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偃師與傀俑

一、

那群馬賊已經足足跟了有兩天了。

行商們都十分擔心,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在瀚州草原這樣天寬地闊的地方,走上幾天也未必能遇到官兵——況且遇到官兵也未必能頂事,被馬賊盯上就隻能聽天由命。

現在看來,馬賊們之所以還沒有動手,是因為他們的人數還不太夠,一旦援兵趕到,行商們就會成為待宰的羔羊。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或許才會後悔,為了省下一筆保護費而沒有加入另外一支實力雄厚有雇傭兵隨行的大商隊,然而後悔已經晚了。

夜宿的篝火點亮之後,行商們愁眉苦臉地坐在一起,盡管號稱是要商量對策,但實際上不大可能產生真正有用的對策,反倒是彼此爭吵不休。而馬賊們肆無忌憚地在距離他們隻有幾裏遠的地方也停下休息,在一望無垠的遼闊瀚州草原上,雙方都能彼此看到營地裏的火光。

“要不然……我們一起湊一筆錢,求馬賊放過我們?”一個麵皮焦黃的小個子行商伸手指了指遠處馬賊的篝火,“那樣好歹損失少點。”

“我同意!”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胖乎乎的麵相和善的老頭立即附和,“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點兒血總比連肉都被啃光好。”

“得了吧樊老四!”另外一個膀大腰圓、身邊放著一把長刀的漢子不客氣地說,“年紀那麽大,膽子那麽小,遇到什麽事最先往回縮頭!我們這幫人本來就是窮鬼,連雇傭兵那點保護費都舍不得交,憑什麽要讓馬賊白拿?要拿,先試試我的刀!”

說話的這個漢子,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當年曾經當過兵扛過槍,是個能打之人,所以一直都鼓吹著要和馬賊們硬碰硬,這一番號召也得到了其他幾個“能打之人”的響應,但大多數人聽了這話,卻隻能麵帶苦相。這些行商當中,真正習武的並不多,大多是來自中州和宛州的小商人,一輩子戰戰兢兢地和算盤賬本打交道,最多有點兒扛貨物的笨力氣,馬賊過來的話大概可以一刀一個。

樊老四看來確實是那種完全不敢惹事的圓滑之輩,即便被長刀漢子不客氣的訓斥了,也絲毫沒有生氣,隻是陪著笑臉說:“那是那是,你們幾位好漢肯定是沒問題的,可還有一堆我們這樣的老弱病殘,打起來不就是一盤菜嘛?”

“是啊,樊老四說的對,你們幾個厲害,打不過大不了還能跑,我們總不能為了貨物就把命丟掉吧?”另外幾位行商七嘴八舌地讚同著樊老四的意見。

能打的和不能打的兩撥人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眼尖的行商忽然發現有些不對:“馬賊呢?馬賊去哪兒了?”

人們趕忙停止爭吵,這才發現馬賊營地裏的火光不知何時熄滅了。草原上初冬的夜風如刀刮過,火堆散發的熱力仿佛在一瞬間消散殆盡,每個人都感到了背脊上的涼意。

突然之間,從宿營地的北麵數裏之外傳來了一聲響亮的號角聲,繼而東麵、南麵、西麵都響起了幾乎相同的號角,像是在彼此呼應。緊跟著,四麵八方無數的火把同時亮起,伴隨著這些火光的,是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

“大部隊到了!我們被包圍了!”長刀漢子從地上跳起來,手裏抓著刀,卻又因為顫抖而把刀鞘摔在了地上,先前說著要和馬賊們硬碰硬的氣勢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其他幾個原本打算和他一起動手的人,此刻的臉色也都在火光下顯得慘白,竟然沒有人想到要去抄武器。

“我們完了。”最早建議交保護費換平安的黃臉小個子頹然說,“他們根本就連談判的機會都不打算留給我們,就是要一網打盡啊。”

倒是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樊老四此刻反而顯得比較鎮定:“別多想了,保命要緊!所有人趕緊圍在一起蹲在地上,雙手抱頭,脊背朝外,千萬不要帶武器!武器全部扔在火堆邊最顯眼的位置!快一點兒,如果他們順利拿走所有的貨物,沒有任何抵抗,說不定會發善心留我們一條命。”

“錢沒了還能再賺,命沒了可就什麽都完蛋了!”他又強調說。

樊老四說著,當先蹲了下來。其他人群龍無首,也沒有別的主意,隻能跟著他的話做。先前嚷嚷著要動手的幾個人也飛快地把武器扔得遠遠的,和大家蹲在一起。

隻一小會兒工夫,馬蹄聲就已經來到身前。馬賊們分為四隊,從四個方向發起衝鋒並完成了合圍,人數估計有近百。蠻族人一向以強悍勇武而精擅馬術而聞名,這樣一百個訓練有素的草原漢子在開闊的平地上縱馬衝鋒,即便是兩百名華族士兵也未必抵擋得了,更何況那些從未提槍上過陣的普通商人。單是聽著馬隊由遠及近的氣勢,以及衝入營地後各種井井有條的包圍、分割、封鎖、搜查,行商們都能意識到,先前那些反抗的念頭有多麽可笑。

盡管在這個和平的時代,華族語言已經基本上成為了九州各地的通用語,但似乎是為了表示出對馬賊的足夠尊重,俘虜們仍然推出了一名懂蠻語的行商,向馬賊們表達了投降並獻出貨物保命的意願。

“很好,你們很識趣,”馬賊頭領聽完之後,用流利的華族語言回答說,“我可以饒了你們的性命,但還不能放你們走。最近北都城正在準備清剿我們,我需要人手來幫我們修築工事。”

北都是瀚州的都城,甚至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整個大草原上唯一的一座城市。所以,當草原上的人說起“北都城”會怎麽樣怎麽樣的時候,通常就是在指代蠻族政權。馬賊頭領的這句話講得再明白不過:官家要清剿他們了,他們需要抓走行商們做苦力。

行商們大驚失色,紛紛開口苦苦哀求,但馬賊頭領並不為所動,一名看上去像是個小頭目的馬賊不動聲色地舉起手裏的蠻族彎刀,手起刀落,一瞬間把哀求聲音最大的一個中年行商的腦袋直接砍了下來。隨著他的頭顱帶著飛濺的血花落在地上,人們安靜了下來,雖然還有幾聲抑製不住的小聲抽泣,但看上去,幾乎所有人都認命了。

“所有人站起來,”小頭目示威般地高舉著手中仍在滴血的彎刀,“到那邊去,規規矩矩地排好隊,聽從……”

話剛說到這裏,他忽然發現旁人——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戰戰兢兢的行商們——看向他的眼光變得很奇怪,就像是看到了什麽難以索解的恐怖事物。他順著這些充滿驚懼的目光低頭一看,忍不住驚叫起來,在這個草葉普遍低矮枯萎的初冬,他的腳下卻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圈古怪的紅色植物,正好把他的足踝和小腿包圍在其中。這些植物乍一看形若細長的樹葉,顏色卻紅得像鮮血,邊緣帶有細小的鋸齒,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長大,已經高過了這位小頭目的膝蓋。

