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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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棄聽過的所有評書故事、坊間小說裏,似乎都不會缺少青年男女之間的浪漫故事。所以當他躺在自己冰冷的被窩裏暢想著自己日後仗劍江湖、快意逍遙之際,總不會忘了在自己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身影旁再加上一個美麗的女子。該女子形象多變,有時候是古怪精靈嬌俏可喜,有時候是溫柔靦腆柔情似水,甚至於是熱情如火放浪大膽,讓他一想起來就禁不住渾身燥熱。唯獨像易離離這樣的女人,他從來沒想過,也不願意去想。但老天偏偏安排他和易離離同路,實在讓他抓耳撓腮苦不堪言。這就是藝術和生活的本質差異吧?對藝術一竅不通的小木匠想。

需要肯定的一點是,這個姑娘長得挺漂亮,走在路上總能引人注目。但除此之外,安棄再沒在她身上發現一點符合“故事裏的女主角”的特質。那些“故事裏的女主角”,也少不了冷若冰霜的冷美人,但那一定都是偽裝的,是講故事的人安排的常見套路,當她們死心塌地地愛上男主角之後,其轉變之迅速比冰化成水還快,前後反差之大好比小木匠這樣的粗人突然從嘴裏吟出一首好詩。

然而易離離絕不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故意冷淡過安棄,也從來沒有刻意去保持什麽距離,她隻是頭腦裏壓根就沒有男人和女人這樣的概念而已。她也並不沉默,和安棄說起話來就能滔滔不絕,然而所有的話都隻圍繞著一個中心:登雲之柱。仿佛她生命的全部就剩下了發掘登雲之柱的真相,而其他的一切都隻是無關緊要的附屬品。這要真是個故事,安棄覺得自己一定會把那個白癡作者活生生掐死。

“咱們能找點別的話題說麽?”他終於忍不住抱怨說,“現在我看到一根雞腿都覺得它長得像登雲之柱。”

易離離有些發愣:“別的話題?什麽話題?”

“比如你喜歡吃什麽,你小時候最喜歡捉弄哪個鄰居,你怎麽收拾你養的狗,你覺得什麽樣的男人你才願意嫁,諸如此類。”安棄循循善誘,雖然他舉出的例子一個比一個不成話,隻能算作循循惡誘。

易離離繼續發愣,愣完之後開口說:“吃什麽……吃什麽是無所謂的,能填飽肚子就成。鄰居……我從來沒有鄰居,從小就和我娘在路上走,找我失蹤的父親,從沒安定下來;後來跟了師父也是東躲西藏,哪兒人少往哪兒去。狗……我沒養過狗,養自己就很麻煩了,養狗幹什麽?”

真是個木頭腦瓜子!安棄火透了。人言舉一反三,這位看起來挺聰明的大姑娘卻恨不能舉三反一,自己想要撩她說話,實在是自討苦吃。微一分神,易離離已經答到了最後一個問題:“嫁人……我不想嫁人。”

這個答案早在安棄的意料之中,隻是這四個字從尋常少女嘴裏吐出,要麽滿懷羞澀、似嗔實喜,其實恨不得立馬就跳上花轎;要麽充滿怨懟感傷,一聽就知道受過感情傷害,似易離離這般仿佛敘述“我今天不想吃晚飯”一樣的平淡口氣,實在能讓聽到此話的任何男人心頭火起。所以他隻是沒好氣地哼一聲:“因為您老眼界太高看不上男人?”

“不是,因為我害怕。”易離離老老實實地回答說。

“害怕什麽?男人還能吃了你不成?”安棄更是惱火。

易離離搖搖頭:“那倒不是。我隻是怕嫁了個男人之後,他也像我父親那樣,丟下老婆孩子跑得無影無蹤。與其那樣,還不如不要嫁人。”

話題總算打開了,在安棄恰到好處的追問下,易離離簡單講述了一下自己的身世。安棄這才明白過來,易離離之所以如此殫精竭慮地研究登雲之柱,不僅僅是為了她師父,更加是為了她的父親母親。這個堅強獨立、不會受他人左右的少女,卻也有著那樣悲慘的過去。

“原來那一天夜裏,我在北水鎮見到的就是你,”安棄說,“難怪一直覺得你麵熟。不過你比那時候漂亮多了。”

易離離絲毫不理會他的恭維話:“那一夜之後不久,我遇到了我的老師,並且幫助他躲開了登雲會的追殺,以後就一直跟著他。”

“真巧啊。”

“不是巧,而是我先聽到他和追殺者的對話,後決定要幫他。隻要是能和登雲會做對的事情,我都會去做。”

安棄打了個寒顫,心裏想著:幸好老子沒得罪過她。那樣的執念太可怕了。

兩人此時一路南行,已經離開糾纏不清的寧國與雒國,進入了皇室的屬地,位於中原腹地的青州。皇室雖已逐漸衰微,名義上仍然是天下的擁有者,是所有諸侯國的大老板,所以其在青州的這塊轄地雖小,至少暫時沒有刀兵之禍。但另一方麵,正因為皇帝本人不具備什麽勢力,所以這塊屬地裏的江湖中人不少——反正一般情況下惹禍也沒人管,也不會有方仲那種戰時殺敵閑時捉賊的精力無限充沛者。

“你這個朋友好像挺不錯,”易離離說,“我發現你總喜歡談論他。”

