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與鬼

一、

盡管官方極力掩蓋,南淮城那起離奇的殺人剖屍案仍舊不脛而走,在城裏流傳開來。和平年代的人們缺乏刺激,每每遇到這種帶有神秘色彩和恐怖氛圍的奇案總是格外興奮。一時間,街頭巷尾販夫走卒都在談論此案,並且給出了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異想天開的猜測。

然而,對於稍微多了解了那麽一點真相的人們來說,這個案子可遠遠不是打發無聊的談資那麽簡單。以邪物署的捕頭佟童為例,這些日子裏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幾具屍體還沒有經過細致的驗屍就被搶走,也還沒有查明身份,搶屍者也逃得無影無蹤,整個案子的線索幾乎就此全麵中斷。

事實上,如果真的全麵中斷倒也省事了,倒黴就倒黴在那個“幾乎”上——還是有一條孤零零的線索留了下來,就是那一隻斷手。正是因為這隻斷手的存在,讓這個已經極難調查的燙手山芋被移交給了邪物署。佟童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抱怨,接下了這個簡直讓人無從下手的案子,但其他的捕快們就難免要腹誹兩句。

唯一一個反而心情變得更好的,是邪物署專門負責證物鑒別的霍堅霍老頭。霍老頭老得像根懸掛在風中的幹枯豇豆,一雙眼睛隻要是兩尺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偷奸耍滑甚至於偷偷把存檔的證物拿到黑市上去賣都是家常便飯,卻偏偏是整個署裏不可或缺的棟梁之才。因為此人記性絕佳又見多識廣,年輕時更是跑遍了九州各地,在鑒別證物方麵有一絕,各種物品隻要交到他手裏,幾乎都能很快辨認出出處來曆——不過在此過程中,你必須要忍受霍老頭對他年輕時風流韻事的回憶嘮叨:“嗯,這個蝙蝠銅雕是典型的越州南部的風格。想當年我去越州的時候,遇到一個剛剛死了丈夫的年輕小寡婦,那小腰,細得就像……”

除了物證鑒別,霍老頭並不負責其他事,況且其他事就算想要他做也很難做得好,所以這起隻剩下唯一一件證物的案子交到邪物署之後,霍老頭就可以一邊清閑地喝酒哼小曲,一邊幸災樂禍地看著同僚們每天滿臉痛苦地翻找各種陳年卷宗和資料。

“所以說就是別人在辦案、你一個人在偷懶了?”霍堅的新任情人、城西南醬油鋪姓梁的老板娘說。說話的時候,兩人正坐在打烊後的醬油鋪裏,梁老板娘炒了幾個小菜,燙了一壺酒,陪著一到下工時間就迫不及待逃出捕房的霍堅小酌。

“話不能這麽說,沒活兒幹就不能算我偷懶。”霍堅嘴裏嚼著一片肥厚的豬臉肉,口齒不清地說,“統共就一件證物,我也告訴了他們我能看出來的,就完成了我的任務了。”

“證物?是不是就是那隻奇怪的斷手?”梁老板娘好奇地問。

“你怎麽知道?”霍堅一怔。

“誰不知道啊?早就傳遍整個南淮城了!”老板娘擺擺手,“你們衙門哪兒能藏得住事兒?”

“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們不是衙門!”霍堅提高了聲調,“我們是按察司直接管轄的,比衙門那幫混飯吃的九流捕快不知道高到哪裏去……”

“都一樣!在我們百姓眼裏都一樣!”老板娘用更高的聲調打斷了他,“不就是披著官家皮狐假虎威抖威風的嘛,真要說起賺錢來,連給相好的買根銀簪子都買不起!”

這話戳到了霍堅的痛處,他蔫蔫的縮成一團不敢多說。不過他另有一點長處就是臉皮奇厚無比,誇父砍一刀都能把刀刃反彈回去,喝了幾杯酒之後立馬忘了先前的尷尬,又開始繼續吹牛。梁老板娘再去給他炒了一碟子辣椒雞蛋,坐下時,忽然壓低了聲音,表情有些神神秘秘:“喂,跟我說說這個案子唄。就算線索再少,也總能查出點什麽來吧?那隻斷手到底是誰的?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去年被滅掉的淨魔宗又卷土重來了,又要搞魔女複生之類的祭祀了?”

霍堅盡管喝得滿臉通紅,倒是還沒糊塗,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能說,你知道的,我們有條例,案子的細節不能往外說,誰都不能說。”

“你們還有條例不許把證物拿去賣錢呢,我怎麽沒看你遵守呢?”老板娘把眼一瞪。

霍堅不吱聲了,但眼神裏仍然明白無誤地寫著“不”字。梁老板娘火冒三丈,手裏的筷子正要往霍堅額頭上杵,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因為偷結案後的證物去賣是之前的捕頭默許的,也是我默許的。”說話的人推門走進來,“老霍的薪俸在捕房裏最低,那是上頭的人因為他年老體弱而看輕他,我們沒有能力改變這一點,在其他地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找補一點,合理。但是在破案之前,沒有任何人可以泄露案情,老霍不行,我也不行。”

老板娘低著頭不敢吭聲了。她已經認出來了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誰。眼前這個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的年輕人,就是邪物署的捕頭佟童。佟童原本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平素沉默寡言,但武藝高強,辦案也善於動腦,經常能注意到被旁人忽略的細節,在上一任捕頭去世後接替了這個位置,然後在同僚們的逼迫下,慢慢也開始稍稍多說話,不然方才的那一番話還真不容易說出來。

老霍更是大氣都不敢出,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頭兒,你跑到這兒來找我,是有什麽要緊事麽?”

佟童點點頭,轉身走出門去。於他而言,隻要對方明了了他的意圖,那就無需多說話了。

霍堅衝著自己的相好尷尬地笑了笑,縮著肩跟在佟童身後出門而去。從溫暖如春的室內乍一下被冷空氣包圍,他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好好的一個晚上就被糟蹋了。”霍堅低聲發著牢騷,並沒有敢說得太大聲。佟童雖然年輕且不愛說話,也極少辭色俱厲地對待下屬,身上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蘊,讓霍堅這樣的老油皮也不敢在他麵前太過火。

“老霍,我知道你不喜歡加班,但今晚必須得加一個。”佟童並沒有理會霍堅的二話,“我要你馬上回捕房,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和那隻手掌有關的資料全部寫出來整理好。”

“為什麽那麽急?”霍堅不解,“再說了,相關的事情我早就和你們講過了,陳智不是做過記錄了嗎?”

“還不夠。”佟童說,“我要你榨幹你的記憶,把所有的東西都榨出來,而且越快越好。”

霍堅雖然年老油滑,卻絕不像他的外表那樣看來昏聵糊塗,聽著佟童非同一般的要求,忽然間明白了些什麽:“是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收集資料,給比你們更能幹的人、讓他幫忙,對麽?”

佟童沒有否認,霍堅心裏更有數了:“我知道了,又是那個姓雲的扁毛把活兒攬下來了,是吧?”

