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亡與複生

一、

羽原第二十七遍檢查了那副綁在自己手腕上的河絡特製機簧弩,沒有問題,每一個部件都流暢自如,當目標出現的時候,這把弩絕對可以在眨眼之間連續射出三十支利箭,讓任何人都來不及作出反應。河絡的手工製作畢竟是很可靠的。

其實她並不想使用這種機簧弩。作為羽氏家族年輕一代的精英人物,她更喜歡使用羽族自己的長弓,也對自己的弓術充滿信心,機簧弩在她的眼裏有些投機取巧。但是沒辦法,這一次伏擊的藏身之所實在太小,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她施展自己的絕技——事實上,這裏光是藏下她自己就已經足夠費力了。

她已經在這片狹小的空間裏躲藏了三天。如果換成家族裏其他的高手,也許早就堅持不下去了,但是羽原不會。很小的時候,她就被族長相中,送到了九州最神秘也最可怕的殺手組織天羅裏去進行特訓。到了今天,她已經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刺客,精準,冷血,堅韌,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縱然其他的家族精英會嘲笑她走的路子不夠正,她也並無所謂,因為天羅的榮譽從來不必表露於外。

而這樣的榮譽,是用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刺殺換來的。為了守護住它,今天的羽原也絕不能失敗。

時間快到了。但羽原並不能確定刺殺對象會不會按時到達,那是因為對方的特殊身份——一位來自東陸的人族貴賓。羽原自己就是個羽人,非常了解羽族在接待外族貴賓時的做派,在那一堆可笑而繁冗的虛榮儀式的折磨下,很難有人還能做到萬事準時。但是無所謂,天羅培訓出來的忍耐能力可不是開玩笑的,即便對方會遲到幾天,她依然可以等。

正在這麽想著,遠處隱隱傳來了車隊行進的嘈雜聲響,裏麵還間雜著讓羽原聞之作嘔的羽族禮樂。居然準點到了,羽原想,這可有點出乎意料。不過這樣更好。

她用手指在眼前輕輕戳了兩下,把藏身之所的透視孔露出來,以便觀察清楚形勢。如她所料,藏身之所之外的街道早已戒備森嚴,光是她現在所在的這條寧南城的主幹道上,就至少駐紮了五六十名羽人武士,個個全副武裝身手不凡。再加上那位人族貴賓隨身的衛士,成功刺殺的難度很高。

不過不要緊,最重要的還是位置和時機。所謂百密一疏,再嚴密的防範也會有盲點,而天羅卻總是能精確地把握這樣的盲點。

就像羽原正在做的這樣。

車隊漸漸靠近了。雖然還沒有進入伏擊區域,但以羽原過硬的目力,已經能夠看清楚整個隊伍大致的情況了。她掃了一眼,心裏咯噔一跳。

——那位貴賓竟然沒有如她所料想的那樣坐在裝飾豪華的馬車裏,而是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行進於車隊的前端,看上去騎術還不錯。

這可是算計之外的突**況了。騎在馬上的人無疑比關在馬車裏的要靈活得多,羽原之前計劃好的致命一擊的效果可能會大打折扣。太出乎意料了,羽原想,按照羽族一向的慣例,和平年代接待異族貴賓的時候一定要講足了排場,宛州製作的充滿華貴氣息的精致馬車,瀚州引進的高大健壯的純血名馬,假如道路不好還會大張旗鼓地臨時修路,恨不能讓客人在馬車上舒服得打呼嚕——這正是謀劃這次刺殺的核心前提。但這位貴賓……還真是他媽的與眾不同。

沒辦法,時機稍縱即逝,萬一被車隊走過去就前功盡棄了,不得不硬上。羽原咬了咬牙,悄無聲息地抬起手腕,準備發射。

但就在即將按下機簧的瞬間,羽原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她感到一個堅硬銳利的物體悄無聲息地頂在了自己後背,正對著心髒的部位,從形狀判斷似乎是一支箭的箭頭。她甚至沒有聽到聲響,不知道這個硬物是怎麽在她不知不覺間穿破背後的掩蔽物,直接按到她身上的。

“千萬別動。”背後的人開口說話了,是個男人,聽聲音居然還挺和藹,“我的手不是太穩,要是一不小心在你身上戳個窟窿出來,那可就太糟糕了。”

“你能在我完全不知不覺的時候就製住我的要害,我相信你的手一定很穩。”羽原歎了口氣,“所以我更不能動了。你是什麽人?怎麽會發現我的?能夠識破天羅偽裝的人,在這世上並不多見。”

“久病成良醫吧。”身後的男人發出一聲輕笑,“我和你們天羅打過無數次交道,也不止一次差點被你們幹掉,所以對於你們慣常的手法還是略有一些經驗的。羽族對於到訪的貴賓一向是護衛森嚴,這種皇族級別的更是會直接動用虎翼司,還經常把人塞進他們的豪華馬車裏,尋常的刺殺手段很難行得通。我站在你們的角度去揣想,假如我是一個天羅,想要在寧南城內刺殺一個異族來賓,可能最佳的位置就是這裏,就是你的眼睛所看向的那一片區域——年木的下方。”

“你說得沒錯,但是……時機已經錯過了。”羽原喃喃地說。就在她被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男人製服的當口,那位騎著馬的貴賓已經悠閑自得地策馬通過了伏擊區域。那裏有一棵需要十多個人才能環抱的參天巨樹,也就是每一座羽族城市的中心和精神象征:年木。羽原所策劃的刺殺方案,就和這株年木息息相關,但刺殺對象已經遠離了年木,計劃自然是失敗了。

男人恍若不聞,繼續說下去:“在客人到來之前,虎翼司當然會對周邊環境進行檢查。但出於羽族固有的對年木的敬畏,他們隻會檢查年木上有沒有藏人或者有沒有安裝一些危險的機關,而不會在上麵停留過久,更不敢長時間踩踏,也就很難注意到你們真正所做的事情——你們很早就用天羅刀絲在年木頂端最粗大的那根樹枝上做了手腳。天羅絲太細了,細到肉眼都難以看出痕跡,但隻要你用弓箭準確地射在那幾個被你們切削過的脆弱的斷點上,那根樹枝就會整體斷裂並且跌落。作為年木上的一根樹枝,它實際上比一棵普通大樹的樹幹還要粗重,加上墜落的力道,足以把馬車砸得粉碎,同時也把馬車裏坐著的人砸成肉泥。”

羽原低垂著頭:“都被你說中了。現在我落到你手裏了,你打算怎麽樣?殺了我?還是把我交給虎翼司?”

“首先我會建議你把左手從腰上拿開。”男人說,“不管腰帶裏藏的是哪一樣天羅的玩具,以你的身手,偷襲不到我,省省力氣吧。然後再回答你的問題:我不會拿你怎麽樣,你回去吧,告訴羽昊炎,羽家的勢力還遠不能和風雲兩家相比,還是先韜光養晦悶聲發大財比較好。越早露鋒芒,越容易挨刀。”

羽原的身體又是一僵:“你……你怎麽知道我是羽家人的?”

“栽贓嫁禍這種事兒也是要動動腦子的。”對方並沒有正麵回答,“風氏又不是傻瓜,明知道人族貴賓訪問寧南是大事中的大事,還非要挑這會兒來搞破壞,那不是唯恐別人不懷疑到他們頭上麽?風雲兩家纏鬥了那麽多年,不會犯這種幼稚的錯誤的。羽昊炎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羽原默然。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輕聲發問:“你剛才還沒有回答我,你到底是誰?是虎翼司的人嗎?是風雲兩家的高手嗎?”

“都不是。我不過是你想要刺殺的那位人族公主的保鏢而已。”男人說。

羽原突然間腦海裏靈光一現,反應過來:“石秋瞳的保鏢?那你就是雲湛?那個南淮城的羽族遊俠?”