安棄的第一反應是:易離離在挖苦他,或者變相抗議這個話題的無聊。但再一想,易離離這樣的姑娘,想要學會挖苦人或者旁敲側擊地說話,大概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所以他隨口回答:“大概是因為我這輩子也就隻有這麽一個朋友而已。”

轉念又想,好容易遇到這樣不會挖苦人的聽眾,某些話在肚子裏都快憋爛了,再不傾吐出來實在難受,於是又補充說:“其實還因為……我對不起他。”

不等對方發問,他就把自己遇到方仲之後的種種事由說了一遍。小木匠平日裏張嘴就是謊話,這一次居然沒什麽粉飾,一切照實敘述,實在不易。

“你也看得出來,我不是什麽好人,”他最後鬱悶地總結說,“但當我發覺我總是一肚子壞水對人、旁人卻對我真誠相待時,還是難免覺得很別扭。也許是我這種人很難交到朋友,所以碰上一個,就好比窮人撿到了金子——但這個窮人卻把金子當成黃銅,然後扔掉了。”

“你並沒有扔掉,”易離離搖搖頭,“至少到了最後,你向他說了真話,那就很不容易了。”

“是啊,很不容易。”安棄咕噥著,並且又覺得這話似乎是在暗諷他——憑什麽老子說句真話就叫“很不容易”?這就是所謂的做賊心虛吧,他想。

現在兩人即將進入青州著名的大城市覃豐城,路上時常路過各式各樣的武人,這讓做賊心虛的小木匠頗有些緊張,唯恐其中藏著登雲會捉拿他的人。易離離倒是很想得開:“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登雲會,所以怕也沒用。再說我的喬裝技能還算不錯,沒那麽容易被認出來。”

“那我們這樣逃跑還有必要麽?”安棄喃喃地說,“反正到哪兒都是他們的人。”

“我們並沒有在逃啊。”易離離奇怪地看他一眼。

“那我們是在幹嗎?”

“再往南走一段,就可以折向西行,去西疆沙漠。”

安棄停下了腳步,帶著一絲僥幸問:“去哪兒?我可能耳朵不大好使,沒聽清楚……”此時他正向一個路邊賣炸糕的流動小車走去,聞著那誘人的香氣,食指大動。但這句話卻讓他胃部一陣**。

易離離慢慢地、清晰地重複了一遍:“西疆沙漠,克魯戈。我們要去克魯戈探訪登雲之柱的蹤跡。”

安棄失魂落魄地聽著,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後會有期。”說完轉身就走。易離離趕忙追在他身後:“你幹什麽?為什麽要走?”

小木匠一攤手:“你願意去西疆送命是你的自由,但我肯定不會去給你做墊背的。我一直以為我們隻是在結伴逃命而已,鬧了半天,你想把我帶到死地裏去。”

易離離一把扯住他:“什麽意思?死地又怎麽了,你難道……一點也不想弄清楚你身世的秘密?”

“當然想,”安棄回答,“但那不應該以送命為代價。與其拿小命去開玩笑,不如糊裏糊塗地活著。”

“那你每天不停地削木鳥,也是想糊裏糊塗地活著嗎?”易離離問,“我還以為那代表了你對自己身世的渴望呢。”

安棄的臉色變得比黃瓜還綠:“想知道是一回事,怎麽去知道是另一回事。西疆沙漠那種地方,十個進去,十一個死在裏麵,要我去不如現在就把我的腦袋先砍了。”

易離離的眼神黯淡下來,似乎是完全沒有料到小木匠會是這樣一個膽小之輩。她辛苦數年,終於找到了這個關鍵人物,已經想當然地以為該關鍵人物會成為她生死與共的夥伴,共同在登雲會的天羅地網中尋找生機,尋找能策動致命反擊的利器。到了這時候她才終於明白過來:人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我和你不一樣啊,”安棄囁嚅著說,“你死了娘,丟了爹,有著明確的目標要去找登雲會的晦氣。可我連自己從哪兒來,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快二十年了,我身邊沒有任何親近的人,好容易遇到一個願意保護我的人,還早早地死掉了。所以對我來說,能活著就不錯了,即便我跟著你發掘出了所謂的真相,甚至證明了我就是什麽狗屁神賜之子,又能怎樣?我沒見過神,對他們沒有感情,哪怕他們被登雲會殺了,也沒法激起我的仇恨。何況我身上從來沒有半點特殊的能力……”

“我隻是個混吃等死的普通人而已。”他總結說,然後擺出引頸就戮的姿態,等著易離離抨擊他。但易離離隻是憂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人各有誌。祝你好運吧。”

這倒大大出乎安棄的意料:“你……你不準備揍我一頓?就這麽放過我?”

易離離搖搖頭:“我這一生都是這麽過來的,早習慣了什麽事都靠自己。我就是殺了你,也並不能幫助我解決問題。”

安棄反倒生起了內疚之心,幾乎就要衝口而出“那我跟你去”。但上次一時頭腦發熱離開了方仲的庇護,已經讓他一路上後悔不已,克魯戈那種玩命的地方,真要冒失答應了,隻怕到時候腸子都要悔青。所以這話在喉頭滾了兩轉,終於還是吞回了肚裏,他隻是苦笑一聲:“我們一路同行,總算有點交情,吃頓告別飯吧。”

他咬咬牙,以壯士斷腕的悲壯情懷補了一句:“我請客。”

易離離無可無不可,痛快地點點頭答應了,然後看著小木匠轉身向著來路走去,忍不住問:“我們要去哪兒?”