“不能算他把活兒攬下來了,”佟童說,“隻是碰巧他正在調查的事情也和咱們這個案子有關。他的本事,你知道的。”

霍堅忿忿地哼了一聲:“沒錯,這孫子是有點本事,折騰老子的時候也挺有本事的……不過他出手的話,確實把握能大不少。咱們走吧。”

不過,臨走之前,霍堅少不得要費點工夫和梁老板娘依依惜別。佟童倒是頗有耐心,沒有趕這麽一丁點時間。老板娘充滿怒氣,卻又不敢對佟童發火,一張臉上帶著奇怪的尷尬,揮手送別了霍堅。等到兩人離開街道,從視線裏消失之後,她重新關上醬油鋪的門,然後從後門離開,從城西南走向城南的一片區域,那裏是南淮城的貧民區。

貧民區的居民舍不得點燈,整片區域黑沉沉的,唯一的一片亮光來自於著名的遊俠一條街。這條街上擠滿了各種掛著遊俠名頭的騙子無賴,以及其他各式各樣既窮且不太愛守規矩的人物,每到深夜,就是他們活動的時候。

街口有一個小小的麵攤子,攤主是個歪嘴禿頂的小老頭,一口爐子,一口鍋,白水煮麵條加上幾片土豆,油辣椒不要錢隨便放,兩個銅錙一大碗,很受那些深夜遊**的窮漢們歡迎。不過此刻已經入冬,生意就冷清了許多。老板娘到來的時候,攤主正裹著破棉襖打盹,一絲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棉襖裏露出一小截黑沉沉的煙杆頭。

老板娘走近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已經閉著眼睛先開了口:“那麽晚了,有急事?”

老板娘的聲音一改先前和霍堅說話時的潑辣與市井,顯得很嚴肅:“他們還是和雲湛接上頭了,看來是要讓雲湛去幫忙調查。”

攤主輕歎一聲:“遲早的事。我本來以為雲湛去了寧州,可以多拖一陣子,讓他卷入的話,就有些麻煩了。”

老板娘拖過一個供食客坐下吃麵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我有點兒不太明白,雲湛好歹也是我們天驅中的一員,也為組織立過大功,這件事情,難道不是越早讓他插手越好麽?”

攤主搖搖頭:“並不是這麽簡單。雲湛這個人才智卓絕,為人雖然不拘小節,在大事上也算得上正直,但他的問題就在於過於正直了。我們天驅的信仰是守護安寧,為了這樣的安寧,很多時候卻並不能像他那麽正直。尤其是當下,我們和辰月的衝突越來越激烈,各國對我們也越來越提防,如果雲湛繼續恪守他那樣的正直,和我們的衝突會越來越大。”

老板娘似懂非懂,沒有吭聲。攤主又問:“那隻斷手的消息,打探到了嗎?”

這回輪到老板娘搖頭了:“霍堅那個老混蛋,平時看起來稀裏糊塗的,涉及到辦案的事兒,口風倒是很緊。不過聽他們的對話,應該是要把相關的資料寄到寧州去交給雲湛,我們要不要截下來?”

“不行,風險太大。”攤主說,“佟捕頭是個很謹慎的人,不能打草驚蛇。既然事情交給了雲湛,就先讓他去折騰吧。”

老板娘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開口問道:“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想要問您,這次的事,到底是有人意圖栽贓我們天驅,還是……就是天驅幹的?當然,您不願意回答就算了。”

攤主沉默了一陣子,過了好久才說:“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即便是現在,天驅內部的意見也並不統一,我不敢肯定是否會有激進派悄悄地安排一些事情。”

“那您呢?您屬於哪一派?”老板娘追問。

攤主微微一笑:“我?哪一派都不屬於。我就是個在南淮城支著小攤賣素麵的死老頭子,等著哪一天抽煙抽到活活咳死。”

他從破棉襖裏取出那根黑沉沉的煙杆,放上煙葉點上火,吧嗒吧嗒抽起來。

二、

教長。

這位女性深夜來客用這樣的詞匯稱呼雪香竹。

這兩個字一入耳,雲湛就明白了:雪香竹是辰月教教徒,而且職位很高,年紀輕輕已經是教長了。而這個熟門熟路的深夜訪客,無疑也是一名辰月教徒。

這麽說起來,雪香竹盛情招待自己留宿於家中,其實恐怕是包藏禍心的。她可能已經認出了自己,所以才把自己留下,保不齊有什麽圖謀。

雲湛自然不會害怕。他繼續聽著屋內的對話,做好了隨時出手打上一架的準備。和辰月打架,對他而言和吃飯喝水也差不了太多。

“怎麽樣?確認了嗎?”雪香竹問。她的聲音還是很柔和,聲調也並不高,仿佛隻是在和親近的朋友家人娓娓而談,但這柔和中卻摻雜著一種不容人違抗的堅硬。

女辰月教徒依舊莊肅地回答:“確認了。宛州那邊已經傳來了了確定的消息,那三具屍體,就是我教的三位長老:宮靳、南離火和殷曜。”

雲湛心裏微微一緊。辰月教徒所說的這三個人名,他雖然並不認識,卻都有所耳聞,那是辰月教裏三位頗有威望的長老,據說已經久不問世事,但這種說法原本難以證實,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三人都曾經是天驅的勁敵,在他們歸隱之前,有不少天驅武士都在這三人的手中喪生。

但現在,這三個人卻同時喪生了,成為了“那三具屍體”。

“死因弄清楚了麽?”雪香竹又問。

“還沒有,那三具屍體在送達斂房的當夜就被搶走了。”女教徒說,“而且我們還得到了上次沒有得到的細節:當時一共發現了四具屍體,有一個不是我們的人。”

“仔細說來聽聽。”雪香竹說。

“那一天是一個逃婚的大小姐,在南淮西北方的一座山穀裏發現的屍體。”女教徒說,“屍體都被擺放在一棵大樹下,幾乎是並排而放,除了我教的三位長老之外,還有一個至今沒有辨明身份的女人,所以一共是四個死者。”

“沒有辨明身份的女人……”雪香竹重複了一遍,“和我們的三位長老死在一起……她的死法也和長老們一樣麽?”

“確切地說,隻是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態,死因還沒能確定。”女教徒說,“這四個人的肚腹都被剖開了,內髒被掏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每個人身邊,切口也很整齊,完全像是仵作驗屍,而不像是暴力的破壞。”

這一段雪香竹之前應該聽過了,所以並沒有特殊的表示,雲湛卻越聽越是心驚。他這才知道,就在他陪伴著石秋瞳來到寧州的這段時間,南淮城發生了這樣一樁匪夷所思的血案,光從辰月教徒的描述都能感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氣。而且,受害者竟然是連國主們都不敢輕易招惹的辰月教的長老,這事兒似乎在血腥恐怖中又透露出一絲滑稽。

到底是誰殺了這三位長老?殺人的目的是什麽?那個“額外的”女性死者又是什麽人?