“是的,我就是雲湛。”男人回答,“很久沒回過寧州了,沒想到還有人聽說過我的名字。”

“那倒是好。”羽原喃喃地說,“能把你頂在我背上的這支箭送給我嗎?回去告訴我的族長,阻止我的人是雲湛,那我也就足夠交差了。”

二、

寧南城最近最大的新聞就是一位宛州人族貴賓的到訪。這位貴賓名叫石秋瞳,是東陸強國衍國的國主石之遠的女兒,受封常淮公主。和一般人印象裏嬌弱的王族千金不大一樣,石秋瞳自幼好武,才幹出眾,多年來一直是父親的最重要臂助。她的來訪,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和石之遠親臨也沒有太大分別,具備獨特的政治意義。

另一方麵,寧南是整個寧州被人族同化程度最高的城市。這座在各族大戰停息後才興建起來的城市,原本就沒有那些傳統羽族城市那麽古板,再加上靠近人羽交界處的天拓峽,漸漸發展成寧州的商業中心。來自富庶的衍國的石秋瞳,也必然會為寧南帶來許多可觀的商機。

所以寧南城上上下下無不為了這次到訪而精心準備,尤其是城內最大的兩股勢力:代表著官方的城主,和比官方麵子更大的寧南城的實際掌控者——寧南雲氏家族,這兩方都絕不能容忍出現任何閃失。

在石秋瞳進城的這個夜晚,在各種把人累得半死的儀式和晚宴終於平安完結之後,人族公主終於住進了專為她修葺一新的驛館,寧南城主翼休喆和雲氏家主雲濡澤也總算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喧囂暫時平靜後,兩位寧南最有權勢的大人物一起坐在年木前兩根古老的樹樁上,守衛們都乖乖地拉開距離,不妨礙兩人的談話。

“我記得常淮公主上一次來寧南的時候,我們還沒搞出那麽大的陣仗。”雲濡澤說,“算起來應該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吧?那會兒我還是雲家的一個無名小卒,都沒撈到一睹人族公主芳容的機會。”

“那時候不一樣啊。”翼休喆說,“一來當時石秋瞳才隻有十四五歲吧?還沒有現在這樣在衍國舉足輕重的地位;二來那時九州的局勢也還沒有現在這麽亂。表麵上的和平終究也是和平,貌合神離至少也還能看見笑臉麽,而現在……大家都有一些快要撤掉桌布掀桌子的跡象。”

“不談這些了,戰爭的話題說起來頭大。”雲濡澤擺擺手,“老實說,這一次你的表現已經比以前輕鬆多了。半年前,唐國那位王爺來這兒的時候,你那黑眼圈看上去就像剛剛被人給揍了。”

翼休喆笑了笑:“其實二者的重要性基本是一樣的,唐國和衍國畢竟是現在宛州國力最強的兩個公國。不同的是,麓王隨身帶來的武士並不太頂用,護衛的責任全都壓在我們身上,而公主麽……帶了一個很好用的保鏢,確實如你所說,我輕鬆多了。”

雲濡澤的眉頭微微一皺:“很好用的保鏢?你指的是雲湛麽?”

“還能是誰?”翼休喆又是意味深長地一笑,“說起來,雲湛這些年來一直在宛州活動,絕少回寧州,我對他也不是太熟。他好歹曾經在你們雲家做過人質,能替我講講麽?”

“其實我對他也不太了解,畢竟他離開雲家的時候隻有十六歲。”雲濡澤說,“這個人身世很複雜,親生父親姓雲,養父風靖源是個沒落貴族,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用著‘風蔚然’的名字。風靖源患有重疾,在他七歲那年病逝,臨死前把他托付給了自己的遠親、也是我們雲氏的死敵:雁都風氏的族長風長青。據說風長青一開始對他還不錯,但他在自己的第一個起飛日無法凝翅,被證明是無翼民,對我們羽人而言幾乎就等於被判極刑,風長青索性廢物利用,利用風雲兩家和平談判互換人質的機會,把他扔到雲家當了質子。”

“但是我聽說,雲湛並不是真正的無翼民。他雖然的確無法像普通羽人那樣感應明月的力量而凝翅飛翔,卻能夠感受到暗月的召喚,是萬中無一的暗羽體質。”翼休喆說。

“對,我收到的線報是這麽說的,可惜這些人並沒能夠親見。”雲濡澤說,“雲湛來到雲家後,經曆了一些事情,然後被當時還在雲家效力的羽族第一高手雲滅帶走,恢複了自己本來的姓名。雲滅是他的叔叔,他父親的親兄弟,把自己的一身本領傾囊相授。老實說,單隻一個雲滅已經夠我們頭疼的了——當然也夠風家頭疼——再多一個厲害的徒弟,著實讓人有些消受不起。幸好雲湛後來一直待在南淮城,當起了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遊俠,倒是沒有回來找麻煩。而在遊俠的外表之下,他還是著名的武士組織天驅的成員。”

“嗯,後麵這些我都大致了解了。”翼休喆說,“聽說他一貫好逸惡勞,經常窮得半死,不過查案確實有一手,連南淮城的官家都時不時要求助於他,隻是即便是官家出馬也治不住他的種種偷奸耍滑,甚至天驅的命令他也經常違逆。但是這一次,他居然肯萬裏迢迢地跟隨常淮公主從宛州來到寧州,看上去,關於他和公主之間的種種傳聞,也許是真的。”

雲濡澤苦笑一聲:“是真的才麻煩。現在我們需要維係和衍國的關係不假,但國家之間的關係變得比殤州的天氣還快,難保不會有我們想要對石秋瞳動手的時候。到那會兒,雲湛就會成為一個巨大的威脅。”

“但願那一天盡量晚點來到吧。”翼休喆也陪著苦笑。兩位在寧南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眉間的皺紋深得像被刀子劃出來的。

就在同一時刻,那位讓整個寧南城都陷入緊張中的石秋瞳公主,也正在驛館裏休息。寧南是一座受人族文化影響很深的新興城市,舊日的驛館曾完全按照宛州的建築方法先打地基再用磚石泥土修建,和宛州大城市能見到的人類深宅大院幾乎無異。近些年來,在羽皇的號召下,傳統複興的風潮重新興起,寧南城也耗費巨資修建了新的驛館,盡管在建築特色上還是吸取了許多宛州風格,但卻巧妙地結合了羽人的樹屋傳統,將這座驛館建造在了森林之上,形成一個美輪美奐的高空中的奇觀。

現在石秋瞳就坐在驛館貴賓房的高處,確切地說,屋頂上,這是這位不同尋常的公主若幹不符合身份的小愛好之一。她已經脫了鞋,赤足踏在琉璃瓦上,在她的身下,由秘術控製生長方向的巨樹緊密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牢固的拱橋,把整座驛館托舉在半空中,那些沿著樹幹發散而出的茂密枝葉更是有如綠色湖泊。夜風拂過,樹葉起伏**漾,就像一道道碧綠的波紋向著遠方散播,映入眼簾賞心悅目。這也是在和羽人們滿麵堆歡虛與委蛇一整天之後,難得享受到的隻屬於她自己的一點點寧靜的時間。

可惜這樣的寧靜沒能持續太久,房簷的另一側響起了悉悉索索的攀爬聲。石秋瞳平時性子沉靜和藹,但一旦發起脾氣就像晴空霹靂,從宛州帶來的侍衛都了解這一點並且絕不敢在她不願意的時候去打擾她。敢於公然捋虎須的,找遍全九州,大概有且僅有一個人。

“每次我想要好好安靜一會兒的時候,就會有閑雜人等來攪擾。”石秋瞳輕歎一聲,但聲音裏並沒有包含什麽不悅。寧州的月色流淌如水,把她的麵容照得明亮而飄渺,她依然美麗,依然看起來很年輕,卻已經不再是十年前初來寧州時的猶帶稚氣的少女。

“我千辛萬苦護送您老到這兒,一分錢不收還耽擱好多生意,最後換來一塊‘閑雜人等’的狗牌。真是好人難做。”來人也是一聲長歎,然後老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石秋瞳身邊。這無疑就是讓雲濡澤和翼休喆兩位巨頭都大感頭疼的遊俠雲湛。他有著羽人中不太多見的黑色的瞳孔,一頭披肩的銀發像是被月光染成的。