“你不打算在覃豐城裏吃飯吧?”小木匠詫異地說,“會貴死人的。我們不是剛剛路過一個市集麽?在那裏請客可以挽救我的錢包……”

易離離無可無不可,於是跟在他身後,心裏嘀咕著,要找出一個比小木匠更摳門、更厚臉皮的東道,大概比尋找登雲之柱也容易不到哪兒去。

坐在這家兼營酒樓的市集客棧裏時,氣氛很怪異。易離離越是顯得若無其事,安棄就越覺得如芒在背。他幾次都要心軟改變主意,但想想那煉獄一般的克魯戈大沙漠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沒能鼓起勇氣。想要把方家父子送他的錢轉贈一點給易離離,聊作補償——可他又實在舍不得。

“你真的打算,一個人去克魯戈?”他問道,想要盡最後一點努力勸說易離離回頭,“那些傳說也許都是編來騙人的,不是真的……”

“你知道那些都是真的。”易離離淡淡地回答。

安棄頹然:“是,雖然我沒讀過你讀的那些書,但我相信,那些記載不會約好了一起來騙人。但是……但是……你找到他們又能有什麽用?比如你真的趕在登雲會之前發現了登雲之柱,你能做些什麽?登天變成神仙再回過來收拾他們?”

“我不能,”易離離平靜地說,“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即便我找到了登雲之柱,擊敗登雲會的機會也約等於零。但是如果我不去做,機會就肯定是零。”

安棄哀鳴一聲,繼續循循善誘:“更何況,也許你找到了之後,局麵反而會很糟。也許他們本來不知道那破柱子在哪兒,結果跟著你就找到了;又也許……”

其實他原本沒有什麽“又也許”了,隻是抬杠的習慣促使他的腦子飛速運轉,尋找著強詞奪理的說辭。就在這時候,一個原本是胡攪蠻纏的想法忽然間跳了出來,讓他立馬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他越是強迫自己把這個念頭壓下去,這個想法蹦的就越固執。

最後他隻能把頭轉向窗外,裝作從靠窗的二樓欣賞樓下風景的樣子,雖然這個小小的市鎮不可能有什麽值得一賞的玩意兒。這不是適合略有點錢的人長期居住的城市,甚至也不是能吸引旅人駐足幾天的風景名勝。這隻是一個在大陸上一撿一大把的小地方,出現在安棄視野裏的無非是些粗手大腳的娘們,愁眉苦臉的漢子,滿手泥土的孩童,以及行色匆匆不肯稍作逗留的江湖客。除了最後這一點,其餘的在三隴村與土塘村都並不少見。

“樓下有那麽好看嗎?”易離離問。

安棄愣了愣:“也不是那麽好看,隻不過……隻不過……你看,剛剛進鎮來的那幫人派頭好大,好像挺有錢的。”

這個剛剛到來的馬隊正好替他解了圍。他本來不過是順嘴一說,但話出口後,自己也發現了該馬隊的特異之處。馬隊共有三四十匹馬,隊形排成了幾個圈子,最外麵一層是二十餘名全副披掛的騎士,腰懸刀劍等兵刃,手中都握著一根長長的套馬索,杆頭的套圈都由堅韌的牛皮製成。

這些騎士的中間,另有十人,各自騎著一匹毛色深紫、背上一溜黑的高頭大馬,也圍成了一個圈。仔細看去,每一匹馬都被粗大的鐵鏈拴住脖頸,而鐵鏈的另一端則歸攏到——一塊黑布裏。

這的確是個奇特的景象,在十匹馬形成的圈子中央,十根從馬頸延伸出的鐵鏈不知道拴著什麽物事,被一塊黑布蒙住,跟隨著馬匹一同前進。從黑布的大小來看,裏麵遮住的東西塊頭並不大,但那十匹高大的駿馬卻仿佛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拖動它,因為每一匹馬都在疲倦地喘氣,走起道來歪歪斜斜,印在地上的蹄印也很深。所以整支馬隊雖然都是好馬,前進卻很緩慢,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目光。

易離離本來對一切與登雲會無關的事物都不大關心,看到這幕場景,也不禁有些好奇。安棄再仔細瞧了瞧,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都是紫烏金啊!這幫孫子真有錢!”

對於見不多識不廣的小木匠而言,遇到一個賣弄見識的機會實在是千載難逢,自然不容錯過。他擺出一副行家的嘴臉,絮絮叨叨地介紹說:“你看這些馬,都是不多見的紫色毛皮,背上還帶有一溜黑毛,那就是罕見的名馬紫烏金了。普天之下,隻有紫烏金才有這樣的毛色。據說這種馬的祖先是早已滅絕的黑風野馬的一支,毛色本來都是黑色,幾百年前遷到北方紫雲原上,因為長年吃的都是紫雲原上深紫色的牧草,所以有這樣的毛色。但在這其中,偶爾會有些馬駒出生後,背上有一溜黑毛,據說那就是祖先的血脈複蘇的標誌,稱為紫烏金。這種馬體魄……呃,體魄……”

“體魄雄健,極擅長力,但由於數量稀少,可謂千金難求,”易離離替他補充說,“這些都是書麵用詞,你記不住也不奇怪。是誰教你的?”