雲湛隻覺得自己的好奇心像春日的嫩草一樣不斷發芽生長。他甚至隱隱有些後悔,不該跟著石秋瞳跑到千裏之外的寧州,不然的話,能夠第一時間從南淮城開始調查,也許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屍體被搶又是怎麽回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麽?”雪香竹繼續問。

“是一起明目張膽的惡性事件。”女教徒說,“有人在深夜裏撞塌了衙門的牆,闖入斂房,不但搶走了屍體,還殺死了好幾個巡夜人。隻有一個斂房的看門人活了下來,但被撞牆那一下的力道弄得昏迷了好幾天。沒有任何活人看清楚了襲擊者到底是什麽人,但是幾位死者倒也並沒有白死,他們應該是在搏鬥中砍斷了對方的一隻手,這隻斷手也成為了唯一的線索。”

雲湛聽到這裏,忽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從“撞塌了衙門的牆”這個敘述,他能夠聽出一種可怕的力量的存在,而這樣的非人的力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經在一個相似的深夜裏親自體會過。

那會是同一個人嗎?那個人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牆內的女教徒接下來說的話更是讓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我們的人並沒能夠親眼見到那隻斷手,它直接被移交給了邪物署。根據斥候打探到的消息,那隻斷手絕非一般,似乎不是活人的手。”

不是活人的手,那會是什麽?行屍嗎?雲湛想,這個凶手和風靖源之間,會有什麽聯係嗎?

還沒來得及細想,雪香竹突然提高了聲調:“雲湛先生,外麵也挺冷的,該聽的也聽得差不多了,請進來吧。”

雲湛沒有感到意外,大模大樣地繞到前門,走了進去。女教徒知趣地向雪香竹鞠了一躬,接下來的動作卻有些出乎雲湛的意料:她居然也向雲湛鞠了一躬,這才退了出去。

“看來你雖然是個天驅,倒也挺受辰月尊重的。”雪香竹打趣說。“請坐吧。”

“狐假虎威而已。”雲湛不客氣地在椅子上坐下,“這都是貴教教主的麵子。”

雲湛和這一代的辰月教主木葉蘿漪是老相識。兩人曾經鬥得你死我活,也曾經攜手合作,算是有著一種亦敵亦友的奇特關係,而蘿漪這個總是帶著人畜無害的甜美笑容的女性河絡,也算是雲湛生平僅見的最狡詐的對手。想到了這一點,他也明白過來了,正是因為自己和蘿漪的關係,雪香竹才會一見麵就認出了他,並且把他留了下來。

“昨天一見到你,我就認出你來了。”果然雪香竹這麽說道,“畢竟你在我們辰月裏太有名了,誰都知道教主既想殺你,又想把你留在身邊。還有人猜測教主其實是想嫁給你。”

“這個玩笑不能亂開,羽人和河絡不能通婚的。”雲湛嚴肅地說。

“好吧,就算這是個玩笑,至少我不敢隨便就動手殺你——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就糟糕了。”雪香竹說,“但你突然出現在杜林,我也不知道你的真實意圖,萬一是要和我們作對呢?所以我才把你留了下來,想要觀察一下你的意圖。不過,就在昨晚你回房後,我已經收到了另外一個消息,算是明白了你離開石秋瞳獨自行動的目的,盡管為什麽要來杜林還不大清楚。”

雲湛先是愣了愣,繼而很快把之前發生的事情聯係在了一起。正好這時候女仆送來了茶水,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借助著喝茶的時間,腦子裏已經有了比較明晰的判斷:“我懂了。那個在寧南城被殺的誇父,居然是個辰月。確切地說,結合著先前在南淮被殺的那三位,應該說,‘也’是個辰月。所以這個消息才會那麽快傳到你這裏。”

“垃悍骨是我們一直布置在寧南的一枚重要棋子。”雪香竹說,“你知道的,誇父身上天然帶著頭腦簡單不擅權謀的保護色,這樣他在寧南活動會比人類或者羽人方便得多。”

雲湛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既然垃悍骨是個辰月,我一直以來所疑惑的殺他的動機也就解釋得清了。現在我算是知道了,正經地出大事啦,那麽短的時間裏,四個辰月教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被殺。看上去,有人想要和你們過不去。”

雪香竹的麵色有些沉重:“沒錯。而且,不隻四個,到現在已經有五個了,還有一個被殺的消息並沒有公開。那麽,接下來該我提問了:你為什麽會來到杜林城?恐怕不僅僅是故地重遊那麽簡單吧?”

雲湛歎了口氣:“當然不是。但是,既然你故意讓我聽到了那麽多關鍵的信息,我也不想說謊話騙你——能不能先別問了?有些事情,我暫時不想說出來。我隻能說,這一係列的針對辰月的凶殺案,也許和我認識的人會有關聯。我來到杜林,就是想要查清楚這件事,一旦有了確定的結果,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雪香竹盯著雲湛的眼睛看了許久,最後緩緩地點點頭:“好吧,我暫時相信你。這幾天裏,你依然可以住在這裏,我會讓手下人盡量給你提供方便。這座宅子隻是一個單純的住所,並沒有任何辰月相關的秘密,如果你想,盡可以裏裏外外地再仔細看一遍,隻要能找到對你有用的東西。”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確實需要再看看。”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雲湛坐在床邊,很久都沒有回過味來。他沒有料到,一起單純的誇父被殺,竟然會牽扯出涉及到辰月教的連環凶案。身為一個天驅武士,他當然知道,連續五位辰月教裏有身份的教眾被暗殺,這樣的事不啻於一次凶猛的火山爆發。尤其是在如今天驅和辰月之間暗流湧動的背景下,這樣專門針對辰月的暗殺會顯得非常耐人尋味。

仿佛是一眨眼之間,他的眼前出現了若幹難題,跳動著,吵鬧著,不懷好意地嘲笑著他:風靖源為什麽要殺死垃悍骨?垃悍骨的死和先前死去的另外四名辰月教徒有無聯係?那些人會不會都是風靖源殺害的?如果是,風靖源為什麽要突然對辰月下手?他當年為什麽沒有死、又是怎樣度過了這二十年並且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此外,南淮那起案件本身的細節也勾起了雲湛無窮的好奇心。殺人切腹,把內髒器官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一旁,這樣凶殘的殺手的確並不多見,很有可能是個瘋子——那一晚所見到的風靖源,就真真實實和瘋子差不了多少。然而這樣的做法同時也可能有其他的解讀,譬如是某些不為人知的邪教的特殊祭祀,光憑猜測是不頂用的,必須找到證據。

“看來,又要開始忙活了。”雲湛自嘲地笑了笑,倒在**,終於沉入了夢鄉。

夢境中,他恍恍惚惚地從**坐起,離開房間,來到了院子裏。白天所見的繁榮富麗的雪宅重新變得頹敗荒蕪,野草在院子裏自由地瘋長,蛛網裹挾著殘破的磚瓦四處侵襲,夜梟的啼叫摻雜著老鼠的悉悉索索不時刺入耳膜。這是二十年前的風宅,少年風蔚然和病得奄奄一息的風靖源的家。

往昔的記憶再度從堅冰中複蘇。雲湛,或者說七歲的風蔚然穿行於月光下重新浮出水麵的風宅,毫不費力地找到了父親居住的那棟小樓。他在小樓的陰影裏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走了進去。他穿過了那條長而陰暗的走廊,踩著吱嘎作響的地板來到父親的門前。那扇黑沉沉的木門,分隔著門外的生機和門內的陳腐,曾經是風蔚然最為害怕的一道分界線,但現在,他必須要越過它。

門開了。依然是那道飄渺如幽冥間的晦暗燭火,陰影裏的病**,父親風靖源沉默無語。風蔚然一步步來到床前,讓自己被那股刺鼻的藥味包圍。

“父親。”七歲的少年輕聲呼喚,“父親,您還好麽?”