“你那是自找的。我早就說過了,這一趟不給錢,是懲罰你上次辦理工部盜竊案的時候,又打塌了半條街。”石秋瞳悠悠然說著。

“媽的,這也能賴到我頭上?”雲湛忿忿地說,“那幫盜竊圖紙的竊賊想要栽贓給河絡,自個兒挖地道的水準又太差,打著打著就塌了……我總不能去幫他們挖地道吧?你純粹就是隨手抓一個借口不給我錢。”

“你反正都習慣了,還那麽多話幹嘛?”石秋瞳側過頭來,眼神裏帶著笑意瞪了他一眼,“你這個混賬東西手裏是不能有錢的,有點兒錢就拿去亂花,還是窮著好。”

“沒錯,反正你給我在遊俠街東頭的宛南麵館掛了賬,鹵肉麵管夠,保證我餓不死。”雲湛翻了翻白眼,“說真的,我還真有點兒懷念宛州了,自打進了寧州地界之後就很難找到肉吃。以後我要是當了羽皇,一定要在這幫不開化的扁毛裏大力推廣吃肉的風俗。”

“別忘了你自己也是‘扁毛’的一員,再說你這德性要當上了羽皇,每天得有多少羽人為了種族的名譽去暗殺你……”石秋瞳搖搖頭,“說正經的。我之前問過你,你都沒有回答我,這一次到底為了什麽一定要護送我來寧州。我要是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女人,你也不會……”

她的臉上微微有點兒紅,沒有把話說完。雲湛仰著頭,好像是在賞月,始終沒有作聲。石秋瞳看了他一眼:“算了,不想說我也不再問了。至少這一趟有你陪著,我省了很多心,而且……也算是完成了我惦記很久的小心願吧,你馬馬虎虎算是陪我走了一次遠路。”

“我也想陪你出來溜達溜達,知道你在宮裏憋得難受,不過那確實不是主因。”雲湛終於開口說,“我離開南淮,主要還是要躲開天驅的那幫大爺們,不想他們給我找事兒。雖然最終可能躲不過,但是……能賴一天算一天。”

“那我就大概明白了。”石秋瞳說,“之前我收到過情報,天驅和辰月這兩家又杠上了,而且血羽會還在中間虎視眈眈想要坐收漁利。而你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組織和組織之間沒完沒了的仇殺。”

雲湛對著天空呼出一口氣:“可不是?這種黑幫火並最讓人厭煩。”

雲湛的所謂“黑幫火並”雲雲,其實隻是在開玩笑。天驅和辰月是九州曆史最悠久的兩個古老組織,所作所為也絕非“黑幫”二字可以概括。千百年來,辰月教的教徒們遊走於九州大地,撒播著戰爭的種子,用各種方法燃起君王們心中的戰火。外人從來無法得知辰月確切的教義,尤其是最核心的信仰,但一般的判斷是,辰月一直在努力維係、或者自認為在努力維係世界的均衡。他們不追求絕對的混亂,卻也不能忍受絕對的平靜。有人打過一個比較精當的比方:辰月教把九州看作一潭池水,把眾生視作池水裏的魚群,而他們所做的一切,就是不斷地往池水裏投放凶惡強壯的鯰魚,來讓魚群保持活力。

天驅卻正好和辰月相反,總是以守護和平為己任。他們和辰月一向是死敵,卻也和辰月一樣,擁有著能在亂世中左右戰爭局勢的驚人力量。縱然這兩個組織在如今這個時代實力已經被削弱了許多,卻仍然不容小覷。雲湛就是天驅中的一員,和辰月也打過不少交道。

而石秋瞳所提到的血羽會,則是一個最近幾十年才出現的組織,真正成氣候不過十來年。這個組織和天驅辰月不同,魚龍混雜,也談不上什麽信仰,無非就是一個殺人越貨打家劫舍的大幫會,正符合雲湛嘴裏所說的“黑幫”。然而正因為沒有天驅和辰月那樣血統純正,這十多年來,血羽會這個沒有節操的黑幫不管不顧地吞並擴張,至少從勢力上來看十分龐大,隱然已經可以與天驅辰月分庭抗禮。

“這一次,應該不隻是杠上了那麽簡單。”雲湛說,“我懷疑雙方搞不好要正麵衝突。”

“正麵衝突?”石秋瞳有些吃驚,“那樣的話,豈不是會攪得整個九州不得安寧?”

“從最近的一些蛛絲馬跡來看,可能性很大,他們甚至邀請了一些早就不問世事的老家夥出山,不知道在密謀些什麽。”雲湛說,“但這也隻是我根據天驅內部的一些跡象作出的猜測,具體的情況還不得而知。你知道的,天驅內部從來沒有十成十地信任過我,即便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都不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我。不過麽,一旦事情鬧大了,他們肯定還得把最難的題目扔給我。”

“那倒也是。現在天驅裏麵能幹的人不多了,山中無老虎,你這個蠢猴兒也不得不去充充大王。”石秋瞳說。

雲湛一臉的苦惱:“那可不是——所以我才得躲得遠遠的。天驅那幫子人啊,嘴裏喊喊‘守護安寧’‘鐵甲依然在’倒是挺在行,真要動腦子,還得靠我老人家。但是這種黑幫鬥毆太無聊,半點趣都沒有,又不會給錢,我實在不想管。”

石秋瞳噗嗤一笑:“所以你老人家才拿我當擋箭牌。不過也好,你欠了我個人情,下次又可以給你派活兒不給錢了。”

雲湛正想回答,卻忽然間眉頭一皺,向石秋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石秋瞳會意,也凝神傾聽,果然隱隱聽到驛館的東南方向有一些響動,不過距離驛館還有點兒遠,應該來自於寧南城人類華族客商的聚居地,那裏當然也有其他種族的住客,但還是以人族為主。

“沒事兒,在華族客商的聚居地,就是通常被老頑固的羽人們稱作‘吸血街’的地方。”雲湛說,“不是衝著你來的。”

但過了一會兒,喧嘩的聲音還沒有止息,還加入了從遠到近的疑似官家的馬蹄聲,看來發生的事情還不小。雲湛看了石秋瞳一眼:“你是不是想讓我去看看?”

石秋瞳點點頭:“畢竟我們這一趟不隻見羽人,還要和這些華族客商見麵,最好是能搞清楚發生了什麽。我不方便出麵,就隻能靠你了。”

三、

“吸血街”果然出事了。除了日常負責城市安全的城務司之外,現場還有羽皇直屬的虎翼司的人。而除了封路的羽族士兵之外,整條街從裏到外根本看不見其他的普通居民,無論是人類還是羽人,無疑已經被士兵們驅散並且嚴令不許出門。

但這難不倒雲湛,吸血街於他而言絲毫也不陌生。當他還用著風蔚然的名字、在寧南雲家當人質的時候,時常到那條街上去閑逛。不過,街上商鋪雖多,能讓他花錢的地方隻有一個,那就是賭場。他會在每個月領到月例錢的當天,到賭場去好好過一把癮,輸光了才回去,以至於小小年紀居然在寧南城還混出了一點兒名氣。

而在賭場把錢敗光了之後,其他地方就隻能瞪著眼睛幹看了。好在我們的風少爺其時雖然別無長處,臉皮厚度那是令人歎為觀止,沒錢也能腆著臉四處亂轉,店鋪裏的人知道他是風氏的子弟、雲家的質子,自然也不敢拿他怎麽樣。所以身上沒錢的風少爺對這條奢侈的街道倒是門兒清,十餘年後,往昔的記憶依舊存在。

他遠遠避開軍士們的視線,尋找到了一棵他所熟悉的老樹,攀爬上去。這棵樹有一股枝杈伸得很長,可以直接探入吸血街上的某個院子。十年前,那個院子屬於一位東陸商人的當鋪,現在是什麽樣他也不知道,隻能進去了再說。

一跳進院子他就笑了起來。院裏麵搭著一個醜陋的棚子,裏麵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可見這裏仍然住著十年前的那位摳門的當鋪老掌櫃:舍不得多租個倉庫或者房間,寧可讓當鋪的貨物擠占他自己的生活空間。

雲湛搖著頭,來到院子裏東進的第二個房間,敲了敲門。房裏傳來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誰?”

