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真與假

一、

英途死了。

雲湛重重一拳打在地上,隻覺得心裏一陣無法抒發的憤懣,這不僅僅是因為連日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始終找不到明確的方向所帶來的鬱悶。其實他和英途無非是剛剛結識,也談不上任何友情,這位老婦人和他之間僅有的聯係,大概隻是年輕時曾經和他的父親之間有那麽一些並沒有明確說出來的情感糾葛。但是他還是難以抑製自己對英途的同情:一個選錯了努力的方向,導致一生虛擲時光的可憐人,到死時也是孤身一人。他甚至都不能確定,英途將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用在了對傀俑的徒勞追逐上,究竟是出於對天驅的信仰呢,還是僅僅是不願意放棄、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定了定神,檢查了一下小飯館裏的狀況,除了英途的屍體之外,廚房裏還有兩個蠻族人橫屍於地,從衣著來看應該是飯館的經營者。除此之外,並沒有襲擊者留下的屍體或者其他痕跡,倒是有另外一樣東西很醒目:一個隻有一半身子的傀俑。

這無疑就是曾經在棘馬部引發災難的那個曾經半夜莫名模仿狼嚎的半成品傀俑、英途嘴裏所說的耗費半生做出來的廢物。雲湛扶起這個傀俑,發現它的軀殼上傷痕累累,至少遭受了包括華族長刀、蠻族彎刀、長槍、單鞭等若幹種兵器的打擊,很多地方都碎裂了,露出包裹在內的金屬部件。他忽然間明白了:這個半身傀俑,並不真的像英途說的那樣百無一用。在主人遭受到襲擊的時候,它仍然能幫助主人對抗敵人,而且從它的頭頂沾著的斑斑血跡來看,這個無手無足的半成品用它唯一的武器——頭顱——仍然對敵人造成了殺傷。

“你並沒有失敗。”雲湛輕聲說,“你終究還是做出了一個可以戰鬥的傀俑。你是一個真正的偃師。”

在這裏也沒有別的可做的了,他正打算離開,眼睛的餘光注意到英途的右拳緊緊握著,看姿勢有些不自然。他一下子意識到了些什麽,重新回到英途身邊,伸手想要掰開這隻拳頭,卻發現指節已經僵硬,沒有辦法掰開。

“抱歉,我也是為了替你找到殺害你的凶手,抱歉了。”雲湛咕噥了一句,咬咬牙,手上用力,硬生生掰斷了好幾根英途的手指,這才讓手掌攤開,露出其中的物件。

那是一根金屬鑄造成的羽毛,用塗料塗成了鮮紅色。雲湛把這根金屬羽毛夾在指縫間,大感意外。

“血羽會?”雲湛自言自語著,“怎麽會是血羽會?明明是天驅辰月和偃師之間的事情,血羽會跑出來插一杠子做什麽?”

血羽會是一個崛起極快的組織。最初的時候,血羽會隻是被貴族壓迫的羽族賤民們團結起來保護自身的小小的互助會,“血羽”其實就是在以賤民自況,以此和貴族們血統越純正高貴、凝結出來就越潔白明亮的白色光翼相對立。後來在吸收了一位人類軍師的加入後,血羽會開始改變了初衷,成為了一個雲湛口中真正意義上的“黑幫”。它不再隻是以羽人為主體,而是來者不拒什麽種族的成員都收——能打就行。人類、羽人、河絡、誇父、魅——甚至於大洋中的鮫人都有血羽會的分支。相比起天驅和辰月,血羽會顯得更加急功近利不講規則,成員也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但也因此帶來了勢力的極速擴張單論人數而言,恐怕已經超越了上述兩個古老的以信仰為根基的組織。

雲湛一時間大感頭疼。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寧可和辰月天羅打交道,盡管這兩個組織裏最頂尖的高手可能比血羽會的高手更難對付,但他們行事總會在自己的信仰的約束之下,可以預判,可以理解。但血羽會這樣的真正黑幫,發起瘋來會像狂犬,摸不清他們的行事規律。何況他和辰月教主木葉蘿漪好歹是亦敵亦友,和天羅內部的重要宗主安學武也有不錯的交情,遇事會有商量的餘地,而血羽會與他之間素無瓜葛,攀交情都攀不上。

但無論怎樣,總算有了下口的方向,至少可以有的放矢了。雲湛迅速理清了思路:偷襲英途的人已經走了,和雪香竹交手的秘術師也走了,但偷襲自己的人在死了兩個之後,還有一位昏死在窗台上。自己離開客棧時,官家的人已經來了,客棧裏的其他人也都聞聲而至,他應該一時半會兒跑不了。以雲湛對血羽會的了解,這個組織在別的地方可能顯得不太講究,但對內部成員一向很講義氣,應該會有人去嚐試救援他,跟蹤這些人,就有機會摸到血羽會的巢穴。

兩天之後。

那個被雲湛打暈的血羽會武士果然沒能逃脫,被北都城的城衛隊帶走收監,準備審訊。但血羽會也如雲湛所料的那樣手眼通天,甚至都用不上劫獄之類粗暴而沒有技術含量的方法,直接通過賄賂上級官員把他弄了出來。

雲湛悄悄地跟蹤著這個人,找到血羽會在北都城的分舵,講義氣的舵主賞罰分明,先是為了他僥幸大難不死而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接風宴,繼而因為他沒能完成刺殺雲湛的重任而罰他關了三天的禁閉。雲湛運用縮骨術屈身於屋簷之下,偷聽到了血羽會的幫眾們觥籌交錯間的對話,但結果卻讓他很失望。

“舵主,現在任務已經完結了,我總算可以問問了吧:這次要我們去刺殺的羽人是幹什麽的?那個家夥好厲害,我們動用了從天羅那裏買來的暗器,竟然都傷不到他分毫,反而賠上了兩條兄弟的性命。要不是我命大,你也不必花錢把我從監牢裏弄出來了。”從雲湛手下死裏逃生的幫眾問。

舵主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他媽的還覺得氣悶呢,一下子丟了兩員好手,讓咱們折損了不少實力,而且還壓根不知道殺這個人是圖什麽。”

他把手裏啃了一半的羊腿往桌上一扔,稍稍壓低了聲音:“告訴你吧,別說殺那個狗日的羽人的目的了,老子就連是誰下的命令都不知道,隻是收到了血殺令。”

幫眾一呆:“血殺令?”

“沒錯,就是血殺令,我檢驗了好幾遍,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這玩意兒也沒誰吃了豹子膽敢去偽造。你也知道的,接到血殺令就如同幫主親自下令,無論怎樣也得……”

後麵的話雲湛就沒有聽下去了,也沒有必要再聽。他對血羽會略有了解,聽說過這個血殺令,那時隻有會內極高層才有權發出的一種追殺令,接到血殺令的分堂分舵或者會中成員必須無條件接受命令,就如同幫主親口發令一樣。血殺令的製作工藝非常特殊,融合進了星辰秘術,在血羽會成員那裏會有一套複雜的驗證過程,以確保不會有人假傳聖旨。既然這個舵主是接到了血殺令才開始行動的,那麽,他的確不必,也不能打聽究竟是誰下的令。

又一條線索中斷了。但也不完全算是沒有收獲。能夠發布血殺令的人,在血羽會裏也是十個指頭就能數出來的,這至少說明了這次由風靖源所引發的偃師事件已經引起了血羽會高層的重視。而血羽會是一個無利不起早的組織,能讓血羽會插手的事件,其中一定有足夠吸引人的利益。

利益,利益。雲湛躺在擁擠嘈雜的小旅店大通鋪上,反複思考著這個問題:風靖源的身上究竟有什麽利益值得讓血羽會去出手?難道他們也和天驅辰月那樣未雨綢繆,想要培養自己的偃師?

