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他與非他

一、

那個遠方來的銀發羽人匆匆忙忙吃了點東西就離開了,從頭一天清晨直到第二天淩晨還沒有回來。說不定他也和之前的不少外來客一樣,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沒能找到曹老頭留下來的秘密,反而把自己的小命也陪上去了。

還真是挺可惜的,聞珍想,在那一大幫子粗魯凶惡動不動就拔刀子的外來江湖客中,這個自稱叫雲湛的羽人算得上是個和氣的好人,而且長得還蠻好看。在東鞍鎮這樣的窮鄉僻壤,好看的人物並不常見。

感了一會兒歎,思了一會兒春,聞珍感到了困倦。這樣的山村客棧,原本也不用值夜,她把門閂上就打算去睡覺了,但剛來到門口,就看到遠處有一個黑影向著客棧的方向走來,似乎又是一個打算投宿的外鄉人。

這個死老頭,雖然給東鞍鎮帶來了許多麻煩,倒也創造了不少生意。聞珍想著,轉身回到櫃台。

來人果然徑直走進客棧大門,走向了櫃台後的聞珍。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類,和身為羽人的雲湛差不多高,寬度卻可以頂兩個雲湛。他有著一張陰沉沉仿佛全世界人都欠他兩個銅錙的麵孔,尤其一雙眼睛裏射出的光芒簡直像摻進了鋼針,讓聞珍一看就覺得心裏發顫,不自覺地低下頭把目光移開。

“別怕,我隻殺我需要殺的人。”中年人說。

聞珍強笑一聲:“那是,你們都是大人物,怎麽也不至於為難我們這種沒用的小雜碎。需要住店麽?”

“來一個房間,再給我隨便做點吃的。”中年人說著,拋出了一枚金銖。

聞珍大喜,把金銖收起來,殷勤地領著中年人上樓,把相對而言最幹燥的一個房間給了他,然後轉身下樓,同樣給中年人下了一碗麵,裏麵加了兩個雞蛋,比給雲湛的還多一個——怕的。中年人接過麵之後,隨手指了指房間裏的一把椅子:“坐。問你幾個問題。”

這個人說話的口氣可比雲湛霸道多了,但聞珍不敢違拗,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依舊垂著頭避開中年人銳利的目光。中年人吃了幾口麵之後,發問道:“最近這裏來的人多麽?”

“多,也不算太多,反正隔個兩三天三五天總會有人來。”聞珍說。

“都是為了那個死在這裏的怪老頭的事情,是麽?”中年人又問。

“反正也瞞不過你,還能為了什麽,當然就是曹老頭的事了。”聞珍唉聲歎氣,“他搬到這兒來之後就沒有過什麽好事。先是鎮上的人貪圖他的錢財,丟了自己的性命;等他死了,還是不安寧,外麵的人又來送死。”

“這兩天,有沒有來過一個羽人?”中年人接著問,“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年紀,男的,銀色頭發,黑色瞳孔,臉型比較尖細,身上可能一直帶著一張弓……”

還沒等中年人形容完,聞珍就說:“有,雲湛嘛,就比你早來一天。也住在我家店裏。”

中年人目光閃動了一下:“哦?他現在在房間裏嗎?”

“沒有,他也去找曹老頭的寶貝去啦。”聞珍說,“昨天在店裏放下東西就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她看了中年人一眼,又繼續低下頭去,欲言又止。中年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笑了笑:“怎麽?看他長得俊,擔心我出手殺了他?”

聞珍的臉微微一紅,繼而又變得蒼白:“您說笑了。你們這些厲害人的事兒,我們哪敢管?你殺他,他殺你,我都不敢多說半個字,隻不過……隻不過……”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看著客棧,中年人又是一笑:“我隨身帶著的財物,換你這破爛客棧二十間都有富餘。我如果不死,該給你多少就是多少;我要是死了,東西你隻管全部拿走。怎麽樣,是不是馬上盼望著我死?”

聞珍連連擺手:“我哪兒敢呢!反正你們的事我不饞和。麵吃完了,我收碗下去了,有什麽事兒對著樓下喊一聲就行。”

她麻利地擦幹淨桌子,端著碗筷逃也似地走下樓,心裏想著:就算沒錢,在雲湛和你之間,我大概還是會盼著你死吧。

當然有錢拿更好。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困得顧不上洗漱,脫了鞋襪就縮上床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忽然聽到窗外隱隱傳來一陣聲響,好像有人在附近打架,她心裏一緊,猜測大概是雲湛回來了,而且和那個一臉凶相的中年人打起來了。到這會兒,她才猛然反應過來先前雲湛問她“最近有沒有來過什麽大塊頭”到底是什麽意思——多半指的就是這家夥。雲湛前腳到,這個人後腳就跟過來,看來不分個你死我活是沒法罷休的了。

她有些緊張地豎起耳朵悄悄聽著。外麵打得還有點兒小熱鬧,但她不懂得打架之道,也聽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能在腦海裏胡亂想象。過了一會兒,打架的聲音停住了。她聽到有人從客棧大門口進來,一步步走上樓,那腳步聲頗為沉重,即便是大塊頭的中年人也沒有那麽重,連樓梯都在吱嘎作響。聞珍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這個進來的人,身上扛了什麽重物,搞不好就是這一場鬥毆的失敗者。

雲湛和中年人的房間都在樓上,聞珍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仔細分辨著那沉重的腳步聲最後停住的方位。

腳步停在了中年人的房門前。然後是開門進屋的聲音,伴隨著地板上一聲重響,就像是一捆稻草被扔到了地上。

看來還是那個凶神贏了啊,聞珍心裏一涼,可憐的雲湛,不知道你現在是死是活。不過落到那個家夥手裏,多半是活不下來了。真是可憐。天神不保佑長得俊的人。他媽的天神。

二、

出口的機關被破壞了,並且壓上了巨石。

雲湛出不去了。

他再試了幾次,確認以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撼動巨石分毫,隻能無奈地放棄。他明白,自己又被雪香竹算計了。雪香竹還是發現了自己,卻始終不動聲色,故意讓自己跟蹤,然後又極富耐心地先假裝離開再偷偷折回,等到確認雲湛已經進入地道之後,再把他徹底封堵在地下——確切地說,半山腰。

“太傷感情了。”雲湛歎了口氣,“好久不見麵,一見麵就要命。”

此刻再守在出口處也沒有意義,他隻能重新回到秘窟,希望能找到另外一條出口。至於找不到出口會不會就此餓死在這個秘窟裏,他不願意去多想,那也是雲滅訓練他時反複強調的。

“先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完,然後再去想‘如果做不到我該怎麽辦’,尤其是在看似陷入絕境的時候。”那時候雲滅對雲湛說,“任何對後果的悲觀預計都會帶來緊張和恐慌,那種情緒會大大影響你的判斷力和反應力,也許一點細微的疏忽就足以要你的命。人活在世上,縱然不說什麽生死由天的屁話,死亡這種事或遲或早都是要來的,害怕也沒有鳥用。等到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再去害怕,在此之前,先集中你全部的精力去爭取活命。”