“薑叔,是我,風蔚然!”雲湛說,“就是當年老是拿著些破銅爛鐵試圖從您手裏騙錢的那個在風家當質子的小混蛋!”

過了一會兒,房裏的人再次開口說話,這次語聲裏隱隱有些喜悅:“你這小混蛋,這麽多年了居然沒被人打死!”

“禍害萬年在嘛。”雲湛回答。

“剛才街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簡單的寒暄之後,雲湛直奔主題。

“死人了。”薑掌櫃的眼神裏飽含著恐懼。

“誰死了?怎麽死的?”

“在我們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死的。”薑掌櫃說,“死的那個你也認識,就是專門販賣殤州藥材的那個誇父,垃悍骨。”

雲湛記得這個垃悍骨,他有著標準的誇父的巨人身軀,張口說話時就像有一口大鍾被敲響,留下嗡嗡嗡的回聲。不過這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誇父,敢於主動走出殤州雪域,來到人類和羽人的地盤學習經商技巧,成為了一個成功的商人,這對於一向以淳樸簡單、不擅長算計而著稱的誇父而言,實在是殊為難得。

“除了您之外,垃悍骨當初也是能和我聊上幾句的人。”雲湛回憶著,“在所有人都隻把我當成一個混吃等死的小人質的時候,他居然還會關心一下我的父母在哪裏,大概那也是誇父不同尋常的思維方式。他是怎麽死的?”

“被人殺死的。”薑掌櫃說。

“要殺死這麽一個大塊頭的家夥,多半會是秘術師吧?”雲湛說。

“秘術不秘術的我不懂,不過看樣子他像是被人打死的。”薑掌櫃的嗓子有點發顫,“那會兒我們商戶們都被城務司的士兵們趕出來了,點著燈籠帶著夥計在街上打掃呢,說是明天——其實也就是今天——那位衍國的公主要到街上來逛逛,還要準備些掛起來的燈飾。這種事兒對我們人類來說太常見了,所以大夥兒都麻利地動起來了,就隻有垃悍骨始終沒有出來。帶頭的軍爺以為是垃悍骨故意和他們作對,派了兩個當兵的去拍門,結果門一下子就被撞開了,垃悍骨從門裏麵飛了出來……”

“飛了出來?”雲湛一怔,“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橫著飛了出來,像是被人打飛的。”薑掌櫃說,“垃悍骨那個塊頭,這麽一飛出來,把兩個拍門的倒黴蛋也撞飛啦。士兵們趕緊圍過去,發現垃悍骨已經死了,胸口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打得凹了進去,兩個被撞的士兵有一個當場撞死,剩下一個還有氣兒,全身的骨頭也不知道斷了多少根。”

“是誰下的手,人抓到沒?”雲湛連忙問。

薑掌櫃搖搖頭:“沒有。下手的人跑得很快,連影子都沒看到。城務司的大概也想到了,能打死誇父的人絕對不是善茬,所以叫了虎翼司來接手。”

悄悄潛入垃悍骨的藥材鋪時,雲湛還在想著先前薑掌櫃說的話:“打死誇父的人絕對不是善茬。”這話半點沒說錯,作為九州六族中的巨人種族,誇父不僅僅是身軀龐大,還擁有著驚人的力量和極為堅實強壯的肌肉筋骨,以及悍勇堅韌的性情。盡管他們人口很少,但個個能以一當十,曆史上無論是人類還是羽人,都會盡量避免和誇父發生戰爭。

而現在,一個誇父居然會那麽痛快地被人打死,讓屋外的人幾乎沒有聽到聲音,下手者的厲害程度可想而知。當然,秘術也可以偽造出武術的效果,這就需要驗屍才能看出來了。

此刻,垃悍骨的屍體已經被運回了藥材鋪,由虎翼司的驗屍官就地驗屍。雲湛躲在房頂上,耳朵裏聽著驗屍官的初步分析:“……應該是拳頭打的,一擊致命,直接打斷了肋骨,骨頭刺入心髒導致死亡。”

“不,不是秘術,秘術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但一定會留下精神力的痕跡,那是可以檢驗出來的。這就是武力,純粹的武力。”

“從傷痕的大小來看,這並不是誇父的拳頭,而應該是人類或者羽人的拳頭。”

這可真是不一般了,雲湛想,能夠一拳打斷一個強壯的誇父的肋骨,那得是多麽驚人的力量。雖然自己或者師父雲滅也能夠一對一擊敗一名誇父,但那需要的是高超的技巧,單憑力氣是沒可能的。

他同時也聽到了幾位軍官的對話,得知事發之後,垃悍骨的院子就被四麵封鎖,城務司和虎翼司兩撥人相繼在屋內搜過,並沒有發現行凶者的蹤跡。

這也挺有趣的,雲湛揣度著。城務司雖然從等級上比虎翼司低,但日常處理的雜物更多,並不缺經驗。按照薑掌櫃的說法,事發之時,他們第一時間就封鎖了整條街,殺人者是不太容易逃脫的。要麽這位殺人者除了蠻力驚人之外,還有天羅那樣出色的逃脫之術,要麽……他或許用了某種獨特的方法,依然藏在屋內。這種事,雲湛在過去的遊俠生涯中也曾遇到過,甚至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他想要給下麵的羽族士兵們提個醒,但轉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需要操心的問題已經太多了。何況現在他名義上隻是石秋瞳的一個跟班,不應該插手寧南城官家接手的案子,否則難免讓羽人們臉上掛不住。眼前這樁誇父被殺案固然有些蹊蹺有些離奇,卻還犯不上為此自找麻煩。

很快地,虎翼司的人調來一輛特製的馬車,把垃悍骨沉重的屍身運走了。現場隻留下了四名名瞌睡連連的士兵分別看守前後的門。雲湛也打了個嗬欠,決定先回到驛館,但是還沒來得及動彈,他的耳朵裏忽然捕捉到了一點異響,聲音來自於身下的某一個靠近後門的房間。

他停住了動作,凝神傾聽。沒錯,房間裏確實有響動,而且不隻一聲,而是連續的若幹聲,聲音略顯清脆,有點近似於樹枝、骨頭之類折斷的聲響。

看守後門的兩名羽族士兵也聽到了這靜夜裏還算清晰的聲音。他們迅速跑了進來,把住屋門,呼喝讓屋裏的人出來。雲湛也不禁好奇心起,想要看看屋裏麵的人會如何應對。

兩位士兵連聲警告了好幾次,呼喊的聲音將前門的士兵也一起吸引過來。但無論他們怎麽嚴厲警告,屋內的人始終一言不發,也並不現身。士兵們相互打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猛地一腳踹開了房門,四人一起衝了進去。

怎麽能這麽魯莽,雲湛心裏暗叫一聲糟糕,假如屋內躲著的就是先前的凶手的話,那可是個能一拳揍死誇父的絕頂高手,就憑這四名普普通通的羽族兵士,那不是找死麽?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幾乎隻是在一眨眼的工夫,房內傳來幾聲沉重的打擊聲和一連串的慘叫,從聲音來分辨,幾名士兵甚至沒能有絲毫的還手之力。一共四記打擊,一人一下,然後房內再無聲響。

雲湛的額頭上不覺微微滲出了冷汗。他自忖也能收拾掉四名普通的羽族士兵,但卻未必能像房內這個凶手一樣那麽幹淨利落,甚至老師雲滅都可能做不到那麽幹脆。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

正在想著,房內已經走出了一個人影。雲湛隻能看見他的背影,能看出此人個頭較高,體態修長瘦削,尤其從肩背的寬厚程度來看,應該是一個身材正常的羽人。而等這個人走到月光下時,雲湛能看清,他的發色是淡灰色的,這更是標準的羽族的發色。

這竟然會是一個羽人?雲湛覺得難以置信。作為一個羽族武士,他當然很清楚羽人在武力方麵的局限:骨質中空,無法承載過重的肌肉,也就導致了絕對力量的不足,這也是為什麽羽人一向以弓術和關節技法見長的原因——避開硬碰硬的力量比拚,以距離和技巧取勝。

難道先前殺死誇父垃悍骨的,並不是這個羽人?

