世人在這個山穀裏居住那麽多年?女孩為什麽會和三位偃師死在一起?下手殺害他們的是風靖源還是其他人、甚至會不會可能是女孩殺死了三位偃師後再自殺偽裝現場?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這一連串的疑團,隨著女孩變成了一具白骨,其中的很多線頭都已經斷掉了。現在擺在雲湛眼前的,就剩下這兩具栩栩如生的傀俑了。這一男一女兩個傀俑,應該是按照夫妻的模式來設計的吧?雲湛猜想著,他們年齡差不多,相貌也都很好,如果是夫妻的話,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不知道當初製作它們的偃師是憑空描摹出的這兩張麵孔呢,還是按照真人的臉和身軀仿製的。當然,現在至少男性傀俑已經不夠完美了,它的小臂上被雲湛這個沒禮貌的不速之客切開了一個大口子……

想到這裏,雲湛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了傀俑手臂上的斷口,他忽然發現,在傷口的上端,袖子遮蔽住的地方,好像隱隱露出一點什麽紋路。他把傀俑的衣袖向上卷了卷,那個紋路清晰地呈現出來,原來是一個紋在手臂上的紋身,大部分在上臂上,小部分在小臂。而這個圖案十分有趣,是一條龍,或者說得確切一些,人們想象中的龍。畢竟到現在為止,還並沒有可以確切采信的和龍有關的記錄,但這並妨礙人們用自己的頭腦去描繪心目中龍族的形象。

此刻出現在雲湛眼前的紋身,就是一條符合大多數人想象的龍:長如蛇的身軀,近似鱷魚般的頭部,像鹿角一樣頭上的龍角,巨大凶惡的爪子,渾身覆蓋著鱗片——反正就是取材於各種不同的現實存在的動物。這個龍紋身的手工非常精湛,整條龍仿佛是活的一樣,似乎隨時可能從傀俑的手臂上飛走,翱翔於雲天。

奇怪,這條龍我絕對沒有見過,但為什麽會感覺很熟悉?雲湛想著。沒有見過,但可能是聽說過,從別人那裏聽說過相關的描述,而且……似乎還是一個和我也稍微有點關係的人。可是到底是誰呢?手臂上的龍紋身,手臂上的龍紋身,木屋裏的傀俑,和傀俑一起生活的女孩,辰月教的天葬……

辰月教!仿佛一道火光在腦海裏點亮,雲湛終於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了和這個龍紋身有關的故事,並且捎帶著,他也似乎有點猜到坐在板凳上的另一位女性傀俑的原型是誰了。

“抱歉,失禮了。”雲湛對著女性傀俑嘟噥著,“反正你是假人,不是真的,我也絕不是要占什麽便宜,但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必須得看一眼……抱歉抱歉……”

他囉囉嗦嗦了一通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法聽到的廢話,最後還是咬了咬牙,掀開了女傀俑的衣領。果然,在傀俑的鎖骨附近有一道斜長的奇怪傷疤,竟然呈現出金子一樣的金色光澤。

“沒錯了。果然是你們倆。”雲湛長出了一口氣,“這太難以置信了,當年死了兩個,現在冒出來兩個一模一樣的傀俑。你們是在玩布袋戲麽?”

二、

今晚的麵攤生意很冷清。也許是因為今夜的北風刮得特別大,天氣特別冷,許多擺攤的人都早早收攤,更別提出來吃宵夜的食客了。但是歪嘴禿頂的老攤主仍然在寒風中守著他的爐子和鍋,似乎隨時準備著會有一個潦倒的窮漢坐到攤子前,要上一碗加了幾片土豆的清水煮麵條,然後玩命往碗裏加不要錢的辣椒油。

到了深夜大約歲時之初的時候,總算等來了今夜的第一個顧客。來人是一個銀色頭發的羽人,像老熟人一樣往攤子前的板凳上一坐:“大家都是天驅,打個折吧。”

老頭抬眼看了看羽人:“總共就兩個銅錙一碗,我怎麽給你打折?打五折麽?你可真是太狠了,雲湛,都不給人留條活路。”

雲湛笑了笑:“任非聞,任先生,光是你身上那根煙杆,就能在南淮城換上半座宅子了。倒是我是真窮,一個銅錙也得好好算計。”

名叫任非聞的攤主也笑了起來:“好吧,說不過你。看在你那麽窮的份上,我免費請你吃一碗。”

結果雲湛免費吃了三大碗,每一碗都放足了辣椒,辣得他嘴唇發紅倒吸涼氣。最後他把碗一放:“飽了飽了!還是咱們天驅有友愛精神,絕不會讓任何一個同僚餓死!”

任非聞不動聲色地聽著雲湛胡言亂語,又給雲湛盛了一碗麵湯,這才說:“我早就和他們說過了,把我放在這兒監視根本就是笑話,雲湛是什麽人,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但他們非要我來,我隻好做個樣子給他們看看。瞧,現在我還虧了三碗麵。”

“老實說,天驅裏的很多人,在我的眼裏還不如一隻香豬聰明,您老算是位數不多的例外。”雲湛雖然在說玩笑話,卻也不乏真誠,“我也猜到你大概是抹不開麵子才勉為其難來這兒轉悠轉悠,所以一直沒有說破,反正南淮城是個好地方,權當是用我做由頭給你找個養老曬太陽的好地方。不過,今天來找你,實在是有事需要你幫忙。”

“這可真是難得了。”任非聞說,“根據我得到的消息,你已經和英途會過麵了。和偃師有關的一切,她知道的遠比我多;和你的親生父母有關的事情,她知道的同樣比我多,那你來找我是想打聽什麽呢?”

“想找你問一件天驅的舊事,大概發生在十七八年前的舊事。”雲湛說,“那件事我過去聽說過,但並沒有太在意,其中的很多細節都不清楚。你是我所能找到的離我最近的天驅了,所以來求求你。”

任非聞有些意外:“哦?天驅的舊事?你居然會關心這種事。是什麽?”