對於雲滅的教導,雲湛經常要抗辯幾句,但對於這一段話,他卻從一開始就由衷地讚成,這或許和他的性格有關。雲湛雖然不像雲滅那樣充滿毀天滅地的桀驁不馴,但還是頗有幾分混不吝的氣質,對生死之事倒一向看得挺淡,至少不會在麵臨絕境的時候麵如土色手足無措。此時此刻,反正已經被關在秘窟裏了,他也並不慌亂。

他再度走回那些傀俑當中。牆上的熒光石依舊明亮閃爍,在傀俑們的臉上投下各種不同的光影。看著這些或惟妙惟肖或畫虎類犬的麵孔,雲湛突然覺得心裏一陣陣的不舒服,他仔細想了一會兒,大致找到了這種不舒服的來源:他很不習慣看到非人的身上有著酷肖真人的麵孔,這種感覺十分擰巴,比他見到那些屍舞者驅使的由死人改造成的屍仆還要擰巴。

生命與非生命,假人與真人,在過去似乎是並不那麽讓人在意的對比,但當這二者之間的界限真的開始模糊的時候,作為“真人”的雲湛,還是會感覺到別扭和不適。站在這數百個似人而又非人的存在當中,他又想起了佟童給他送來的那份署名邢萬裏的手記,那位寫作者也提到了差不多的感受:擁有智慧、擁有獨立思維能力的傀俑,應該算作器物還是算作一種新的生命?生命到底有多神聖,多寶貴?它究竟應該是隻屬於天神的創造,是隻屬於造物主才能染指的神話,還是如同一件玩具一樣可以由凡人來拿捏?

而那些窮其一生創造傀俑的偃師,究竟是在塑造凡人的玩具,還是在褻瀆神明的領地?

雲湛向來是一個對傳說中的神明妖魔都毫無敬畏的人,這方麵倒是和他的老師雲滅非常相像,但此時此刻,麵對著創造生命這樣宏大的命題,他還是禁不住產生了諸多聯想。

當然,在進行完了哲人式的思辨之後,他還是得先考慮考慮自己的生命。雲湛穿過密密麻麻的傀俑們,開始在秘窟的四壁和地麵細細尋找,看能不能找到第二個出口。突然之間,他的腳下被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嚇了他一大跳:險些絆了他一跤的是一個傀俑的手臂,一隻手臂竟然還在動!

雲湛趕忙向後退了幾步,定睛一看,沒錯,真的在動。那是一個製作相當精良的傀俑,外觀和真人無異,此刻正趴在地上,向外伸出的沒有手掌的右臂正在蠕動,而蠕動的方向指向大概兩三尺之外的一隻斷手。除此之外,它的整個身軀並沒有動彈。

雲湛大致猜到這是怎麽一回事。這大概是這個秘窟裏最後一個還勉強能動的傀俑,但星流石碎片所提供的能量也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它可能是摔了一跤,把右手摔斷了,然後憑借著最後的本能去努力夠那隻斷手。

“看起來還真是可憐啊。”雲湛輕輕歎息一聲,“即便已經不可能再活下去了,臨死之前還是想要保護軀體的完整,真的很像真人的思維了。”

他伸手拍了拍腦袋:“看來我也把你當成真人一樣對待了,什麽死啊活啊的,我都還沒想明白這兩個詞該不該用在你身上,就已經脫口而出了。不過,既然你那麽執著,就把你當成一個人吧。”

他把那個斷掌撿了回來,然後握住傀俑的小臂,仔細對照了一下斷口處結構,小心翼翼的把手掌接在斷臂處,用力一按,哢嗒一聲,手掌上的手指頭開始輕微活動,看來是接對了。

“好啦,兄弟,你最後的遺願我也替你滿足了。”雲湛拍了拍傀俑的手臂,“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你我就會在地下相見呢,雖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和我去同一個地方。”

“多半是不會的。”趴在地上的傀俑突然悶聲悶氣地開口說道,即便以雲湛這樣膽大包天的貨色,也嚇得一下子站起身來向後竄出好幾步。

“見了鬼了!”雲湛罵道。

“沒有見鬼,一個傀俑而已。”傀俑說著,慢吞吞地從地上坐起來,動作遲滯笨拙,很不靈活,但絕不像先前那樣隻有一隻胳膊能動的奄奄一息的模樣。

“你他娘的剛才是在裝死?”雲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老子居然被一個傀俑給耍了?”

“沒錯,你就是被我耍了。”傀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雲湛和傀俑在秘窟裏對麵而坐。在傀俑的指點下,他找到了一處有山泉水滲出的裂縫,算是有水喝了,但是既沒有糧食,也找不到別的出口。

“看起來你很可能活活餓死在這裏,為什麽看起來不緊張?”傀俑問。

“沒有會甘心等死,但是緊張也沒用。”雲湛說,“還不如抓緊時間多想想讓自己愉快的事。比方說,我又見到了一個和真人一樣聰明的傀俑,這不也很有趣麽?”

“你還真是個奇怪的人。”傀俑搖搖頭,“當然,我見過的人實在很有限,也難以做出有意義的對比什麽叫做不奇怪。”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為什麽要裝死?”雲湛說。

“就是看看來的是什麽樣的人,以便決定我要不要搭理。”傀俑說,“像在你之前進來的一個女人,沒有半點同情心,嫌我礙手礙腳,還把我的手臂踢開,我就不想理她。”

雲湛哈哈一樂,隻覺得眼前這個傀俑實在有趣,無論是和神誌不清的風靖源相比,還是和嚴肅到一板一眼的冼文康相比,都不大一樣,但似乎也更加讓人容易親近。

“所以你裝模作樣在地上找你的斷手,是為了考驗我們嗎?”雲湛說,“可是這麽考驗人有什麽用呢?”

“因為我還想多活幾天。”傀俑說,“姬映蓮隻是醉心於他的研究,一直沒有給這個秘窟裏的傀俑更換補充星流石碎片,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裏更是自己的身體都足夠糟糕,大家就陸陸續續失去能量,動不了了。現在整個秘窟裏隻剩下我還活著,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萬一遇到個蠻不講理的上手就把我拆了,那就不好玩了。”

果然是姬映蓮,雲湛想,這下不用曹老頭李老太地猜來猜去了。不過,他注意到傀俑對姬映蓮是直呼其名,而不是使用“主人”之類的敬稱,可見它有著自己的獨立意識,或許自己應該使用“他”這個字了。

另外,他更加注意到,這個傀俑竟然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有了和活人相仿的求生的欲望。這更加讓他的心裏一陣迷茫:我麵前的到底是個人造的人偶、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靈魂的生命?

“你如果隻是要躲開可能傷害你的人,直接假裝死透不就行了嗎?”雲湛又問。.

傀俑的回答讓雲湛心裏一顫:“可是,我也想找到人陪我說說話。一個人呆在這裏,很寂寞。”

他竟然也懂得了寂寞和孤單,雲湛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過了半晌,他才說:“那好,在我餓死之前,就陪你聊聊天吧。你有名字嗎?”