眼看著羽人已經大搖大擺走出了院門,雲湛輕輕落到地上,往門裏看了一眼。雖然隻是粗略地掃一眼,他也能看清,那四名士兵果然已經倒斃在地上,死狀也很容易分辨:兩個胸口被打得凹陷下去,和垃悍骨幾乎一模一樣;另外兩個頭顱歪的很不正常,大概是被直接擰斷了脖子,而且並不是關節技法的巧勁,因為頸部的皮膚下能看到大片淤血。

“看來我需要重新認識一下自己的種族了。”雲湛自言自語著,跟了出去。

前方的羽人看起來走得不緊不慢,步幅卻大而穩健,前行速度很快。雲湛一路上還要不停地尋找掩蔽,眼看被拉得越來越遠,就要跟不上了。他把心一橫,索性不隱匿行跡了,直接快步跟了上去。對方好像對他視若無睹,一路穿過寧南夜間僻靜的街道,在拐過貧民區的一個巷口之後,忽然不見了。

雲湛有些猶豫。這片貧民區他也並不陌生,裏麵道路狹窄,路徑複雜,廉價而脆弱的建築物不停地拆了建建了拆,形成了一個盤踞在城市邊緣的巨大迷宮。即便是在十年前,他也記不清裏麵的道路,更別提又經過了十年的變化。如果貿然跟進去,很可能會成為對方的活靶子。

他站在巷口,還沒有打定主意,突然感到腳底下踩著的地麵隱隱有點震顫。憑借著多年來麵對各種危險所形成的本能,他還來不及去思索這震顫意味著什麽,就已經腳下用力,整個身體向後彈出。雙足剛剛離地,方才所站立的地麵猛然破裂,一雙手從地下伸出,用力捏合,但卻捏了個空。

——如果雲湛沒有及時躲開,這一捏之下,他的雙腳腳踝恐怕已經被那驚人的力量直接捏成了碎骨。

剛剛站定,轟的一聲響,探出雙手的地麵被整個掀開。被雲湛追蹤的羽人從地下一躍而出,一步縱躍到他身前,揮拳直擊雲湛的麵門。

這一下絕不僅僅是動作迅若閃電,拳頭剛剛揮出,雲湛就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勁風撲麵而來,甚至連呼吸都被帶得有些不順暢。他生平遇敵無數,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敵人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拳擊出就帶有如此的壓迫力,他毫不懷疑,這樣的一拳絕對能打死一個誇父。

雲湛簡直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剛剛拜叔叔雲滅為師受訓時的情景。雲滅這廝訓練時對他沒有絲毫憐憫,下手狠得每每讓雲湛以為這位親愛的叔叔就是想要弄死他。那時候雲滅嫌他躲閃攻擊時反應太慢,就經常這樣用連續的拳腳來招待他。雲滅精確地控製著力量,不會把自己的侄子打成重傷,但是鼻青臉腫卻在所難免。

“你現在挨我的揍,最多不過掉幾顆門牙,”雲滅的話語冷得象冰,“以後要是被真正的敵人揍了,搞不好掉的就是腦袋。”

眼下雲湛麵對的就是掉腦袋的險境,而且真正是字麵意義上的掉腦袋。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古怪羽人,力量大得異乎尋常,如果被迎麵打中,搞不好頭顱真的會被打斷飛出去。好在雲滅嚴苛的訓練並沒有白費,雲湛在狹窄的街頭一次次於千鈞一發間躲過敵人的攻擊。但他沒能看清這個羽人的麵目——對方的臉上帶著一個可能是木質的麵罩,整張臉呈現出木頭般的死板和僵硬。

他耐心地躲閃著,尋找著反擊的時機,並且漸漸注意到了對方動作的特異之處:這個羽人出拳確實很快,每一拳也都是攻向他的要害,但招數之間缺少變化,顯得有些僵硬。這樣的出手動作他也曾經見到過類似的:一具行屍。在某一次南淮城的查案中,他遇上了一位極少出現在旁人視線中的屍舞者,並且與之大打了一架。屍舞者通常不會自己出手,都是依靠他們通過秘術所操縱的行屍來戰鬥——通常稱之為屍仆。那一次雲湛一個人對付三具行屍,經過一番苦戰才最終取勝。那些行屍在秘術和毒藥的催動下,力量和速度都高於常人,並且不怕受傷,但畢竟是通過屍舞者操控才能完成動作,反應總是顯得僵硬一些。

難道眼前的這個怪物羽人,也是這樣的一具行屍?雲湛想著。那樣倒是能解釋為何這個羽人擁有不正常的巨大力量。然而這當中仍然有個很大的疑點,那就是屍仆是需要屍舞者通過秘術進行操縱的,而且距離通常不能夠離得太遠,但是雲湛一路跟隨羽人那麽久,並沒有留意到附近有第三個人跟隨。

顧不上細想,還是得先把敵人解決了再說。雲湛集中精力,觀察著羽人出拳的破綻。他的判斷沒有錯,可能是因為對自己的力量擁有太過絕對的信心,羽人出拳並沒有太多花巧或者虛招,就是始終直來直去,尤其喜歡右拳一拳打頭之後下一拳轉而用左拳攻擊心髒,而且一味猛攻,並沒有太注重防禦。雲湛看準時機,趁著羽人一拳攻擊頭部落空之後,不等下一記打向胸口的左拳頭擊出來,左右兩手已經各自抓住了一支弓箭,一支直刺向敵人的左手,另一隻從下往上,出其不意地挑向敵人的麵具。

雲湛急忙抬眼想要看清楚這張臉,但羽人的反應比他想象中還要快,已經猛地一弓腰一低頭,用自己的頭顱作為武器,狠狠撞向雲湛。

砰的一聲悶響,羽人的頭頂到了雲湛的胸口,雲湛仿佛被一頭凶暴的四角犛牛用角挑中了,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撞在一間貧民區小木屋的牆上,把薄薄的木板牆直接撞塌了。木屋裏一陣叮叮當當的響動,應該是雲湛撞倒了無數的金屬物件,然後就安靜下來,似乎他已經摔暈過去。

羽人靜靜等待了一會兒,始終沒有等到雲湛的動靜。他那失去了麵具的臉上現出了猶豫不決的表情,但最終,還是邁步走進了那個已經被撞得塌掉了一半的小木屋。木屋中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的鐵料,還有已經成型的簇新的菜刀、鍋鏟、門環、鋤頭等物,看來應該是一家小鐵匠作坊。雲湛就仰麵躺在這一大堆菜刀和鍋鏟當中,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

又是一陣猶豫之後,羽人走向雲湛,俯身查看。就在他彎下腰的一瞬間,地上的雲湛忽然雙足發力,踢出了一樣什麽東西,哢擦一聲,羽人的雙足被一個圓形的物件鎖住了。

那是一個鐵製的捕獸夾。

沒等羽人做出反應,雲湛的雙手也齊齊揮出,兩根結實的鐵鏈纏住了羽人的雙臂。他的身體旋即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起,就像方才羽人撞他那樣,也用盡全力地衝撞過去。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摔出了鐵匠鋪,雲湛用盡全身的力氣壓住羽人的身體,借助著從鐵匠鋪順手牽羊借來的捕獸夾和鐵鏈,暫時壓製住敵人的力量。

終於,借助著今晚明亮的月光,他看清楚了敵人的臉。

然後他就像被雷擊了一樣,眼神裏充滿了驚奇和難以置信。

“父親!”雲湛脫口而出,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已經完全變調,仿佛是從幽深的地下傳來的。