應該沒有那麽簡單,雲湛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血羽會的高層,一定有點兒問題。不過這個結論屬於那種看起來很正確,事實上派不上用場的正確的廢話,因為血羽會本身就從來不和天驅相互通氣——事實上二者多半是互相嫌棄的,他到現在對血羽會的高層人物幾乎一無所知,想要從中間篩出一個可能利益相關的人來,談何容易。

想來想去,他決定先回寧州與石秋瞳會合,然後跟隨著這位出訪的公主一起回到南淮。雖然血羽會的總部到底在哪裏他並不知曉,但以這個組織的龐大規模和每年攫取的驚人財富來看,總部一定得設立在一個商業足夠發達的富庶地區,尤其有可能在宛州。而他在宛州有諸多關係可用,要查找到血羽會的更多信息會容易一點,不像在北都城舉目無親,為了逃避城衛隊的追捕,隻能先用藥物染了頭發,然後躲到這充滿汗臭味兒、煙味兒、劣質燒酒味兒的大通鋪旅店裏。

隔壁鋪位的兩個人開始爭吵,原因是其中一人帶在身邊的孩子尿炕了,弄髒了旁邊那人的被子。這兩人偏巧都是來自宛州的華族人,嘴巴厲害得很,卻都不敢輕易動拳頭,於是為了這泡尿足足爭吵了小半個對時,各出機杼舌燦蓮花,雲湛扯了棉花塞住耳朵都堵不住。他很想揭竿而起一拳一個把這兩位打暈過去,又或者離開這裏到街上去逛逛透氣,但此時自己的身份是個逃犯,無論如何也得低調行事,隻能強忍了。

正在一肚子火無處發泄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忽然感到了一種秘術的入侵。這種入侵非常柔和,緩緩地和他的精神力對接,卻並沒有絲毫強硬,反而像是有人在柔和地敲門,請求他放自己進入。而且,這股入侵的精神力於他而言十分熟悉,似乎過去曾經打過很多次交道,他一下子明白了這是誰,也相信對方絕對不會趁這種時機對他有所傷害。於是他放鬆頭腦,讓自己的精神力順應著對方的呼喚,漸漸達到某種琴瑟和鳴般的和諧境界。

然後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毫無光亮的純粹的黑暗,身體陡然間失去重量,像是墜入了一道無底深淵,飛速下墜一段時間後,下墜之勢又開始減緩,仿佛有一條無形的河流在托住他。過了半晌,下墜完全停止,腳底踩到了堅實的地麵,眼睛裏也漸漸能看到柔和的光亮。

適應了這片光亮之後,雲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藍色海洋之上,藍天白雲相映,水天一色,海浪高低起伏如蔚藍山巒,海麵下還能看到魚群的身影,端的是一幅美景,除了唯一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整片海洋是完全靜止的,就好像被瞬間封凍起來了一樣,海浪紋絲不動,魚群固定有如雕塑。

緊跟著,這片凍土一般的海麵開始微微顫抖,從遙遠的海平線方向出現了一個高速移動的黑點,繼而轉化為越來越清晰的巨大的黑影,向著雲湛的方向衝了過來。逐漸進入視線後,雲湛能看清楚,來的是一頭雷犀,這是一種形狀近似犀牛的怪獸,但比犀牛龐大得多,有著堅硬的外皮和尤其堅固的頭骨,以及不屈不撓的凶猛鬥誌,在戰爭年代經常被馴化來作為攻城武器,以它鐵錘一般的頭顱去撞擊城門,要麽城破,要麽自己被殺死倒地,否則絕不會退縮半步。

隻不過,尋常的雷犀大概也就兩丈多高,這一頭雷犀卻足足有五六丈高,衝向雲湛的時候就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距離再近一點,可以發現這頭雷犀的四蹄並不是普通的鈍形腳趾,而是各自向外伸出兩根尖銳的長尖凸起,有若剪刀。除此之外,當這頭狂奔的雷犀張嘴喘氣的時候,嘴巴裏露出的牙齒赫然也是尖利的食肉動物的利齒。

“太調皮了。”雲湛搖搖頭,“就算是想要拿我尋尋開心,也不必這樣把雷犀和馳狼雜交在一起吧。”

這頭變異的雷犀距離他越來越近了,一雙血紅的巨眼瞪視著他,嘴裏呼出清晰可見的白汽,低下頭向著雲湛一頭拱了過來。雲湛卻仍然站在這凝固的海麵上一動也不動,等到雷犀頭部的凸起眼看就要撞到他的時候,身子猛地躍起,雙手已經各自握住一支長箭,用力下戳,準確地插入了雷犀的雙目。雷犀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吼叫,四肢一軟,跪倒在海麵上,絕望地哀鳴著。

雲湛借著箭支戳入雷犀雙目的反彈之力,身體向後一個空翻,穩穩當當落在地上。然後他抬起頭,向著隻有太陽和雲彩的天空大喊起來:“好了!別玩啦!快點出來吧!”

喊聲在空曠的天海之間遠遠地傳播出去。過了一小會兒,從遠方的天際飛來一個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遠遠望去就像是把一座城市升騰到了天空中,當它掠過太陽的時候,連太陽的光芒都被短暫地掩蓋住了。那是一隻金色的大風,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巨鳥,九州體型最龐大的生物,據說一隻成年大風的體長可以超過一千尺,當它展翅翱翔的時候,翼展可以超過五千尺。它的體重能達到四千萬斤,降落下來足以壓垮一座山;如果一隻大風以較低的飛行高度掠過一座城市,單是雙翼扇動帶起的氣流就不啻於一場恐怖的龍卷風暴,足以摧毀城內的一切。

當然,上述的一切隻存在於傳說中,幾代人當中也未必能出一個可以親眼目擊到大風的,但此時此刻,這隻大風卻出現在了雲湛的視線裏,而雲湛對此並不驚訝。

大風飛到了雲湛的頭頂,把雲湛及周圍方圓數裏的海麵都籠罩在它的巨大陰影之中。然後,從大風的頭部緩緩飄落下來一個小小的白點,如羽毛般慢慢地飄落到雲湛麵前站定。這是一個河絡,女性河絡,有著一張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可愛麵容,白淨的小臉上帶著甜美的微笑,任何一個第一次見她的人都很難不會心生好感。然而雲湛卻知道,眼前的這個河絡姑娘,縱然不是全九州最可怕的人,至少排個前三前五是絲毫不必要謙虛的。眼下他所身處的,也正是這個河絡運用自己的精神力幻化而出的純粹的精神世界,之前,當感受到對方的召喚後,他立即同意了,引導著自己的精神進入這片幻境。事實上,貿然進入一個秘術師所搭建的精神幻境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建造者擁有著支配幻境的絕對權力,幾乎就是這片虛幻天地中的天神,如果要在幻境中攻擊或殺死進入者,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那樣的話,在幻境中被殺死的人就會在現實中發瘋。

但是雲湛相信她不會這麽做。兩人固然經曆過不隻一場生死對決,卻也同樣經曆過共同出生入死的全力合作;這個河絡是他的敵人,也是偶爾能和他傾談心事的朋友。她會在很多場景下用盡全力試圖殺死自己,卻不會利用這個幻境,雲湛堅信這一點。

這就是當今辰月教的教主,令人聞風喪膽的微笑的女魔頭,木葉蘿漪。

木葉蘿漪還是老樣子,至少在雲湛麵前沒有半點辰月教主的威嚴和架子,一落到地上就一屁股往硬邦邦的海麵上一坐,然後從腰間取下她從不離身的銀質小茶壺,咕嘟咕嘟喝起來。喝了幾大口之後,她似乎滿意了,擦了擦嘴,抬起頭來看著雲湛。

“好久不見啦,雲湛。挺想你的。”蘿漪說。

“我不敢想你。”雲湛說,“凡是您出現的地方,一定沒好事。不過……見到你還是很高興。”

“這還差不多。算你有點良心。”蘿漪說。

“這海麵是怎麽回事?”雲湛指了指周圍,“簡直就像戲台上的布景。你們家的海是用來跑雷犀的麽?”