傀俑點點頭:“有。不是姬映蓮起的,他沒有給過我們名字,我是在讀書的時候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我看有一位古人的名字挺好聽的,就拿來用了。”

“那你叫什麽名字?”雲湛問。

“我叫風淩雪。”傀俑回答。

雲湛的眼睛都瞪圓了。他細細打量著這個被做成二十餘歲的青年男子模樣、身材微胖、膚色黝黑、下巴上一圈黃須的傀俑,忽然抱著肚子哈哈哈狂笑起來。過了好久他才停住笑:“大哥,你太能逗了,你這幅尊容……風淩雪?”

“對,我就叫風淩雪,我喜歡這個名字。”傀俑也不生氣,倒是神態自若。

風淩雪是數百年前九州胤末燮初亂世時代的傳奇人物,是一個相貌絕美而弓術又高得出奇的女性羽人,也是同樣被寫入傳奇的羽族鶴雪團中的第一高手,和眼前這個傀俑實在是找不到半點相似之處。但雲湛笑了一會兒,卻很快想到,這些傀俑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完全被姬映蓮當成工具使喚——但他們卻有著自己的思想,有著自己的靈魂。這個傀俑給自己起名風淩雪,無非是向往那種無拘無束自由飛翔的感覺,何錯之有?

“對不起,我不該取笑你,你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名字。”雲湛正色說,“我叫雲湛,幸會,風淩雪老兄。”

“你和剛才進來的那個女人,都是羽人,對吧?”名叫風淩雪的傀俑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羽人,沒想到一下子就見到了兩個。”

“對,隻不過我和她還不一樣。我是暗羽,隻有感受到暗月之力的時候才能起飛。”不知道怎麽的,雲湛忽然生起了陪這個傀俑好好聊聊天的衝動,一時間連籠罩在頭上的死亡陰影都忘記了。“風淩雪”充滿好奇地向雲湛提了很多外麵世界的問題,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問了若幹個問題之後,“風淩雪”忽然反應過來:“哎呀,光顧著問我關心的問題了,還沒問你為什麽到這兒來送死呢。”

“你還真是直白……”雲湛搖搖頭,“我是遇上了一些事,想要了解姬映蓮這十七年來躲在東鞍鎮到底幹了些什麽。你能告訴我嗎?”

“你也是為了搶他那個寶貝鐵盒子來的麽?”“風淩雪”反問。

雲湛繼續搖頭:“不是。我對占有那個破盒子沒有絲毫興趣。我隻是需要真相,和那個盒子有關的真相,這件事關係到我自己的清白,可能還關係到我的養父——他原本是一個活人,被改造成了傀俑,隻剩下自個兒的腦袋。”

“風淩雪”一拍巴掌:“那個風靖源,是你的養父?怪不得你找到這兒來了。”

“你見過風靖源?”雲湛一驚,“難道說……他之前一直在這裏?”

“是啊,一直就在這個秘窟裏。”“風淩雪”說,“不過他的待遇是獨一份的,我們在秘窟裏至少還可以自由行動,隻是不讓出去而已,風靖源身上一直又有鐵鏈又有秘術封印,好像是生怕他逃跑。不過姬映蓮最後還是得死啊,他死了,風靖源還是被放走了。”

“被放走?就是說不是他自己逃走的?”雲湛忙問,“是什麽人放走了他?”

“一個外來的陌生人,就在姬映蓮死後不久。他闖進了秘窟,沒有找到什麽對他有用的東西,就離開了。但是那個笨蛋的闖入一不小心破壞了風靖源身上的秘術封印,他前腳走了沒多久,風靖源後腳就掙脫鎖鏈離開了。當時我能感覺到,鐵盒就在那個陌生人的身上,既然我都能感知到,風靖源更不必提了。我沒有猜錯的話,風靖源是去追他了。”

雲湛感到自己可以理清一些基本的時間脈絡了。大約二十年前,姬映蓮用某些方法說服了風靖源,保留風靖源的頭顱,把他改造成了擁有活人的頭腦的半傀俑,可能是試圖把風靖源作為賭注去擊敗始終壓在頭上的當世第一偃師沐懷紛。但不知怎麽的,幾年之後,姬映蓮卻帶著他所有的傀俑遷居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礦區小鎮來,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當中最重要的變化,可能就是他獲取了那個鐵盒。為了這個包含有三百年前的天羅殺手靈魂的鐵盒,他拋棄了過往的生活,在東鞍鎮隱居十七年,費盡心力開鑿這個秘窟進行實驗,無疑就是想從鐵盒裏得到某些東西。

可是姬映蓮究竟想得到什麽呢?

雲湛抬眼環顧了一下身邊形態各異的傀俑,想到姬映蓮甚至會去劫奪別人製作的傀俑,想到那個被禁錮了三百年的靈魂,突然間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

“姬映蓮是想要弄清楚人的靈魂是怎麽進入到一個鐵塊裏去的,對吧?”雲湛問“風淩雪”,“然後,一旦他掌握了那種方法,他就會想要直接把人類的靈魂移進傀俑的體內,以便填補他和老對手沐懷紛之間最大的、也是始終難以逾越的鴻溝:傀俑的智慧高低。”

“風淩雪”頗有興趣地看了雲湛一眼:“哎呀,你看起來像個小白臉,居然還挺有頭腦的,都讓你猜對了。”

“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詞?”雲湛沒好氣地說,“小白臉這個詞可不是那麽用的……這麽說來,姬映蓮真的是想要找到直接把人的靈魂移入到傀俑身上的法子,那他成功了嗎?”

話剛問出口,他看了看身邊那一大堆一動也不動的傀俑們,自問自答:“顯然是沒有。”

“對,他一直到死都沒有成功。”“風淩雪”的語氣裏顯得非常幸災樂禍,“這麽多年就算他白辛苦啦!弄來那麽多傀俑,最後也沒成功。”

“你簡直就是一個活人。”雲湛說,“和活人一樣有報複心,知道幸災樂禍。不過說起來,你的同伴們都失去了能量了,為什麽就你一個還活著?”

“因為我平時就很少動,一直有意識地節省著能量。”“風淩雪”挺了挺胸膛,“我是姬映蓮製作出來的最有智慧的傀俑。”

“真的假的?你不會是從書裏學會了人吹牛的毛病吧?”雲湛斜眼瞥他。

“當然是真的。”“風淩雪”說,“當初姬映蓮製造我的時候,就鐵了心要把我弄得足夠聰明,結果在這方麵用力過猛,我倒是足夠有頭腦了,身體的能力就差了不少,打他手底下一個最笨的傀俑都打不過。用書上的話來說,那叫做一力降十會。”

“這個詞就用得很準確了。”雲湛說,“難怪我看你剛才坐起來的動作都有點笨手笨腳的。我有點明白了,一來你比較聰明,二來反正你也不能打,所以平時就刻意地節省體力,因此比別的同伴都活得更長命。能給我具體講講姬映蓮在這裏十七年間所做的事情麽?”