**那團仿佛凝固的黑影在聽到這句話後終於微微動了一下。過了半分鍾,風靖源微弱喑啞的聲音慢慢響起:“我還好麽?我已經死了,你忘記了麽?死人還能有什麽好?”

風靖源的語聲裏充滿了一種邪惡的嘲弄。風蔚然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幾步,怯生生地說:“是的,你已經死了。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見你了!就在幾天前,就在寧南,你殺了人!”

“是的,我殺了人,你看見了。”風靖源發出窗外夜梟般的怪笑,“可我還是死了。死了,依然可以殺人。”

隨著這一句話,風靖源猛然從病**坐了起來。在七歲孩子的眼中,風靖源的身軀龐大如山嶽,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大踏步向他走來。風蔚然驚呼一聲,轉身奪門而逃,卻發現門外的一切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原本隻有一條的長廊如同龜裂的土地一樣分散出無數的枝杈,把這棟小樓變成了一座龐大的迷宮。風蔚然慌不擇路,在迷宮裏跌跌撞撞地穿行,在轉過一個岔路之後,他絕望地發現風靖源正擋在他的身前。

山向他壓過來,巨大的陰影淹沒了他。二十年後的雲湛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被單已經被冷汗濕透。

天已經大亮。雲湛坐在床邊定了定神,起身點亮了蠟燭。客房條件不錯,有書桌,有紙筆,他來到書桌前,匆匆寫就了一張字條,然後推開窗,吹出了幾聲節奏和調門都很古怪的口哨。不久之後,一隻灰色的大雕從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跟前。

這是一隻迅雕,原產於西陸神秘之土——雲州。這種西陸之外罕見的猛禽凶猛健壯,飛行速度也比普通信鴿快出許多,一直被雲湛的叔叔雲滅馴養來傳遞信息,這個絕招也教給了雲湛。雲滅年輕時曾經深入過雲州腹地,從那裏捕捉到了迅雕並學會了馴養之法。

雲湛把寫好的字條綁在迅雕身上,賞了它一塊點心:“這裏沒肉,將就一下吧,這可是貴族才能吃到的好點心。把這封信交給南淮城的佟捕頭,辛苦了。”

迅雕很快飛走。雲湛把其他的點心帶在身上,邊走邊吃權當早餐,離開了雪宅。他偏離了唯一的南北向的城中大街方向,從一條細長如羊腸的小巷向東而去,來到了杜林城的城東地帶,那裏並不是全城最窮的地方,但也遠離貴族聚居地,大多住著的是普通平民,建築風格也大都是傳統的羽族式樹屋,依托著一小片森林而建,與其說像城區,倒不如說像是一個城中的村莊,與整座城市形成一種既共生又疏離的古怪扭結。

這一片樹屋區的變化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不過好歹還能勉強辨認出一些舊貌。他憑著記憶來到一棵高大的槐樹下,抬頭向上望去,發現二十年前曾經修築在那裏的一座樹屋已經無人居住,布滿青苔和藤蔓,成為了鳥兒們的窩巢。

又換了另外幾座樹屋,都是同樣的結果,那些曾經存在於記憶中的房屋早已消失,曾經居住在屋裏的人更是不知影蹤。二十年的時光,足夠改變很多人很多事,足夠讓一座城市麵目全非,足夠讓一個人失去所有的童年玩伴,隻能麵對著一座座破舊廢棄的樹屋莫名嗟歎。

“一個都不在了麽?”雲湛歎息一聲,“老子成孤家寡人了。”

“小夥子,你……找誰?”身後響起一個老婦人略帶警惕的聲音。

雲湛回過身,看見眼前站著一個身材矮小、頭發花白、右手隻剩下三根手指頭的老婦,一下子就想起了對方是誰:“花家大嬸?是您嗎?”

老婦人有些驚奇:“對,我的亡夫確實姓花。你是?”

雲湛走上前,握住了老婦人的手:“花嬸,我是風蔚然,二十年前經常和你兒子一起玩。還記得我麽?”

老婦人瞪大了眼睛,吃力地打量了一會兒雲湛,臉上終於露出笑容:“記得,記得,我認出你來了,你是風家的小少爺。花棠那陣子偷偷帶著你吃肉,我還揍過他呐,我們平民吃肉也就罷了,怎麽能帶著貴族吃肉呢?”

“其實現在我也還在吃肉,我也早就不是什麽貴族啦。”雲湛微笑著,“小棠呢?還在杜林嗎?”

花嬸原本還帶著笑的麵容一下子變得僵硬,眼神裏浮現出深沉的悲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搖搖頭:“不在了。不是不在杜林,而是……不在了。”

雲湛一驚,連忙問:“他……他怎麽了?”

“大概六七年前的事情吧。”花嬸淒然說道,“那一年夏天,杜林鬧霍亂,他染上了,家裏沒錢抓藥,就……”

雲湛喟然長歎。九州暫時的和平總會給人們帶來繁榮的假象,但即便沒有戰爭,疾病、貧困、饑饉、罪案……百姓的生活仍然那麽難,生命仍然那麽脆弱。那個二十年前帶著他在杜林街頭烤花鼠的舊時玩伴,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世上永遠消失,化為塵土。

他硬著頭皮安慰了幾句,又不得不接著問:“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您:當年我離開杜林城之後,有人發現過我家有什麽怪事發生麽?”

“怪事?這我就不知道了。”花嬸說,“你們家畢竟是貴族,雖然小棠喜歡和你一起玩,我們成年人總是要顧著貴賤之分的。平時如果不是有什麽東西要買,那條街我都從來不去。”

“那您還知道當初和我們一起玩的那些孩子們的下落麽?我可以找他們問問。”

花嬸努力回憶著:“當初的那些小崽子麽?讓我想想。好像還真沒幾個我知道的了,這些年雖然沒有打大仗,但是鬧過賤民的叛亂啊,碰巧就在杜林附近,城裏好多年輕人都被叛軍拉走了……”

雲湛心裏一沉,明白花嬸在說什麽。這些年盡管大規模的種族之間、國家之間的戰亂始終沒有打起來,但各族內部的小紛爭並未斷絕。以羽族為例,下層賤民和上層貴族之間的衝突已經延續千年,還爆發過幾次稱得上戰爭的大型衝突,即便他並不太了解花嬸所說的這一次,也可以憑經驗想象,無論誰打誰,普通民眾總是墊腳石。運氣壞的話,也許當年的玩伴們在戰鬥中死的死散的散,真的沒法找到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活著的,而且就在杜林,但是……”