“我想知道當年那個和辰月教長同歸於盡的女宗主的詳細情況,尤其是她是怎麽死的。”雲湛說。

任非聞更加意外:“女宗主?你是指仇芝凝?你想打聽仇芝凝和辰月教印皓的那一戰?”

“沒錯,就是他倆。”雲湛說。

“這可連我都沒想到了,那件事應該和你現在在調查的案子毫無關係才對……不過,反正都被你蹭了三碗麵了,也不差多講一個故事。”

二十多年前,天驅和辰月各自出現了一位傑出的人才。天驅這邊的是女性武士仇芝凝,盡管隻有三十餘歲,卻已經成為了天驅的副宗主之一——在天驅中地位僅次於七位宗主。她不僅僅武藝高強,勝過絕大多數天驅中的男人,而且天生有著非常罕見的體質:對秘術的抵抗能力比一般人強得多。由於擁有這樣的體質,在和辰月教的秘術師作戰時,她受到的傷害會比一般人小,自然也就成為了令辰月十分頭疼的勁敵。

而在辰月教那一邊,也有一位年齡相近的出色人物足以和仇芝凝並駕齊驅,那就是辰月陽支的教長印皓。在辰月教的陰陽寂三支中,陽支的作用是負責各種日常事務,尤其是對外事務,講得通俗一點就是和別人打架。而印皓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陽支的教長,顯然在打架方麵有過人之處。事實上,印皓算得上當時九州能排到前五位的頂級的秘術師,而且一向心狠手辣,下手絕不留情,至少有數十位天驅高手死傷在他的手下。這個生性狂傲的家夥,還在自己的手臂上紋了一條人們想象中的龍,用意自然是誇耀自己的強大,能夠和傳說中的龍族比肩。

而仇芝凝由於天生的對秘術的抵抗能力,成為了除了不輕易出手的幾位大宗主之外、唯一一個能夠和印皓相抗衡的天驅,兩人針尖對麥芒,交手過若幹次,相互之間的勝負都很微弱,誰也奈何不了誰。但是天驅和辰月雙方都知道,誰能夠先拔除掉對方的這根尖刺,誰就能在大勢上占據上風。

為此,至少天驅這邊是製定過一些計劃的,希望能夠排除其它的天驅武士和仇芝凝合作,一起殺死印皓,但這個計劃卻被仇芝凝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我隻會和他單挑。”仇芝凝冷冰冰地說,“你們想要一擁而上,就別叫我,我不奉陪。”

“這不是你和他之間的私人恩怨,不是街頭小流氓的好勇鬥狠。”向她傳達命令的另一位副宗主強忍著怒氣說,“這是天驅和辰月之間的戰爭!”

“對我而言都一樣。”仇芝凝翻了一個非常好看、堪稱嫵媚的白眼,“我就是要和他好勇鬥狠,我就是要和他決出勝負,你們覺得像小流氓就像吧。不行的話可以把我逐出天驅,我沒意見。”

另一位副宗主被噎得也想翻白眼,但最終還是不得不妥協了。畢竟仇芝凝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而且除了在和印皓的對決這件事上倔強了一些之外,其他方麵,她仍然是一個出色的忠誠的天驅。

“就當是陪一個不聽話的小頑童做遊戲了,”那位副宗主後來苦笑著說,“雖然代價略大,但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辰月那邊是否也經曆了這樣一個陪不聽話的頑童做遊戲的拉鋸過程,任非聞不得而知,但能夠肯定的事實是,也從來沒有別的辰月教徒和印皓一起聯手圍攻仇芝凝。雙方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這兩個人可以隨意地殺對方組織裏的任何人,但彼此之間必須是一對一的公平對決。

仇芝凝和印皓就這樣打打殺殺了好幾年,直到距今十七年前的那個悶熱的夏夜。由於這兩個人在各自的組織裏地位特殊,從來不會有人去監控他們的行蹤,所以也就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什麽他們倆會齊齊出現在宛州的心髒——南淮城,有為什麽會不合常規地當著若幹名天驅武士和辰月教徒的麵大打出手,並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同歸於盡。這一幕發生得太快,就連兩邊已經做好了準備火並的看客們,都萬萬沒有想到。

“你說的這些天驅和辰月的看客,是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的?”雲湛問。

“是為了一樁不太值得一提的小事,連我都忘了具體的情由了。”任非聞說,“好像是和一份辰月想要拿到的秘密情報有關。總而言之,天驅跟蹤者著辰月,兩撥人在南淮城裏的一座閑置的空宅裏狹路相逢。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開打,仇芝凝和印皓就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這聽上去就有點意思了。”雲湛若有所思,“就好像是這兩位約好了故意出現在目擊者眼前,故意開打,故意同歸於盡的一樣。後來檢查了屍體嗎?”

“辰月那邊怎麽樣不太清楚,仇芝凝的屍體被帶回來了,我們的專家仔細驗過屍。她中了威力非常強的能讓整個身體劇烈震**的秘術,如果是換了一般人,大概當場就會整個解體,化為無數的碎塊。但她畢竟對秘術有著不同尋常的抵抗能力,並沒有留下什麽太嚴重的外傷,隻是解剖之後可以發現,五髒六腑都被完全震碎了,包括心髒在內,那是真的無可施救。至於辰月那邊,雖然細節我們無法得知,但他們必然也會經過嚴格的驗屍,事後他的屍體被天葬,我們的斥候還曾冒險去親眼目睹過那具屍體。”

“解剖了,檢查了五髒六腑,並且看到內髒都被震成了碎塊……看來這的確是真人了。”雲湛琢磨著,“不過你們能夠確定那具屍體就是仇芝凝的嗎?我聽說過仇芝凝身上有一道很著名的傷疤。”

“沒有錯,我們的驗屍人仔細檢驗了她鎖骨處的那道金色傷疤,確確實實是金屬變身術留下來的後遺症。怎麽了,你懷疑仇芝凝和印皓都是假死、那兩具屍體其實是傀俑嗎?”任非聞有點明白了雲湛如此刨根問底的用意何在。

雲湛點了點頭:“是有這樣的懷疑,但我也相信驗屍人不會搞錯的,傀俑和真人的相似隻在表麵,剖屍之後就並不難分辨。我還有一個問題,能不能告訴我當年那個宅院的地址,就是天驅和辰月追尋情報、撞上了那兩位好勇鬥狠的男女流氓的宅院。”

“看來你的確是從這兩個人身上發現了些什麽。”任非聞目光銳利地看著雲湛,“能不能告訴我?”