“他先帶著幾個比較得力的傀俑來到這裏,買下這座舊院子之後,一麵翻修,一麵開始在礦區裏開鑿這個秘窟,在此過程中,源源不斷地把他自己製作的傀俑和從別處搶來的傀俑偷偷運到秘窟裏。你的養父風靖源是這當中最特殊的一個,姬映蓮很器重他,因為那種人和傀俑的結合確實帶來了非常驚人的力量,我猜想應當已經和沐懷紛的傀俑實力相當了。但是你的養父……不怎麽聽話,所以多數時候都被姬映蓮禁錮起來,以免惹出麻煩。”

“你所說的‘不怎麽聽話’是什麽意思?”雲湛問。

“按照兩個人進行改造之前的約定,姬映蓮會保留風靖源大部分的基礎意識,但要抹掉他和自己的人生有關的記憶。也就是說,風靖源之前懂的知識和技藝、能做的事,改造之後也依然能做,比如他身為天驅武士所掌握的武學技能,然而,他不應當再記得他自己是誰,也應當遺忘他生命中所認識的人,經曆的事——其中也包括你。可是不知道怎麽的,後來姬映蓮發現,風靖源的記憶並沒有被抹幹淨,又或者是抹掉之後莫名複蘇了。他還記得一些事,比方說,去找你。”

雲湛緊握著拳頭,指甲刺破了手心的皮膚都恍然不覺。過了好久,他才輕聲問:“姬映蓮找不到辦法去解決?”

“很難了。”“風淩雪”說,“風靖源的記憶已經被抹除過一次,如果再來一次,很有可能會把其他東西也抹掉,把他變成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白癡,姬映蓮不敢冒這個險。再加上鐵盒的重要性比風靖源大得多,他索性一心撲在對鐵盒的研究上,隻要能找到那種用人類的意識控製純粹的非生命物質的方法,他就能製造出真正無敵的傀俑,擊敗沐懷紛,到時候風靖源也就不重要了。”

“可惜的是,他始終沒能找到。”雲湛說。

“風淩雪”點點頭:“沒錯。這十多年來,我一次次地看著他坐在這裏,手裏捧著鐵盒苦思冥想,人瘦得不成樣子,眼睛總是通紅通紅的,嘴裏就像瘋子一樣一個人念念叨叨。他想盡了各種辦法,做盡了各種他能想得到的實驗,都沒能取得進展。他想要的靈魂始終在鐵盒裏,弄不出來,也無法被他控製。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搬到這裏來嗎?”

雲湛思索了一會兒:“這個小鎮就是依托著烏金礦建立起來的。難道是和這兒的礦物有關?”

“對,那個鐵盒裏麵,含有一定的烏金雜質,從純度和其他伴生雜質來分析,恰恰好就是出產於這裏。姬映蓮就是覺察到了這一點,才搬到這裏來的。他也確實發現了此地出產的烏金礦對於精神力能形成一定程度的吸引與幹擾,但也就僅限於此。該怎麽利用烏金礦,該怎麽轉移靈魂,他空耗了一十七年,甚至綁架了好幾位河絡研究礦物的專家,也始終沒能找到答案。可惜了那些被他抓來做實驗的人……”

雲湛心裏一顫,繼而吐出一口氣:“沒錯了,如果不用活人來做實驗,怎麽能驗證他的理論呢?不過,他應該都是從小鎮之外弄來的人吧?這個鎮子本來就人口有限,連續有人失蹤的話,肯定藏不住的。”

“人從哪兒來我不清楚,不過,我知道那些人現在在什麽地方。”“風淩雪”說著,站起身來,領著雲湛來到秘窟裏的一個角落,移開那裏的一塊沉重的石板。雲湛向著石板下方看了一眼,心裏升騰起一股怒火。

“姬映蓮這個老混蛋,還真是不拿人命當回事呢。”他狠狠地說,“為了和同行爭個短長,居然殺害了那麽多無辜的人。可惜我沒能早遇上他。”

“比起書裏講的那些帝王將相,他殺的人也不算多。”“風淩雪”說,“我看書之後,一個很深的感受就是,對於人類而言,有需要的時候生命就是最寶貴的、一個庶民的性命也關乎王者的尊嚴;沒有需要的時候,一條條的人命就是墊腳石,墊出最後的勝利者在書裏留下的豐功偉績。”

“打住!打住!”雲湛說,“你這腔調越來越像道學家了。”

“和道學家沒什麽關係,反正我也不是人。”“風淩雪”說,“我自己都不算活過,對於那些距離我很遙遠很遙遠的人命,也就是能像現在這樣,輕飄飄地說上幾句罷了。”

“不,你活過,你是活的。”雲湛按住“風淩雪”的肩膀,看著他那和真人一般無異透出疑惑與好奇的眼睛,“我不是學問家,隻是個粗人,不懂得那些做學問的人是怎麽定義生命的。但是,現在你站在我麵前,懂得思考,懂得表達,腦子裏並不是隻有姬映蓮灌輸的東西,而有你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就覺得你是活的。雖然沒有人能真正弄明白靈魂到底存不存在,但是我覺得,你有靈魂。”

“風淩雪”有些疑惑地搔搔頭皮:“我……按照你們人類的習慣,我現在是不是應該感動一下?如果需要的話,我的眼睛還能流出眼淚。”

“省省吧兄弟。”雲湛說,“你好容易認識了一個姬映蓮之外的活人,我不能第一課就教你虛偽。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就表現出什麽就好啦——當然你要是感動一下我會稍微多點兒成就感。不過,反正這一課也不大有意義了,出口毀了,我們都出不去,你隻能在這裏看著我餓死之後的屍體慢慢腐爛。”

他說著,重新在地上靠著牆壁坐了下來。“風淩雪”的眼神裏更加疑惑:“你不怕死麽?”

“怕啊,挺怕的,誰會想死呢?”雲湛說,“但是現在,這裏確實沒有別的出路了,光是害怕也不頂用。倒不如抓緊時間,想一想這輩子經曆過的那些讓我快樂的事情。”

“那些事情讓你快樂呢?”“風淩雪”問。

“總還是有好多的。”雲湛說,“我的親生父母我從來沒見過,但是有一位對我很好的養父,想到他我就會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了;我有一位很好的師父和一位很好的師娘——確切說,我的師父是個混蛋,但他還是很好;我認識一些很好的朋友,還有一位很好的姑娘……”

“我算是看出來你是粗人了。”“風淩雪”大搖其頭,“除了‘很好’這倆字,你就找不出別的形容詞了麽?我馬上就能給你掏出幾百個不重樣的。”

“找倒是找得出來,但是無非還是那個意思,我又不是做文章。”雲湛說,“想到他們的時候,也許最簡簡單單的字眼就是最貼切的。他們很好,認識他們很好,所以我的這一生,也很好。”

“風淩雪”默然。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說的那個很好的姑娘,是不是就是情人的意思?”

雲湛點點頭:“對。我答應過要娶她。可惜的是,似乎沒有這個機會了。”

“這個,我也不是太懂。”“風淩雪”說,“書上說,曆史上的那個風淩雪也有一個深愛的情人,名字叫向異翅,但是最後,他們也沒能夠在一起。相愛的人不能夠在一起,是不是格外讓人難過的一件事?”