“我本來是想把你扔到真正的海水裏讓你陪豪魚玩一玩的。但後來轉念一想,你我好久不見了,一見麵就把你弄成落湯雞,也未免不夠友好,所以臨時凍住了海麵,換了頭雷犀。”蘿漪回答。豪魚是九州另一種傳說中的巨型生物,是海洋裏最大的魚類,不過比之大風還是稍遜一籌,會被大風當成最佳的獵物。

“你還是那麽頑皮。”雲湛歎了口氣。

“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偶爾頑皮一下。”蘿漪看著雲湛,“在別人麵前,我是辰月教主,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是撬動九州的陰謀家,總是繃得很緊,很累。”

蘿漪的話語很真誠,雲湛反而有些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把我拉到幻境裏來,不會就是為了頑皮那麽一下,還是有正事的吧?是不是和最近發生的傀俑事件有關?”

蘿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在開口的時候,語氣變得嚴肅:“是的。我這次來找你,是想讓你放棄追查,把整個事件留給我們辰月來處理。”

雲湛沒有感到意外:“我猜也是。但是抱歉,不大可能。你消息那麽靈通,應該早就知道了,現在那個人頭傀俑身體的怪物,頂著的腦袋是我的養父風靖源。他用盡一切把我養大,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換了別人拒絕我的要求,他現在已經是屍體了。”木葉蘿漪說,“但是,因為是你,雲湛,我願意和你多說幾句。這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這其中包含著一個辰月教的絕大秘密,即便以你和我的交情,我也絕不能告訴你。我們倆雖然是朋友,但是首先,我還是一個辰月,更加是辰月的教主,我別無選擇。”

“我了解,我也別無選擇。”雲湛說,“我是一個天驅,一個多管閑事的遊俠,但是首先,我是風靖源的兒子,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改變。”

木葉蘿漪望著雲湛,眼神裏充滿了失望:“這麽說,沒得商量了,你一定要插手到底,對麽?”

“一定要。”雲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那你就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蘿漪突然目露凶光。這一瞬間,那個甜美可愛的河絡姑娘消失了,坐在雲湛麵前的是睥睨天下的辰月教主,是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改變九州命運的無冕的帝王。

隨著這句話,除了兩人所在的這一小塊海麵仍然保留著封凍的固態,整片大洋都活動了起來。原本碧藍如洗的天空驟然間陰雲密布,雲層中雷光閃動,傳來陣陣響徹天際的轟鳴聲。海水似乎被墨水染過,翻滾怒號,高高掀起的巨浪有若一道道黑色的牆。

而在遠方的海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海水像是被無數的炸藥炸開了一樣,一個山巒一樣的物體從海麵下鑽出來,從它身上流淌下來的水流就像瀑布一樣。這是一條豪魚,海洋中的霸主,在它的體型麵前,雲湛渺小得像是一隻可憐的鯨虱。

“你是想被大風吞掉,還是想被豪魚吞掉?還是先被豪魚吞掉再進入大風的肚子?”蘿漪冷冷地問,“或者還想要點別的?我可都以滿足你。然後從這裏出去之後,你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我也就少了很多很多麻煩了。”

雲湛輕笑一聲:“這隻豪魚長得真夠蠢的,難怪不得隻能做大風的食物……你不會殺我的,蘿漪,至少不會在這裏殺我。雖然你心裏從來不會斷絕了殺死我的念頭,但你是木葉蘿漪,不會在你邀請我進入的幻境裏殺人。”

“你怎麽又擺出這麽一副從小和我上一個學堂的很熟的口氣?”蘿漪斜眼瞥他,“你就不怕自個兒判斷失誤?”

“怕,我經常判斷失誤。”雲湛回答,“但是我還是樂意賭一把。畢竟我們是朋友,一般而言我比較了解自己的朋友。”

蘿漪狠狠地盯住雲湛,但過了一會兒,眼神重新變得柔和:“我有時候真的拿你這小子沒辦法。好吧,你猜對了,今天我不會殺你。但是下次見麵,我或許就不會把你拉到幻境裏來談心了,如果你仍然不肯罷手,我們之間隻有不死不休。”

“這我同樣相信,因為你是辰月教主。”雲湛聳聳肩,“不過,既然下次見麵你都要殺我了,能不能最後滿足我兩個死前的遺願?”

“第一個遺願一定是借錢,盡管你所謂的借錢從來沒還過……”蘿漪的臉上恢複了那副親切可愛的笑容,似乎剛才的死亡威脅壓根兒就沒發生過,“可以給你一點兒路費,讓你不至於餓死街頭回不了宛州,但多的一個銅錙也別想。我得對得起那位美麗的公主,管住一個男人可不容易。”

“你們女人一個個都那麽邪惡。”雲湛滿臉苦相,“既然說到了石秋瞳,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現在在哪兒,以你們辰月的消息網,你一定知道。”

“我確實知道。”蘿漪說,“大概四天之後,她就會抵達北都城。所以離開幻境後,我會給你留下足夠你在大車店裏住四天大通鋪以及天天啃麵餅的錢,保證你能活著和她一起回到南淮城。”

“太沒人性了……”雲湛雙手抱頭,仰麵躺在身下依然堅硬如土地的海麵上,“那位前代的聖人是怎麽說的來著?女人和小人,都不是什麽好人……”

蘿漪沒有接雲湛的笑話,目光裏有些憂傷:“然後,等你回到南淮以後,下一次見麵,也許我們中就隻有一個能活著了。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但我別無選擇。”

雲湛不吭聲,目光仿佛完全被那隻依然遮蔽著太陽的金色大風所吸引。遠處的豪魚仍舊在風暴與海嘯中不安分地遊動著,每一次最輕微的動彈,都像是海水被整個撕裂了。

二、

再有一天半的路程,車隊就能進入南淮城。衍國常淮公主石秋瞳的這次漫長的出訪,也總算即將結束。

衍國國力強盛,石秋瞳在民間威望也高,所以到了這裏之後,石秋瞳索性完全甩開一切隨侍人員,暢快地縱馬奔跑在一片枯黃的楚唐平原上,身邊僅有一個跟班,自然就是不良遊俠雲湛先生了。

“停下喝口水吧。還有你至於做出這副屁股馬上要散架的模樣麽?”石秋瞳勒住馬,“真是沒用,虧你還是個男人。”

雲湛如釋重負地也停了下來,翻身下馬,把水囊遞給石秋瞳:“我們羽人骨頭中空,在馬背上被顛斷骨頭的可能性比你們人類大。”

“斷個屁,你主要是臉皮中空,裏麵塞得進城牆磚……”石秋瞳大口灌水,然後把水囊隨手扔回去,“還能跑得動嗎?我還想再跑跑,幹脆甩掉所有人今晚我們就能進南淮城了,讓他們慢慢著急去。”

雲湛先捏出一張誇張的苦臉,但看到石秋瞳眼神裏隱隱的期待,再張嘴時已經換了口風:“五個金銖。五個金銖陪你一路顛回寧清宮。”

“不行,五個金銖太多,拿到你手裏就要作怪。”石秋瞳一揮馬鞭,在馬屁股上輕抽一鞭,坐騎嘶鳴一聲絕塵而去,留下她的下半句話在風中回**,“兩個!不二價!不要就滾!”

雲湛趕緊重新上馬,一邊打馬追上去一邊抱怨:“一把年紀了還那麽瘋,你是真不擔心嫁不出去啊……”

兩人真的在傍晚時分進入了南淮城。雲湛深深的吸溜了一下鼻子,作陶醉狀。石秋瞳斜眼看他:“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南淮城的空氣裏有一股很嗆人的脂粉氣,讓你這樣的英雄好漢非常聞不慣。”

“理論上是這樣的。”雲湛依然陶醉著,“但是在連肉都找不到的寧州和隻能找到肉的瀚州呆久了,南淮城簡直就是天堂。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轉世這種說法的話,我下輩子一定要投胎當個南淮城土財主家的少爺,確切地說二少爺或者三少爺四少爺。”

“為什麽不是大少爺?”石秋瞳不解。

“大少爺得繼承家業啊,那多累,就像您這樣成天操碎了心。”雲湛振振有詞,“就得當那種隻花錢不管家的少爺,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睡之間坐在院子裏曬太陽,身邊路過一個胖乎乎的丫鬟就在她腰上擰一把……這樣的生活給我個皇帝也不換。”

“直接投胎變豬更好。”石秋瞳呸了一聲,“剛才什麽聲音?”