更為詭異的是,這些樹葉看起來好像是在隨風擺動,但仔細一看,擺動的方向和風向並不一致,竟然好像是動物一樣自行在暗夜裏的火光下婆娑起舞,帶有一種妖魔般的怪誕。

小頭目知道這些血色的樹葉非比尋常,可能有極大危險,他的反應倒也很快,迅速地揮刀砍向麵前的這一叢樹葉。然而這些樹葉帶有一種獨特的韌性,這一刀砍下去,並沒有將其砍斷,反而是被砍中的樹葉像一根根靈活的觸手,反過來把彎刀卷在其中。

而這一刀似乎激怒了這種正在瘋長的古怪生物,那些飛舞的血色樹葉猛然間收攏,像繩子一樣纏繞在了小頭目的身上。他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身體拚命掙紮,卻反而讓這些血葉越卷越緊。

人們在火光下可以看得很分明,那些血葉邊緣的鋸齒如同真正的鋼鋸一樣在小頭目的身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傷痕,鮮血不斷湧出。但鋸齒本身細而短,割出的傷口並不算太深,以瀚州馬賊的強悍,原本應當哼都不哼一聲。但這個小頭目叫得如此之慘,幾乎連嗓子都要喊啞了,可見是鋸齒在他的傷口裏注入了某些毒素之類的特殊物質,令他感受到了鋼鐵之軀都無法承受的劇痛。

馬賊們先是驚呆了,繼而迅速反應過來,幾名離他比較近的馬賊提起刀就衝了過去,試圖斬斷血葉,但剛剛邁出幾步,他們的腳下也突然有無數同樣的血葉破土而出,把他們全部都席卷在其中。

沒有征兆,沒有預警,妖魔一般的殺人樹葉在營地的區域裏不斷從地下冒出,快速生長,攻擊位於他們身畔的馬賊。馬賊們徒有一身武藝,對這些殺人血葉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在這片不可思議的殺人叢林中徒勞地掙紮,發出讓人膽寒的絕望慘呼。而慢慢的,這樣的慘呼聲越來越小,說明馬賊們的生命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隻有馬賊頭領並沒有被卷入。他畢竟是這批馬賊的首領,不但身手過人,頭腦也很清醒,一開始就看出了那種古怪的血葉絕對不能碰,所以提前做好了閃躲的準備。當他的手下們一個個葬身於鋸齒的包圍之中時,隻有他機敏地連續躲過好幾叢血葉,一躍跳上自己的坐騎,猛抽一鞭,向著營地外圍逃去。

但是他最終並沒有逃掉。**的馬匹剛剛帶著他逃出了殺人血葉的領域,宿營地裏忽然響起了一聲古怪的吟唱。這一聲吟唱很短,聲音也並不大,卻不知怎麽的在馬賊們的垂死哀鳴中依然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

伴隨著這聲吟唱,馬頭前方的地麵突然拱起,一根粗壯有如石柱的物體拔地而起,迅速長到兩三丈高的高度。馬賊首領猝不及防,策馬直接撞了上去,這匹身軀高大、骨骼健壯的北陸駿馬,竟然被硬生生的撞飛,馬賊首領更是被彈飛出去數丈之遠,身體掉入了正在熊熊燃燒的篝火中。

——人們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樹,一棵突然在草原的地麵上突兀生長起來的大樹。

他哀嚎翻滾了許久,才總算撲滅了身上的火焰,但整個人已經被嚴重燒傷,眼看著奄奄一息,已經沒有什麽活路了。他的手指插在泥土裏,被燒傷的喉嚨發出含混不清的低吼:“是誰?是誰幹的?是誰?”

海盜們自然是無法回答他的,毫發無損的行商們則個個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有幾位有點兒見識的行商已經隱隱猜到,這些充滿殺戮氣息的不知道是動物還是植物的恐怖血葉,應當是來自於秘術的變化,而且這位秘術師顯然是站在行商們一邊的。但是秘術的施展對於普通人而言,根本就是無痕可尋,剛才那一聲吟唱也來自於一片混亂中,無法精確定位。

這位秘術師究竟是誰?

隻有一位販賣樂器的行商,猶猶豫豫地不斷瞟向某一個角落。近些年蠻族人越來越親近東陸文化,華族的樂器樂譜也是其中最受歡迎的元素之一,讓這位行商找到了商機。常年和樂器打交道,讓他的聽覺比一般人更加敏銳一些,所以已經準確判斷出了那聲吟唱的出處。隻是膽怯讓他不敢直視。

“不用看了,老詹,就是我。”一個人聲響起,“是我殺了這些馬賊。”

“樊老四?怎麽會是你?”先前力主反抗、後來扔刀扔得飛快的粗壯漢子驚叫起來。

是的,這個說話的正是一直以來膽小怕事與人為善的樊老四。此刻他那張圓嘟嘟的胖臉上仍然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眼神裏卻多了幾分若有若無的淩厲,走路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步態卑微佝僂,而是隱然有一種大人物的氣度。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垂死的馬賊首領身前,歎了一口氣:“即便是當強盜、當匪徒,也總得給別人留些餘地。我們已經同意把所有的財物都獻給你了,你還要得寸進尺,要我們去做苦役,這就未免有點過分了。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在你們身上耽擱,抱歉了。”

馬賊首領的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身軀微微扭動著,像是想要揮刀砍向樊老四,卻已經沒有這樣的力氣了。樊老四不再搭理他,轉身朝向不知所措的行商們:“抱歉了各位,本來想混在你們當中安安穩穩進入北都城,這下子暴露身份了。我當然不會殺了你們,但是恐怕要委屈你們接受一下我的秘術,洗掉你們的記憶,讓你們從此忘掉我的存在。麻煩大家都站過來。”

他的措辭雖然客氣,但語氣裏充滿了不容抗辯的威嚴,行商們也沒奈何。無論怎樣,這個身份不明的樊老四救了他們的性命也救了他們的錢財,隻是要抹掉他們一些記憶,已經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大善人了。人們並沒有多說,也不敢多說,隻是乖乖地按照樊老四的指令站過來排成好幾行,就像是在閱兵。

樊老四並沒有怎麽做動作,隻是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畫出了一個秘術印紋。隨著印紋的完成,一道淡淡的白光悄無聲息地出現,逐漸擴散成了淺白色的霧氣,把行商們籠罩在其中。那道霧氣中隱隱約約有淡綠色的細碎光點在閃現,讓行商們的臉看上去格外奇怪。

樊老四專注地操縱著秘術,兩眼目不轉瞬的緊盯著霧氣的動向。行商們則一個個都很緊張,不知道這樣能夠抹去他們記憶的秘術會是怎樣的效果,會不會樊老四一不小心失誤了把他們的全部記憶都抹掉——那樣豈不是成了白癡?有些膽小的索性已經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施術者和被施術者都全神貫注的時刻,令人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樊老四腳邊的地麵突然間裂開,一個黑影從地下竄了出來,揮拳直擊樊老四的麵門。