“很抱歉,暫時不能,隻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測,根本就還沒有證據。”雲湛說,“而且在調查完成之前,我一般不會把自己的思路告訴別人。”

任非聞仍舊盯著雲湛,看了很久,最後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吧,我明白了。我這就把地址告訴你。”

雲湛記下了地址,向任非聞表示感謝,正準備離開,任非聞叫住了他:“最近的這些年,我不斷地聽到和你有關的各種傳聞,知道你可能是這一代天驅裏最傑出的年輕人物。不過傳聞也有好有壞……”

雲湛一笑:“沒錯,有很多人都覺得我不大像一個天驅,這一點我自己也承認。不過那又如何呢?我和仇芝凝有著同樣的底氣,可以隨時隨地地說出:你們不高興的話,我可以滾。”

“不要誤會,其實我倒是很欣賞你的這種性格。”任非聞說,“循規蹈矩並不是對每一個人都適用,信仰也並不是隨時拿來掛在嘴邊的童謠。我隻是希望你有時候也能理解一下天驅的難處,千百年來,我們經曆過太多的警惕、防備、壓迫和剿殺,要維持一個組織活下去,還要持守著永恒不變的信仰,比起一個光棍遊俠快活地養活自己要難多了。”

“我懂你的意思,任先生,請放心。”雲湛說,“你瞧,我現在不還依然是一個天驅嗎?”

“希望你一直都是。”任非聞說。

作為一個窮光蛋,雲湛並沒有單獨的住所,他的家就在他的遊俠事務所裏,一個小房間,一張床。任非聞的麵攤距離遊俠街很近,他很快回到屋裏,揉著填滿了麵條的肚子大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已經日上三竿,他按照任非聞所給的地址趕往了南淮城東麵。

當年發生事故的那個宅院並不大,是天啟城一位懼內的高官在宛州金屋藏嬌的所在,所以他並不敢太張揚。然而在十七年前,辰月就是得到了密報,那位高官利用這座宅院和寧州的羽人交換情報。如任非聞所言,年深日久,他也記不清楚情報的具體內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份情報對於天驅和辰月雙方都有所影響,所以兩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前一後地都到了宅院裏。

現在雲湛就來到了宅子門口,發現它外觀看起來雖然比較樸實低調,但打掃得很幹淨,一些缺損的地方也都經過明顯的修補,可見現在仍然有人居住。他一時間有點拿不定主意,是又像上次在杜林城那樣編造個理由大模大樣混進去呢,還是悄悄翻牆進去。

正在猶豫,身後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雲湛回頭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正在走向這座宅院的大門的,是一個衣著樸素的白發老人,手裏還拎著一個菜籃子,看樣子是買菜歸來。這個老人,他在幾天之前才剛剛見過,那天傍晚他陪著石秋瞳在南淮城裏閑逛散心,正遇到一個學徒打碎了酒鋪老板的酒壇、被老板痛揍。當時正是這位老人站出來,喝止了老板並且替學徒賠償了損失,處事公平得體,給雲湛和石秋瞳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萬萬沒想到,這位老人就是他想要探訪的宅院的主人。

老人看見雲湛,也是微微一愣,但緊跟著開口說出來的話讓雲湛嚇了一大跳:“你就是那位很有名的遊俠雲湛嗎?是來找我的?”

“對,我就是雲湛,但是您是怎麽認出我的?我們之前完全不認識啊。”雲湛一時間居然有點結巴。

老人微微一笑:“幾天之前,那個酒鋪學徒挨打的時候,我在人群裏看到了你和常淮公主石秋瞳站在一起。我對公主的事跡略有耳聞,如果她不帶其他宮裏的從人,身邊隻跟著一個羽人就到南淮城的貧民區裏轉悠,那麽那個羽人隻可能是雲湛。”

“您可真夠厲害的,就在亂哄哄的人群裏看了一眼就能認出石秋瞳,然後推斷出我是誰,並且記住了我的相貌。我現在開始懷疑你以前當過捕頭之類的了。”雲湛心悅誠服。

“捕頭倒是沒當過,不過在刑部當過幾年官。”老人說,“就算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請進。”

一杯茶的工夫,雲湛已經和這位名叫冼文康的老人熟絡起來。如冼文康所言,他之前一直在天子腳下的天啟成為官,曾經做到過刑部侍郎,幾年前才告老還鄉,回到了南淮城居住,難怪石秋瞳並不認識他。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大概很難相信,一個像你這樣當過刑部侍郎的大官,告老還鄉之後,居然就住在這樣的宅院裏,還會親自上街買菜。”雲湛感慨說,“所以請恕我直言,像你這樣的人,我是真不太相信會在做官的時候專門買一座宅子金屋藏嬌。”

他又補充說:“尤其是在前幾天,親眼目睹了你的處事作風之後,我就更不信了。”