“我肚子裏的聲音。”雲湛拍了拍空癟的肚子,“再不弄點兒吃的我就真得餓死了去投胎了。”

“我知道,你又惦記著禦膳房的那點兒玩意兒了。”石秋瞳滿臉鄙夷,“走吧,看在你這一路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天勉強讓你過過癮。”

雲湛卻出乎她意料地搖了搖頭:“別去禦膳房。也不要去別的什麽大飯莊。隨便招呼一個守城門的衛兵把馬送回宮裏,陪我走路鑽鑽小巷子,吃點兒民間狗食,怎麽樣?”

“為什麽?”石秋瞳問,“每次說起去禦膳房蹭飯,你的口水能把護城河都淹了。”

“我確實是想去蹭飯,但是我想到,有一個一天到晚沒有自由的可憐蟲,剛剛在寧州和瀚州做了好幾個月的假麵人,假如回到王宮裏,又得繼續端著那張她不喜歡的假臉了。去大飯莊也不妥當,達官貴人們很容易就能認出她來,馬上會搖著屁股圍上來討好巴結。所以我想帶她去一個沒有誰能認出她的地方,讓她多放鬆一晚上,哪怕隻是一個晚上。”

石秋瞳低下了頭,過了許久才輕聲說:“好,躲開那些搖屁股的,我們去吃你的狗食館。”

她輕輕握住了雲湛的手,沒有鬆開。

雲湛領著石秋瞳來到遊俠街背後的另一條街,那裏有著種種適合中下層平民的便宜食物,整條街都被籠罩在一種油膩膩的香味兒之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即便是在十一月的冬夜也能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受。

“怎麽樣?想吃點兒什麽?”雲湛一臉莫名其妙的躊躇滿誌,就好像這條街上所有的飯店和小攤都是他開的似的。

“按照祖上的規矩,宮裏有很多東西都不能吃,因為被視作隻有貧民才吃的低賤的玩意兒,比方說下水,但是我偏偏很好奇。”石秋瞳說,“這兒有豬雜麵嗎?”

雲湛打了個響指:“跟著我來包您錯不了,這條街上恰好就有全南淮城最好吃的豬雜麵攤子,價廉物美老少皆宜,老板和我還挺熟,可以打折。”

“打折也是我掏錢,你美什麽?”石秋瞳輕蔑地哼了一聲,“走吧。”

豬雜麵。寬闊的大海碗,紅亮亮的熱湯,細長的麵條,表層浮著一層勾人食欲的辣椒油,鹵好的豬肝、豬心和豬腸切碎了扔到碗裏,讓人一看就食指大動。

“再切一碟鹹辣蘿卜丁!”雲湛招呼著老板、一個沉默寡言的禿頂中年人,“燙一壺黃酒!”

老板衝他點點頭,並不說話,很快把蘿卜丁和黃酒送了上來。石秋瞳用筷子架起一小塊豬腸,放在嘴裏,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怎麽了,不好吃?”雲湛關切地問。

石秋瞳擺擺手,細細咀嚼了幾下,眉頭舒展開來:“味兒比我想象的重,不過,仔細嚼一嚼挺香的。這樣的香味兒,禦膳房裏沒有。”

“那就是了。這就是我們窮人愛吃的味道。”雲湛說。

他唏哩呼嚕毫不客氣地把一大海碗豬雜麵吃得精光,連加了很多辣椒和花椒的湯都喝光了,這才滿意地拍拍肚皮。而石秋瞳也居然吃掉了半碗,看樣子體驗還不錯,也著實不容易。

“回去嗎?”雲湛問石秋瞳,但不等她回答已經自己接了下去,“得,看你這副表情,就像跟著爸爸逛廟會舍不得回家……爸爸再帶你去個地方吧。”

他拉起石秋瞳,走向另一條交叉的小巷,但剛剛走出還沒幾步,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響,人群聚在一起,擋住了去路。

“怎麽回事?”石秋瞳皺著眉頭問。

“大概又是什麽街頭鬥毆吧。”雲湛說,“這種事情在貧民區非常常見,窮人們為了一棵大蔥一把韭菜就能夠打起來。走,我帶你繞一下路,花不了多少時間。”

“我想看看是怎麽回事。”石秋瞳說。說完,她當先向著人群裏擠了進去,雲湛趕忙跟在她身後,嘴裏哼唧著:“你有那麽多國家大事要操心,反倒有功夫跑到這兒來管閑事……”

話雖這麽說,雲湛不客氣地拿出他在底層社會打滾的本事,各種厚著臉皮的推擠撞鑽,替石秋瞳殺出一條血路,兩人擠進了人群最裏邊。他隻猜對了一半,裏麵並不是鬥毆,而是單方麵的毆打,他從圍觀者的議論紛紛中,很快聽明白了原委,原來是一個酒鋪裏的學徒毛手毛腳打碎了一大壇子酒,正在被老板痛打。這個學徒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身材矮小瘦弱,老板則身軀肥大,一個能頂學徒三個,手裏抓著一根木棍,下手毫不留情,每一棍子揮出都能聽到風聲。而學徒隻是悶著頭挨打,一聲都不敢吭。

石秋瞳看得火起,順手挽起了衣袖,就要上前去教訓一下那個胖老板。雲湛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好歹也是一國的公主,這樣在街頭親自動手揍人,未免有失身份,傳到令尊耳朵裏,又得把你拉過去羅羅嗦嗦。還是讓打手上吧。”

“好吧,打手,交給你了,”石秋瞳狠狠地說,“這個死胖子要是半個月之內能下床,你明年就別想再在麵館裏吃白食了。”

“放心好了,揍人這種事兒我是專業的。”雲湛說著,就準備走上前去。但剛剛邁出了第一步,從人群的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威嚴的嗬斥:“住手!”

雲湛停住腳步,隻見從人群裏走出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穿著一身樸素的布衣,但是渾身上下收拾得整潔得體,身姿筆挺,猶如一棵青鬆,有一種不怒自威的莊嚴氣勢。酒鋪胖老板畢竟是生意人,善於相麵,即便這個老人衣著簡樸,他也能看出對方絕非一般人,隻好停住了棍子,但嘴裏還是不甘心:“這小子打碎了我的酒壇,損失好幾個銀毫呢,我是他的師傅,揍他一頓有什麽不對的?”

老人上前一步,目光中威勢逼人,胖老板不自禁的向後退出兩步。老人伸手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學徒扶起來,轉頭對胖老板說:“他給你造成了錢財損失,你可以扣工錢賠償,但打人就是觸犯了國家的律法,哪怕他是你的學徒。鬧市當街打人,造成混亂,阻礙交通,更是可以直接把你抓進衙門治罪。”

老人說話簡明扼要而又井井有條,再加上那一派不凡的氣度,胖老板壓根不敢還嘴,隻是嘟囔了一句:“就他那點兒學徒工錢,扣到幾輩子也還不回來啊。”

“如果你答應不再體罰於他,我可以替他賠償你。”老人說著,從身上掏出半個金銖,“這總夠了吧?”

胖老板喜出望外,接過金銖來,連聲說道:“夠了夠了!我不打了,以後也不打了!”