誠然,類似“體魄雄健,極擅長力”“可謂千金難求”之類的詞句,從小木匠嘴裏鑽出來實在有點奇怪,難怪他記不住。他隻能灰頭土臉地歎息一聲:“原來你早認出來了,讀書多就是有好處……我的朋友方仲的老爹有一匹紫烏金,是國主賜給他的,所以我聽方仲講過這種馬。他們寧國大將王爺雖然不少,能得到國主賜馬的,還真沒幾個。”

“可是這一幫人……一下子就湊足了十匹,”易離離若有所思,“那不是比寧國國主還有錢?”

安棄點點頭:“而且這十匹馬居然被拿來像騾子一樣拉東西,真是暴……暴什麽天物。”

他一直生活在窮困的山村,村裏人買頭騾子還得幾家人湊錢,全村都找不出一匹馬來,但聽到故事裏的大俠們鮮衣怒馬、提韁馳騁,實在是羨慕得半死。此時一下子見到這麽多好馬,一陣眼饞,就想下去看看。易離離扯住他衣袖:“當心惹麻煩。”

這話提醒得正及時。樓下碰巧有一個鎮民出於好奇,跑到馬隊旁邊探頭探腦,先盯著那十匹神駿的紫烏金看了一陣子,目光又順著鐵鏈挪到了那蒙著黑布的神秘物事上,不免多站了一小會兒功夫。一名騎士二話不說,上前兜頭就是一馬鞭,打得這位仁兄一聲慘號,滾倒在地,臉上留下一條又深又長的鞭痕。

旁人知道厲害,紛紛讓出道來。安棄吐吐舌頭:“真狠,果然是惹不起的大麻煩,趕緊過去吧,不然還得有人挨打。”

“好像……過不去了。”易離離也朝下瞥了一眼。安棄往遠處一看,原來是從小鎮南麵來了一個趕牛人,趕著十餘頭大黃牛,想要入鎮,正好與準備出鎮的馬隊迎麵相逢。這小市集彈丸之地,街道能有多寬敞?幾十匹馬與十餘頭牛就這樣堵在路口,你進不去,我也出不來。

安棄一臉壞笑,等著看趕牛人倒黴。果然剛才鞭打路人的那位騎士又策馬上去,凶神惡煞地喝道:“你瞎了眼了?沒看到大爺們在趕路麽?還不趕緊讓開,不然拿你的人頭去喂狗。”

安棄搖搖頭:“真沒創意。為什麽所有反派張口閉口永遠隻有這一句詞,也不知道他們究竟養了多少狗……”

易離離卻沒有理睬他的聒噪,隻是緊盯著那個趕牛人。安棄這才注意到,此人並不像是尋常的農夫,他穿著一身紮眼的白袍,頭上戴著寬大的鬥笠,壓得低低的完全看不見臉。騎士的問話響亮清晰,趕牛人卻置若罔聞,一聲也不吭。他一下子恍然大悟,這一定是個專門來找麻煩的,想到有熱鬧可看,幸災樂禍之心更濃。

騎士也看出了不對,收回鞭子,手握在了腰刀上。但出乎所有人意料,趕牛人居然並沒有發難,而是用很謙卑的語氣說:“擋了大爺們的路了,真是抱歉。”

然而他嘴上這麽說,卻沒有任何行動去讓路。騎士不由得火起,正想說話,趕牛人已經搶先開口了:“本來應該按照您說的,把我的人頭送給您喂狗,可是我沒有頭,怎麽給呢?”話音剛落,他伸出手,把自己的鬥笠摘了下來。鬥笠下麵,赫然是一個無頭的身體,脖子上麵空空****,什麽也沒有。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這個無頭人已經把手中的鬥笠猛然往前一送,在那騎士的頸上看似輕輕地一抹,一道血光噴出,騎士的頭顱竟然已經被生生割斷。而他的身體還騎在馬上,沒有倒下去,兩個無頭人對麵而立,其景十分詭異可怖。

騎士們驚怒交集,紛紛拔出兵器,卻又不知對方底細,不敢輕易上前。安棄卻已經忍不住開始罵:“這幫笨蛋,這麽簡單的玩法都看不懂。”

易離離不解,安棄解釋說:“那是個矮子,把整個身子都藏在一件大衣服裏,所以乍一看就是個沒頭的人。這點小把戲,我當年在三隴村嚇唬人早用過無數遍……天,矮子要幹什麽?”

那個把頭都藏緊了衣服裏的矮子扔下鬥笠,緩緩伸出雙手,並在一起輕輕一搓。也不知他玩弄了什麽手法,隨著這一搓,那十餘頭黃牛的尾巴上竟然全都亮起了火光,似乎是早就藏了煙花一類的易燃物。火一燃起,黃牛個個受驚,開始撒蹄狂奔,向著對麵的馬隊猛衝了過去。

“好玩好玩!”安棄喜動顏色,差一點就要手舞足蹈起來。

“有什麽好玩的……”易離離隻覺眼前這缺心眼的小木匠不可理喻,“這麽大聲勢鬧起來,怕是這間客棧都要被拆掉。你喜歡被摔死?”