冼文康嚴肅地看著雲湛:“我想,我有些明白你今天的來意是什麽了,你既然專門把金屋藏嬌這件事提出來,一定是為了那個時候和這所房子有關的的舊事吧。而你又是一個天驅武士,那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想要找我查問十七年前的那件事,關於那兩位天驅和辰月在這裏同歸於盡的事。”

“從知道你是這裏的主人之後,我就沒有打算瞞你。”雲湛說,“反正不可能瞞得過,不如實話實說。不錯,我就是為了那件事而來的,現在看見你,我知道它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但還是懇請你告訴我答案。”

冼文康站起身來,在狹窄而陳設簡陋的堂屋裏來回踱了幾步,似乎有些為難。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這些年來,我極少和你們天驅打交道,但我聽說過你。你這個小夥子很有意思,在很多事情上看起來和我格格不入,但細細探究的話,卻又似乎和我是同一種人。”

“老實說,我也有這種感覺。”雲湛說,“我不喜歡拍馬屁,何況在現在這個場合拍馬屁更是很可能會被當做有求於人的阿諛奉承,但我覺得我和你算是一見如故。”

“並不是拍馬屁,我也有這種感覺。”冼文康笑了笑,“何況當事人已經死了,假如十七年後,有人能夠幫我查清他死的原因,還他一個公道,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也希望你說實話,你為什麽對這件事那麽感興趣?”

雲湛想了想:“還是剛才說的那句話,如果我編造謊言的話,一定會被你揭穿的。何況,為了對得起我們倆的一見如故,我也不應該欺瞞於你。”

除了涉及到天驅偃師的一些機密,他從南淮城的拿起剖腹殺人案開始講起,把自己這些日子的經曆大致講了一遍,連養父風靖源的事情也沒有隱瞞。冼文康大概也沒有料想到此事竟然牽涉如此深遠,一時間沉默了許久,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

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說話:“單單是天驅和辰月的糾葛倒也罷了,沒想到其中還牽涉到偃師和傀俑。而且,你很確定你在山穀的木屋裏見到的那兩個傀俑,就是仇芝凝和印皓的形象嗎?”

雲湛搖了搖頭:“我並不敢確定,畢竟紋身也好,傷疤也罷,都隻是我道聽途說而已。我並沒有親眼見過這兩個人。”

“那好,你現在就帶我去!”冼文康果斷地說。

冼文康雖然已經上了年紀,身子骨卻極為硬朗,在狹窄崎嶇的山道上健步如飛,半點也沒有被雲湛落下。

盡管如此,來到小木屋的時候,太陽仍然已經落山了,四野裏一片黑暗。兩人進入木屋後,冼文康快步來到依舊坐在長凳上動也不動的兩具傀俑跟前,低下頭仔細看著那具男性傀俑的麵容,又挽起傀俑的袖子細細驗看了那個龍紋身,最後發出一聲無限滄桑的歎息。

“沒錯了,這個傀俑就是按照印皓的模樣仿製的,從臉型到身型再到那個紋身,完全一致。”冼文康說話的語調很奇怪,“是她做的。隻有她才有這樣的能耐。錯不了的。”

“你所說的‘她’,是不是指的那位當世技藝最高超的偃師:沐懷紛?”雲湛問。

冼文康並沒有回答。雲湛也沒有追問,從桌上拿起他上次用過而還沒有燒完的半截蠟燭,把蠟燭點燃,光亮立即充滿了整個小木屋。

“剛才我們進屋的時候,屋子裏一團漆黑,我都用了好久才能勉強看清一點兒輪廓。”雲湛緩緩地說,“而你,直接走到了印皓模樣的傀俑麵前,在沒有任何燈火的情況下,就把它的臉型和胳膊上的紋身看得清清楚楚。我猜想,你一定有一雙非比尋常的眼睛——和普通人不大一樣的眼睛。”

冼文康又是一聲歎息:“腦子亂了,竟然連偽裝都忘記了。雖然這麽說有點奇怪,但我可能是老了,真的老了。”

“你不應該老。”雲湛緊緊盯著冼文康的眼睛。

“對,我不應該老。所以我才說奇怪。”冼文康說著,伸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抹了一下,手放下來的時候,他的左眼處赫然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窟窿。他緊跟著攤開手,那枚消失的眼珠就攤在手掌心上,沒有一滴血跡。

“你猜對了,聰明的年輕人。”冼文康輕聲說,“我是一個傀俑。由沐懷紛親手製作的傀俑。”

三、

“買菜之類的事情確實是掩人耳目用的,但我的喉管下方有一個特殊的裝置,假如迫不得已一定要吃喝什麽東西,可以吃進去,事後取出來倒掉就行了。”冼文康說,“所以我才能陪你喝茶而不被你看出破綻。”

“沐懷紛真是算無遺策,連假裝吃喝這種事都設計好了。”雲湛讚歎不已,“看來她製造你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要讓你在人類社會裏生活了。不過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傀俑的臉不是不會變化的麽?但你在天啟城當了那麽多年的官,無論怎樣都會有年齡的變遷吧,何況你現在看起來也是個老人。”

“她事先為我準備好了若幹張人皮麵具,並且教會了我更換的方法,每隔一到兩年,我就按照一個真人差不多應該有的年紀換上一張新的,讓自己看上去老一點。”冼文康回答,“不過身體的皮膚會影響到整個軀體的力學構造,即便沐懷紛也沒有辦法更換,因此這幾十年來,我一直未曾婚娶。”

屋裏已經點起了爐火,不過這爐火隻是為雲湛一個人取暖而點燃。坐在雲湛對麵的,是一個傀俑,近乎完美的傀俑。盡管之前雲湛也曾經和風靖源麵對麵交過手,但風靖源並不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傀俑,他仍然保留著活人的頭顱,並且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口齒不清,思維仿佛並不能隨時隨地做到連貫清醒。