他扭過頭,居然在胖臉上掛出了幾分和顏悅色,招呼著學徒跟著他回去。老人輕輕搖了搖頭,不再多言,翩然而去。

“這個老頭很厲害啊,”雲湛說,“該立威的時候立威,該講理的時候講理,既保護了弱者,也不讓富人吃虧白白損失錢財。看樣子應該是至少當過官的人。”

“我沒見過他,肯定不是現在衍國的朝臣,或許是已經退休的官員。他確實處事公平得體,很難得。”石秋瞳說。

旁觀了這一場小風波後,雲湛繼續帶著石秋瞳向前走,那裏有一間簡陋的茶鋪,雖然陳設裝修相比南淮城知名的大茶樓差得遠,不過地方不小,也很熱鬧,人們坐在磨損得很厲害甚至腿都歪斜了的破竹椅上,喝著一個銅錙無限加開水的蓋碗茶,聽著茶鋪中央台上的說書人講評書。

今天說書人講的是個傳奇故事《屠龍英傑傳》,雲湛有些失望:“可惜了,今天講的這種不著四六的神怪故事。我本來指望你能聽到《常淮公主**寇記》呢,講一位姓石名秋瞳的公主如何率領南淮守軍英勇無畏大敗擁有香豬騎兵的叛軍的……”

石秋瞳噗嗤一樂:“我自己的故事有什麽好聽的?每天聽到的溜須拍馬還不夠多?這個好,咱們坐下聽。”

茶鋪裏靠近說書台的好位置都已經被坐滿了,兩人隻能在邊緣的一張桌上坐下,要了兩碗茶和一些花生幹果,石秋瞳注意到雲湛對幹果的嫌棄眼神,索性又給他要了一包油紙包著的鹵雞爪。好在說書先生嗓音洪亮中氣十足,即便坐得遠,也能聽得很清楚。

今天講的這本《屠龍英傑傳》,取材於九州大地上最神秘的種族:龍。據說全九州知識最淵博的龍淵閣在製訂龍的條目時,給出了很著名的三條定律:沒有人見過真的龍;沒有人能證明龍的存在;沒有人能證明龍的不存在。

即便如此,絕大多數人還是相信世上真的有龍,並且相信龍是九州最強大、最具力量、最具智慧、同時也可能是最危險最邪惡的一個物種,一旦現世就會毀滅世界,與之有關的各種神話傳說民間話本也層出不窮。《屠龍英傑傳》的故事,就是講一群執著的人如何踏遍九州大地尋找龍的蹤跡,如何同另一群同樣尋找龍、卻試圖控製龍為其陰謀服務的野心家鬥智鬥勇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胡編亂造全然沒有現實依據,倒也天馬行空十分熱鬧,故事裏的主角們足跡遍布九州各地,甚至遠赴陸地之外的大洋,人們可以跟隨著說書先生的描述在文字裏飽覽九州風光。

兩人坐定時,說書人正講到故事裏的兩位男女主人公在殤州雪原最險峻也是氣候最惡劣的高峰——木錯峰下和敵人搏鬥的**部分:“……隻聽翼聆遠一聲悲鳴:‘嬰妹!你何苦如此!強用獵心會吞噬掉你的生命!來日方長,咱們且讓他一局卻又如何?’林嬰柳眉倒豎,秀目圓睜,怒道:‘若這賊子真的將山中之龍喚醒,九州大地或將不存,你我又豈有活路?今日我舍卻這條性命不要,也要攔阻他!’列位看官,前回早已說過,這獵心乃是邪靈兵器中的極品,吸人精魄,絕非善物……”

“這並不難啊,你不是沒事兒就被你爹使喚著滿九州出訪麽?”雲湛說,“下次去和誇父們談心的時候,順道去瞅瞅唄。”

“不一樣的。”石秋瞳搖搖頭,“當我出訪的時候,我代表的是衍國,是我老爹,是一種國家的符號,我這個人……基本上是不存在的。我要每天根據不同情況在臉上填充禮貌的笑臉或者肅殺的冷臉,我要談政治,談軍事,談貿易往來,談合縱連橫。就算真的把我放到木錯峰下麵,我腦子裏想的還是如何和誇父談購買殤州藥材的價格,如何安排運輸,如何提供能讓誇父感興趣又不至於讓它們軍力大漲的商品……那種情況下,我站在哪裏,都相當於坐在談判桌旁邊,毫無意義。”

石秋瞳說話的時候,神情淡然,語聲裏也波瀾不驚,似乎隻是在講述一件吃飯睡覺一般的小事,但雲湛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頭。

“我明白了。”雲湛說,“我會改變它的。”

“改變什麽?”石秋瞳問。

“我會帶你去看你想看的一切。”雲湛說,“木錯峰、冰炎地海、晶落灣、溟濛海、陰羽原、南藥、厭火、九原、泉明港的相思樹、朱顏海的湖水、畢缽羅的燈火……甚至於我叔叔雲滅曾經去過的雲州,我們也要去。那時候你不是什麽狗屁公主,不用想什麽狗屁藥材狗屁運輸,隻是石秋瞳,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我們騎最快的馬,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用心去看所有的景色。”

石秋瞳半晌不語。過了好久,她才用手指頭點了點雲湛的額頭:“你呀,幹脆上台去取代那個說書先生好了,我覺得你報菜名報得很熟嘛。”

雲湛矜持地點點頭:“我一向都是多才多藝,幹一行像一……”

他沒有說完。他已經感覺到石秋瞳的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柔軟的發絲拂過他的脖頸,那股淡淡的溫柔的香味讓他沉醉。

“我們一定會去的。”石秋瞳說,“我們一起。”

三、

霍堅踩著點來到邪物署的大門前,一分鍾不早,一分鍾不晚。但是正準備進門的時候,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恐怖的身影正在向著他高速移動而來,這個身影讓他立即轉身,撒開腿就跑。但霍堅畢竟年紀大了,再怎麽拚命地邁動兩條老寒腿,跑起來也並不比一隻鴨子快多少。那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霍,怎麽啦?每次見到我就躲,我沒欺負過你吧?”來人笑容可掬地揪住了霍堅的衣領。霍堅用盡吃奶的力氣也睜不開,隻能氣哼哼地直跺腳:“雲湛,你這個臭小子就一點也不懂得尊老麽?我幹嘛不躲你?你每次一來就專門抓著我老人家不放,害得我晚飯都吃不上熱乎的。”

把霍堅氣得七竅生煙之後,雲湛走進了邪物署。如他所料,佟童早已經在公事房裏了,和他殉職的前任席峻鋒一樣,勤奮敬業,以身作則,一絲不苟。不過相比之下,雲湛顯然更喜歡佟童,因為這個年輕人身上帶有一種質樸的善良和開朗,相比之下,席峻鋒總是惦念著一些無法放下的過往,顯得陰沉而心思太重。

“雲大哥,總算等到你回來了。”佟童見到雲湛,很是驚喜,“上次給你的資料都收到了吧?”

“都收到了,你幫了大忙,還沒來得及謝謝你呢。”雲湛和邪物署的人都很熟,所以也毫不客氣,從外間扯過一把椅子就坐在了佟童對麵。另一位和雲湛交情不錯的捕快陳智連忙給他送進來了熱茶。

“咱們客氣什麽!”佟童擺擺手,“每次有什麽疑難的案子,不都是你幫忙麽。這回查到些什麽嗎?”

雲湛猶豫了一下,佟童會意,起身關上了門,把其他捕快們好奇而委屈的眼光擋在外麵。雲湛這才把前些日子在寧州和瀚州所經曆的一切大致給佟童講了一遍,佟童聽完之後很是意外。

“我真是沒有想到,這起案件竟然能和你牽扯那麽深。”佟童說,“可是按你說的,現在能找到的線索基本都斷了,可能知道真相的要麽是辰月教主,要麽是血羽會高層人物,光是要找到他們都足夠費勁,更別提從他們嘴裏打探到消息了。”

“何況我也沒法去找木葉蘿漪,”雲湛苦惱地說,“她老人家能暫時高抬貴手不追殺我也就算萬幸了。”

“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弄一些血羽會的資料。”佟童說,“血羽會雖然行事乖張,但是在組織結構上很謹慎,官家所能掌握或者抓獲的,往往都隻是他們的下層支線,就像壁虎的尾巴,斷了也不會波及到全身,尤其在南淮這樣的都城,他們更是會十分小心。不過我可以向其他地方的同行求助。另外,和偃師有關的更多詳細資料,我也會想辦法幫你查一查。”

“那就拜托你了。”雲湛說。

“你就先好好休息一陣子吧,在外麵奔波那麽久也夠辛苦的。”佟童說。

“恐怕不行,我這個人就是天生賤命,”雲湛說,“收了客戶預付款的時候老是偷奸耍滑,這種半個銅錙都沒人給的事兒,反倒是停不下來。回宛州的路途上,我也想過發生在南淮城的那起凶殺案,總覺得一口氣殺掉三個人,還帶了一個身份不明的添頭,並不是很像風靖源其他幾個案子裏的做法。尤其是殺人之後剖開肚腹,著實有點匪夷所思。能不能把具體發現屍體的方位告訴我,我想到那裏去轉一轉看看。”