這一下都突然襲擊實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即便是先前無聲無息地解決掉近百名馬賊等樊老四都猝不及防。對於秘術師而言,在施展某一種秘術的同時強行中斷是十分危險的事情,但是此刻他別無選擇,隻能硬生生地取消掉消除記憶的秘術,然後在一瞬間在自己的身前幻化出一朵黑色的巨大花盤,幾乎和一張飯桌差不多大。

砰的一聲,偷襲者的拳頭打在了巨花上,整個花盤化為了無數的碎片。但借助著這一下關鍵的延阻,樊老四身形一晃,從原來站立的地方消失,重新出現在了七八丈開外的空地上。然而,雖然並沒有被打中,樊老四仍然身體搖搖晃晃地似乎有些站立不穩,張口狂噴出一口鮮血,這就是強行中斷秘術之後精神力反噬的後果。

一擊未中,偷襲者並沒有繼續強攻,而是一步一步的慢慢靠近樊老四,大概是知道對方厲害,不敢急於求成。行商們不知道此人是敵是友,也不知道自己在暫時逃過被抹去記憶後,會不會反而招致更嚴重的後果,心情並沒有變輕鬆。他們也看清楚了,這個偷襲者也是一個滿麵皺紋的老人,發色淺灰,身材高瘦,應該是一個羽人。

這個羽人來到距離樊老四大約十步的距離,樊老四也看清楚了他的臉,忽然用極度詫異的語調說道:“我認識你!你是風靖源,天驅武士風靖源!三十年前我們交過手!”

被稱之為風靖源的羽人停住了腳步,臉上現出困惑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風……靖……源?你在說誰?誰是風靖源?”

他說話的腔調十分古怪,吐字不清,顯得舌頭非常生硬。樊老四也是愣了一愣,沒有料到風靖源會做出如此古怪的回應,過了幾秒鍾之後才有些恍悟:“你是腦袋受過什麽傷嗎?還是說也中過消除記憶的秘術?”

“受傷?秘術?”風靖源重複了一遍,表情恍惚,更加顯得有些癡癡呆呆。樊老四正想再說點什麽,風靖源卻陡然間發出一聲怒吼,向著他撲了過去。

在旁觀的行商們的眼中,這一場打鬥實在是不好看——至少和先前那些奇異血腥的殺人植物相比,明顯缺乏觀賞性。主要原因是這兩個人的動作都太快了,讓他們壓根兒看不清楚。風靖源的出拳讓他們幾乎隻能看到一些影子,樊老四也在利用秘術不斷的改換位置,讓這一幫普通人完全難以捕捉。而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該盼望誰獲勝才會對自己更有利,隻能焦躁地等待著雙方分出勝負的那一刻。

最後,隨著一聲仿佛是火藥爆炸般的劇烈爆響,兩個身影終於靜了下來,一個依舊站立著,另外一個倒在了地上。站立著的是風靖源,他身上的衣服出現了不少的破損,還有一根粗大的應當是秘術變化出的藤蔓穿透了他的左側小腹,但他卻站得穩穩當當,甚至沒有喘氣,那樣腹部被刺穿的重傷對他而言似乎隻是掉了根頭發。樊老四卻癱倒在地上,鮮血不斷地從嘴角湧出,雙臂和雙腿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著,看來都被風靖源打折了。

勝負已分。

風靖源隨手扯掉了插在小腹上的那根藤蔓,上前兩步,站到樊老四身邊,傷口處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就像是一塊木板被打了一個洞一樣。樊老四喘息著苦笑一聲:“雖然我因為你剛才的偷襲而不得不強換秘術,因此被精神力反噬,受了一些傷,但是老實說,就算我沒有受傷,也不是你的對手。風靖源啊,昔日的天驅武士,你已經不再是人了,對麽?你竟然會被偃師改造成為傀俑,這是為什麽?但是用活人改造傀俑這種事,過去還從來沒有人做到過,難道他……難道他真的有這樣的才能,超越所有的前人?”

“我就是因為深知自己才能不足,才最終放棄了偃師的行當,改而修行成為了一個秘術師,和他比起來,我真是差得太遠了,天差地遠。”

行商們大多很茫然,不明白樊老四所說的偃師和傀俑究竟是什麽東西,更加不明白那個“他”指的是誰。仍然是那位樂器商人見多識廣,低聲向大家解釋說:“偃師是一群行事很神秘的人,聽說會製造一種人偶,就是用木頭啊金屬啊之類的東西做成人型,但是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樣,而且能說話能動,從外表你都看不出來那是個假人,那種人偶就叫做傀俑了。所以如果樊老四說的是真的,這個姓風的羽人就是個這樣子的假人。我之前也隻是聽說過,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

風靖源並沒有回答,臉上仍然帶著那種詭奇的恍恍惚惚的神態。樊老四吐出了一口血沫,接著說:“無論怎麽樣,我曾經殺過不少天驅,就連你最好的摯友也是因為被我重傷之後才死的。而且,現在由你來取走我的性命,無非是天道循環,我死而無憾。而且……我也是一個失敗的偃師,最後死在一個傀俑手裏,真是雙重的諷刺啊。”

“我的……摯友?”風靖源呆若木雞地重複了一遍,突然之間,凝滯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奇特的光。“摯友?”

“看來你成為傀俑之後還真是什麽都忘記了。”樊老四搖了搖頭,“當初你在天驅裏麵,雖然能力出眾,但是性格怪癖,並不合群,隻有一個好朋友和你始終肝膽相照,那個人姓雲,名叫……”

剛剛說完那個“雲”字,風靖源陡然間發出一聲狂怒的暴喝,有如一頭受傷的草原馳狼。似乎是被樊老四的這幾句話喚起了某些沉睡已久的心底深處的記憶,風靖源雙手抱頭,麵容因為痛苦而極度扭曲,嘴裏發出一連串狼嗥般的吼叫。樊老四仿佛預料到了他的反應,隻是輕輕歎息一聲,閉上雙目。

“我要你死!”風靖源咬牙切齒地喊出這四個字,一拳向著樊老四的胸口打去。這一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擊中了樊老四的心口,哢嚓一聲,拳頭直接沒入了身體裏。

樊老四的嘴角帶著解脫般的微笑,不再動彈了,反倒是風靖源拔出拳頭之後,仍舊一臉茫然。他抬起頭來,凝視著照亮整個草原的明月,嘴裏夢囈似的不斷念著:“姓雲的摯友……姓雲的摯友……性格怪癖……肝膽相照……唯一的朋友……”

過了許久,他才收住了聲,大踏步的向著遠處走去,背影漸漸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直到這時候,一整夜擔驚受怕的行商們才總算能鬆一口氣。

二、

雲湛早就從雲滅那裏聽說過和麻風病有關的正確知識,這一點和雪香竹所說也差不多,所以對於進入麻風村並沒有什麽恐慌。他倒是很佩服雪香竹,畢竟年輕姑娘都是愛美的,能夠如她這般坦然的和麻風病人相處,著實不易。

“對於我們來說,再漂亮的臉,終歸不過隻是一張皮而已。”雪香竹說,“有什麽好怕的?”