“就像是結痂的傷疤被硬生生撕開一樣吧。”雲湛說,“媽的,這個比方不大好,因為你本來也不知道什麽叫做疼。我倒也想問問你,你怕死嗎?”

“風淩雪”想了很久,有些猶猶豫豫地回答:“老實說,我還沒想明白。你剛才跟我說,我有靈魂,我是活的;但是姬映蓮總是告訴我們,我們不過是一堆死物,是他造出來的工具,無所謂生,也就無所謂死。而且我從來沒有到過除了姬映蓮住的院子和這裏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怎麽樣是生,怎麽樣是死,除了書上看到的之外,好像也說不大清楚。”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不過,我看到過有一種說法,一切生命都會有欲望。草木想要向上生長,鳥兒想要飛,狼想要吃肉,人想要賺錢成家生兒育女。我覺得,我應該算是有欲望的吧,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算作活物。”

“你有什麽欲望?”雲湛問。

“我想要離開這裏去看一看世界。”“風淩雪”說,“我在書上讀到過很多有吸引力的描述,比如天啟城是萬年帝都,帶有一種不可磨滅的莊肅,好像那裏的空氣都別其他地方的要重;比如殤陽關曾經發生過無數慘烈的死戰,當你在黃昏的時候來到那裏,會覺得城牆上的顏色並不是夕陽的餘暉,而是無數戰死者的鮮血,甚至聽到遠古亡魂的戰鼓與呼喊;比如齊格林是一座建築在森林之上的城市,仿佛那裏的一切都是樹木的一部分,會隨著森林一起呼吸;比如瀚州的草原就像一塊遠遠鋪開的綠色毯子,一眼望不到邊,風吹過的時候,那些隨風起伏的長草發出的聲響就好像部落裏的合薩在吟唱……”

“而最吸引我的,是關於雲州迷雲之湖的傳說,那個傳說好像還是來自於你的師父雲滅呢。”

“對,他年輕的時候到過雲州,見識過很多奇觀。迷雲之湖也是他親眼所見的。”

“風淩雪”的雙目中充滿了向往:“書裏麵說,那座湖方圓數裏都常年被濃重的白色霧氣籠罩,幾乎什麽也看不清,但是在湖麵之上,有千千萬萬的發著光亮的小蟲不斷在兩岸來回穿梭,幾乎就是天然的航標。也不知道這些小蟲子到底傳承了多少代,但不管是雲滅,還是那些雲州的原住民,都看見它們就這樣一刻不停的飛行,從湖的一端飛往另一端,許多蟲子就在中途墜落,消失在湖水中。誰也不知道這些小蟲為什麽這樣做,也許在它們的心中,迷雲之湖就是全部的世界,而它們所要做的就是穿越迷霧和雲天,尋找世界的盡頭,那是一種冥冥中不容抗拒的宿命。”

“當我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我就在想,這是多麽美而多麽純淨的故事啊。那些閃閃發光的漂亮的小蟲子,生存的意義就是飛行和尋找,從一側的湖岸到遙遠的彼岸,哪怕死在半途也絕不放棄。我也想要像它們那樣死去,而不是憋在這個狗屁地方變成一截朽木。”

雲湛盯著“風淩雪”的臉看了很久,忽然又站起身來,在秘窟裏一處堆放各種工具材料的牆邊找出一把鐵鍬,轉身走向通往木屋的地道。

“你要幹什麽?”“風淩雪”連忙跟在他身後。

雲湛不答,一直走到那個被完全堵死的出口處,這才停下來,揮起鐵鍬,向著堵住出口的亂石鏟了下去。

“你剛才不還說等死麽?”“風淩雪”有些糊塗。

“我剛才隻是需要休息一下,積蓄一點精力,所以陪你說了幾句笑話而已。”雲湛說,“我從來不等死。如果雲滅知道我在一個山洞裏一直坐在地上活活餓死,恐怕會把我的屍體挖出來剁成碎塊喂狗。”

“你們人類真是奇怪,在絕境裏還要說笑話……”“風淩雪”喃喃地說,“可是,這下麵的碎石不是大問題,真正麻煩的是後麵的東西,我猜測果然是一塊巨大的岩石。你把這裏麵的所有能用的工具都弄斷了,也未必能搗得開那塊石頭,你的力氣不夠,換成傀俑可能還差不多。”

“那樣的話,就累死在這兒。”雲湛的語氣仿佛很輕鬆,卻充滿了不容動搖的堅定,“那樣雲滅可能還會大發善心給我收屍。”

“你和你師父都是怪人,如果按照書上的標準來看的話。”“風淩雪”說,“這就叫做執著嗎?”

“馬虎算是吧。”雲湛揮動著鐵鍬,“就像你說的,我還有很多欲望,也還有很多心願沒有了。比方說,我答應了我喜歡的姑娘,要帶她去看遍九州的風物,因為她為自己的職責所困,從來沒有享受過自由自在的生活。而現在,我又添了一個新的心願,想要再帶一個人去看看九州。”

“帶上你。”

“我?”“風淩雪”大為驚訝。

“對,就是你,‘風淩雪’,姬映蓮製造出來的聰明傀俑。”雲湛說,“雖然我們剛剛認識了一小會兒,但我把你當成朋友。我想要把你帶出去,讓你親眼見見你想要看的那些地方,甚至於迷雲之湖——當然這事兒說不準,雲州太難去了……”

“朋友?”“風淩雪”若有所思,“好像隻有人和人才能成為朋友的吧?這麽說,你還真把我當成一個人了?”

“你就是一個人。”雲湛斬釘截鐵地回答。

“要是這樣的話,你願意送我一個名字嗎?真正屬於我的名字?”“風淩雪”說,“風淩雪雖然好聽,終究是別人的名字。你說得對,最好是有一個自己的名字,我想要一個。”

雲湛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傀俑要在這會兒突然提出這種古怪的要求,但是看著對方隱隱包含渴望的雙眸,他不忍心拒絕:“好吧,但是你非要我這個粗人來起名字,我可起不出什麽漂亮有文采的好名字。”

“不需要什麽文采。”傀俑說,“你想到什麽就是什麽。”

“好吧。”雲湛把鐵鍬杵在地上,“首先得有個姓,咱們倆有緣在這兒認識,你就跟著我姓雲,怎麽樣?”

“好,我就姓雲。”傀俑沒有異議。

“然後是名字。名字,名字……唉,要我這個粗人起名字。”雲湛用指節輕輕敲打著自己的頭頂,“我也想不出什麽花巧來。要不然,最近我剛剛認識了一個朋友叫聞珍,我偷個懶也讓你用這個讀音好了,但是寫法不一樣。你覺得雲真這個名字如何?真實的真。”

“雲……真?真實的真?”