四、

又是一整天的繁忙行程。

石秋瞳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軀殼裏裝入兩個靈魂。當身著華服、帶著禮貌的微笑周旋於各國各族使節之間的時候,她是公主,是政要,是女將軍,是國之重臣,這也是她隨時表露在外的靈魂:威嚴、莊重、高貴、王道、凜然不可侵。

但她心裏是清楚的,她最想要的樣貌並不是那樣。她時常在夢裏回到十五歲,回到第一次到訪寧南城初遇雲湛時的情景。兩個人不過是小小地聊了幾句天,她就鬼迷心竅地跟著雲湛去了賭場,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身上貴得嚇死人的飾物借給這個第一次見麵的羽族少年做賭本。那天晚上,她甩掉了隨身的衛兵們,和那個當時還叫做風蔚然的少年一起躲在屋頂上,喝了很多酒,罵了很多娘,那真是生平難有的暢快。

總算又忙完了。和幾位寧南城的大人物會麵後,她又去參觀了寧南最重要的商業街,這條街上的商戶以人類為主,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各種精心準備。石秋瞳滿臉親民的微笑和商戶們交談著,裝作不經意地四處打量,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仿佛淩晨時傳來的那些響動都隻是來自夢中。

但那並不是夢,她的確派出了雲湛去查探,雲湛也的確在天色發白時回到了驛館。他受了點輕傷,並不嚴重,石秋瞳見慣了雲湛的這幅模樣,也並沒有大驚小怪故作姿態。但她能看出來,雲湛的精神狀態不大對,像是遭受了什麽無法言說的重大打擊,始終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甚至於連對石秋瞳的問話都沒有什麽反應。她並沒有多問,隻是安排隨行的禦醫替雲湛醫治。

“今天你不必跟我出去了,”石秋瞳出行前對雲湛說,“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麽事情等我回來之後再慢慢說。”

雲湛沒有回答,任由禦醫往他的胸口上塗抹傷藥,似乎真的有些靈魂出竅的味道。

回到驛館,石秋瞳甚至顧不上換衣服,直接穿著盛裝來到雲湛的房間。雲湛以幾乎和她早晨離開時一模一樣的姿勢靠在椅子上,目光呆滯,這讓她有些擔心。聽到腳步聲,雲湛像是大夢初醒般眨了眨眼睛,視線忽然變得靈動。

“您這一身太亮眼了。”雲湛的嘴角又掛上了石秋瞳所熟悉的那沒心沒肺的譏嘲笑容,“我以為寧州的太陽啪嘰一聲掉地上了,簡直光耀九州。”

石秋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雲湛這孫子固然說話還是那麽損,但能損得出口,至少說明他的腦袋沒有壞掉,又恢複了正常。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石秋瞳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雲湛的笑容消失了。他把身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兩眼望天,抿著嘴唇,好像接下來要說出的話讓他充滿了困擾。

“昨天晚上,吸血街發生了凶殺案,有一個家夥先打死了一個誇父,然後又幹掉了四個城務司的士兵。”雲湛說,“我追上了他,想辦法用路邊鐵匠鋪裏的捕獸夾和鐵鏈困住他,看清楚了他的臉,這個人我認識。”

“你認識?是誰?”石秋瞳忙問,“是你們天驅裏的人?還是你認識的辰月教徒或者天羅?”

“都不是,那是一個……原本應該死了的人。”雲湛說話的腔調很是奇怪,“而且,已經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我的父親,確切地說,養父。”雲湛說,“我不是和你說過麽,在被送到雁都風家之前,我一直待在杜林城的一個沒落貴族之家,家裏一共隻有三個人:我,家仆陳福,以及我的父親風靖源。昨天夜裏,我見到的就是風靖源。”

石秋瞳慢慢站起身來,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步,腦子裏則努力回想著雲湛所講過的他的身世。那個名叫風蔚然的小孩,從小在杜林城過著一種十分尷尬的生活。他是貴族之家,但父親風靖源常年臥病在床,家道衰落,卻又偏偏一定要維持貴族的基本生活準則,以至於他每頓飯都吃著最低標準的貴族膳食,終日饑腸轆轆,最後終於和平民小孩們一起在街頭烤花鼠肉,養成了後來無肉不歡的好胃口。

然後到了七歲那年,風靖源終於病故,雲湛被托付給雁都風氏的風長青,又被當作交換人質送到寧南城,這才和石秋瞳相遇。石秋瞳甚至有時候會想,幸好風長青是個長著勢利眼的老王八蛋,不然我也許就和這個名叫雲湛的小王八蛋擦肩而過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生身父親其實是一個天驅,而風靖源則是他的好朋友。”石秋瞳回憶著,“你的生父被辰月教殺害,風靖源保護了你待產的母親,讓你順利降生,而你的母親則死於難產,風靖源也被秘術所襲,受了重傷,那成為了他後來持續的重病的來源。但他還是把你帶回杜林城,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兒子那樣撫養長大,是個偉大的人。”

雲湛點點頭:“他的確是。如果沒有他,我現在早已經是一團塵土了,盡管我小的時候還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當他的麵孔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才會那麽吃驚,這一整天腦子也都是亂糟糟的。更加難以置信的是,當我脫口而出叫了一聲‘父親’之後,他竟然認出了我。盡管沒有說話,但我看得懂那種眼神,他認出了我,然後用力掙脫束縛,逃走了。他當時有一百個機會可以殺死我,卻並沒有對我動手。”

雲湛簡單描述了一下風靖源那超越凡人的可怕力量,石秋瞳皺著眉頭想了想:“他應該是二十年前去世的吧?你所看到的他的臉,還是二十年前那樣麽,還是說已經又老了二十年?”

“這就是問題所在。”雲湛說,“他的臉看上去老多了,是不是剛剛好二十年我不敢講,但的的確確變老了。我之前曾經因為他驚人的力氣懷疑他是被屍舞者操控的屍仆,但是行屍是不會老的,死的時候什麽年紀,身體狀況也會一直那樣維持。我的父親……到底是什麽怪物?二十年前,我親眼看著他的屍體被埋葬,然後才離開的杜林城。這二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雲湛抬起右手,按在石秋瞳放在他肩頭的手背上:“你放心吧,我早就不是七歲的小孩子,也不是十六歲的小糊塗蛋了。隻要能守護住一個人,隻是那一個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擊倒我。”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石秋瞳輕聲說。

石秋瞳的車隊在第二天離開,去往另一座羽族重鎮杉右港。雲湛並沒有跟隨她離去,而是留在了寧南,試圖尋找風靖源。但風靖源隻在那一夜出現,驚鴻一瞥地殺死了五個人,隨後就消失不見。雲湛花了三天的時間,沒有找到一丁點風靖源的行蹤。至於寧南城的官家,更是頭緒全無,草草將此案定性為叛黨試圖在人類貴賓到來時搞破壞,然後抓了一圈他們所謂的“叛黨”頂罪了事。

絕不會有這麽簡單,雲湛想,風靖源的出現和叛黨不叛黨的沒有半個銅錙的關係,背後一定牽扯著一些更要命的東西。但他找不到風靖源,隻能退而求其次,打算從被殺的誇父垃悍骨身上找到一點線索。

“垃悍骨麽?”薑掌櫃搔搔頭皮,“老實說,雖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我和他其實不算太熟,畢竟誇父的塊頭太大,再怎麽和善,還是看著心裏發毛,我膽子小。不過膽子大點兒的都和他處的不錯,他倒確實不太像一個人們心目中的典型的誇父,平時脾氣挺好,別人有什麽需要總是樂意幫忙,生意也做得很實在,從來不坑人。”

“那他平時有沒有什麽躲著大家的地方?”雲湛問,“比如說,他雖然日常總是與人為善,卻總是不讓人進他家門什麽的……”

薑掌櫃大搖其頭:“垃悍骨經常請街坊們去他家喝酒,連我都推脫不過去過一次。他們那幫酒鬼喝醉了就撒酒瘋滿屋子亂竄,垃悍骨家裏的鐵鍋上破了幾個洞恐怕都瞞不過外人。所以這一次垃悍骨被殺,我們也都覺得莫名其妙,他實在不像是會得罪人招來殺身之禍的那種。”

“那麽,垃悍骨有沒有可能在無意間妨害別人的利益?”雲湛又問,“比方說,他雖然與人為善,但好歹是做藥材生意的,會不會有誰嫉妒他的生意好,所以要幹掉這個競爭對手?”