雲湛口頭表示讚同,但在心裏卻想著:也未必一定如此吧?我們在外奔波那麽多天,您這張臉可是每天都倒飭得一塵不染……

麻風村裏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畢竟麻風病人處處被人恐懼、躲避、排斥,再加上自己要和疾病作艱難的抗爭,生存的艱辛比起常人要多出好幾倍,這些原本健壯精悍的習武之人,三十年間死得七七八八,到現在隻有不到二十人了,而且大多疾患纏身,失去了勞動能力。

“現在村子裏還剩下四個人能幹活,種地、砍柴、狩獵,再加上長門僧偶爾會到來接濟我們一下,就這麽勉強活著吧。”那個右手換成了傀俑似的假手的男人說,“我叫沈靜,馬馬虎虎算是這裏的村長吧。”

交談之間,沈靜領著兩人穿過了村子,來到村尾他的家中。雲湛注意到,村裏原來的房屋已經倒塌了一大半,農田也大多荒蕪了,四處荒草叢生,不時能見到竄來竄去的野鼠。過去三十年間的逝者基本都草草地掩埋於田間地頭,用木頭刻成的簡陋墓碑早已腐蝕朽爛,已經無法分辨死者的名字。

這地方,和我童年的家還隱隱有些神似呢,雲湛自嘲地想。

如沈靜所言,除了最開始隨著他迎出村口的那四五個人之外,其他人基本連行動都很艱難了,偶爾能見到一兩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也是破衣爛衫,神情麻木。

三人在沈靜那座同樣破爛的房屋裏坐下。在接受了雪香竹的金銖資助之後,沈靜非常爽快,絲毫也懶得打聽兩位陌生來客的身份用意,雪香竹想知道什麽他就答什麽。

“沒錯,那位長門僧幫助了我們之後,我們仍然活得很艱難,畢竟好多人都殘手殘腳,沒有辦法幹活,那時候連先生就出現了。”沈靜說,“他告訴我們說,他一直在尋找一批活人來幫助他完成實驗,而這樣的實驗最好不要讓外人知道,我們這幫離群索居的人簡直太符合條件了。他不但答應了要幫我們安裝假手假腳,還給了我們一筆錢,夠我們養活自己一兩年的,這樣的報酬誰不會心動?我們幾乎是立馬就答應了下來。”

“實驗開始之後我們才知道,他要給我們裝的不是那種普通的死木疙瘩,竟然是能夠活動自如、幾乎能和我們的血肉之軀結合在一起的一種機械。假如結合得足夠好,就會像我這樣,幾乎覺察不出那隻是假手,甚至於會感覺到比過去的真手還要靈活,還要有力。喏,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我的這隻右手一樣。”

沈靜說著,一口喝幹了自己身前的木頭杯子裏的白水,將它放在桌子上,然後左手猛地一掃。眼看著杯子就要落到地上,他的右手卻已經迅疾地伸出,穩穩當當地把杯子抄在手中。

“果然很靈敏。”雪香竹點了點頭,“這麽看起來,這位連先生的確是一個技藝相當高超的偃師。”

沈靜臉上的表情卻很凝重:“技藝高超麽?在我身上或許是這樣吧,但並不是每個兄弟都有這樣的好運氣。事實上,能夠像我這樣把假手或者假腳用得隨心自如的,總共也就隻有三個人,其他人身上的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問題。輕一些的無非是不好用,不靈活,嚴重的在裝了假肢之後,會反而感覺身體不適,越來越衰弱,到最後一病不起,丟掉性命。那種情形,就好像……就好像……自己的生命力被假肢吸取幹淨了一樣。”

“連先生在村裏待了一段時間,觀察到這些現象之後,似乎十分失望。他也曾經幫助出狀況的兄弟第二次更換假肢,有的情況好了一點,有的反而更加糟糕,他也找不到什麽好辦法來解決。有一天,一個兄弟忍不住和他吵了起來,結果他帶來的手下二話不說,把這個兄弟活生生打死了。然後連先生和他的手下離開,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雪香竹若有所思,“那你們的人怎麽辦呢?”

沈靜搖了搖頭:“還能怎麽辦?能將就用的就將就用,身體越來越差的沒別的辦法,隻好用刀把假肢再砍斷,為此又有幾個人失血過多而死。總體而言,連先生這個實驗讓少數幾個人受益,卻讓多數人反而更糟糕。唯一算得上賺頭的,大概就是村裏多了一些米糧錢。”

“那些因為安裝了假肢而死的人,埋在了哪裏?能不能讓我看看他們的屍骨?”雪香竹問。

沈靜並沒有猶豫:“就在村裏,都是隨便找個地方挖個坑就埋了,願意看我就帶你去看吧。我們這樣的人,活著的時候尚且被人厭棄,死後的那一把骨頭又何必太在意?”

他站起身來,帶著雲湛和雪香竹來到荒蕪的田間,隨手指向一座墓碑早已朽爛並且可能是被野獸撞倒在地的小墳包:“這是張浦,連先生給他換了一條左腿,剛換好的時候還能行走自如,但慢慢的他的身體就越來越差,連原本好好的右腿也開始萎縮,在**躺了幾天之後,一直喊著心口痛,就那麽著無聲無息地死掉了。”

沈靜舉起出門時隨手帶上的鋤頭,打算幫雪香竹挖開墳墓,雪香竹擺了擺手,運用秘術將空氣凝聚成無形的硬物,直接在地麵上鑿出了一個大洞,露出裏麵的一具白骨。雲湛跟在雪香竹身旁走近這具屍骨,心裏想著:最近老子還真是刨墳上癮了。

他低頭審視著這具屍骨,其他部分似乎都正常,左腿確確實實是看上去很複雜的金屬結構,外麵還殘留著一些還沒有徹底爛完的木片。還沒來得及多想,雪香竹已經動了動指尖,用秘術把那條金屬假腿拆了下來,然後絲毫不嫌肮髒地將它握在手中,仔細觀看。就在金屬假腿從人骨上脫離的一瞬間,雲湛感受到了一絲隱隱約約的星辰力的存在。他的心裏忽然明白了一些什麽。

“可以把這根假腿給我讓我帶走嗎?”雪香竹問沈靜。

“我說過了,人已經死了,在屍體上麵裝腔作勢毫無意義。”沈靜說,“你給了我這筆錢,讓我的兄弟們能夠多活一兩年,就算要宰了我把我帶走,說不定我都會同意。”

“那就多謝了。”雪香竹點頭表示感謝,“我還想問問那位連先生的事情,麻煩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和他有關的細節都告訴我。”

沈靜努力回憶了許多,可惜雲湛用他專業的遊俠素質,很容易就判斷出,這些細節沒有什麽用。比如沈靜記得很清楚連先生長什麽樣,但此人既然是個偃師,想要隨手改換一下自己的形貌原本輕而易舉。而真正重要的身份來曆,連先生從未透露過,他仿佛就是突然出現於麻風村,做了一次不太成功的實驗之後,又突然離開,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雖然你什麽都沒有問,但以你的頭腦,大概也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了吧?”離開這座慢慢等死的麻風村時,雪香竹問雲湛。