而冼文康則不然。如果不把他剖開來仔細看內部構造的話,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活人,一個真實的成年華族人類,從相貌到體態到行為舉止到談吐,甚至於那些極細微的表情和眼神,各方麵都近乎無懈可擊。也隻有這樣巧奪天工的技藝,才能讓他非但在人類社會裏生存了好幾十年,還曾經登堂入室成為天啟城皇帝的股肱之臣。

“如果按照虛假的人類年齡來算的話,我今年應該是六十八歲。”冼文康說,“不過我實際上被製造出來的時間隻有三十五年,當初製作的時候就是以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人為模板的。那時候真的有一個名叫冼文康的青年窮書生,父母雙亡,和其他的親戚也早就斷了往來,就是一個人居住在一座荒山的茅屋裏,自己種地砍柴采藥維持最低的生活,其他時間都用來埋頭讀書,準備去往天啟城參加科舉。”

冼文康微微一笑:“這種事,姬映蓮做得出來,沐懷紛不會的。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隻不過那段時間,作為一個執迷的偃師,她一直想要做個實驗,看看如果製造一個傀俑放入真人的社會裏,讓它完全獨立地、不受偃師支配地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像真正的人那樣去工作,去交際,去勾心鬥角,去和各種各樣繁瑣的事務打交道,最後會是什麽樣的。碰巧那時候,她路過那座山的時候遇到了病重的冼文康,盡管她熟悉人體結構,醫術也算得上高明,但最後還是沒能治好對方。冼文康死了。”

“然後她就索性按照冼文康的樣貌製造了你,直接讓你去冒充冼文康趕考、入仕、官越做越大、告老還鄉……”雲湛恍然大悟,“再然後,你就真的像一個活人那樣度過了半生,直到現在都沒有被其他人察覺。媽的,太了不起了,真是太了不起了,沐懷紛實實在在是個絕頂的天才。”

“其實也並不是像你所說的那麽順當啊。”冼文康的話語裏帶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我畢竟還是有很多地方都得萬分小心,比如吃下去的東西總得躲著人偷偷弄出來,比如總是要避免受傷,比如我原本不需要睡眠、偶爾遇到同科好友聯床夜話之類的事,不得不百無聊賴地在**閉著眼睛假裝睡覺,直到天亮才如釋重負地睜開眼睛。我甚至不能陪著同僚們一起去泡澡,因為我隻會更換臉皮,卻沒法更換身上的皮膚,也沒辦法偽裝出年老後肌肉鬆弛萎縮的效果,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如果顯露出三十歲年輕人的體魄,那也會足夠奇怪。”

“同樣的,因為擔心那些破綻,因為擔心永遠不會變老的身體引發懷疑,我沒有辦法真正地婚娶。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雖然是個傀俑,卻有著和人完全一樣的精神世界,我也會喜歡女人。”

“我相信。”雲湛點點頭,“生而為人,總是免不了異性之間的相互吸引。如果沐懷紛不能讓你做到這一點,她的作品就有缺陷了——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必介懷,我清楚你沒有惡意,而我的確就是沐懷紛的作品,那隻是一個無法抹殺的事實。”冼文康擺擺手,“所以,剛一開始嚐試著融入人類社會的時候還很好,尤其是我考中科舉當了官之後,還會有一種很強烈的自豪感,有些時候真的會覺得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的人了。但是日子長了,當我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小心翼翼地掩蓋各種可能的破綻時,我才會意識到,我終究不是人,就連和朋友們一起到酒樓痛痛快快大醉一場都做不到。尤其是到了我喜歡上一位女子之後,我……”

說到這兒,雲湛猛然反應過來:“哦,對了,你說的是你從來沒有‘真正的婚娶’,也就是說,假的還是有的。”

“是的,我有過一房夫人,前幾年病逝了,但她從未和我同床,甚至按照我的要求從未和我同房而睡。我也並沒有對不起她,因為她當時原本走投無路,假裝嫁給我至少可以衣食無憂。我隻是找個借口和她說……”冼文康說到這裏,啞然失笑:“瞧瞧我,就像個絮絮叨叨追憶舊日榮光的糟老頭子。不提我的這些無聊舊事了,還是趕緊說正題吧。”

“不,半點也不無聊,其實我很想再多聽聽。”雲湛說,“這是一種我過去從來沒有了解過的存在和生活方式。不過你說得對,現在我們確實最好先談談案子,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喝茶,聽你講你的故事。”

“果然和我聽說的一樣,雲湛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蹭吃蹭喝的機會……”老人扭過頭,看著那個和昔日辰月教長印皓一模一樣的傀俑,“不過剛才我也不算完全跑題,印皓和我的結識,還真和我那位假夫人有關。在你之前,印皓是除了我的製作者之外,唯一一個知道我是傀俑的人。我也不必瞞你,二十年前左右,正好刑部在辦一起案子,是針對你們天驅的。我那時候對天驅和辰月都並不了解,在固有印象裏,覺得天驅是一個對國家有害的組織,以我的脾氣,自然是想要從嚴從重,把幾個涉案的天驅都直接斬首。”

“可以理解,在國家機器的眼中,天驅任何時候都值得直接斬首。你是吃國家飯的——雖然你實際上並不吃飯——站在你的角度,並不是什麽錯。”雲湛說。

“對,站在我的角度的確不是錯,站在天驅的角度就不一定了。”冼文康說,“天驅覺得我這樣堅決采取鐵腕手段的人,對他們是一種長遠的威脅,所以想要對我采取某些手段。而我身為一個傀俑,力量相當強大,此前也曾經偶爾在一些場合展示過,他們知道要對我直接下手不容易,所以……”

雲湛感到一陣惡心:“所以想要從你的老婆身上下手,對嗎?這幫王八蛋,居然也敢自稱自己是天驅。”

“我倒沒覺得他們做錯了什麽,政治鬥爭原本如此,換了我大概也會采取同樣的手段。”冼文康說,“我剛才講了,平時為了盡量少讓人接近我的生活,我府上的人並不多,除了我自己之外更加沒有第二個人能和天驅動手。所以當他們的人潛入之後,我隻能自保,卻沒有辦法同時護住我的假妻子。不過我沒有料到,竟然有人會在這時候出現,出手幫助了我。”

“他當然並不是為了我好才幫助我的,身為辰月,接近我、施恩於我,也是有利益考量的。我對此心知肚明,也不多說,隻是答應了要幫他做一件事。”冼文康說,“但他提出的要求卻非常古怪,要以我的名義在宛州買一座宅子供他使用,而且僅僅是借我的名,錢都是他出的。”

“刑部大官養小老婆的院子,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掩飾。”雲湛說,“不過你知道後來他拿這個宅子做什麽了嗎?”