“但是什麽?是誰?”雲湛忙問。

“有一個腿有點跛的小安子,你還記得麽?”花嬸問。

“我記得。”雲湛說,“安林,在我們那幫孩子裏年紀最大,右腿天生有點兒跛,但是行動很靈活,翻牆爬樹比我們都厲害,而且膽子還很大。”

花嬸歎了口氣:“他就是膽子大才撞了鬼了,被嚇得瘋瘋癲癲的,到現在腦子都還沒醫好。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反而躲過了打仗。”

“撞鬼?嚇瘋了?”雲湛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就在你搬離杜林城後不久,有一天晚上,他不知道半夜跑哪兒去遊**,回來的時候就瘋了,老是嚷嚷見到了鬼。”花嬸說,“具體我也說不大清楚,不過你可以去找他,他還住在老地方。”

安林的家距離花棠家不遠,走不了多久就到了。這間樹屋雖然還沒有廢棄,比起周遭的鄰居們來說仍然顯得破舊不堪,甚至連門都掉了一半,不過大概是因為家裏沒有什麽值得一偷的,也就沒有人去修。

按照花嬸的說法,安林的母親在十多年就去世了,唯一的哥哥也在那場叛軍的起義中喪生,現在和老父相依為命。安林的老父親在城中一位貴族的家中做廚工,夜裏才能回家,現在家裏應該隻有他一個人。

走向那扇破爛的木門時,雲湛的眼前莫名浮現出父親的房門的影子。都是這樣仿佛分隔陰陽的薄薄的門板,門外是正常人的世界,門裏是病人或瘋子,而雲湛自己,在時光流轉了二十年之後,仍然需要敲響這樣的門。

“小安子,你在嗎?”雲湛輕輕敲門,輕輕說話,唯恐聲音過大刺激到屋裏精神失常的安林。

很快地,門裏傳來一個粗魯而不耐煩的聲音:“誰啊?誰在喊我?”

“小安子,你還記得我嗎?”雲湛依舊小心翼翼地說,“我是風蔚然,我們小時候一直在一起玩,那個被你們嘲笑‘貴族吃的東西還不如狗’的風蔚然,你還記得嗎?”

“風……風蔚然?”安林的聲音帶有幾分驚奇,“真的是你,那個跟在我屁股後麵等著我烤花鼠分給你吃的風蔚然?”

安林還記得自己!雲湛大喜,從剛才安林說的話來判斷,似乎他也瘋得不算太厲害,至少記憶還沒有完全糊塗。也許真的能從他那裏打聽到些什麽。

“對,是我,就是我,風蔚然!”雲湛提高了聲調,“我是專程來看你的。能讓我進來嗎?”

安林不吭聲了,許久沒有回答,雲湛的耳中卻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安林在拚命掙紮著,和房裏的東西相撞。雲湛有些奇怪,又敲了幾下門,安林依然不回應,但從房屋的後方傳來隱約的門窗碰撞的聲音,緊跟著是咚的一聲悶響。

安林跳窗逃跑了!雲湛一下子反應過來。他連忙一腳踢開那扇破門,闖了進去,果然房內空無一人,後窗大開著並且還在晃動。

雲湛也跟著從窗口跳出去,隻見一個隻穿了一條褲子的青年人的背影正在向遠處疾奔,從那一瘸一拐的跑步姿態來看,毫無疑問就是安林。他大步地追了上去,安林聽到腳步聲,跑得更快。

兩人穿行於樹屋區之中。羽族傳統的樹屋都是依托森林而建,屋在半空,人在高處,這一追一逃撞斷了無數枝葉。安林雖然精神出了問題,跑跳縱躍的身手卻半點不遜色於往昔,而且他對這些密林高處的道路十分熟悉,讓雲湛更加難以追趕。雲湛一麵咬緊牙關窮追不舍,一麵在心裏納悶:安林不是已經認出我來了嗎?為什麽還會那麽害怕?

好在杜林城本來很小,這片樹屋區麵積有限,安林慌不擇路,一路逃到了密林的邊緣,再繼續往前就是相對稀疏的樹叢,安林沒辦法在高處奔跑跳躍了。他隻能收住腳步,回過身來,絕望地看著雲湛,一雙眼睛瞪得像要裂開,眼神裏滿是驚恐。

“小安子,是我啊,風蔚然!”雲湛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在哄孩子睡覺,“你還記得我的啊,我們是好朋友,別害怕,別怕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不!你是他的兒子,你是鬼!”安林大叫起來,“他是鬼,你也是鬼!”

雲湛一驚:“他?你是指我父親嗎?他早就死了,怎麽會是鬼?”

“他怎麽不是鬼?我看見的,我親眼看見的!”安林繼續吼叫著,一條長長的口涎從嘴角亮晶晶地垂下。

安林的喉頭蠕動了一下,發出幾聲哽噎似的怪聲。他的雙腿由於恐懼而不停顫抖,終於支撐不住,兩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他明明死了!葬禮上是我陪著你眼看著他被放進墓穴的!”安林的聲音淒厲得像受傷的野狼,“可是怎麽會留下一個頭!還說話!”

安林有些語無倫次,但雲湛聽懂了他的意思:“留下了一個頭?下葬之後,你看到過我父親的頭?不可能的,他被發現去世的時候就已經完全腐爛了,臉都爛掉了,你怎麽能認出他的頭?”

“所以他是鬼!死了還要守住自己財產的惡鬼!”安林近乎聲嘶力竭,“我沒想幹什麽,就想著反正他死了,你搬走了,房子還沒賣出去,想要去翻翻看你家會不會還有什麽可以換錢的東西留下來。我晚上進去的……很黑……沒人看見我……然後我就看見了他!絕對是他的臉,我見到過的……但是隻有頭!他的頭就掛在半空中,看到了我,還眨了眼睛!他是鬼!他怕我偷你家的東西!他是惡鬼!”

雲湛總算從安林這一番混亂而情緒激烈的講述中理出了頭緒。在風靖源去世並下葬、自己跟著家仆陳福離開杜林投奔雁都之後,失去主人的風宅托給了一位本地商人代售,在售出之前原本空無一人。一向膽大且雞賊的安林想要到人去樓空的風宅裏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偷到一點兒還能換錢的家什。於是他選擇了一個深夜,黑燈瞎火地潛入風宅,不料卻撞見了“鬼”,就此受到刺激,被嚇得精神失常。

而他所見到的那個鬼,正是已經去世的家主風靖源。在那個命運注定的暗夜裏,安林看到了風靖源死而複生,卻僅剩一個頭顱——但那個頭顱是活的!還能看人和眨眼睛!

“你說他的腦袋掛在半空中,是什麽意思?”雲湛看出安林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有些不忍心再追問,但事關重大,卻又不得不繼續問下去。

“我第一眼看到,腦袋是浮在空中的。”安林似乎已經脫力,聲音反而變小了,“再仔細一看,有幾根線……有幾根線吊著……一個腦袋……幾根線……鬼!”