“我之前對偃師這個行當完全不了解,唯一得到的一點知識就是前幾天迅雕送來的。”雲湛說,“我注意到前人對偃師的一些總結,說偃師所製造出來的傀俑,都是完全用沒有生命的物質所做成的,那些傀俑不管和真人有多麽相似,都無非是木頭鐵塊變成的。我當時就在猜測,完全沒有生命力,又不需要像屍舞術那樣用秘術去駕馭,那要讓這些傀俑像活人那樣動起來,多半需要嵌入星流石碎片,借助星辰力來進行驅動。事實上,剛才你拆下那隻金屬假腿的時候,我的的確確感覺到了星辰力的存在。”

所謂星流石,就是偶爾從九州天空中墜落到地麵的碎塊,通常是石頭和金屬的混合物。星相學家們們普遍猜測,星流石可能來自於諸天星辰的本體,就是那些從那些閃爍的星辰上分裂出來的碎片,尤其是十二主星。而事實上,星流石也確實普遍都能呈現出某一顆主星的星辰力特性,是一種極為珍貴的力量來源。

“但是麻風村裏的殘疾人們卻與眾不同,他們本身是活人,卻在自己的血肉之軀上加裝了傀俑的部件,照我看來,連先生多半是想拿這些可憐人們做實驗品,瞧一瞧星辰力和人類天生的精神血肉能否共存。不過結果我們也都看到了,可能有小部分人體質比較好能夠和星流石碎片共生,大部分人的生命力反而會被星辰力所壓製。”

“至於這個人為什麽會想到把活人和傀俑結合起來,我就不清楚了,或許是因為過去的傀俑製作方式有缺陷,又或許是嫌還不夠強。這方麵大概你了解的比我多一些。”雲湛說著,頗有深意地看了雪香竹一眼。

雪香竹並沒有搭腔,顯得若無其事,雲湛也沒有再多說。兩人騎在馬上又前行了一段路之後,雲湛問:“我們接下來去哪兒?還是要這樣讓我悶頭跟著嗎?”

“告訴你倒也無妨。”雪香竹說,“離開這座山之後,我們要繼續西行進入瀚州草原,去往丹顏城。”

“這我倒是知道。”雲湛說,“你們辰月在丹顏有一個據點,你確定帶著我去無妨麽?”

“有我在,去哪裏都無妨。”雪香竹淡淡地說。

“我看出你在貴教權勢滔天了。”雲湛由衷地讚美說。

瀚州草原上的蠻族人世代在馬背上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整個瀚州隻有唯一的一座城市,那就是蠻族的都城,大君所在的北都城。不過隨著蠻族和華族文明的不斷融合,最近一兩百年以來,草原上也有了一些北都之外的新興城市,丹顏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它的規模還遠遠不能與宛州和中州的大中城市相提並論,但畢竟在瀚州草原上有著特殊的地位,漸漸成為了瀚州東南部的一個交通樞紐和商業重鎮。人族、羽族、河絡族……甚至於以前極少會走出殤州雪原的誇父,九州各族的商人們在這裏交匯,一點一點地改變著這片野性之土的麵貌。

不過總體而言,丹顏還是一座相對樸實的城市,城市的主要功用是為南來北往的商人們服務,所以城裏隨處可見裝飾簡單、隻能提供最基本吃住與牲畜休養的廉價客棧。雲湛和雪香竹所住的客棧已經是全城最貴了,若是和南淮城那些富麗堂皇的客棧相比,大概連二流都排不上。

奔波數日,從險峻的大山脈到朔風漸起的草原,每天餐風露宿,雪香竹卻似乎沒有感到絲毫疲憊。隨口吃了點東西,她便離開了客棧。雲湛卻並不想顯得那麽敬業——何況就算想要敬業也不知道從何做起。他充分發揮自己厚顏無恥的本色,仗著有雪大財主付賬,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和一瓶瀚州著名的烈酒青陽魂大快朵頤,酒足飯飽之後倒頭就睡。

但他本性裏的警覺並不會因為喝多了酒而減輕。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在睡夢中意識到有人走進了他的房間,立刻睜開了眼睛。進來的是雪香竹,她看見雲湛睜開眼睛,歎了口氣:“看來不管睡著了還是醒著,想要偷襲你都不太容易。”

雲湛也跟著歎了口氣:“看來貴教不管是教主還是教長,都不大有男女分別的概念。當年你們的教主看著我洗澡,還要跟我說:‘因為河絡和羽人不能通婚,所以我現在相當於是在看著一隻掉光了毛皮的猩猩。’”

雪香竹嫣然一笑:“其實我和她的感覺倒也差不多……說正事吧,接下來需要你幫忙了。”

“出什麽問題了?”盡管雪香竹依然帶著笑容,雲湛還是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絲焦慮。

雪香竹十分罕見地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說:“都到了這種時候了,有些事情還是應當讓你知道。這次我帶你來丹顏,就是想用你來做後手:假如我無法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個人,你們天驅裏也有人可以幫得上忙,而且正好就在丹顏附近。”

“所以,你想要找的那個辰月教徒並不在?”雲湛問。

“那個人並不常駐丹顏,隻是很湊巧,按照計劃,他會在近日裏途經此處。”雪香竹說,“但是發生了意外,他在半路上被人殺死了。”

“不會又是那個力大無窮的傀俑吧?”雲湛反應很快,“算起來,這是他殺掉的第六個辰月教徒了。”

“還能是誰呢?”雪香竹看來有些無奈,倒並不顯得憤恨,“就在前幾天,一批從宛州過來的行商遭遇了馬賊,我所要找的那位辰月長老原本假扮成行商混在商隊中,不得已出手幹掉了馬賊,卻沒有料到,那個傀俑一直跟蹤潛伏著,利用他全力催動秘術的時候突然偷襲,最終殺死了他。不過這一次,我們總算有了現場的目擊者了,那些行商給出了一些有趣的證詞。”

說到這裏,她有意地住口,目光炯炯地盯著雲湛。雲湛立刻明白了她想要表達什麽:“我猜想,這位長老在被殺之前一定和傀俑有過對話,並且喊出了他的名字,是麽?那個名字應該是風靖源,對吧?”

三、

密集的馬蹄聲就像暗夜裏的戰鼓,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的火光猶如死神的引路燈。夏中明抱著頭倉皇逃竄,卻發現無論逃到哪裏,都躲不開馬賊的追擊。身邊的同伴們一個個倒下,身首異處。最後,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衝到了他身前,騎在馬上的馬賊高高舉起彎刀,向著他的脖子猛砍下來。頭顱飛在夜空中的時候,夏中明看見自己無頭的身軀像一棵被砍倒的大樹一樣,撲倒在荒草中。

和前幾天一樣,他從這個不斷重複的噩夢中大汗淋漓地醒來,發現雖然夜色還深沉,自己卻已經再也睡不著了。他隻能披衣起床,離開這間充滿了牲畜臭氣的便宜客棧,坐在丹顏城黑漆漆的街頭,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其實真實的情形並沒有那麽糟糕,那天晚上,馬賊並沒有殺死幾個人就被樊老四一舉滅殺了,其後出現的那個被稱為“傀俑”的怪人也隻殺了樊老四一人而已,但那一天晚上的種種怪誕與血腥還是深深印刻在夏中明的心裏,讓他不斷承受夢魘的折磨。