“那就不大好說了。”薑掌櫃說,“寧南城裏有好多家藥鋪呢,倒是沒聽說垃悍骨和誰有生意上的衝突。他在這方麵大概還保留了一些誇父的傳統,對金錢並不是特別看重,自己少賺點兒也無妨,之前還倡議過我們這條街上的商戶正經搞一個商會呢。”

但緊跟著的調查讓他有些失望。寧南城固然已經是寧州羽人世界裏最商業化的城市,其程度比之人類還是有不小的差距,尤其各種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商戰幾乎是不存在的。風雲兩家鬥得如此之狠,寧可一次次地犧牲人命,也很少在商業上下功夫。何況垃悍骨也就是提一個成立商會的建議,完全沒有開始實際運作,要說為了這個提議就下手殺人,未免有些勉強。

總體而言,垃悍骨的死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無頭懸案——盡管官方口徑已經結案。雲湛找不到殺人凶手,也找不到殺人動機。而垃悍骨是一個孤家寡人,在寧南沒有其他的親人,連想要替他查找真相的人都沒有。

雲湛再留在寧南也沒有別的意義,倒是雲家三天兩頭派人在驛館附近監視他的行蹤,多半是擔心他還惦記著當初被困在雲家做人質的仇。雲湛往一個盯梢者的身上塞了一張紙條“下次要盯梢我換個聰明點兒的”,然後鬱鬱地離開了寧南。

但他並沒有追趕著石秋瞳的腳步去往杉右,也沒有轉頭回南淮,而是去往了一個他已經有二十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那就是杜林城。

杜林是寧州版圖上一座絲毫也不起眼的小城,既不是戰略要地,也沒有豐富的物產。這座城市總共隻有一條稱得上熱鬧的大街,從城北貫穿到城南,杜林人的生活分作兩半,一半在森林裏,剩下一半都圍繞著這條街來運轉。許多年前,雲湛就住在一座麵朝這條大街的大宅院裏,見證著一個末等貴族家族榮耀的尾聲。

“我過的是帝王家的生活,也見識過真正一家幾口隻有一條褲子穿的窮人的日子,但是‘沒落貴族’應該是個什麽樣,還真不知道呢。”石秋瞳曾經好奇地向雲湛問起過那段日子。那正是十餘年前兩人在寧南的第一次相遇,雲湛攛掇著石秋瞳和他一起爬上房頂,對著月光偷偷喝酒,說著一些平素找不到人傾吐的閑話。

雲湛壞笑一聲:“打個比方,你住在你們南淮城的寧清宮,外表富麗堂皇,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把梳子都要鑲玉,哪怕一個痰盂兒都是名瓷窯燒出來的。而我的家呢,用杜林城的標準來衡量,外麵看起來就很像寧清宮了,裏麵卻是空的。”

“空的?”

“和空的差不多,各種各樣的家具器物,文玩字畫,一樣一樣都拿去賣了錢,隻剩下一個徒有其表的大宅子。傭人什麽的也雇不起了,一個個都走掉了,最後隻剩下一個仆人。也就是說,那麽大的院子,裏麵隻有三個活人,走在大部分的地方,都聽不到半點人聲。”

“聽上去有點像鬼宅的感覺。”石秋瞳說。

“而且陳福——也就是我家唯一的管家、廚師、園丁、看門人、馬夫——畢竟隻有一個人,精力有限,我父親又病重,他能把我們倆照顧好就算很不錯了。宅院就隻能一點點腐朽,一點點破敗,任由蛀蟲入侵,很多角落裏布滿了蛛網。”

“你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雲湛咬牙切齒,“說到餓,你知不知道,在好幾年的時間裏,我每天的午飯是燕木槿、黃炎果和紅茸湯,晚飯是烤麥餅、赤豆黃和鯖魚羹,沒有任何變化。我向陳福提抗議之後,他就在中午給我上烤麥餅、赤豆黃和鯖魚羹,晚上上燕木槿、黃炎果和紅茸湯。”

“為什麽?”石秋瞳不解。

“因為那是貴族的食譜,而且恰恰好是貴族食譜裏最便宜的兩種搭配。”雲湛說,“我們家的俸祿有限,再貴的就吃不起了。”

“那可真是太可憐了。”石秋瞳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真正的同情,“所以你才會偷偷跑到街頭和平民孩子們一起吃老鼠肉。”

“那叫花鼠。”雲湛糾正她說,“我們寧州的特產,吃野果和森林裏的小昆蟲,又幹淨肉又多,可不是你們那兒鑽灶台的那種醜陋的家夥。”

“反正都差不多。”石秋瞳擺出了標準的公主的不屑一顧。

然而那時候,雲湛還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叔叔雲滅告訴了他一切的真相,他才知道風靖源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也不是他一直以為的迂腐不化的死腦筋貴族,而是一個有著一腔熱血的天驅武士。這麽一想,當初那種刻意為之的對貴族傳統的可笑維護,其實不過是一種偽裝的保護色,讓人們把他們一家當成醜角一般的真正的沒落貴族,從而不會去留意到雲湛的真正身世。

被人嘲笑,被人輕視,有時候反而是最好的保護。

那之後的十年裏,雲湛一直對風靖源充滿了感激。盡管沒有血緣關係,在他的心裏,風靖源就是一個真正偉大的父親。但那一個凶殺之夜的離奇重逢,卻讓這份感情蒙上了陰影。他希望能弄清楚這一切的原委,不管這陰影最後會變成陽光還是地獄。

杜林城的變化並不大。踏入城門的時候,雲湛恍惚間以為時間又回到了十九年前。盡管增添了一些新建築,去除了一些老建築,這裏仍然是那座冷冷清清的小城,全城隻有中央大街有一點熱鬧的氣象,人們的穿著打扮樸素而過時,就像雁都寧南等大城市裏貴族家的仆人。但相比起大城市,杜林人的表情和步伐都要悠閑得多,或許是因為在這座小城裏並沒有那麽多值得去爭搶劫奪的東西。

但來到當年的故居時,雲湛還是發現了變化:昔日破敗凋零的風宅,此刻已經換了主人,整座院子被完全地重新修葺過,裂縫的圍牆、掉漆的門板、殘損的屋簷、坍塌的台階、鏽跡斑斑的門環都已經更換一新,顯得華麗氣派,與當年那副靜待蛀蟲蛀空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門口寫著“風”字的牌匾當然也早就消失了,如今的主人姓雪,這仍然是羽族的一個大姓,說明宅子裏住著的仍然是貴族。千回百轉,無數的姓氏和血脈在寧州的土地上輪轉,貴族與平民的枷鎖卻從來沒有被掙脫。

雲湛這才驚覺,回過神來。此刻站在他身前的,是一個相貌清雅秀美的年輕羽族女子,氣質恬淡中略帶幾分灑脫,衣飾並不華貴卻顯得得體端莊。從看門人在她身後垂手而立的姿態來看,她應該就是這個宅院的現任女主人。

“抱歉,打擾到你了。”雲湛微微鞠躬施禮,“我大概二十年前曾經在這個宅子裏住過。故地重遊,看到昔日的舊居,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並無它意。”

他轉身想要離開,身後的女子卻叫住了他:“家仆告訴我,這位先生在門口流連了好一陣子,應該是勾起了不少舊時的回憶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你進來看看,畢竟盡管相隔二十年,你我卻都曾在同一個地方居住過,也算是有些緣分。”