2

拋開是否會被摔死不談,眼前的這一幕好戲的確很難遇到。牛這種生物一向給人以溫馴、忠厚的感覺,但所謂兔子急了還會咬人,牛急起來的聲勢,可就不是兔子所能比了。這十餘頭黃牛被火焰驚嚇後衝將起來,當即將外圍的二十餘匹馬全部衝散。騎士們雖然玩命地用鞭子抽打,也無法駕馭,反而有幾人被從馬背上生生頂了下去,好在身手還算敏捷,一落地便跳了起來,沒有被黃牛踩傷。

不幸的小鎮瞬間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臨街的商鋪和民居本來早在那隊騎士出現之時,便已經關門閉戶,唯恐惹上麻煩。但現在奔牛和驚馬一陣衝撞,周圍的房舍都被撞得一塌糊塗。這還不算最糟糕的,令人揪心的在於被鐵鏈拴在一處的紫烏金也受了驚擾,一陣亂掙亂扯之下,那塊黑布掉了下去,藏在裏麵的東西露了出來。從騎士們驚慌失措的表情,可以猜到此物非同小可。

安棄很是好奇:“能夠讓這幫人把紫烏金當成騾子使喚的東西,這一定是件很了不起的玩意兒吧。”

易離離皺起眉頭:“照我看……這東西似乎……就是一頭騾子。”

安棄仔細一瞧,未免稍有鬱悶——黑布下麵露出來的,真的隻是一頭騾子,而且還是隻病怏怏的瘦騾子,看來就像一隻小毛驢,比周圍的紫烏金矮了兩個頭都不隻。

——能夠動用那麽多天下名馬來拖拽運送的東西,竟然是這麽一頭小騾子?易離離感到不可思議。但此事原本與己無關,還是趁著這件陳舊的客棧被推平之前速速離開為妙。想到這裏,她拽了拽安棄的衣袖,示意對方跟她走,不料安棄紋絲不動,反而用一種怪異的腔調說:“這是個什麽玩意兒啊……你快來看!”

易離離一回頭,才發現安棄的眼睛正抵在一個長長的圓筒上,那是他自製的千裏鏡,與探地鏡一樣,都是用來觀察羊群並伺機偷羊的看家工具。

“這不是普通的騾子,”安棄說,“你來看看,腦袋上頂了個什麽?”

易離離接過千裏鏡,終於看清了那頭騾子的模樣。這騾子果然與眾不同,頭上還生了一根短而彎曲的角,藏在毛發裏,在遠處不容易看到。那隻角雖短,卻是鮮豔的赤紅色,上麵還帶著若紫若藍的斑紋,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易離離的神色驟然變得嚴峻起來:“這是個大麻煩……比這群人可怕得多的大麻煩。雖然我第一次見到,但它和書上記載的一模一樣。”

“這頭騾子?”

“不,騾子本身沒什麽特殊,它不過是個被寄居的宿主,”易離離說,“它身上的赤紋龍蟻才是要命的。那根赤紅色的角,正是赤紋龍蟻寄居後所形成的異征。”

赤紋龍蟻是讓天下武人既夢寐以求又心驚膽顫的至寶。這種異蟲通體雪白,上有一圈一圈的紅色紋路,背上有翅,形體極小,目力稍差的人都很難看到。據醫書記載,此蟻內蘊神通,服食後可令人功力激增,猶勝苦練四十年。修為越深湛的人,服用此蟻,效果越佳。

但問題在於,能有機會服食赤紋龍蟻的人少之又少,因為它太小,飛得太快,反倒是不少生物會被它寄居——赤紋龍蟻自己不能築巢,不會覓食,隻能寄生。被其寄生的動物,行動不由自主,隻能受此蟻的控製,但卻力大無窮,極難捕捉。眼下這幫人不惜動用十匹紫烏金,絕非小題大做。

安棄聽完,有點明白了:“這麽說,這幫人好容易找到了這個宿主,想要把它抓回去,從中捕捉出赤紋龍蟻來。而趕黃牛的矮子就是專門來和他們做對的。”

兩人說話間,樓下已經變得更加熱鬧。騎士們在短暫的慌亂後迅速鎮定下來,一半人手勒住馬匹,以便穩住已經受到驚擾的赤紋龍蟻,剩下一半已經向著那無頭人逼了上去,刀、劍、短戟、鋼鞭……五花八門的武器一齊招呼過去。

無頭人扯掉身上外袍,果然如安棄所料,是一個矮小侏儒。他的身法異常靈活,眼見前方敵人一槍刺來,右足微抬,已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刹那踩到了槍尖上,借力一彈,身子飛得更高。他袖子一揮,數道寒芒從袖中激射而出,擊向了連接紫烏金與赤紋龍蟻宿主的鐵鏈。

隻聽得叮叮當當一陣響聲,那些暗器碰撞到鏈子上,耀起無數火光,但鏈子卻分毫不損,看來材質特殊。侏儒落到地上,眉頭一皺:“我隻為赤紋龍蟻而來,並不想多殺傷,你們卻偏不想讓我如願。”

騎士們聽到他說出“赤紋龍蟻”的名字,知道這一場死鬥無法避免,反而並不吃驚了。他剛剛現身挑釁時,馬隊的後方始終有三名騎士一動不動,即便是黃牛衝散馬隊時,也一副視若無睹的神態。此時三人卻從馬背上縱躍而起,好似三隻大雕撲到侏儒麵前,來勢凶猛,看來武功遠比其他騎士要高。

這三人都是老頭子。按照安棄聽故事總結出的經驗,這樣的老頭多半是一門一派中壓陣腳的角色,果然其中最胖的老頭開口了:“屠先生,我們白川門和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何苦為了赤紋龍蟻傷和氣?”