“因為你是一個真正的生命。”雲湛說,“所以你就是雲真。”

傀俑仔細琢磨了一下,展顏一笑:“謝謝。這真是個好名字。我就叫雲真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似漫不經心地向雲湛靠近了一步。突然之間,剛剛得名雲真的傀俑雙手齊出,扭住了雲湛的胳膊,把他的雙手反剪到背後。雲湛萬沒料到這個動作笨拙並且看來和他相處融洽的傀俑會猝然出手偷襲,猝不及防之間已經被製住。

“雲真,你幹什麽?你瘋了?”雲湛喊道。他用力掙紮,才發現雲真雙手的氣力大得異乎尋常,他無論怎麽用力都好像是蚍蜉撼樹。

雲真不答,很麻利地動手在雲湛身上點了若幹下,雲湛登時渾身酸麻,連手腳都難以動彈。無論他怎麽呼喝質問,抑或破口大罵,雲真始終一聲不吭。直到雲湛已經完全無法行動,他才小心地把雲湛放在地上,然後拿起了從雲湛手裏掉落在地上的鐵鍬,對著出口處的封堵石塊用力挖掘起來。

雲湛一下子明白了對方想要做什麽:“喂!你別這樣!你剩下的動力有限,這樣下去會死的!”

雲湛歎了口氣:“你還真是,剛剛出生就有了人性的欺騙本能。所以通過封閉氣血節點讓我暫時動不了的技法,也是你從書上學到的?”

“讀書是件好事,能讓你學會很多很多有趣的東西。”雲真說,“但是讀書不能讓你親眼看到真實的世界,也不能讓你親身接觸到真實的人。今天我隻和你認識了這麽一小會兒,我知道了世上除了姬映蓮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人,我很高興。謝謝你。”

“但是你……”雲湛努力措著詞,“我剛剛說了,你也是生命,和我雖然不大一樣,但也一樣有活下去的權力。我不想讓你為了救我而就這麽死掉。”

“你啊,真是不動腦子,看來你師父就沒教過你算學。”雲真譏嘲地扁扁嘴,“我的星流石碎片已經用了那麽多年了,就算我再怎麽雞賊地去節省,按我的估算,最多也就再支撐半年到一年左右。在這個牢房裏孤孤單單地多活一年,很有意義麽?倒是你,還那麽年輕,還能活幾十年,你還有大把的時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要幫助你的養父,你要和你混蛋的師父繼續鬥嘴作對,你要和你的好朋友們喝酒,你要帶你心愛的姑娘去看遍九州。你要是死了,這些事情交給狗屁去做?”

雲湛說不出話來,隻覺得眼眶裏熱熱的,心胸中好像有一股洪流在激**。雲真衝他一笑:“好了,歇著吧,朋友。如果你相信我是有靈魂的話,也許我真的有呢,也許就會像你們東陸人所說的那樣,靈魂不滅,轉世成為別的什麽東西,讓你完成你帶我看看外麵的世界的心願。再見了。”

他回到秘窟裏,把他能找到的幾乎所有工具都扛了過來,然後全神貫注地開始挖掘,不再和雲湛說話,隨著進度的深入,周遭的一切聲響都被掩蓋在單調的碎石噪音裏,雲湛就是想要和他說話也不可能了。他隻能呆呆地看著眼前飛揚彌漫的塵土,靜默得有如一個失去動力的傀俑。

三、

這兩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新來到鎮上的這幾個人,不管是友善的凶惡的,每個人都讓她覺得心驚肉跳。此刻半夜醒來,聞珍覺得自己再也睡不著了,索性又回到了大堂裏,似乎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告訴她,今晚的事兒還沒完。

不幸的是,這樣負麵的預感又應驗了。坐在櫃台後麵發呆沒多久,門又被敲響了。

“居然還有會敲門的人……”聞珍嘟噥著,走過去打開了門。進門的人讓她又是一愣:這是一個隻有她一半高的河絡,而且是女性河絡。越州倒的確生活著許多河絡,但他們主要集中在越州南部,並不太喜歡和人類打交道。像這樣一個單身出行的河絡,更是不多見。

“請問,還有房間麽?”河絡很有禮貌地問。她的長相也很甜美可愛,臉上帶有一種河絡特有的純樸氣質,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聞珍連忙點頭:“有的,這兒平時很少有人來,房間多的是。跟我來吧。”

“我有點餓了,能先給我弄點兒吃的嗎?”河絡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這一下子,聞珍就找到了從昨天到今天的這三位客人的共通點。

名叫木葉蘿漪的河絡個子雖然小,胃口卻一點也不小,和先前的雲湛以及那個無名中年人一樣,也吃掉了一整碗麵。不過麵對著她,聞珍的心情就放鬆多了,畢竟這個河絡憨頭憨腦,一看就是那種人畜無害的類型,矮小的身形也更加容易讓人感到安心。

“你是來這兒遊曆的嗎?”聞珍問,“我聽說河絡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離開家,到九州各地去遊曆增長見聞。”

木葉蘿漪點點頭:“對,我的主業是研究礦物的開采。我們的蘇行告訴我,這裏有一片廢棄的烏金礦大礦區,我可以來參觀感受一下,尤其思考當礦物開采殆盡之後,附近區域的生態與民生應當如何保護。”

“真是太了不起了!”聞珍由衷佩服,“我們這兒還真需要這些門道呢!自從烏金礦被采幹之後,這個鎮子死氣沉沉的,人越來越少。你這樣就能算作學者了吧?”

蘿漪連連擺手:“不能算不能算!我隻是個學徒而已,還有很多很多東西要學……”

兩人談談說說,居然有些投機。蘿漪問起聞珍小鎮的近況,聞珍自然把與曹老頭相關的各種破事、以及最近這段時間的各種奇怪訪客都向蘿漪說了一遍。

“所以我勸你,今晚休息一晚上,明天就離開吧,等這裏打打殺殺的那些人分出勝負之後,你再回來。”聞珍對蘿漪說,“那些人惹不起,你一個小姑娘,別被他們誤傷了。”

“中間反正有一個是那個大個子的中年人。”聞珍說,“剩下那個可能是雲湛,但我沒有親眼見到。”

“那就陪我去看看吧。”蘿漪慢吞吞地擦幹淨手和嘴,站了起來。

“去看看?不行啊,那個家夥真的會殺人的,你怎麽敢……”聞珍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因為她發現,木葉蘿漪的眼神裏在一刹那間閃過一絲和那個中年人幾乎一模一樣的可怕的光芒。盡管那光芒一閃即逝,她也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了。

“我懂了。我們走吧。”聞珍乖乖地走在前麵領路,心裏想著,我這兒成賊窩了。

她把蘿漪帶到中年人的房間外,然後趕緊閃到一邊。蘿漪並沒有急於敲門或是推門,而是站在門外原地不動,聞珍先是納悶,繼而有些明白過來,這個名叫木葉蘿漪的河絡可能是一個傳說中的秘術師,正在用秘術感知著屋裏的一切。

過了幾秒種,木葉蘿漪向前走了兩步,徑直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聞珍鬆了一口氣,她能看出蘿漪的步態很輕鬆,這至少說明那個嚇死人的大個子沒在裏麵——指不定又跑到哪兒殺“需要殺的人”了。她縮在蘿漪身後,悄悄往房內窺探了一眼,房間的地板上果然放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但那個人卻並不是她有點兒好感的英俊的雲湛,而是……那位同樣長得很好看、卻是個女性的羽人。

聞珍有些糊塗了。那個大個子的家夥,不是一直在打聽雲湛麽?她想,為什麽最後會把這個女羽人抓回來?木葉蘿漪和他們又是什麽關係?