“我和他約定好了不去過問,自己也絕不到那個宅子裏去,承諾之事總是要守信的。”冼文康說,“買了那所宅子之後,我就沒有再過問他的任何事情,他也從來沒有再來打擾過我,至於他如何偽造出我去宛州尋歡的假象,那就是他的事了。”

“你們倆還真是痛快……”雲湛喃喃地說,“所以後來他為什麽會突然和一個女天驅同歸於盡死在那裏,你也並不清楚,對麽?”

“我確實不清楚。”冼文康回答,“那都是事後好多天了,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天啟,我才知道他居然會死。至於那個名叫仇芝凝的女天驅,我在處理天驅的資料時聽說過,也知道她和印皓針鋒相對,卻從來沒有見過。”

“印皓和你提起過她嗎?”雲湛又問。

“從來沒有,事實上我和印皓見麵的次數都寥寥無幾。”冼文康說,“我們無非是交易的關係,也不是什麽朋友,而且性格都很爽利,條件談妥、事情辦妥就行了,多餘的話都沒有幾句的。”

“你們真是兩個怪物。”雲湛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但冼文康緊跟著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心裏突的一跳:“不過,在他們死了之後,房子名義上還是我的,我好歹還得回宛州打理一下。何況那房子是印皓掏的錢,假如能找到他的後人之類的,我還要把房子還回去。所以得到消息之後,我處理完手裏的事務,抽空告假回了趟南淮城,第一次在房子裏走了一圈。我發現了一件怪事。”

“什麽怪事?”雲湛趕忙問。

“在最後那場兩敗俱傷的死鬥之前,印皓應該是整理過所有的房間,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值得一提的痕跡。但是我在廚房後麵找到了一包沒有燒完的衣物,從殘餘的碎片來看,那裏麵有成年女人的衣物,還有小女孩的衣物。”

“小女孩的?”雲湛一驚,“多大的小女孩?是不是兩三歲左右的?”

冼文康的回答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是,應該比三歲的孩子要大一些,可能得有七八歲左右吧。”

雲湛一時間有些納悶。假如冼文康發現的小孩衣物正好是三歲小孩,那就和這個小木屋裏所發現的女孩的衣服正好對上號,也許就能印證他的某些猜測,但如果是七八歲的話,那就不對了。但他相信以冼文康的眼光,不會看錯,那就隻好再換換思路了。至少,被燒毀的衣物中有成年女性的,大概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要看你怎麽定義‘活過來’。”冼文康說,“每一個傀俑,在被嵌入星流石碎片、賦予精神與意識之後,它所擁有的思維和記憶都是獨一無二的。如果是中途更換星流石碎片,那沒有問題,更換過程中的殘餘力量足夠讓我們保存一切,所以隻要及時更換補充,一個傀俑可以幾乎永久地活下去;但如果是完全耗盡之後再換新的,也許可以讓我們重新獲得行動能力,也甚至可以思考,但是……過往的記憶都已經不複存在了。簡單地說,我們將會變成新的傀俑,不再是過去的冼文康、風靖源或是其他人。”

雲湛很失望:“那就沒辦法了。我本來還指望著如果給這兩位更換星流石碎片,也許他們能活過來說明白過去發生的事兒呢。”

冼文康看了雲湛一眼,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又說:“另外,在清理房間的時候,我找到了一條很隱秘的地下通道,一直通到院子外麵。根據我的判斷,那個地道是新挖成的,應該還不足三個月。我不能確定地道一定是印皓挖掘的,但照常理來說,有人在他的家裏挖地,哪怕是技術最好的河絡,他也不應該全然不知情。”

“這就更有趣了。”雲湛說,“明天回南淮之後,能讓我去看看麽?”

“廢話,我倒是想說不讓你去看,能攔得住你麽?”

地道裏遍布蛛網,充滿了渾濁的空氣,看來在這十七年間冼文康也並沒有使用過。雲湛坐在地道的入口處——一個不起眼的雜物間的櫃子下麵——一麵等著渾濁的空氣稍微排出以防止中毒,一麵思索著這些日子回到南淮之後的驚人發現。他感覺,先前的南淮城剖腹凶殺案是一棵樹,從這棵樹上分出了無數的枝杈:他的養父風靖源,至今下落不明的辰月教長雪香竹,偃師,傀俑,天驅和辰月對傀俑的執著,沐懷紛和姬映蓮這兩位風格迥異的最強的偃師,他自己的親生父母雲謹修和夏如蘊……

然而,當發現了那座山穀裏的小木屋之後,他不知道這應當算是又一根枝杈,還是根本就是一棵新的大樹。兩位和偃師原本沒有任何關係的昔日天驅辰月裏的死對頭突然間浮出水麵,又牽連出一段和之前的案件貌似完全沒有關係的往事,而這段往事就目前看來似乎充滿了種種隱秘。

它們之間有聯係嗎?隻是表麵上的巧合,還是在泥土之下盤根錯節,甚至於就是生長於同一根係之上呢?