“要不要來一口?”耳畔忽然響起一個人聲。夏中明偏頭一看,是一個銀色頭發的羽人,手裏拿著一個蠻族人喜歡的銀質酒壺,臉看上去還算和善。

“謝……謝謝。”夏中明接過酒壺,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兩口,青陽魂的辣味讓他咳得涕淚交加,但咳過之後確實感覺好多了,身體也不再發抖。

“別客氣。”羽人說,“我也遇到過馬賊,知道被一大幫拿著刀子的凶神圍起來是什麽樣的感覺。你們的事兒已經傳得整個丹顏的人都知道了,不過能活著離開,連貨物都沒怎麽丟,實在算是很走運了。”

夏中明點點頭:“沒錯,雖然我被嚇得夠嗆,夜夜做夢被馬賊砍掉腦袋,但醒過來之後,摸摸自己的腦袋還在,就覺得還算幸運了。”

“而且就連你們的記憶都還在,除了受了點驚嚇之外,別的什麽都沒有損失。”羽人說,“說起來,那個秘術師也夠厲害的,居然懂得怎麽消除別人的記憶,幸好那個奇奇怪怪的什麽什麽俑救了你們。”

夏中明的臉上多了幾分悲戚:“叫做傀俑。其實,如果樊老四就是要我們忘記他,那也是應該的,畢竟我們這麽多人的命都是他救的。不過眼看著樊老四用用秘術就幹掉了那麽多馬賊,誰也想不到一個傀俑竟然會比他還強。”

說到這裏,他的手忍不住又有一點抖,羽人把酒壺再遞給他,他又喝了一大口,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紅潤。羽人拍拍他的肩膀:“其實我還有點好奇呢,那個什麽什麽俑到底長什麽樣,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完全就是個人造出來的木頭疙瘩嗎?”

“認得那張臉?那可很巧了呀。”羽人說。

“可不是嘛。”夏中明說,“樊老四是來自於一個叫辰月的組織,風靖源原本屬於一個叫天驅的組織,似乎這兩個組織老是打架,所以樊老四見過他。那個風靖源的臉看上去木木的,就像是得了離魂症一樣,但聽到樊老四提起這些過去的事情時,居然還有一點兒反應,就像是活人時候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消失。”

“還沒有完全消失……”羽人若有所思,“他們還說了些什麽嗎?”

夏中明努力回憶著:“我記得樊老四還提到了風靖源的一個老朋友。”

“哦?什麽樣的老朋友?”羽人也喝了一口酒,看似漫不經心地問。

“他說風靖源過去是一個很孤僻的人,即便是在天驅裏很有地位,也並沒有什麽朋友,唯一的一個摯友姓雲,卻偏偏死在了辰月的手裏,而且是因為被樊老四重傷才導致死亡的。所以樊老四死前一直在說,這就像是天命的循環,他死在風靖源手裏沒有什麽遺憾的。”

“姓雲的朋友……”羽人重複了一遍,令人不易察覺地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好啦,謝謝你講的故事,既然大難不死,就好好活下去吧。”

他把還沒有喝空的酒壺塞到夏中明的手裏,帶著酒氣搖搖晃晃的離開,身形很快消失在丹顏城幽深黑暗的長街之中。

天明之後。

雲湛和雪香竹已經離開丹顏,繼續南行。他們的目的地距離丹顏大概一天半的路程,是一個叫做棘馬的蠻族小部落,大約隻有不到一千的人口。這樣的小部落在戰爭年代是根本沒有辦法生存的,往往不得不不斷地合並以壯大勢力保護自己,但到了和平年代,往往又會不斷地分化出來追尋自己族人的利益。這樣的分分合合也算是九州曆史的一種縮影。

本來意圖尋找的樊老四,意外或者說不意外地喪生於風靖源之手,讓雪香竹失去了目標,不得不依靠雲湛了。按照她的說法,樊老四年輕時曾經和幾位偃師有過瓜葛,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和連先生有關的線索;但既然樊老四已經不在,也可以試著去棘馬部找尋一位名叫行昆海的天驅。雲湛並沒有推脫,兩人即刻啟程。

一路上雲湛顯得非常沉默,幾乎很少說話,雪香竹看出了他的異樣,也並沒有去打擾他,反而有意無意地加快了騎行的速度。兩人一天的時間跑出去一百多裏地,按這樣的速度,第二天早上隻需要再騎一個對時,就可以到達棘馬部落了。

“謝謝你。”雲湛說。說話時,夜色已深,兩人已經紮好了各自的帳篷,點亮篝火,準備吃些東西去休息。

“謝謝你陪我瘋跑了一天。”雲湛說,“瀚州草原真是個好地方,在這樣遼闊高遠的天地下縱馬狂奔,倒是挺能讓人調整心情的。”

“還在想著你父親的事情嗎?”雪香竹看了雲湛一眼,“看來你和他的感情還真不錯——盡管他和你沒有什麽血緣關係。”

“看來我的身世已經是你們辰月教裏盡人皆知的秘密。”雲湛聳聳肩,“血緣不血緣的,有什麽意義呢?我終究是從來沒有見過我的親生父母。倒是風靖源,盡管隻是我的養父,卻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來撫養我長大,我不可能不去感激他。而現在,他成了一個半人偶,成了殺人凶徒,我也不可能不去想。”

“你畢竟是我教最危險的敵人之一,身世又和我們有那麽深的淵源,我自然得把你的一切資料倒背如流了。”雪香竹把一塊烤熱了的麵餅掰開,將其中的一半遞給雲湛,“不過我倒還真有些好奇。我們的資料裏,對於你,對於你的叔叔雲滅,對於你的養父風靖源,都有很詳細的記載,但唯獨很少提及你的生父。能給我講講他麽?盡管你沒有見過他,但雲滅好歹是他的兄弟啊。”

“你為什麽會對這個感興趣?”雲湛反問。

“可能是因為……我也很早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雪香竹回答,“我之前告訴你你家的宅子是被我父親買下來的,當然是騙你的謊話。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大概隻有七八歲的年紀。他們都是被人殺死的。”

這一番話倒是大大出乎雲湛的意料。雖然和雪香竹相處有些日子了,他一直覺得,雪香竹溫婉可人的外表之下,藏著的是一顆冷冰冰的抗拒之心,抗拒和人敞開心扉的交流,抗拒談論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事情。此時此刻,雪香竹竟然會主動講起她的童年身世,這可著實有些不容易。

越來越覺得這個姑娘有些像木葉蘿漪了,雲湛心想,雖然都那麽殺人不眨眼,雖然乍一看好像都是包在堅冰一樣的外殼中,但是……偶爾也會流露出她們作為人的一麵。

“其實也沒有太多特別值得一說的,”雲湛說,“這世上唯一一個了解我生父的人,或許就是我的養父,但他還沒來得及和我說什麽就已經去世了,而現在……又變成了這樣。雲滅即便和他是兄弟,其實兩個人待在一起的時間也屈指可數。”

雲湛回憶起了雲滅向他講述父親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剛剛跟隨著雲滅離開自己做了好幾年人質的寧南雲家,並且知道了風靖源隻是他的養父,自然會迫不及待地向雲滅打聽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風靖源在病中好歹曾經向他描述過他的生母。然而雲滅的回答讓他十分失望。

“你的父親名叫雲謹修,是一個天驅武士,是我的親哥哥。”雲滅說。

“當然完啦。你還想要什麽?”雲滅顯得很不耐煩。

“我的意思是說,總得有一些細節吧。”雲湛說,“比如他長得什麽樣,是怎麽樣的性格,聰不聰明,武藝高不高強,在天驅裏是不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既然能夠被辰月追殺,總該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吧……”

“哪兒那麽多廢話!”雲滅更加惱火,臉上除了煩躁不屑之外,似乎還隱隱有那麽一點狼狽,“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再多問今天晚上不許吃飯!”