她深深知道和這些人打交道的規矩,半個字不敢多問,轉身就想要溜走,蘿漪卻叫住了她:“有一件小事要麻煩你一下。”

“您……需要什麽隻管吩咐。”聞珍就差點頭哈腰了。

“啊,暫時不需要別的,我自己帶了茶壺,謝謝。”蘿漪說起話來依然和藹而親切,“就是等雲湛回到客棧的時候,麻煩你讓他上來找我一下。”

“雲湛已經有差不多一天沒回來過了。”聞珍說,“說不定他和之前的很多人一樣,早就死在曹老頭的院子裏或者礦區裏麵了。”

蘿漪搖搖頭:“他不會的。就算全越州的人都死光了,他也會活著。你記著,他回來的時候讓他來找我,這就行了。”

聞珍不敢多說什麽,乖乖地下樓回到櫃台裏。既然木葉蘿漪已經用很客氣的方式發布了命令,她今晚是不敢睡了,隻能繼續等待雲湛。但她還是覺得雲湛多半是回不來了,也不明白木葉蘿漪對雲湛那種毫不懷疑的信心來自於何方。

雷聲逐漸止息,雨勢也比先前小了一些,但還是綿綿密密毫不停歇。因為木葉蘿漪的吩咐,聞珍不敢睡著,掐著大腿強撐著睜眼,但腦子裏已經迷迷糊糊了,進入了一種即便睜眼也什麽也看不分明的混沌狀態。

“你的頭發著火了。”對方說。

聞珍趕忙伸手摸自己的頭發,哪兒有半點火星?這時候她也稍微清醒了一點,知道有人在和她惡作劇,很不高興地抬眼一看,然後瞬間愣住了:“雲湛,是你?你沒死?”

“一天不見就盼著我死?太傷感情了。”站在她身前的男人說。

這真的是雲湛。此刻他滿身泥水,衣服破損了不少處,臉上也黑乎乎的,顯得狼狽不堪,但雙眸依舊明亮。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聞珍心裏一慌,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雲湛哈哈一笑:“好啦,逗你玩的,別緊張。我沒死,不過現在渾身又髒又臭,還餓得要命。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準備一桶熱水,再弄點兒吃的。”

“你們幾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一露頭一定是要吃的。”聞珍歎了口氣。

“我們幾個人?哪幾個?”雲湛問。

“有一個女河絡,現在就在樓上的房間裏。她說你一定會活著回來,要我告訴你去找她。”聞珍說,“她的名字叫做……”

“木葉蘿漪。”雲湛接口說,“我明白了。不過她一向喜歡幹淨,你還是得先給我準備熱水。另外,吃的也要。再另外,你說的是‘幾個’,除了我和蘿漪,還有誰?”

“還有那個你一來就在打聽的大塊頭,他還真的來了,而且也找我問了你。”聞珍說,“不過現在他不在。他真的是來殺你的嗎?”

雲湛沒有正麵回答:“想殺我的人多得要命,不多他一個。”

小半個對時之後,雲湛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物,走進了那個大個子男人的房間。正主依然蹤影全無,現在坐在房內椅子上的正是老朋友木葉蘿漪,地上還躺著另外一個被捆綁著的人。

雲湛甚至顧不上和蘿漪打招呼,視線已經被地上那個人吸引過去了:“雪香竹?”

“雲湛,你也好。”蘿漪輕輕一笑。

雲湛上前兩步,俯下身來,發現雪香竹身軀冰涼,已經停止了呼吸。他眉頭一皺:“你殺了她?”

“怎麽,心疼了?”蘿漪反問。

雲湛沒有回答。他看著雪香竹蒼白的臉,一時間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當然知道雪香竹一直隻是在利用他,而剛才還差點把他關在秘窟裏活活餓死。但同樣的,他也會記得那些和雪香竹的愉快交談,甚至是偶爾的交心。他覺得自己和雪香竹縱然不是朋友,至少也算是有交情,即便是咎由自取,他也不情願看到這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變成冰冷的屍體。

然而,世事從來不會因為人的情願或不情願而改變。

“當然心疼,她身上還藏著很多秘密沒有挖掘出來。”雲湛在床邊坐了下來,“不過你不是那種二話不說動手就殺人的笨蛋教主,所以我想,要麽你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要麽她就是被你用刑逼問的時候自殺了。”

“當然不是,他不過是想要利用我找到抓住風靖源的機會。”雲湛說,“我和她彼此彼此,互相利用。我還懷疑她的身世和當年的印皓與仇芝凝有關。”

“看來想要讓你聽我的話果然是不可能的。”蘿漪搖搖頭,“既然你已經來到了這裏,那麽不隻是印皓和仇芝凝,我想,和那個鐵盒有關的故事你也聽說了吧?”

“那當然。”雲湛說,“你打算殺了我嗎?”

“我本來是這麽打算的。”蘿漪說,“可惜的是,現在計劃有變。比起殺死你,我可能更需要你來替我充當打手。”

“你這話和安學武那個夯貨說的幾乎一模一樣。”雲湛說,“看來大家都知道被盲一空占據了身體的傀俑了不得。這樣也好,不然你也要殺我,他也要殺我,我還真有點頭疼呢,要不然你們倆一人殺一半?”

“聽著你貧嘴我最頭疼。”蘿漪翻翻白眼。

“我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麽也跑這兒來了?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雪香竹呢?”雲湛說。

“你可想得真美。”蘿漪說著,臉色有點凝重,“根據斥候傳回來的最新消息,盲一空最後現身的地點,是在越州北部,距離東鞍鎮隻有數十裏。他的目的地,很可能就是東鞍鎮。”

“他還要回到東鞍鎮幹什麽?”雲湛有些不解,“被姬映蓮那個老瘋子關在這兒那麽久,現在好容易擺脫鐵盒的桎梏,還獲得了自由的軀體,沒有理由再回來啊?”

“除非是姬映蓮在這裏還藏了點兒什麽其他的秘密。”蘿漪說,“如果是能夠讓盲一空變得更強的秘密,那就相當糟糕了。”

“所以你趕過來了。”雲湛說,“既然你來了,安學武也一定會來。真不容易啊,咱們仨這也算是老友重逢。”

“但願不是臨死前的最後一會。”蘿漪說,“現在該我問你了,你從昨天出發去姬映蓮的家裏,今天才回來,發現了些什麽?到了這個時候,就別再隱瞞了。”

“我不會瞞你的,畢竟盲一空那麽厲害,想要對付他的話,我也得借助你和安學武的力量。”雲湛說,“姬映蓮的宅院裏其實並沒有藏著什麽,真正的秘密在礦山裏,他在山腹當中修建了一個秘窟。”

“秘窟?用來做什麽?”蘿漪問。

“用來做轉移盲一空靈魂的實驗。”雲湛說,“我剛剛走進去的時候,都嚇了一大跳。姬映蓮真是個瘋子,不但殺害了許多活人,還偷搶來一大堆傀俑……”

“你說什麽?一大堆傀俑?”蘿漪急忙打斷了他,“有多少個?”