屠先生大搖其頭:“鄧胖子,既然你也知道我是為了赤紋龍蟻而來,還提什麽和氣?為了它,天王老子我也敢砍。更何況你們白川門經商起家,除了金錢之外一無所有,就你們少主那點微末功夫,拿了赤紋龍蟻去也是暴殄天物。”

安棄心想:原來那個字讀殄。微一分神,下麵三個老頭已經圍將上去,和侏儒屠先生劈裏啪啦打作一團。打了一小會兒,即便安棄這樣的廢物也能看出來,三個老頭合力一處,也不是屠先生的對手。屠先生一麵和他們動手,一麵屢屢抽空去對付那些鐵鏈。但無論他換用什麽手段,也無法切斷,胖老頭冷笑一聲:“這些鏈子都是用天外隕鐵所鑄,沒那麽容易弄斷的。”

“那隻好弄斷點別的東西了。”屠先生淡淡地說。他拋開三老,展開身法,在人群與馬叢中穿來穿去,出手狠辣之極,將其餘騎士盡數殺傷,再度欺近了鎖在一起的眾馬匹。

隻見他出掌抹向一匹紫烏金的頸部,喀擦一聲,隨即血光飛濺,這千金不換的名馬的脖子如刀切豆腐一般斷裂開來,而拴在上麵的鎖鏈也因此脫落,伴隨著馬匹轟然倒地的巨響,發出清脆的叮當聲。要知道馬的肌肉堅韌,骨骼強硬,尋常成年男子要用斧頭砍斷馬頭也頗為費力,這侏儒出手卻如此輕鬆,帶有一種令人畏懼的邪氣。

安棄一把捂住嘴,免得自己驚呼出聲,易離離也是麵無血色。眼見這侏儒運掌如風,轉瞬間已經連續砍斷了九匹紫烏金的脖子,安棄一麵恐懼,一麵在心裏不住地破口大罵:“這麽會兒工夫,至少上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沒啦!這王八蛋!”

王八蛋卻不會去在意小木匠的惋惜。他正在對付最後一匹馬。隻需砍斷它的脖子,所有的鎖鏈就都可以取下來了。然而此馬甚為機靈,眼見屠先生過來,就迅速躲到騾子的身後,以之作為擋箭牌。屠先生難免投鼠忌器,萬一誤傷了赤紋龍蟻的宿主,龍蟻就可能逃走,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他略一定神,加快步伐,繞圈狂奔,幾乎讓人看不清他的身影。那馬若是跟著他轉圈,必然會把鏈子越繞越短,最終無法動彈。安棄忍不住喊起來:“別跟著他跑!”

這一聲喊完,他就知道壞事了。屠先生頭也不抬,朝著他發聲的方向飛出幾枚暗器。好在他有多年躲避同齡孩童飛石襲擊的經驗,雖然屠先生的速度比鄉村小兒快出不知多少倍,他仍然先知先覺,以笨拙的姿勢躲開了這一擊。隻是這一躲之下,身體失去平衡,小木匠嘴裏嗚哇亂叫,已經從客棧的二樓摔了下去。

他手上一陣亂抓,感覺碰到了什麽東西,不加思索地玩命扯住,那東西減緩了他下墜之勢,雖然落地時屁股差點摔成四瓣,好歹還活著。暈暈乎乎地往手上一瞧,原來是湊巧抓住了店外立著的旗幡,勉強逃得一命。

屠先生一擊不中,也無暇理會這等小蝦米。隻是那最後一匹紫烏金雖然肯定聽不懂安棄喊了什麽,腦瓜子似乎並不比安棄慢,轉了一圈後,居然識破了屠先生的計謀,也不知那一瞬間怎麽想的,竟猛然蹶起後蹄,狠狠踹在身後的騾子頭上。這一踢力量十足,將騾子的半邊麵頰踢得粉碎。

騾子悲嗥一聲,當即痛得蹦了起來,看上去似乎是要暈倒,身子卻並不倒下。它的獨角突然開始發出灼熱的紅光,原本黑色的雙目也一下子變成了血紅色,喉嚨裏發出一種奇怪的喘息聲,仿佛是獅虎之類的猛獸戰鬥前發出的警告。

目睹此景,那些在旁掠陣的白川門門人都露出極度恐懼的表情。忽然之間,他們紛紛跳上馬匹,迅速地逃掉了。那三名老者極力喝阻,卻無人聽令。

姓鄧的胖老頭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恨不能噴出火來。

“你這臭矬子!”他說話已經沒有了半點風度,“你他媽的闖大禍了!”