好在那位發現屍體的富家小姐記性不錯,精確的指出了一個重要的標誌:“那幾個死人的附近有一棵鬆樹,樹上被人刻了字,是……是辱罵國主的話,我不敢說出來,但你們看到就會明白。”所以雲湛費了一番周折之後,還是找到了那棵樹。樹上果然不知被何方神聖刻下了辱罵國主石之遠、也就是石秋瞳的父親言語,大意是講石之遠占據著宛州最富庶的公國卻毫無作為,不配當國主。

這話倒真沒說錯,雲湛看著這兩列刻在樹皮上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心裏想著。石之遠並不是個沒有才幹的人,以衍國的家底,守成綽綽有餘,事實上衍國在他治下確實稱得上國富兵強——盡管其中有不少石秋瞳的功勞。但是要想向外“作為”,他那點韜略大概就不夠用了。何況眼下本來就在和平年代,對外擴張談何容易,隻是辛苦了滿九州亂跑的石秋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搖搖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聯想驅逐出去,開始查看發現屍體的現場。根據那位富家小姐事後驚魂未定的描述,當時四具屍體就躺在距離大樹不遠的一塊相對平坦的土地上,三個上了年紀的死者幾乎是非常整齊地並排放置,並頭而臥,年輕一些的那位女性死者離另外三個人稍微遠一些,但也就是大概不足半尺的距離。

此刻死者的痕跡早已被抹去,這片平地上隻能看到冬日的枯草。但雲湛站在一旁,在頭腦裏想象著當時的場景,越想越覺得離奇。三位辰月教的偃師同時出現在此處,很難用偶然解釋得通,幾乎可以肯定是和他們的偃師技藝有關。但那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孩是誰,為什麽會和這三人死在一起,又為什麽屍體的擺放會和這三個人稍微拉開一定的距離?這不足半尺的距離,無論是南淮城的普通捕快還是邪物署的佟童等人都沒有太在意,但雲湛卻總覺得這其中有問題,最大的可能就是——三位辰月偃師和第四名死者不是一路人,四個人可能是偶爾碰上,然後被共同的敵人殺害的。

此外,雲湛還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會不會那個無名女孩才是殺手?這個想法看似有些大膽,但在實際發生的一些案子裏可以找到相近的案例。比方說,一個厭世的人想要尋死,或者一個想要謀殺他人的罪犯出於某種目的要掩蓋自己的殺人動機、嫁禍給其他的人,就會在殺人之後自己也選擇自殺,但是會用巧妙的手法把自己也偽裝成同一批被害人之一,從而誤導查案者的視線。

不過後來撞翻了衙門的圍牆、打死打傷一票人的那個搶屍者,倒是和風靖源頗有幾分神似,畢竟雲湛曾經和風靖源交過手,也曾親眼見到被風靖源殺害的羽族士兵,知道那種憑借著絕對力量進行蠻不講理的打擊的感覺。但是同樣的,問題來了,如果搶屍者是風靖源,他為什麽要大費周折地去劫奪屍體?

真是該死,雲湛想,如果當時我在現場,又或者事後我能夠第一時間看到幾具屍體,或許就能找到一些那些沒用的仵作或者捕快發現不了的細節。但現在隻能通過他人的描述來進行想象補充,那就實在是太空泛,缺乏實證。

他在現場附近仔細探查,並沒有發現什麽多餘的痕跡,畢竟捕快們已經在這裏搜查過了。但他還是不甘心,繼續向著山穀深處走去,尋找著可能留下的不一般的痕跡。

一直到肚子開始咕咕叫,他才顧得上抬頭看看天色,發現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經西沉,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宛州的冬天固然不會像北陸那樣酷烈,要在這山穀裏過一晚上也夠嗆,雲湛連忙掉頭往回走。

但是這座山穀雖然不算太大,因為平時少有人來,基本沒有幾條人工的道路,也缺乏路標。雲湛沿路上注意力都放在尋找可能的凶手或者死者留下的痕跡了,並沒有記路,走出一截之後才發現——迷路了。他並沒有能找到山穀的入口,卻反而好像越鑽越深,來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所在。

真是活見鬼,雲湛狠狠罵了一句,再看看天,已經快要黑透了。以他的武藝,在這樣距離城市不遠的山穀裏倒是不必擔心遇上什麽野獸或者山賊,但總得找一個能避風和生火的地方過夜,不然的話,一不小心凍病了,還不得被石秋瞳嘲笑到明年。

他東張西望地借助著最後一點自然光線尋找能避風的山洞,以便先把火折子節省下來。走著走著,突然間腳底下踏空,腳下出現了一個深洞,身子猛地往下墜。

他倒是反應很快,雙膝剛剛沒入洞口,就已經迅速拔出一支箭往洞口處一插,然後借著這一插的反向力道腰腹用勁,跳了出去。在地上站定後,他走上前去細細一看,發現剛才踩空的地方赫然是一個人工挖出來的陷阱,下麵黑乎乎的看不清有什麽,但可以肯定深度不小,從裏麵傳出來的腐臭味兒來判斷,多半還有動物——或者人——死在裏麵。

他不禁燃起了希望,連忙在陷阱附近仔細尋找,果然在一片樹叢後麵發現了一條顯然是人工開辟出來的小徑。他沿著小徑向前走去,小徑指向了一條彎彎曲曲爬坡上坎的道路,十分難走,即便以雲湛的身手,在這樣的黑暗中也好幾次險些摔跤,何況他還得隨時小心提防不要踩上另一個陷阱或者別的什麽機關。不過最終,他還是順利地走到了這條小徑的盡頭,那裏如他所願,矗立著一間簡陋的小木屋。

盡管木屋裏黑漆漆的,既沒有燈火也聽不到任何聲響,雲湛還是興奮地奔過去,敲著木門問道:“請問有沒有人?過路的人,山裏迷路了,想要借宿一晚。”

敲了幾遍,並沒有任何人回應。雲湛猜測木屋裏並沒有人,心想既然無人,我進去睡上一晚也無妨,至少可以擋風。他試著推了一下,門居然並沒有閂住,一推就開。

雲湛跨進門裏,屋內有股嗆人的塵土味,說明確實至少有一段日子無人居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屋內的陳設,摸到了一張粗糙的木桌,並且在桌上摸到一根還算有點長的蠟燭,連忙掏出火折子,把蠟燭點亮。跳躍的火光立刻照亮了整間屋子。雲湛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心頭一緊,已經本能地向後躍出一步,手裏張弓搭箭,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這間屋子的屋角裏坐著兩個人!依稀能看清楚是一男一女,並肩坐在一張長條板凳上,一言不發,似乎正在看著他。

僵持了一會兒之後,這兩個人依然沒有絲毫動靜。雲湛試探著開口說:“兩位,我並沒有惡意,隻是在山裏迷了路,想要在這裏借宿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我可以付錢。你們是聽不到我說話麽?”