雲湛仍然隻能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他覺得應該是後者。這一係列的事件之間,都有一個相同的元素,一根同樣顏色的線,那就是偃師。雲謹修是個偃師,夏如蘊是偃師姬映蓮的養女;風靖源被偃師改造成了保留人頭的傀俑;南淮城剖腹凶殺案極有可能和偃師有關,緊隨其後的搶屍案則確定是木屋裏的兩個傀俑幹的;而搶屍的兩個傀俑,竟然被做成了和仇芝凝與印皓一模一樣的外形;甚至於幫助印皓在南淮城準備居所的冼文康,本身也是個傀俑……

等了一會兒,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手裏拿著一把掃帚用來撩開蛛網,鑽進了地道。地道狹長彎曲,雖然結構很結實,卻顯得有些逼仄,可見是挖掘時為了趕時間而省了工夫,隻求能不塌就好,不去顧及舒適了。

這是不是說明了挖掘者是在某種突發狀態下臨時做出的開掘地道的決定?

如果地道就是印皓自己挖的,以他的實力,為什麽會這麽做?是為了避開比他更強大的敵人、還是有其他無法言說的苦衷?

他沿著地道一路走到頭,發現地道在底下整個跨越了一條街,出口指向了鄰近街道的一個孝義牌坊的石獅子下。這個牌坊雲湛知道,是前代的某位衍國國主為了表彰某位舍生在火災中拯救父母的大孝子而特批修建的,已經有近百年的曆史了,算得上是古物,所以平時從來無人敢在牌坊下麵動土。印皓把出口直接挖到這裏,一方麵固然是考慮到一般人不容易發現,另一方麵似乎倒也符合此人目空一切的個性。

雲湛悄悄地從石獅子屁股下麵鑽出去,倒是沒有被人看到。他重新蓋好了地道出口,就坐在牌坊下麵發呆。假如這個地道真的是印皓打造出來悄悄逃跑用的,他到底是為了躲誰,以及為什麽最終沒能逃掉,反而和仇芝凝貨真價實地同歸於盡了。而這兩個活人死了,倒是在幾十裏地之外的山穀裏冒出兩個仿製的傀俑,真是有些讓人費琢磨。

另一方麵,那個年輕女孩的存在可能是一個非常關鍵的突破點,能夠讓雲湛產生很多豐富的聯想,然而山穀木屋裏的衣物最小是適合兩三歲女孩穿的,冼文康發現的卻是適合七八歲女孩穿的,假如二者能倒過來都好,然而探案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假如。總而言之,還是對不上號。

還是得從十七年前的事情入手。雲湛想,印皓不會無緣無故地計劃逃跑,尤其這樣的逃跑可能會違逆他桀驁的本性,十七年前一定有什麽極為重大的事件發生,而且多半和辰月教本身有關。但是這樣的事件多半屬於辰月的機密,友善的好朋友木葉蘿漪已經警告過自己,再多管閑事她就要不顧友情取了他的區區狗命,去找她打聽一定是行不通的。雪香竹也有可能知道,但此刻連她在哪兒也不清楚。

想來想去,還是隻能繞個彎子,去找任非聞打聽一下了,這位天驅中的老前輩或許會知道一些辰月的事。最近一兩年來,雲湛和組織裏的人關係有些緊張,甚至有過直接的交手,任非聞算是難得的對他還算友好的天驅成員了。

這次他也並不想再等到半夜了,從發現任非聞在悄悄監視他開始,他就已經反過來偷偷摸清楚了任非聞的住處,隻是後來發現任非聞對此事完全不上心,根本就是隨便走個過程,他也就從來沒有去找過任非聞的麻煩。而且任非聞打打殺殺了一輩子,對自己老了之後的這種新鮮生活似乎還有點上癮,即便雲湛根本不在南淮城,他也喜歡在深夜裏風雨無阻地擺開他的麵攤子,聽著各種有趣的街頭巷議,自得其樂。

“老任,我又來找你蹭吃蹭……”一句話還沒說完,雲湛忽然住了口,右手從門板上收回來,握住了弓。他注意到任非聞的門並沒有關嚴,從門裏透出一股很明顯的血腥味。

他在弓弦上搭好了一支箭,側耳傾聽,發現這個小小的屋子裏既沒有呼吸聲也沒有心跳聲,這才推門進去。果然,他看見了任非聞的屍體坐在一把椅子上,咽喉處赫然插著一支利箭,尚未凝固的血液正沿著箭身滴落下來。

見鬼!雲湛掩上門,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已經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第二個死在他眼前的天驅了,上一個是獨自一人躲到瀚州的英途。無論英途還是任非聞,都給予了他很大的幫助,但他卻沒有能夠挽救這兩個人的性命,甚至連凶犯是什麽樣都沒看見。這樣的挫敗感讓他很是沮喪。

不過現在得先控製自己的情緒,少點兒無謂的憤怒,雲湛強迫自己先冷靜一下。他注意到任非聞咽喉處的血液還在往下流淌,說明任非聞剛死沒多久,如果現在趕緊尋找屋裏的痕跡然後追出去,也許能有一線機會找到凶犯。想到這裏,他正準備蹲下身查看足跡,身後的門突然被一腳踢開,一陣勁風向他的後背襲來,應該是刀劍一類的武器。與此同時,二樓的窗戶被撞開,一個黑影從窗口鑽了進來,朝著他當胸一掌,掌風猛烈,看來力道不小。

雲湛正一肚子氣無處發泄,手裏的弓向後一撩,與背後那個對手兵刃相交,隨即左手一領,已經擰住了敵人的左臂。他所長年練習的羽族關節技法爐火純青,左手勁力發出,哢擦一聲,敵人的左臂瞬間被他扭斷。