赤紋龍蟻的宿主倏的昂起頭來,被踢碎了半邊的臉驟現猙獰之色。它側過頭,張口隨意的一咬,那堅硬無比的鎖鏈應聲而斷,似乎隻是一根朽爛的繩子。轉眼之間,所有鎖鏈都被咬斷,它已經完全自由。

三名老者麵麵相覷,最後作出了一致的選擇——和他們的手下一道,逃之夭夭。顯然,這些人在捕捉赤紋龍蟻的過程中吃盡了苦頭,對它的威力相當了解。屠先生卻並不甘心,從地上撿起一根斷掉的鎖鏈,向那宿主套將過去,正套在頭上。

宿主脖子一甩,他便感到一股絕大的力量在扯動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身子已經被橫扯了出去,平平拋起。他知道此時放手必然會撞到街旁的民居中,頭破血流筋斷骨折,因此咬著牙死命抓著套馬索不放。但宿主的力量遠遠超出他的想象,隻聽喀喇一聲脆響,他的右臂竟被生生拉到脫臼,口中獻血狂噴,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

隻聽宿主再怒號一聲,聲音雄渾嘹亮,有若呼嘯而過的狂風,令人聽了有為之奪魄的驚悸感覺。它抬起一隻前蹄,往地上一頓,登時在地麵踏出一個小坑來。

安棄看得心驚膽戰,勉強支撐起摔得七葷八素的身體,就要逃命。但不動還好,這一動立即成為攻擊目標。宿主抬起前蹄,就朝著他踏過來。

他在地上費力地滾了幾滾,躲開這一踏,避免了變成一團肉醬的悲慘命運。宿主更加憤怒,改踏為踢,小木匠覺得自己好似一隻皮球,一下子騰雲駕霧飛了起來,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離開北諒山的那個多事之夜、丁風帶著自己翻山越嶺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撞上了很多東西,一時間也分辨不清究竟是些什麽。暈過去之前,他在心裏想著:我究竟是閉上眼睛等死、還是睜著眼睛等呢?轉念一想,無論怎麽樣,被一頭臭騾子踢死都是件太沒麵子的事。

正待長歎一聲,漸漸模糊的雙眼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接著他感到一陣逼人的寒氣撲麵而來,騾子的動作仿佛一下子緩慢下來。

這是將死的幻覺嗎,他想,接著就暈過去了。

3

安棄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那麽疼過。他知道說書先生講故事時,總喜歡用“骨頭都要散架了”來形容摔傷與撞傷,但他敢打賭沒有哪個說書先生真的體會過什麽叫做骨頭散架。

現在他就快要散架了,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似乎都在震動跳躍,提醒著他赤紋龍蟻宿主的那一腳有多麽沉重。自從蘇醒過來之後,他就把全副精力用來和這種痛感作鬥爭。直到逐漸適應這種疼痛後,他才來得及去思考兩個問題:第一,我為什麽還沒死?第二,我現在在哪兒?

這兩個問題看來都不好回答。他勉強挪動脖子,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還算精致的房間裏,渾身包裹得像粽子,但易離離卻並不在身邊。

門被推開了,一個小個子男人走了進來,安棄立即大聲呻吟起來。男人搖搖頭:“你不必裝了。沒人的時候,你可一直一聲不吭。”

安棄訕訕地住口,看著男人走到自己身邊,為自己檢視傷情。他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呢?”

“她現在不在這裏。”男人簡短地回答。安棄略一琢磨,發現這話答了和不答沒什麽兩樣,顯然對方並不打算告訴他什麽。於是他咬牙忍著疼,任由這小個子男人替他換藥、換繃帶,最後歪著嘴說:“多謝,你替我做這些可真不容易。”

男人停住了動作:“什麽意思?”

“人家不是總說男女有別嘛,”安棄懶洋洋地說,“你一個大姑娘能這麽伺候我,當然不容易了。”

對方沉默了一陣,再開口說話時,已經是女人的嗓音:“你怎麽認出來的?”

“你身上有一股香氣,”安棄回答,“雖然我知道有些男人身上也有香味,但碰巧,這股味道我聞到過。在合安城,平南將軍府。”

這個女子,居然就是古董鋪血案後的那天夜裏來提醒他小心的人。算起來,這已經是她第二次來幫助自己了。

“你到底是誰?”安棄追問。

女子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開了口:“登雲會刑堂前副堂主,季幽然。”

她一麵說著,一麵卸下了臉上的偽裝。盡管光線幽暗,小木匠仍然看得兩眼發直,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前副堂主?那你現在做什麽?”

“我現在專管抓一個肩上帶有雲紋的人。”她回答。

“但是你顯然並不想真正地抓他,”安棄哼唧著,“為什麽?違抗教主的命令可不是好玩的。”

“慢慢你會知道。”回答依然是句廢話。

此後的幾天裏,安棄慢慢養傷,季幽然定時過來給他換藥,也並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隻有當問起易離離時,她簡單地回答:“走了。”

“這麽說,她真的放棄我了。”安棄歎息一聲。

“登雲會的起源以及天神的傳說,你都已經知道了,是麽?”季幽然看了他一眼,突然問。

安棄本想點點頭,發現這樣做實在太疼,於是回答:“是。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太多了——我聽到了我師父的親身經曆,讀過了幾百年前的先人筆記,還不斷聽到登雲會那些唬人的宣揚。各種版本都有了。”

“你那麽聰明,想必已經總結出了一個你所相信的真相了?”季幽然語調裏充滿揶揄,這一點可和易離離大不相同,安棄不由感到一陣親切。

所以他這次居然很正經地回答:“差不多。我想,那些什麽個‘天神’大概是真的存在的,不然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而且是不同時期的人們都偽造些大骨頭來玩?想想也不像。而登雲之柱也是真的,也許連通天與地的,就是這麽個玩意兒。”

季悠然有些奇怪:“這麽說,你相信了?”

“最關鍵的一點我沒信,”安棄說,“這一點也是我不久前剛剛想明白的。當時我本來是想抬杠,可是抬著抬著,卻發現把自己噎住了。”

他接著說:“水裏遊的可能是魚,也可能是王八;天上飛的可能是鳥,也可能是鳥毛。我確信天上有點什麽東西,但那一定就是神嗎?”