這最後一聲喊叫又驟然變得響亮。安林從地麵上奮而坐起,不顧一切地向著雲湛猛撲過去,張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看樣子是想狠狠的咬雲湛一口。雲湛歎了一口氣,側身一閃,在安林的脖子後麵輕輕的切了一下。安林兩眼翻白,再度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雲湛看著安林縮成一團的身體,輕歎一聲:“對不起了兄弟,我父親的錯也就是我的錯, 害得你變成了這樣。無論如何,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而雪香竹,既沒有把他趕走,也沒有催促他早點查清案件真相,反而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他,還想辦法給他弄來了不少肉食。但雲湛清楚,雪香竹待他的禮數越是周到,就越說明了她絕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案子。辰月絕不會容忍自己的人被連續殺害而袖手旁觀。

這一天夜裏,雲湛陪著雪香竹喝了幾杯悶酒,突然間惡向膽邊生,跑到花房裏抄過了一把鏟子,直奔風靖源的墓地而去。他借助著酒精的力量狠狠地壓製住自己對掘開亡父墳墓的內疚,挖開了墓穴,打開裏麵的棺材。棺材裏有一具早已隻剩下白骨的屍體,倒是既沒有少了身體也沒有少了頭。

“快給我拿蠟燭過來!快!”雲湛惡狠狠地對著守墓人吼道。守墓人看著雲湛這一副足足能把他生吞活剝的神情,哪敢不從,慌慌張張地托著燭台給他送來了好幾根點燃的蠟燭。

雲湛幾乎整個人站在了棺材裏,借助著燭光仔細地辨認著剩下的這副白骨。骨架的身體部分和雲湛記憶中父親的身材差不多,而他也並不記得父親的軀體上是否有足以在骨頭上留下痕跡的舊傷,看了許久也無法得出肯定或否定的結論。

他隻能把焦點聚集在顱骨上,這一看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個顱骨的主人似乎長過蟲牙,牙齒殘缺不齊,留下的也都歪歪斜斜,十分糟糕。但雲湛記得,許多年前,當父親偶爾咧開嘴衝著自己短暫地露出笑容時,那一口牙齒是整齊的。

這果然不是風靖源的屍體,至少頭顱不是。雲湛得出了這個意料之中的結論,卻讓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父親果然是假死的,但他為了什麽要假死,甚至於要騙過自己的兒子,又是為了什麽變成二十年後這樣的樣子,還依然成謎。

這個難解之謎在兩天後終於得到了初步的解答,盡管隻是初步的,卻的的確確給雲湛指明了一個他之前完全沒有意想到的詭奇的方向。那是他派往南淮城的迅雕終於回來了。迅雕的身體還在半空中,雲湛就已經看見它的腳爪上綁著一個小小的包裹,知道那是佟童為他找到的資料,激動得一頭碰在了窗框上。幾天之前,在從辰月教斥候那裏聽說了發生在南淮城的那起慘案之後,他立刻派迅雕給佟童送去了字條,要求得到相關資料。之前他和邪物署有過好幾次成功的合作,和佟童等人的交情不錯,知道自己這個要求一定會被滿足。

“所以真相是這樣的嗎?”雲湛看著窗外早已物是人非的宅院,“父親,你真的變成這樣了嗎?”

三、

在對九州百業的整理搜集過程中,我見識過許許多多離奇古怪卻又真實存在的行當。比如在瀾州山區一些溝壑縱橫的人羽混居區域,專門有羽人拆掉聯通兩座山的木橋,然後收費帶人飛越峽穀,以此斂財,被不少當地人族蔑稱為“扁毛騾”。比如在殤州的某些珍稀藥材產地,采藥人往往要給一些人族掮客付足保護費,才能得到采藥的機會,因為掮客們才懂得如何和誇父進行溝通、保證外人不被雪原的守衛者捏成肉餅。

還有些行當雖然源遠流長、其本質卻是騙人的。比如流行於宛州一帶的所謂“亡魂轉生”,養活了不少幹這一行的導亡師。但事實上,有據可查的導亡師全都隻是裝神弄鬼的騙子,而靈魂這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迄今也還沒能得到證實。然而人心需要慰藉,生者對逝者的思念可以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導亡”中,導亡師們也就不會缺少存在的理由。

我還接觸過一些十分危險的職業,譬如一直籠罩在恐怖迷霧之下的屍舞者。人們對於這些操控死者的怪物充滿了畏懼,但如果真的和他們有過一些接觸,就會發現他們無非也隻是一些為了生存而跋涉掙紮的人,也有著凡人的生與死,愛與恨。

但有一類人,直到現在我都對他們知之甚少,甚至於從來沒有和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員當麵交談過。我對他們的全部了解,都隻是來自於極其有限的文字資料以及一些無法驗證可信程度的他者轉述。

那就是偃師。

所謂偃師,指的就是能夠製作出可以行動的人偶的工匠——這種人偶通常被稱為“傀俑”。這一行當的起源已然不可考,隻留下一些無法驗證的傳說。譬如《晁聞集略》一書中曾經提到過,最初的偃師並不以創造傀俑這種沒有生命的人偶為目的,而是雄心勃勃地想要集合九州六族的精華,創造出一種全新的生命。

“魅的頭發象征精神,人類的頭顱象征智慧,河絡的心髒象征創造,羽人的軀幹象征輕靈,鮫尾象征征服,誇父的手足象征力量。”這是書裏所記述的這種創造的理論依據。很顯然,這隻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空想,固然帶有某種血腥的詩意,卻斷然不具備現實的可操作性。

所以根據書中記載,最初的創造者們毫無疑問地失敗了。然而,在此過程中累積出的許多和生物構造相關的知識,卻讓後來者產生了製作機械人偶的想法,而這一想法的可行性就高多了,最終形成了偃師這個獨特的行業。

但在另一些記載中,卻有人信誓旦旦地聲稱,他們親眼見到了足以以假亂真的傀俑:擁有看上去和真人一樣的皮膚和五官,有著惟妙惟肖的神態和靈活流暢的動作舉止,言語處事也和常人無異,隻有到偃師把它拆卸成零件時,這些人才敢相信,那個方才為自己斟茶倒水表演劍術、和自己談笑風生的英俊青年竟然隻是一個假人。這些人說,這樣的偉大造物才配被稱之為真正的傀俑——那種沒有智慧的充其量算是人偶。

如前所述,這些記載實在難以驗證,我所能做的,也隻是把它們忠實地記錄在這裏,供讀者參考。我時常忍不住懷想,假若這世上真的有偃師存在,他們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他們所製造出來的傀俑,到底是精巧還是笨拙,到底是可以實實在在地發揮效用,還是隻是一堆無用的零件的拚湊?

更加讓我困惑的疑團是,假如真的如傳說所言,存在著那種聰明到足以亂真的傀俑,他們的智慧到底來自於何方?那一堆木片、金屬、礦石、機簧、獸皮獸毛的組合,是怎麽樣無中生有地產生出意識和靈魂的?而擁有意識的傀俑,究竟該算作是器物,還是算作另外一種別樣的生命?