女子說話落落大方,讓雲湛平添了幾分好感。他也是個爽快的人,想了想,點點頭:“十分感謝,那就打擾了。”

已經二十年沒有踏入過去的家了,跨過大門的一瞬間,雲湛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看到之前雜草叢生的院子此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假山、魚池、綠樹、紅花相映成趣;他看到馬棚不再是過去那間隻有兩匹瘦馬的歪歪斜斜的破茅草棚,已經用結實的木料修整起來,裏麵養了七八匹瀚州名種的高頭大馬;他看到過去那堵附庸風雅照著東陸樣式建起來、卻因為無力維護而字畫剝落的照壁,此刻已經被推平,換成了花台;他看到堂屋的陳設已變,過去那些充場麵的廉價的字畫古董換成了真正的名家之作。

此外,舊日充滿陳腐氣味的書房,現在一進去就能聞到撲鼻的書香;舊日黑漆漆髒乎乎隻有陳福一個人在其中忙碌的廚房,現在人流攢動,不斷有人運進新鮮蔬菜扔出垃圾……宅院裏有了人,就有了生氣,有了隨著人聲四處流動的活力。

“這座宅子是我的父親五年前買下來的。”名叫雪香竹的女子告訴雲湛,“他之前一直在雁都做官,後來年紀大了,想要清淨,因為喜歡杜林附近的那座小山,幹脆就在這邊買了個大院子,搬回來住。”

“我知道那座山,小時候也時常上去玩,”雲湛說,“雖然不高,但是風景很好。”

“而我一直在中州求學,學習人類的文化,很少回杜林。”雪香竹接著說,“幾個月前,父親病逝了,我才趕了回來。”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了一排住房前。雲湛指著一個房間對雪香竹說:“這個房間,過去是我睡的。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你能讓我進來看看,就已經很叨擾了。”雲湛說,“就不敢再麻煩了。”

雪香竹看著雲湛:“雲先生,雖然你我剛剛結識,但我覺得你和我一樣,都應該是不拘小節的人。無非是住宿一夜的事情,何必忸捏呢?”

雲湛哈哈大笑:“你說得對。那我就不客氣了。”

客房舒服而幹淨,完全符合一個貴族之家的待客標準。之前的晚餐也很愉快,雪香竹在中州求學,也曾遊曆到宛州,對人類的文化很熟悉,和十六歲之後就生活在人類地盤上的雲湛談得非常投機。最讓雲湛感到驚喜的是,在聽完了他如何喜歡吃肉的故事後,雪香竹不聲不響地給廚師下達了吩咐,在素菜果蔬上齊之後,仆人居然端上來了一盤香氣四溢的烤花鼠。

“我們平時從來不吃肉,所以豬雞牛羊什麽的沒辦法給你變出來。不過現抓兩隻花鼠還是沒問題的,這也算是你的童年回憶麽?”雪香竹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真是個妙人。”雲湛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

現在酒足飯飽躺在暖和柔軟的床鋪上,雲湛卻不知怎麽的沒了倦意。他又想起了風靖源。下午參觀如今的雪宅時,他曾問起過當年風靖源獨居養病的那棟小樓,得到的回答讓他很是失望。

“我父親買下這座院子的時候,那棟樓就已經沒有了。”雪香竹說,“畢竟裏麵死過人,而且死得那麽慘,後來的主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忌諱,所以從你們手裏接手後,馬上就拆了那棟樓。現在那個位置上的小樓完全是後來新蓋的。”

雪香竹沒有說錯,雲湛想著,風靖源確實死得很慘。那時候這位風氏最後的家主把自己孤獨地關在小黑屋裏任由病痛折磨,並且命令陳福每七天才能進去一次,替他送進飲食和其他必要的物品,運出便溺垃圾。所以後來到了某一天,陳福推門進去的時候,風靖源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空氣中充滿了可怕的屍臭的甜腥味兒。這樣的一個容納過腐屍的房間,除非是那種專門獵奇的怪癖者,正常人恐怕都不會願意保留吧 ?

雲湛還記得那個房間。很寬很大,卻除了一張大床之外幾乎沒有別的家具;有一個不小的窗戶,卻從來都用厚厚的黑色窗簾遮擋住陽光,整個房間裏繚繞著濃重的藥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臭氣。父親躺在**,床頭唯一的一根蠟燭用搖曳的微弱燭光把他照得有如一塊沉默的岩石,隻有到了開口說話的時候,才會爆發出劇烈的喘息,說明他病得到底有多重。

童年的風蔚然害怕進入父親的房間,害怕聞到那股藥味,害怕看到那鬼火一樣飄搖的燭光,但他總還是需要定期去給父親請安。他甚至不敢靠近床頭,隻是站得遠遠地和父親說話,而風靖源也並沒有什麽力氣多說話,說的最多的隻是幾個重複的詞句。

如今回憶起二十年前的一切,雲湛仍然能感受到那個早已不存在的房間帶給他的壓抑,同時卻也有另外一份心酸和感動。跟隨雲滅學藝並且加入天驅之後,他對於秘術有了很多了解,也明白了當初讓風靖源受傷的玄陰血咒有多麽恐怖——玄陰就是九州主星之一穀玄的別稱,穀玄代表著黑暗和終結,其星辰力的作用多半和各種抑製生命的效果有關。風靖源中了這種咒術後,生命力就不斷地衰減流逝,全身的髒器發膚都在衰竭,實際上是每時每刻都處在巨大的痛苦中。對於風靖源而言,倘若能早早死去,或許反而是一種莫大的解脫。

但風靖源並沒有選擇解脫,而是強忍著痛苦繼續堅持活下去,隻是為了用他的生命來為那個本名雲湛、現在化名叫風蔚然的孩子提供盡可能長久的保護。

“父親……”雲湛躺在黑暗裏,輕聲念著,隻覺得眼眶微微有些濕潤,但內心卻一團迷亂。父親的身影不斷出現在深黑色的虛空中,忽而是當年那個沒有病痛的健壯的天驅武士,忽而是躺在**氣息奄奄的垂死之人,忽而是戴著麵具下手殘忍凶狠的冷血殺手。風靖源仿佛是這三者的結合體,又仿佛整個人被撕裂成了三個不同的個體,漸漸成為一團麵目不清的陰影。

正在想著父親的事,耳朵裏忽然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像是有人翻牆跳進了雪家的院子裏,從聲音來判斷,身手還不錯。雲湛左右睡不著,想著自己食人花鼠無處報答,索性起身出去看看。

他悄悄推開窗戶,輕輕落到地上,循著方才的聲音跟了過去。沒錯,的確有一個黑影在雪宅裏輕手輕腳地前行,看方向是通向雪香竹的臥室所在的小樓,也就是當年風靖源住過的舊樓推倒後所重建的新樓。但雲湛注意到,這個人的腳步雖然很輕,看動作姿態卻並沒有偷偷摸摸的感覺,而且對宅院內的路徑熟門熟路,不似是不懷好意者的偷偷闖入,倒像是熟客來訪。而且從走路的體態來看,這應當是個女人。

有點意思,雲湛想著,一路小心地跟了過去。果然,這個黑影在小樓前遇到了雪宅巡夜的家丁,但家丁並未阻攔她,反而向她躬身施禮,目送著他走進樓裏。雲湛似有所悟,繞到小樓背後,貼身於雪香竹所在的臥室的窗外。

三更半夜的,跑到一個漂亮姑娘的臥室窗外蹲著偷聽,這要是讓石秋瞳知道了,多半要打斷我的狗腿。雲湛自嘲地想。

深夜來客在房門外有節奏地敲了幾下門,雪香竹應該是識別出了對方的暗號,說了一聲“進來”。盡管隻說了兩個字,雲湛也能聽出,此刻雪香竹說話的聲音依舊溫婉淡雅,語氣裏卻多了一種獨特的威嚴和力量,讓這個原本大家閨秀一般的女子,突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而那位深夜來客接下來的稱呼,更是讓雲湛一下子明白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