不管他說什麽,那兩人都沒有絲毫反應,就連坐著的姿勢都沒有一丁點變化。雲湛忽然生起了一個奇特的念頭。他放下弓箭,一步一步地向前靠近了兩人,看對方依然沒有動彈,大著膽子伸手去試探兩人的鼻息。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而且手腕上的皮膚冷得象冰,任何一個活人都不可能有這樣的體溫。

這是兩個死人麽?雲湛想,但是這裏是溫暖的南淮,不是殤州雪原,縱使是冬天,兩個死人的屍體也不可能保存得那麽完好,半點腐爛的跡象都沒有。而這時候他也在近距離看清楚了,這兩個毫無呼吸心跳的人的確是一男一女,看年紀大概都在四十歲左右,盡管並不年輕了,卻看得出來相貌都不錯,年輕時大概也是一對俊男美女。他們都穿著粗布衣衫,從手工來看是自己縫製的。此外,那個男人的左手可能是以前被人切斷了,現在安了一隻很粗糙的木頭假手。

雲湛突然間想到了些什麽,咬咬牙,從懷裏掏出一柄匕首,小心地抓起那個男人的手,在木頭假手和小臂的結合處切開了一道傷口,然後再把傷口分開。和他料想的一樣,斷口裏根本沒有血肉和骨頭,而是金屬。

這一男一女,並非活人,而是兩個傀俑。和雲湛的養父風靖源一樣精致完美的傀俑。

四、

九州有兩座泉明港。確切地說,泉明港隻有一座,卻有著兩副不同的麵貌。一方麵,泉明港地處中州西北部、滁潦海中部,既是著名的漁港,也是中州最重要的商業港口,被人們稱之為中州的明珠之城。

另一方麵,由於這裏北通瀚州,西通雷州,南連東陸,各處的地下活動往來皆方便,也使得泉明港成為了九州最重要的黑市。據說,每一天在泉明港發生的地下交易,其金額並不比正經生意的金額少。

泉明港黑市交易比較集中的一個地方,位於城西,叫做竹林巷。據傳古代有名人雅士在這條巷子裏隱居,種了許多竹子,弄竹飲酒,陶然而樂,這條巷子因此而得名。不過到了現在,雅士早已化作塵埃,隻有一幫和風雅絕不沾邊的或粗魯或凶狠或奸詐的人在此聚集,竹林巷也有了一個新的諢名,叫做“野豬巷”。

常笙就是泉明港野豬巷的一份子,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份子。黑市也是市場,隻要是市場就需要規矩和秩序,尤其搞地下交易的人們脾氣和膽子都比較大,一言不合就會拔刀子,這種時候就更得有人出麵來維持秩序。

常笙的作用,就是維持黑市的秩序。她的長相和美貌絕對沾不上邊,身為一個女人,塊頭倒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大,隔壁上的肌肉堅硬得像鐵打的,野豬巷裏的男人們和她掰手腕,從來沒有誰能贏。七八年前,為了製止兩幫販賣香豬香囊原液——可以製成名貴的高級香料,其交易權一向被國家把持,律法上禁止私人買賣——的走私販子的鬥毆,常笙的右手被砍斷了。但她毫不在乎,隻是找同樣住在野豬巷裏的河絡巧匠金手雷嘉替她裝了一隻假手。河絡族的全名長得能讓人念斷氣,所以日常生活中都是用外號加簡化短名來稱呼,金手雷嘉外號叫“金手”,手上的技藝果然了得,做出來的假手和其他的普通工匠或大夫做出來的全然不同,竟然頗有幾分靈活性,可以拿刀,可以握筷子,打架的時候也能感受到足夠的力量。

“你真是太厲害了,矮子,”常笙誇獎雷嘉說,“再努把力,說不定你能做出和真手一樣的呢。”

“那個倒是有可能做得出來,甚至可以比真手還好用。”雷嘉回答,“但安在你身上,你可能會死。現在這個就挺好了。”

“為什麽會死?”常笙不明白。

正因為如此,當那個突然出現在野豬巷的陌生人走進雷嘉的鐵匠鋪子、並且很久沒有出來時,常笙立刻就警惕了起來。

“那是個什麽人?你確定以前從來沒見過?”常笙問前來向她通風報信的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是個羽人。”報信的人說,“至少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知道了,你不用管了,我去看看。”常笙說。

來到雷嘉的鐵匠鋪子外,發現雷嘉已經給店鋪上了門板,看來今天是不會做生意了。常笙原本想直接敲門,但想了想,多了個心眼,決定先翻牆進去打探一下。她對野豬巷裏的每一處細節都了如指掌,知道雷嘉的工作間西北側的牆上有一個破洞,從那裏既能偷聽,也能偷窺。

從破洞裏看進去,正好可以看見兩人對麵而坐,這果然是一個年紀挺大的老羽人,從側臉看上去表情木木的,而金手雷嘉的神情就顯得很複雜,有悲有喜,有激動,也有緊張。

“他真是個瘋子啊。”雷嘉感歎著,“很久以前我就聽說過他想要這麽做,那時候我和我認識的幾位偃師都覺得他瘋了,覺得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是現在,你就坐在我對麵,不由得我不信。能告訴我他是怎麽做到的嗎?”

偃師?常笙一愣。她記得自己以前似乎曾經聽到過這個詞兒,那好像是一群傳說中可以做出真人一樣的人偶的怪人。聽金手雷嘉的語氣,難道他也是一個偃師?那樣的話,能夠給自己做出如此精巧的假手,倒也不足為奇了。

羽人還是一臉的木然,過了好久才慢吞吞地開口:“不知道。和我無關。我隻要你修好我。”

羽人說話的腔調很怪異,就好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而“修好我”三個字聽起來也著實費解。不過,當羽人站起身來,撩起上半身的衣服時,常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左側的小腹上有一個徹底穿透了的大洞,但是動力卻沒有任何血或者膿液,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木板被穿了一個洞一樣。

這個羽人不是活人,而是偃師製造出來的人偶!常笙腦子很快,馬上得出了這個結論。這世上竟然真的有偃師,偃師竟然真的能做出和真人一樣的木頭假人,能說話,能走動,能思考的假人!她簡直驚呆了。

雷嘉也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河絡的身材很矮,他不必彎腰,就正好可以檢查羽人腹部上的那個洞。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這個傷不要緊,看起來傷得很重,但並沒有損及任何關鍵部位,你的頭部沒有受傷,提供動力的星流石也沒有任何損傷,幾乎就是木工和鐵匠的活兒,一小會兒就能弄好。當然,這個傷口有可能繼續開裂擴大,影響到其他部位,尤其是打鬥的時候會加速這種開裂,長遠看來對你不利,能修還是得盡早修好。隻是我有一個問題。”

“我雖然隱居在這個黑市的小巷子裏做鐵匠,外麵發生的事情還是有所耳聞的。已經有好幾位我的舊友遇害了,我沒有猜錯的話,都是你幹的吧?”

“對。”羽人仍然隻說了一個字。

“那麽接下來,不管我肯不肯幫你修理,你都會殺掉我,對嗎?如果這樣的話,或許我不修還好一點,至少會給你殺其他人稍微製造一些障礙。”

“有區別。”羽人說,“如果你修好我,我殺了你,但放過你的朋友。”

話音未落,羽人的身形一晃,已經撲到了常笙悄悄窺視的牆洞邊。常笙心裏一凜,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見羽人雙手齊出,像穿透兩張薄紙一樣擊穿了牆壁,捉住常笙的肩頭,把她硬生生地拽進了屋裏。在尋常情況下,如果有人像這樣抓住常笙的肩膀,其結果必然是會被她反手扭住,摁倒在地上一通暴揍。然而這個瘦長的羽人力氣大得就像一頭巨熊,常笙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就被摔在了地上。試圖掙紮起身的時候,她才發現,就是剛剛那一捏,她的左右肩胛骨都已經被捏碎了,根本就無力動彈。

“矮子,你別管我!”常笙倒是一向很硬氣,“讓他殺!老娘這輩子活痛快了,無所謂早死幾天!”

雷嘉輕輕笑了一聲:“你呀,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活到我這把歲數的時候才會知道生命的可貴,能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在這條巷子裏,人人都把我當成一個沒用的鐵匠,人人都喜歡嘲笑我欺負我,隻有你經常照料我。我不能看著你死。”

“我他媽的隻不過是想留你一條命,萬一以後我還要換手換腳的方便!”常笙這樣的亡命之徒居然感覺眼睛有點潮乎乎的,“別他媽自作多情了,不要修它!”