——難道生命這種隻有荒和墟才能完成的偉大創造,真的可以被卑微的九州生靈所複製麽?

我想,一直到死,我都會陷入這樣的困惑中無法自拔。當然,相比起解開心中的困惑,我更加希望的是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眼見到一位偃師,親眼見到一具傀俑。然而九州如此浩渺廣大,人生卻如此白駒過隙,這個願望大概是很難實現的吧。

——節選自邢萬裏《九州紀行·百業錄》,來自佟童為雲湛整理的資料。

四、

“現場留下的那一隻斷掌,表麵看起來隻是普通的人類的手掌,但斷口處露出的,卻並不是人的骨頭血肉,而是木料和金屬。它的外皮覆蓋著和真人無異的皮膚和肌肉,內裏卻全都是複雜的機械。”佟童在給雲湛的信裏麵寫道,“我把手掌交給霍堅,霍堅隻瞟了一眼就嚇了一大跳。他馬上就告訴我,讓我立刻請最好的工匠來檢查這隻手掌。如果這手掌隻是徒有其型,那也就罷了;但如果能確認它有著不尋常的工藝,那可能就是大麻煩了。”

“於是我們專門請來河絡的專家鑒別了,證實它的內部構造確實十分精巧,這樣的手掌隻要有完整的手臂提供足夠動力,完全可以像真人的手一樣靈活,我們能做的它也能做,而它還能夠承受比我們大得多的力量。這樣的技術,即便是這位河絡專家也沒有辦法仿製。”

“我立即去翻找古舊的文獻,但能找到的和偃師與傀俑有關的資料極少,最詳細的描述或許就是那份邢萬裏的九州紀行。除此之外,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記錄無非都是重複上麵的話,而且由於缺乏證據支撐,看上去更加接近神怪奇談。我所能向你提供的就隻有這麽多了,剩下的需要仰仗你的智慧去發掘。”

“需要仰仗你的智慧去發掘。”好一頂高帽子!雲湛不覺啞然失笑,感覺這個過去就像悶葫蘆一樣的佟童現在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不過笑過之後,更多的是理不清頭緒的煩亂。偃師這個詞匯他過去倒也有過耳聞,但卻從來沒有真正接觸過,也基本沒有聽說與之相關的故事,一直隻是把它當成一種怪談,又或者是久已消失的曆史的遺跡。佟童的一封信卻把這樣原本虛無的東西哐當一聲扔進了他的現實中。

假如佟童所描述的這些細節無誤的話,雲湛基本上可以推想,他在幾天前遇到的那個死而複生的風靖源,就是一個經由偃師改造後的傀俑。所以他才會重新擁有了身體,所以他才會突然變得力大無窮。但是根據那份邢萬裏的《九州紀行》,傀俑應當是完全憑空造出來的,其中並不含有生命的成分,卻又為什麽會保留著風靖源的頭顱?

另一方麵,佟童他們所得到的那隻斷手是在停屍房夜襲的當天晚上從襲擊者身上砍下來的,但雲湛在寧南城見到風靖源的時候,對方的雙手都是完好的。究竟風靖源和南淮城的殺人者是不是同一人呢?還是說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偃師可以幫他及時地修複損傷呢?

而更讓雲湛感到頭疼的是,眼下固然有了一個模糊的方向,該怎麽樣真正地去下手調查,他的心裏仍然還是沒有數。風靖源自從那一晚上鬼魅般的現身和他打了一架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麵,根本無從找起;而即便有了“此事和偃師有關”的線索,又該從何查起?

他走出房門,在雪宅的花園裏慢慢地踱著步,整理著紛亂的思路。走著走著,他隱隱感覺有人在某個角落窺探他,抬頭一看,原來是雪香竹正站在窗口,並不掩飾地注視著他。

“英雄愁眉不展,額頭上的皺紋能抽出來織布,這就不那麽美了。”雪香竹說,“看來你是遇上什麽難題了,我能幫得上忙嗎?”

雲湛正想要打個哈哈搪塞過去,卻突然間腦子裏靈光一現,想到了些什麽:“還真有些事情需要你幫忙。你能不能給我講一講,你們遇害的那四個人具體都是什麽身份?”

雪香竹微微一怔,並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我明白了,我們的雲大遊俠找不到其他的突破口,想要從死者的身份關聯上尋找一些共同點,來推測凶手的動機,對嗎?”

雲湛聳聳肩表示默認。雪香竹接著說:“這個恐怕有點難辦。你雖然是我們教主的好朋友,畢竟身份還是天驅,有些東西並不能隨隨便便透露給你。不過麽……”

雲湛早在等著她這句話:“不過什麽?”

“不過我們或許可以做一些交易。”雪香竹說,“先前我看到,有一隻雕飛向了你的房間,同一隻雕在若幹天前也出現過,多半是你的信使了。如果你願意把它帶回來的信息向我分享一下,那我也許也可以向你分享。”

“你夠聰明,也夠會占便宜,果然是個典型的辰月。”雲湛說,“我能討價還價麽?”

“第一,很少有人能在辰月麵前討價還價;第二,我不得不提醒你,這個案子拖得越久,對你們天驅可能越不利,畢竟辰月的人死了,天驅往往嫌疑最大。”雪香竹悠悠然地說,“所以在這種時刻,如果換了我,即便是吃虧,也隻能咬牙答應下來。”

雲湛思索了一陣子,頹然歎息:“你們辰月果然一個個都是怪物,特別是女人……”

“你不必假裝了。”雪香竹搖搖頭,“其實從一打頭,你就是想和我交換情報的,現在明明是遂了你的願,又何必裝的像被騙走了全副身家似的?教主說得沒錯,你的確是一個非常非常狡猾的對手。”

兩人來到雲湛的房間,雲湛並沒有隱藏,把迅雕帶過來的所有資料都給了雪香竹。雪香竹翻完之後,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

“你怎麽了?”雲湛問。

“我沒有想到這件事竟然會涉及到偃師和傀俑。”雪香竹說,“那樣的話……”

雲湛等待著雪香竹把這句話說完,但突然之間,他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壓迫力,從頭頂到腳底無所不在的將他包圍在其中,釋放出巨大的擠壓力量。這是雪香竹在用秘術偷襲他!