蘿漪的表情顯得格外凝重:“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就在盲一空的最後行蹤被發現之前的幾天,還發生了一件事:辰月在宛州的一處秘密工坊被人洗劫了,丟失了很多非常貴重的藏品。之前我們暫時沒有把它和盲一空聯係起來,但是現在看來,丟失的這些東西遠比金錢更要命。你能想到是什麽嗎?”

“你既然都說起來了,那一定是和盲一空相關的了。”雲湛說,“盲一空現在獲得了自由的軀體,他還想要做什麽呢?他的身軀畢竟也就是個傀俑……傀俑……等等!傀俑!”

雲湛隻覺得口舌發幹,脊背上的冷汗卻冒了出來:“被搶走的是不是很多星流石碎片?”

木葉蘿漪轉身來到窗口,手指輕彈,一道閃亮的綠色焰火高高地飛上天際,直入雲霄,幻化出辰月教星團的巨大圖案。顯然,她是在召喚辰月的同伴。

雲湛也站起身,解下了弓握在手裏:“這種時候倒是能看出獨來獨往的缺陷了……我召喚不了援兵,隻能靠自己了。”

天快亮了,窗外的雨聲終於開始逐漸止息,在兩人的耳中,已經可以清晰地聽到一片片密集的腳步聲。聽上去,似乎有至少上百人正在邁著步伐向客棧方向走來。

“走樓梯還是走窗戶?”雲湛問。

“走窗戶吧,別把它們引進客棧了。你這樣的女性之友,肯定怕驚擾了那位對你心懷綺念的老板娘。”木葉蘿漪說。

“我終於找到機會原話奉還了。”雲湛咬牙切齒,“‘你怎麽又擺出這麽一副從小和我上一個學堂的很熟的口氣?’再說了,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會去關心陌生人的生死?你隻是知道傀俑身體堅硬,萬一在客棧裏打起來,盡可以把整個客棧打塌,它們沒事兒,你我反而跑不掉。”

“看,你果然是個了解我的好同窗。”

兩人推開窗戶,從窗口躍下。此刻天色將明,客棧外那條唯一的小街上,熹微的晨光照出了遠方山路上一大片影影綽綽的身影,正在冒著尚未完全停止的毛毛細雨向客棧的方向走來。雲湛和蘿漪迎著人群走上前去,正好在鎮子盡頭的開闊地帶和這群人正麵相逢。那裏有一片難得的平整地麵,倒是拉開架勢群毆的好地方。

“沒錯,就是我在山中秘窟裏見到那一群。”雲湛分辨著這群人的臉型,“那些臉我基本都有印象。就是姬映蓮屯在洞裏的那幫傀俑。盲一空這個孫子,果然是奔著傀俑來的,看來那個鐵盒賦予他的,絕不僅僅是死後還能保留靈魂那麽簡單,他好像有了操控傀俑的能力。”

“三百多個傀俑,盡管並不是風靖源那種等級的,但畢竟天然的力量優勢和防禦優勢在那裏,單獨一個拉出來在天驅或者辰月裏也都能算得上是排前列的好手了。”木葉蘿漪說,“盲一空這是想要組成一支軍隊啊。”

“三百年了,我已經在九州消失三百年了。”盲一空一張口就充滿感慨的意味,“真是沒想到,重新回到世間,還是得和天驅、辰月、天羅打交道。是該說你們禍害萬年在呢,還是該說這世界真是不長進呢?”

“盲一空先生,禍害萬年在這幾個字,用在你身上似乎也挺恰當的。”雲湛說。

盲一空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是如此劇烈,居然還做出了捧腹彎腰的姿勢。雲湛當然明白對方是在表達一種誇張的嘲諷,因為以傀俑的人造身體是不可能感受到大笑之後腹肌的酸疼的,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盲一空會笑成這樣,所以也不打斷,隻是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盲一空似乎是笑夠了,直起腰來,盯著雲湛,臉上的譏嘲更濃:“你剛才叫我什麽?”

“盲一空先生,有什麽問題麽?”雲湛問。

“有什麽問題?問題太大了。”盲一空伸手在自己肩胛骨處輕輕拍了拍,“盲一空?你覺得我是盲一空?”

雲湛微微皺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是想要玩一些拙劣的酸臭文人的修辭手法,表示你已經不是過去的盲一空、而是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嗎?”

盲一空依然帶著笑:“雲湛,雖然我重新回到世上並沒有太多時日,但在收集天驅資料的時候也聽說過你。看來那些資料對你的描述有誤啊,你其實隻是一個自作聰明的蠢貨而已。”

雲湛的眉頭皺的更緊。他能聽出來,盲一空並不是在口頭上占便宜,而是確確實實抓住了他的錯誤。但他為什麽要說這句話?他不是盲一空還能是誰?

“仔細想想吧,自認為自己很聰明的年輕人,”盲一空說,“你們是怎麽認定我是盲一空的。”

怎麽認定的?雲湛想,那就是安學武在天啟城告訴自己的那段經過了。盲一空策劃了一套近乎完美的對煉火佐赤的刺殺方案,並最終付諸實踐,但由於他雙目已盲,看不到他無法感知到的暗月霧氣,因此天羅刀絲被暗月星辰力微弱幹擾,最終失之毫厘,刺殺失敗,隻是切掉了佐赤的一隻耳朵,倒是那幾根刀絲把佐赤的一名徒弟切成了碎塊。然後盲一空發動了垂死掙紮的最後一擊……

等等!

佐赤的徒弟?

在盲一空之前先死去的那個徒弟?

猶如一道火光在腦海裏點亮,雲湛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你不是盲一空!你是煉火佐赤的徒弟!那個被盲一空的天羅刀絲切成碎塊的徒弟!被關進鐵盒的不是盲一空,是你!”

雨漸漸停了,但地麵上還是一片泥濘。傀俑們並沒有死站在原地,而是根據雲湛和木葉蘿漪的每一個細小動作不斷調整走位,以便確保兩人無法找到空隙突出包圍圈。他們沉重的腳步踩在地上,泥水飛濺,更增添了某種威勢。

“他不是盲一空?”蘿漪聽完雲湛的話,大為震驚,“可是,那個徒弟是在鐵塊與秘術相碰撞之前就死了啊!”

“但是你怎麽知道他死後的情形呢?”雲湛說,“從來沒有人真正研究過靈魂,沒有人知道人死之後靈魂是如何湮滅、意識是如何消散的。我猜想,由於暗月星辰力的存在,那個徒弟的靈魂也好、精神或是記憶或是意識也好,並沒有第一時間消失,其後在秘術與星辰力的碰撞當中,被封印進入了那個鐵塊,與之結合成一體。至於盲一空,倒是可能當場就煙消雲散,什麽也沒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