緊跟著他放開手,身軀迅捷無比地向旁邊一閃,破窗而入的敵人如果不收掌的話,就會一掌打到自己人身上。敵人沒有辦法,隻能硬生生收回力道,雲湛借著他強行受力、失去對身體控製的當口,整個人騰空而起,右腳一記重重的側踢,正踢在敵人的腰間,把敵人踢飛出去撞在了牆上,然後癱軟在地,失去行動能力。

而身後的那個敵人隻是斷了一條手臂,餘勇猶在,向著雲湛合身撲上,手中的長劍向前直刺,竟然是擺出了想要同歸於盡的姿態。雲湛左手食指中指齊出,從側麵夾住了劍身,右手的弓橫抽,打在了敵人的頸部。這一下正中要害,將對方打得昏迷在地上。

雲湛這才有餘暇看清楚兩個敵人的麵孔。被弓打暈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而破窗而入的那個敵人雖然被打倒在地失去了行動能力,意識倒還清醒,雲湛一看清他的臉就驚呼一聲:“邵明?怎麽是你?”

“雲湛,你這個無恥的叛徒!”邵明怒喝道,“你盡管殺了我們,但天驅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邵明,你到底在說些什麽胡話?明明是你們倆先偷襲我,就算是我出手重了一點,可以給你賠個不是,也不至於出口就誣賴我是叛徒吧?”雲湛一肚子沒好氣。

邵明冷笑一聲:“誣賴?任非聞的屍體就擺在這裏,你連行凶的弓箭都還沒有來得及抽出來,居然還有臉說我誣賴?”

雲湛心中悚然:“你是想說,任非聞是我殺的?別胡扯了,我和你們倆是前後腳剛剛到這裏,我都還沒來得及去檢查屍體!”

“雲湛,你的這些鬼話還是拿去騙三歲小孩吧,”邵明繼續冷笑著,“你以為我們倆為什麽會來這裏?就是因為有人看見你一個對時之前在任非聞的家附近徘徊,身上帶著弓箭,看樣子意圖不軌,這才通報我們。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再說了,你以為我沒有做過功課嗎?看看現在插在任非聞喉嚨上的那支箭,是不是你的?”

雲湛反而收起怒火,冷靜了下來。從邵明說的這幾句話,他能夠迅速地判斷出,自己落入了一個陷阱,栽贓陷害他殺害任非聞的陷阱。一個對時之前,自己可能還在那座孝義牌坊的石獅子下麵坐著發呆,絕對不可能分身出現在任非聞的家門口,但他也相信邵明不是在這種事情上說謊的人,那麽就隻有一個可能,有人猜測到了他事後要去找任非聞,於是假扮成他的模樣在附近晃悠,故意讓人看見。要假扮雲湛的樣子並不難,即便是人類要扮成他這樣的羽人,隻需要穿一身寬大一些的長袍,踩上高蹺之類的東西把身高墊高一些,再帶上銀色的假發,從背後看來就馬虎像那麽回事了。

而更讓他在意的是那支箭。他走上前去,低聲對著任非聞的屍體說了一聲抱歉,動手把那支箭拔了出來。沒錯,隻需要一眼他就能判斷出,這就是他的特製的弓箭。雲湛所用的弓箭都是師父雲滅當年特意找熟識的羽族大師給他特製的,這種箭箭身比普通的弓箭更輕,但卻更堅韌不易折斷,出射後的飛行速度也更快,特製的箭頭更是保證了巨大的穿透力量。隻是雲湛一向是個窮鬼,也知道這種特製的箭再要定做一來費時間二來費錢,所以箭袋裏通常放著兩種不同的箭,一種是這樣特製的,一種是街邊鋪子裏買的普通的。反正以他在雲滅殘酷的折磨之下訓練出來的高超弓術,絕大多數情況下使用普通弓箭就足夠了。

現在沒時間細想了。邵明還在怒氣衝衝地瞪著他,眼睛裏就像要噴出火來:“雲湛,你一向都對天驅不夠忠誠,組織裏的高層覺得你辦事能力還不錯,一直都在容忍你包庇你,但是今天你竟然連自己人都殺害,那就誰也護不住你了。你將會成為天驅公敵,無論走到哪裏……”

雲湛沒有讓邵明說完。他徑直走上前去,一掌拍在邵明的腦門上,後者兩眼翻白,和他的女同伴一起昏死過去。雲湛歎了口氣,默默地離開,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要被南淮城冬日的空氣凍結成冰坨子了。

四、

下工的時間又到了。這是人們每天重複而循環的最大盼望。

霍堅照例是整個邪物署裏第一個踩著鍾點離開的。而佟童,照例是最後一個。最近一段時間,因為之前的剖腹殺人案始終沒有新的進展,也沒有找到任何可用的新證據,倒是南淮城又出了幾件別的案子,剖腹案就被暫時擱置了。佟童埋頭於新案件裏麵,每天都是天黑透了才會回家。

今晚的北風刮得格外猛烈。當同僚們都走光了之後,佟童一個人待在邪物署裏,即便生著火爐,還是漸漸覺得寒氣入體。在啃光了用來代替晚餐的饅頭之後,佟童舒展著四肢從椅子上站起來,收拾好卷宗,打算離開。但剛剛站起來,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一些細微的響動,不由警覺地握住了刀:“什麽人?”

門外傳來一個壓低的熟悉的聲響:“別嚷嚷,是我!雲湛!”

真的是雲湛的聲音。佟童連忙放下刀,打開門讓雲湛進來。隻見這個一向落拓的知名遊俠此刻看起來更加灰頭土臉,一張臉凍得像白蘿卜,身上還背著出行的包裹,看架勢似乎是要遠行。

佟童小心地閂好房門,給雲湛倒上熱茶:“雲大哥,你背著包袱,這是……又要出門查案?”

雲湛不顧燙嘴,把這杯茶一口氣全喝下肚,臉上才有了幾分紅潤之色:“是啊,又要出門,也可以算是查案,不過更重要的是……先躲躲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