這樣的秘術雲湛並不陌生,以前也曾經遭遇過,那是一種能夠操縱空氣的高等秘術,令無形的空氣在極短暫的瞬間聚攏,形成磚石牆壁一樣的可怕擠壓力,可以把一個大活人生生碾成肉餅。他臨危不亂,利用身體四肢迅速地感知出這道空氣陷阱所存在著的微小的薄弱之處,用力掙脫出去,右手已經握住了一支弓箭,向著雪香竹的喉頭插去。

雲湛和無數的秘術師交過手,包括辰月教主木葉蘿漪這樣的頂級高手,深知其中的關竅。他在院子裏不停地繞圈奔跑,讓雪香竹的秘術難以定位,而自己也抓住每一個有利的角度,不停地射箭幹擾雪香竹的精神集中。但雪香竹雖然看上去年紀輕輕,卻似乎也是個經驗豐富的秘術師,她並不急於出殺招,隻是保持著一定的壓製力度,和雲湛維持著均勢,看來是想要先消耗雲湛的體力,再尋找最適當的時機下手。

兩個人都采取了幾乎完全一致的戰術,交手了十餘分鍾,並沒有誰能夠占到足夠的優勢,隻可憐了這個修葺精美的院子,幾乎已經變成了狼藉的廢墟。最後雪香竹忽然停止了攻擊,雲湛也順勢在地麵上站定,兩人對望幾眼,眼神裏都有棋逢對手的佩服。

“怎麽,不打了?”雲湛問,“雖然我都還沒弄明白你為什麽突然就要揍我。”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惡意,就是想試試你的身手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雪香竹回答,“我擔心被拖累。”

“陪你一起去?去哪兒?”雲湛又問。

“去找偃師。”雪香竹給出了一個讓雲湛非常意外的答案。他一時間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偃師?你知道偃師藏在什麽地方?”

“有一些線索。”雪香竹說,“之前我沒有想到此事和偃師有關,所以剛才的條件作廢,我們定一個新約。”

“反正我別無選擇,你隻管開口就行。”雲湛聳聳肩。

“我不但會把剛才所答應的幾位死者的身份告訴你,還會親自帶著你去尋找偃師。”雪香竹說,“但是這一路上,去哪裏,不去哪裏,做什麽,不做什麽,你都必須聽我的。如果我不願意作出解釋,你也不許問。”

“其實你完全可以把地點告訴我我自己去就行了。”雲湛說。

“此事涉及到辰月教的重大機密,必須有我在場才行。”雪香竹斬釘截鐵地說。

“我明白了,就依你。”雲湛毫不猶豫地點頭。

幾天之後,兩人已經來到了寧州的最西部,即將進入瀚州地界。綿延而險峻的勾戈山脈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分割開瀚州的蠻族和寧州的羽族。在這一帶的山路上行走,能見到的蠻族人越來越多。

按照雪香竹的要求,她並沒有明確說出兩人此行的目的地到底是哪裏,雲湛也沒有多問,但還是得到了一些其他問題的解答。比如他所關心的四位辰月教死者的身份,雪香竹給出了一個他隱隱有些事先猜到的答案:“你也知道,最近一兩年來,辰月和你們天驅關係越來越差,即便教主個人和你是好朋友,也沒有辦法挽回這種走勢,有些激進派就曾經主張直接開戰。而被殺的這四位,都是極力反對開戰的主和派。”

而雪香竹也終於向他透露了自己在辰月教裏的職位。辰月教分為陰、陽、寂三支,其中的陰支負責仲裁、審判以及執刑,她正是陰支當中的一名教長,權位頗高。然而這件事由她出馬,而不是交給負責日常事務的陽支,似乎更加證明了雲湛的猜測:殺人者或許和辰月內部有關,雪香竹負擔著鋤奸的重任。

當然,雪香竹沒有明確承認,雲湛也不會多話。兩人一路上相安無事,甚至可以說相處頗為融洽。相比之石秋瞳和木葉蘿漪,雪香竹的性情更加溫婉柔和,沿途甚至會像一個小妹妹那樣主動照料雲湛的起居,半點兒也沒有一個辰月教長身上應該有的霸氣。然而,雲湛絕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從雪宅內那一次突然的發難可以看出,這也是一個可以隨時切換出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模式的女魔頭。

來到距離進入瀚州草原大概隻有一天路程的地方時,雲湛敏銳地注意到了方向的變化:“我們不是要去瀚州麽?為什麽又折向西北方向了?”

“我記得我跟你約好了的,你隻管跟著我走,無需多問。”雪香竹回答。

“我隻是很好奇,你這麽一個漂亮的姑娘,難道不怕麻風病嗎?”雲湛說,“朝著這個方向繼續再走下去,是一條死路,會通往一個依懸崖而建的村莊,那個村子裏全都是麻風病人。”

“沒錯,我要找的就是麻風病人。”雪香竹淡淡地說。

雲湛沒有再多說。如他所言,向著西北方向繼續前行,有一個規模不小的麻風村。這個村子的起源,其實是一場真正的悲劇。大約三四十年前,一群羽族的低等姓氏賤民在這一帶聚嘯山林,不分種族地瘋狂劫掠,而由於此地基本屬於三不管地帶,駐紮在邊境的羽族軍隊、蠻族軍隊和華族軍隊相互推諉,每每有所謂的剿匪行動,也隻是做個樣子。然而邊境百姓所受的苦難卻是實實在在的。

後來附近的村民們終於忍無可忍,一方麵自己組織了一支武裝力量,一方麵在有同情心的貴族和商人的資助下請來了一批雇傭兵,總算是平息了匪患。在戰鬥的最後一夜,這支拚湊起來的民間部隊殲滅了最後一股土匪,就地慶祝了一番,帶著酒意在附近尋找到一個空空****的村落,並在那裏隨意的尋找房間上床就睡。其時夜色已深,即便發現這個村落已經完全沒有人,他們也並沒有太在意,隻是以為這村裏的居民都因為不堪匪患而早已搬遷逃離。第二天早上,當他們在附近搜索到因為受到他們驚嚇而逃離躲藏的村民時,驚恐的發現這寥寥可數的幾個村民一個個麵部潰爛,皮膚上布滿醜陋的斑塊,四肢殘損,竟然全都是麻風病人。

並沒有僥幸,這些人染上了麻風病,即便不被旁人所厭棄,他們也不願意回家去把這種恐怖的疾病傳染給自己的家人。他們隻能繼續留在麻風村裏,等待命運的審判,等待變成一堆爛肉。

幸運的是,後來有一位四處遊曆的長門僧經過此地,利用長門僧豐富的醫學知識盡力救治了這批人,大多數人最終活了下來,隻是或多或少的都留下了殘疾,以及無法消去的醜陋的瘢痕。他們也不願意再回去麵對世人厭棄的眼光,從此就在這裏定居了,直到這個村裏的最後一個人死掉為止。

那一群染上麻風的人當中,有一個雇傭兵碰巧是雲湛的叔叔雲滅的老相識,所以雲湛知道此事。他並不清楚雪香竹為什麽要去這個村莊,但既然答應了,就隻能一路跟隨。不過,當最終來到村口的時候,看著那幾個帶著好奇和警惕走出來的麵容醜陋的漢子,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我居然一直沒有想到。”雲湛說,“這麽看上去,偃師好像也不如傳說中的那麽邪惡嘛。”

在他的眼前,離他最近的那個麵容已經毀掉的漢子,也失去了右手。然而他的右手腕卻並不是光禿禿的,上麵連接著一隻非常靈活的、呈現出木質光澤的假手,那種從手指到手腕的靈活程度,絕對不是尋常木匠打造出來的不能動的木手所能比擬的。

假如在這隻手上覆蓋上一層人皮,那大概就和南淮城發現的那隻斷手沒有什麽區別了,雲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