雷嘉沒有搭理她,隻是對羽人說:“麻煩你把她挪到牆角,免得礙手礙腳的,我這就幫你修理。請別再傷害她。”

羽人並不吭聲,走到常笙身邊,抓住她的一隻腳踝,像拖麵口袋一樣把她拖到了牆角。常笙試圖用腳踢他,但在這個羽人麵前,她就如同一隻麵對著老鷹的小雞一樣,毫無反抗之力。

雷嘉轉身回到內室,過了一會兒重新走出來,手裏捧著一個大木盒,打開之後,裏麵是各種常笙從來沒有見過的形狀怪異的工具和機簧零件。他又找出了幾塊色澤不一般的金屬和木料,先把其中的一塊金屬塞進了羽人身上的那個大洞,像是在判斷比較大小。然後他又看似漫不經心地把一塊顏色斑斕的不規則橢圓體——乍一看有點像枚核桃——也跟著放進了那個洞。哢擦一聲,“核桃”被他用力捏碎了,露出裏麵一個泛出微光的極小的小東西,遠遠看去就像半根針。緊跟著,那個洞被雷嘉用另一個木塊封了起來。

那是什麽這麽厲害?常笙一時間竟然感覺到某種久違的恐懼,要知道剛才羽人捏碎她的肩膀時她都沒有哼一聲,但這種未知的神秘力量似乎總是能擊中人心深處的脆弱。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光芒從木頭縫裏透出來,逐漸擴大,形成一道銀白色如月光般的光暈,把金手雷嘉和羽人都包裹在其中,緊跟著這種銀白逐漸轉化為耀眼的純白。然後,羽人的身體上也泛起一種火紅色的光芒,就像是中了劇毒的模樣。

常笙似有所悟,果然她馬上聽到了雷嘉略帶得意的說話:“抱歉,我的小朋友不會死,我也不會死。別忘了,星辰力之間是相生相克的,以我的經驗,很容易判斷出給你提供動力的星流石碎片來自於鬱非,所以我會用亙白的星流石碎片來壓製你的力量。現在,你動不了了。”

常笙完全不懂雷嘉所說的星辰力的相生相克,她隻知道亙白和鬱非都是九州星空中的兩顆主星,亙白是白色的,鬱非是火紅色的,具體怎麽樣這兩種星辰力能相互克製她就不知道了。但眼下,雷嘉似乎真的讓先前不可一世的羽人再也無法行動了,這就是最大的好事。

“矮子,你還真厲害。”常笙誇獎說,“我過去真是小看了你。今天算是你救了我一命,以後……”

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羽人身上的光芒又起了變化。先前,她的眼裏所能看見的,是純白色的歲正的光亮包圍著火紅色的鬱非的光亮,並將其壓製住;但是現在,羽人皮膚上泛起的火紅色當中,漸漸透出了另外一種顏色。

黑色。

雷嘉也注意到了這種黑色,他踉踉蹌蹌地退出好幾步,再開口時,聲音都變了,顯得驚恐而惶急:“黑色?這是穀玄還是暗月?怎麽可能?你身上怎麽會還有一種星辰力?從來沒有偃師會用兩種星辰力來驅動一個傀俑的。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羽人沒有回答,手指開始緩緩地做出抓握的動作,然後是小臂、大臂、肩膀、腰……常笙心裏一沉,知道雷嘉的計劃失敗了。他的亙白星流石並沒有能夠壓製住這個羽人模樣的人偶——剛才雷嘉把它稱之為傀俑——卻好像反而激發出了某種他算計之外的力量。他所提到的穀玄和暗月,同樣也是九州十二主星中的兩顆,不過這倆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常笙有了一種非常不詳的預感:今天說不定真的會死在這兒,為了那不斷蔓延的黑色。

常笙再看看雷嘉,發現雷嘉似乎想到了些什麽,臉上露出一種極度恐怖的神情,又像是被徹底嚇呆了,又像是某種深沉的絕望。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雷嘉嘴唇顫抖,雙腿更是抖得厲害,竟然站都站不穩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常笙想起先前雷嘉麵對死亡威脅時的表現,知道雷嘉並非怕死,而是可能想到一些比他個人的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羽人慢慢走到雷嘉身前,帶著一種興致勃勃的神態蹲下身來,注視著雷嘉的麵龐,似乎那種極度的驚懼讓他十分有快感:“可能的,為什麽不可能?”

“那……那隻是個傳說,隻是個傳說而已。”雷嘉滿頭大汗,“我雖然也覺得在理論上有可能,但是……想想還是覺得不會是真的。你……你是不是在騙我?”

“你自己看呢?”羽人嘴角掛著一絲邪惡的笑意,“你是偃師,雖然水平差點兒,好歹也琢磨了那麽多年。你看我是真是假?”

常笙不明白雷嘉說的傳說指的是什麽,所謂真的和假的又是在指什麽,但她確實能看出,此刻的羽人和先前已經截然不同了。剛剛現身時的羽人,神情木訥,和人交流似乎有障礙,說起話來都口齒不流利,而且遣詞造句幾乎是盡量的惜字如金,似乎多說一個字對他而言都很困難。但是,當渾身上下被黑色籠罩之後,羽人說話的腔調完全變了,盡管嗓音還是那樣,但說話卻很流暢,充滿了自信,口吻近乎輕佻和油腔滑調。

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常笙想到這裏忽然身子一顫。換了一個人?難道剛才雷嘉的星流石壓製計劃出了岔子?盡管亙白星流石的確壓製住了先前由鬱非所提供的能量,但是卻……釋放出了另外一個存在,一個更加恐怖的存在?

雷嘉緊咬著牙關,目光中滿是痛悔,眼看著羽人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到他的麵前。那是一個金屬盒子,顏色漆黑,做工粗糙到近乎醜陋,不知道是哪裏的鐵匠隨手打成的,甚至於可能是被丟棄的廢品。但看到這個鐵盒後,雷嘉的反應卻異常劇烈。

“鐵盒!鐵盒!是那個鐵盒!真的是那個鐵盒!”他驀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嚎,合身向著羽人撞了過去。

這個動作無疑是徒勞的。羽人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一點,就讓雷嘉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雷嘉:“不用那麽後悔,我後悔的年頭比你長多了,但那又有什麽用呢?無非都是命運之輪碾壓過後的殘渣。你瞧,我現在就想得很開了,幾百年的苦頭都吃過了,還去想什麽信仰,還去想什麽神聖的、不容動搖的東西……”

“現在,修好我吧。”羽人對雷嘉說,“作為報酬,我會給你和你的朋友一個痛快的。不然的話,你知道我是什麽人,我會讓你們後悔生在了這個世上。”

雷嘉渾身發抖,也不知道是害怕到了極點還是憤怒到了極點。突然之間,從他的嘴裏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像是下達了什麽命令。隨著這一聲呼哨,內室裏衝出來了兩個人影,向著羽人直撲過去。

在常笙的印象裏,雷嘉一向都是孤家寡人,一個人居住,沒有任何親人,朋友大概也隻有自己一個,此刻突然又鑽出兩個人,讓她很是意外。但很快地,她看清楚了,那是兩個假人,皮膚上泛著木頭的色澤與紋路,麵孔也像是木雕的麵具。她明白,既然雷嘉也是個偃師,這兩個木頭人應該就是雷嘉所製作的傀俑了。隻是單從外觀,也能看出這兩個傀俑和羽人之間的巨大區別。這充其量也就是困獸猶鬥的垂死掙紮,絕不可能有勝算的,常笙悲哀地想。

果然不出所料,羽人甚至於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直到兩個傀俑撲倒了他跟前,他才驟然抬腿,用常笙這樣的武術專家都難以看清楚的動作踢出去兩腳。砰砰兩聲巨響,兩具傀俑被踢飛出去好幾丈,重重撞在牆上,撞塌了牆壁後直接摔進了內室。雖然在一片塵土彌漫中無法看清室內的細節,常笙仍然能聽到那兩具可憐的傀俑肢體四分五裂的聲音。

“這個軀殼比我想象中還要好用,力量也足夠,真是運氣不壞。”羽人滿意地晃了晃腦袋,“好了,你最後的招也使出來了,沒別的了吧?我們開始吧。”

金手雷嘉沒有說話,隻是低垂著頭,仿佛被凍成了冰塊。常笙把身體在地麵上放平,長出了一口氣,心裏想著,我對於自己的死法已經想象過無數次了,就是沒想到,最後會死在一個木頭人的手裏。媽的,太丟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