季幽然的麵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如果不是神,那會是什麽呢?”

安棄咧嘴一笑:“我哪兒知道?我還巴不得那是神呢,因為據說我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他媽是什麽神賜之子呢。但我真的不相信神賜之子會是這副德行。”

“不隻因為你的德行那麽簡單吧?”季幽然說。

“不隻,其實最根本的在於我不相信神的德行,”安棄說,“我就是個沒本事的小木匠,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從小到大一個月都吃不上一頓肉,村裏其他人也是那樣。我們村本來曾經來過一個私塾先生,可是隔鄰四五個村子的學生加起來也沒幾個,他到最後沒有飯吃,半年後也隻好走了。後來我離開山村,看見滿世界都是拿著刀子你砍我我殺你的,聽說連皇帝都整天提心吊膽,害怕一不小心被誰給推翻了……如果真有什麽神來主宰世界的話,不會這麽離譜吧?”

安棄神色自若:“謝謝誇獎。那麽,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季幽然想了想,似乎在猶豫著什麽,最後她說:“好好養傷吧。”

這次對話後,季幽然終於可以和他多說上幾句話。他這才知道,自己被季幽然藏在了登雲會的一處分舵裏,真是羊在虎口裏虎卻偏偏不自知。而自己這條性命也是季幽然救回來的。自己被踹了這一腳後,渾身骨頭折了好多處,如果不是季幽然及時相救,隻怕小命已經不保。

“被赤紋龍蟻寄居的生物都會變得力大無窮,不能硬拚,”季幽然口氣很平常,“好在我修習的是陰寒的內功,把它凍住就行了。剩下的白川門的那幫家夥就好打發了,提一句登雲會的名頭,他們竄得比兔子還快。”

“換了我竄得更快……等等,那樣的話,那個什麽龍蟻會不會被凍死?”小木匠撿回一條命卻仍然難改本性,“那東西要是抓住了,可比紫烏金還值錢。”

“赤紋龍蟻沒那麽容易死,”季幽然的語氣有點吞吞吐吐,“宿主一死,它就……它就飛走了。”

“飛走了?”安棄皺皺眉,“但我聽說,這破螞蟻得有宿主才能活。上一個宿主死了,它是不是得馬上去找下一個呢?”

季幽然歎口氣:“看來要糊弄你還真不是很容易,可為什麽在古董鋪子裏尼卻偏偏會自己送上門?”

這是安棄生平一大丟臉之事,他趕忙打斷:“別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你跟我說實話,易離離是不是被龍蟻……”

那一刹那他冷汗直冒,似乎找到了易離離不在自己身畔的答案,腦子裏冒出一大串恐怖的聯想,季幽然欲言又止的神情更像是在印證他的猜測。

季幽然仔細看著安棄臉上的反應,忽然一笑:“你居然也會關心同伴,看來還不算爛到家。事實上,我之所以會把你藏在這兒,又浪費那麽時間照料你,和赤紋龍蟻確實有很大關係。”

“‘浪費’這兩個字用得真精確,”安棄悶悶地說,忽然嚇了一跳,“喂,那螞蟻不會鑽到我身上了吧?”

“為什麽不會?”季幽然聳聳肩,“龍蟻找宿主的時候可是饑不擇食,逮著誰算誰。”

安棄已經顧不上鬥口:“難道……它還在我身上?”他舉起恢複得不錯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沒有感到什麽異狀。

“已經不在了,”季幽然說,“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赤紋龍蟻鑽入了你的體內,卻很快地又鑽出來離開了,這樣的事情很少見,也許是你身體實在太不合赤紋龍蟻的胃口?後來它隨便找了匹劣馬鑽進去了,那些白川門的人大概現在還在追呢。”

當日的對話到此為止。夜裏小木匠又開始做夢,飛翔的快感滲入了每一個毛孔,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疼痛與憂慮。他幸福地展開寬闊的雙翼,追逐著風的腳步,飛得比任何一個同伴都要高。但突然之間,他感覺自己的頭頂一陣劇痛,伸手摸了一下,似乎沒什麽東西,手放下來時,卻看見掌緣上附著一隻通體雪白,帶有紅色紋路的飛蟲。

——我他媽的到底是誰?

正在毫無頭緒之際,季幽然快步推門進來,二話不說,把他拎了起來。安棄雖然並不高大魁梧,好歹也是個成年男子,季幽然這一拎卻如同老鷹捉小雞,毫不費力。

“我得到消息,教主突然來到這一帶巡查,”季幽然說,“我懷疑他是衝著你來的,得趕緊把你先送走。”

“教主為什麽要抓我?你又為什麽要背叛他?”安棄突然問。

季幽然說:“以後再說,現在先走。”

安棄一咬牙,猛然從她手上掙脫,身子落到**再滾到地上。他痛得齜牙咧嘴,卻仍然強挺著說:“要麽你現在告訴我,要麽就讓他吃了我好了!我稀裏糊塗地活了十六年,又莫名其妙地躲躲逃逃三年,受夠了!哪怕做個明白鬼也好!”

季幽然憂鬱地看著他,從他的眼神中看出,小木匠這次沒有開玩笑。她長歎一聲:“我答應你,一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不然我擔心你以後也再也睡不著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