雲滅一向是個言出必行的狠角色,對雲湛更是要求極嚴,聽到師父如此威脅,他自然不敢再多問什麽。一直到了許久以後,性情溫柔和善的師母風亦雨才告訴了他真相。

“其實你叔叔真的很想告訴你關於你父親的一切,但是他確實說不出來。”風亦雨說,“他這個人打小就性情桀驁,眼高於頂,對雲家的人都不怎麽看得起。而你的父親從小就很聽家族的話,除此之外,性格上大概還有點浮躁,不像你叔叔,高傲是一方麵,練武非常刻苦勤奮是另一方麵,這就更加讓他鄙夷了,兩兄弟雖然一起長大,一年裏說話可能不會超過二十句,即便是流著同樣血液的親哥哥,對他而言大概也像是路人甲仆人乙那樣無足輕重。反倒你的養父風靖源更合他胃口一些,算是難得的和他有一些私交的人。”

“沒錯了,這是典型的我師父。”雲湛哼哼唧唧地說,“茅坑裏的石頭和他比起來都像是宛州的絲綢。”

“他成年之後就離開了家,跑去做了賞金獵手,更加和你父親沒有任何聯係了。一直到你父親遇害,他才知道,哥哥那副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的卻是一顆守衛安寧的天驅的心。到了這個時候,他才開始有些後悔沒有和哥哥多一些交流接觸,多一些親近,可是後悔已經晚了。”風亦雨接著說。

雲湛想了想,忽然間眼眶微微有點紅:“我明白了,所以他才會在雲家暗中照料我,所以他這麽怕麻煩的人居然會把我帶在身邊收我做徒弟,都是因為他對我親生的爹心裏懷有愧疚的緣故。”

“那你會怪他嗎?”風亦雨問。

雲湛搖搖頭:“當然不會,他原本什麽都沒有做錯,相反我應該謝謝他……很感謝他……”

他接過風亦雨遞過來的手絹,擦了擦眼睛,接著嘟噥說:“不過我的觀點還是不變,我師父就是他媽的一塊茅廁裏的石頭,師母你嫁給他簡直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所以就是這樣嘍。”十年後的雲湛對雪香竹說,“關於我的親生父親,我所能知道的就這麽一點。後來我加入天驅之後,也曾經查找詢問過他的資料,但他當初在天驅裏似乎肩負著什麽秘密任務,日常也幾乎不和旁人來往,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倒是關於我母親,我了解的多一些,我養父一直都誇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堅強的女性,畢竟她既不是天驅也不是辰月,不會武術,不懂秘術,完全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卻甘願一直跟隨著我父親,不畏艱險。”

“我見過,見過許多。”雲湛說,“所以盡管有時候我覺得我足夠倒黴,有時候轉念想想,又覺得也還好。過去的事情終究已經過去,時間沒有辦法倒流,對死人的事情惦念再多,他們也沒法兒活過來,還不如趕緊弄上一大碗鹵肉麵喂給活人,未來的時光終究是屬於活人的。”

“雲湛,我算是明白為什麽木葉蘿漪那樣一個讓所有教徒都敬畏無比的人,偏偏卻對你青睞有加了。”雪香竹抬起頭,看著天空中如一幅畫卷般展開的璀璨星光,“你經曆過很多事,但你的心裏卻沒有黑暗。這樣的人,很難得。”

“多謝誇獎,我覺得我受不起,你不知道我沒錢的時候天天做夢搶南淮城的銀庫……”雲湛笑了笑,“那你呢?你的心裏,有很多黑暗麽?你每次提到你去世的父母時,臉上都是一種波瀾不驚的平靜,但平靜得似乎有些過頭了,大概也是在掩飾些什麽吧。”

“何必明知故問呢?”雪香竹也輕笑一聲,“早點休息吧。趕緊吃東西,明天還要趕路。雖然風靖源到現在為止隻殺辰月,誰也不能打保票行昆海一定會安全,還是早點到棘馬部的好。”

雲湛沒有再多說,岔開了話題,向雪香竹講述了一些他在南淮城做遊俠時的趣事。雪香竹聽得十分專注,幾乎要把剛才說的“早點休息”給忘掉了。

鑽進帳篷之後,聽著另一座帳篷裏均勻細密的呼吸聲,雲湛忽然想:大概雪香竹也和當年的風靖源與雲謹修一樣,是個沒有太多朋友、很少有人能陪她像剛才那樣聊天的人吧?

翌日兩人繼續趕路,上午就抵達了棘馬部落。這個小小的部落仍然保留著最傳統的蠻族的生活方式,部落頭領正在組織著為數不多的男人們進行冬季到來之前的最後一次大規模狩獵,以便多儲備一些肉幹皮毛油脂等物。再往後,想要在寒風呼嘯的草原上尋找到獵物,就很困難了。

雲湛自告奮勇,和男人們一起出獵。他雖然並沒有什麽狩獵的經驗,但是弓術之精湛在當今九州或許隻有雲滅等寥寥幾人能勝過。部落的獵手們尋找獵物,驅趕圍堵,雲湛算準了射程箭無虛發,讓這一次圍獵的收獲比棘馬部人預計的提高了幾乎一半,時間也節省了許多。蠻族人心眼樸實又最看重好漢,雲湛立即成了部落的英雄,在慶功宴上被灌成了酒缸。

“不能再喝了……還有正事兒呢……”滿臉通紅的雲湛攬著已經將他視為好友的部落頭人塔米爾,“我是來你們部落找人的。”

“不不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雲湛一下子舌頭都大了,“我不是要娶你們的姑娘,我是來這兒找一位朋友。”

“朋友?誰?”塔米爾問,“部落的每一個人我都清楚。”

“我想找一個住在你們部落的華族人,名叫英途。”雲湛說。

塔米爾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你說什麽,英途?那個華族的老婆子?”

雲湛點點頭。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些始料未及:塔米爾唰的一聲拔出了腰刀,重重一刀砍在身前的桌子上,刀刃直接沒入了桌麵,可想而知這一刀用了多大的力道。

“如果你是那個華族老婆子的朋友,就請你們倆馬上離開,棘馬部落不歡迎你們!”塔米爾的眼珠子瞪得好似牛眼,“我們草原上的人恩怨分明,你幫我們打到了獵物,我會折算成金銖補給你。”

雲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來打短工的,要你的金銖幹什麽……老兄,請你相信我,我對你們是沒有惡意的,不管那個老婆子幹了什麽,至少你可以先告訴我,我們一起想想有什麽補救的辦法。”

塔米爾緊緊捏著拳頭,額頭上青筋暴露,看得出來確實是憤恨到了極點。但是最後他還是鬆開了拳頭,用盡量平和的語調緩緩對雲湛說:“補救?怎麽補救?失去的牛羊和糧食,你可以用牛羊和糧食來補救;失去的生命,你能拿什麽來補救?”

四、

那個名叫英途的華族老婦人,是在五年多前來到部落的。當時部落裏的兩位獵手在追逐幾隻黃羊的過程中遇到了幾條與族群失散的野狼,雖然最終殺死了野狼,自己卻身受重傷,還失去了馬匹,眼看就要喪生在冬季草原的皚皚白雪中。就在這時候,碰巧從附近經過的英途把自己的禦寒物品和食水留給他們,又冒著風雪去往最近的部落尋找救兵,終於保住了這兩個人的性命。

英途自稱隨著丈夫在北都城經商多年,不料丈夫有錢後遭到奸人的妒忌陷害,死在了北都的監獄裏,家產也全部被抄沒。唯一的兒子想要刺殺仇人為父報仇,但是並沒能夠成功,反而當場被愁人的保鏢殺死。她如今孤身一人,無處可去。

棘馬部的人們看她可憐,收留了她。她平時幹活非常勤快,而且心靈手巧,把華族的針線功夫也教給了部落裏的女人,大家原本都十分喜歡她,相處融洽,絲毫不因為她是華族人而看不起她。

直到那次驚人的事故發生。

她平時除了最基本的口糧和衣物之外,幾乎沒有任何需求,把部落分配給她的零用都拿去買了工具和草原上不容易尋到的木材,自稱是一個人生活沒有別的盼頭,可以為亡夫和亡子做一些雕塑。她倒是確實時不時地會拿出一些木雕給旁人看,所以也無人起疑。

後來,到了一年多前的秋天,部落原來的駐地附近頻繁發現狼群活動的蹤跡,也出現了幾起放牧的牲畜被襲擊的事件,雖然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卻也足夠引起警惕了,因為倘若在附近活動的是一個足夠大的狼群,一旦發起全麵進攻,以棘馬部這樣的小部落,根本沒有實力應對。

於是塔米爾的哥哥、當時的部落頭人在和部落裏的長輩們商議之後,決定暫時遷徙。人們裝好物品,勒住牲畜的嘴,用厚布包好馬蹄和其他牲畜的蹄子,選擇了一個順風的夜晚悄悄離開,這樣的話,無論是聲音還是氣味,都不大容易被狼群發現。

整個遷徙的過程原本十分順利,但在下半夜的時候,卻出現了離奇的意外。一匹馬的前蹄踏在了一個被土撥鼠挖空的地洞裏,失足翻倒,正好撞翻了英途帶著的一口木箱子,從木箱裏滾落出一樣東西,赫然是一個木頭人偶,不過並不完整,隻有頭頸和胸部。

而恰恰就在這個時候,遠處順風傳來了一聲狼嚎,當聽到這一聲狼嚎之後,那個半身人偶突然間張開嘴,發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狼嚎聲!這個聲音非常響亮,就好像是把原本普通的狼嚎聲用特殊的方法又擴大了數倍,以至於即便是在逆風的方向,也傳入了群狼的耳朵。

這狼嚎聲就像是一種召喚,立即把整個狼群都吸引了過來。男人們拚死抵抗,女人和小孩也都抓起一切可以入手的武器幫忙,最終還是在天明時分擊退了狼群。但代價是慘重的,這個原本隻有一千人左右的小部落失去了好幾十條性命和大批的牛羊馬匹,其中就包括了為了保護族人而一直舍身衝在最前的塔米爾的哥哥。

稍微穩定下來之後,人們查找那個半身人偶的出處,找到了英途。英途很爽快的承認了那個人偶是她的,卻拒絕說明她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人偶,也拒絕說明她的真實身份。部落裏的人恨極了英途,但這畢竟是她的無心之失,最終也並沒有傷害她的性命,隻是把她逐出了棘馬部落,任由其自生自滅。

“所以,就是這樣。”塔米爾說,“當時在我的心裏,已經拔刀把她殺死了上千遍,但哥哥死了,我要繼任頭人,要給所有人留下行事的原則,不能那樣做,隻能讓她離開。但是我,還有部落裏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原諒她。”

“北都。”塔米爾說,“有人曾經在北都城見到過她,在大貴族白巨川的家裏當傭人。不過那已經是半年之前的事情,現在還在不在我就不清楚了。”

“多謝了,老兄。”雲湛說,“很抱歉,今天打攪了你們宴會的好心情,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來幫你們打獵,陪你們喝酒。”

塔米爾的臉依舊顯得很僵硬,但過了一會兒,還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隨時歡迎。”塔米爾說。

北都城位於瀚州北部的朔方原,離開棘馬部落後,兩人掉轉方向,一路向北。走出三十餘裏地後,雲湛忽然勒住了韁繩,雪香竹也緊跟著停了下來,看樣子並不感到意外。

“雖然我答應了你,你不告訴我的我一概不問,這個承諾也可以繼續信守下去。但是我還是建議你,最好適當地跟我講一些和偃師、傀俑有關的東西,否則的話,這一路上萬一真碰上狀況,我不太好隨機應變。”雲湛說。

“我本來也打算告訴你。”雪香竹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多讓你了解一些對我們有利。這麽說吧,到目前為止辰月已經有六個人被殺了,能確定是被風靖源殺死的是最後這兩個,前四個還無法肯定,但也很有可能。我之前告訴你,這個被殺名單是一些反對對天驅開戰的保守派,其實並不是這樣,這些人的死,和天驅辰月之間的糾葛無關。又或者說,即便他們仍然是被天驅殺死的,但他們彼此之間仍然有著特殊的聯係。”

“和偃師有關的聯係,對麽?”雲湛問。

雪香竹點點頭:“沒錯,和偃師有關。我先問問你,天驅和辰月各自保守的最大最重要的秘密是什麽?”

雲湛想了想:“就我所知的話,天驅最大的秘密是天驅武庫,辰月最大的秘密則是辰月法器庫,很榮幸,這兩樣破玩意兒我都多多少少沾過一點邊,而且都是和貴教教主木葉蘿漪一起。”

雲湛所提到的天驅武庫和辰月法器庫,都是在這兩個組織中流傳已久的古老傳說。據說天驅武士的先驅們在久遠的晁朝拯救過火山河絡的一個部落,為了報恩,河絡們窮盡數代人,掏空了一整座山,在山體裏藏進了超過十萬件河絡打造的精良兵器,其中甚至包含了傳說中的威力巨大的魂印兵器。能開啟這座武庫的君王,就能擁有足以征服九州天下的力量。可惜的是,千百年天驅們四處尋找,卻從來沒有找到過這座武庫的蹤跡,隻是雲湛曾經卷入過一起和開啟天驅武庫的鑰匙有關的陰謀,並因此結識了這一代的辰月教主木葉蘿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