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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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離離領著安棄,七拐八拐地鑽進了一個戲院,看她的警惕的神態和迅捷的腳步,似乎對於擺脫追蹤很有經驗。
“你好像經常逃命?”安棄問。
“過去的幾年裏,我一直在不停地逃,從來沒有哪一天可以鬆氣,”易離離回答,“登雲會的手段可不是開玩笑的,最長的一次追了我三天三夜,最後我冒險把自己藏在沼澤的泥潭裏,差點被憋死,才算避過了他們。現在這樣在一個人很多的城鎮裏麵躲藏,已經算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了。”
“那可真不容易。”安棄真心實意地說。
“也沒什麽不容易的,習慣了就好了,人總得想辦法活命是不?”易離離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們接著說正事吧。”
“登雲會的創始者,是幾十年前名動天下的鴻儒韓渭垠。這個人曾被拜為帝師,一身學問,震古爍今。”易離離說。安棄心不在焉地聽著,對他這樣不學無術的小混混而言,這些學問家的名字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符號。他隻是無聊地看著尚未開演的空空如也的戲台,想著一會兒能聽到一出什麽戲。易離離挑選的這個地方別出心裁,但混在聽戲的人群中,倒也是一種掩飾行蹤的方法。
“你別不耐煩,”易離離看出了他的心思,“登雲之柱的秘密,正是由他發掘出來的。那時候皇帝想請他做帝師,被他毫不留情地謝絕,但皇帝知道此人愛書如命,於是開出條件,允許他隨意閱覽皇家藏書。韓渭垠立即上鉤,改口答應了。”
“他一定是在皇家藏書裏找到了點什麽。”安棄若有所悟。
易離離讚許地點點頭:“的確如此。這個人博覽群書,在皇帝的書庫之中,隻是專揀他沒見過的珍稀古本閱讀,那其中有很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失傳經典,也有很多他們都未曾聽說過的不知名的書籍。韓渭垠性子執拗,從來不肯相信任何怪力亂神的東西,每次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誌怪小說、異域奇談都會隨手扔開,絕不會去讀。”
“大約在他做帝師的第四年,一位榜眼出身的戶部尚書由於謀反而被滿門抄斬。他具體是真的謀反還是被人陷害已不可考,也不重要,但這位同樣好書的高官卻留下了他所收藏的大批絕版書籍,都被收入宮中,韓渭垠自然不會客氣。不久之後,他就在其中找到了一本很奇怪的書。書的封麵是尋常的前朝筆記小說《無心齋隨錄》,但韓渭垠這樣的大家一眼就看出這本書太薄了,絕不是正常《無心齋隨錄》的厚度,於是隨手翻開,結果裏麵的內容讓他大吃一驚。你聽說過杜琛這個人嗎?”
這個名字居然連安棄都聽說過:“我知道,那個走遍天下、降妖除魔、長得還挺帥到哪兒都有漂亮姑娘追著跑的大旅行家嘛。說書先生經常講他的故事:斬惡龍英雄揚威,見君子淑女有意……不過他的故事沒太大意思。”
在他所聽過的故事裏,這位杜琛雖然風流倜儻英風俠義,有著勾搭不完的美女,卻總是安貧若素,兜裏從來沒幾個錢,以至於每到一處,都得靠打短工積攢路費,再去下一個所在。小木匠每每長夜無聊時,便會依據自己聽過的評書段子進行自我代入,幻想自己就是那些縱橫江湖的蓋世豪俠,過著那鮮衣怒馬的快意生活。杜琛這樣的窮光蛋,身邊再多美女,也實在是“沒太大意思”。
易離離一笑:“你所聽到的故事,都是出自杜琛自己撰寫的種種傳記,人一旦想要自我標榜、愚弄民眾,總是會不擇手段的。真正的杜琛容貌醜陋,但倒也並非沒有女人青睞,因為他靠刊行遊記以及攀附那些附庸風雅的權貴,為自己賺到了許多錢。此人踏遍天下是真,要說他寄情山河、清高風雅,那就是謊話了。”
說到“踏遍天下”,她忽然想到自己過去和母親一起時的生活,心裏微微一酸,也不顧安棄索然無味地抱怨“原來老子上了這麽多年的當”,忙接上正題,“那一本書的內容,是和杜琛同時代的另一位探險家宋不歸的一篇筆記,從來沒有公開刊行。這個人你想必沒有聽說過,因為他遠不如杜琛有名氣,雖然執著於各種各樣的冒險,卻很少有興趣去吹噓,更不會借此斂財。這篇筆記講述了他生平所遇到過的最怪誕的一件事,和杜琛有極大關係,而就在這件事之後,他宣布從此絕足閉戶,不再出行。韓渭垠仔細分辨,確認那是宋不歸的親筆。”
她從隨身的包袱裏摸出一疊紙:“這是後來韓渭垠拓印的那本日記,你自己看看吧。”
安棄咧嘴一笑,硬著頭皮接過來,發現這位宋不歸遣詞造句還算淺顯易懂,也沒用什麽太難的字,以自己的水平居然能馬虎看懂,不至於在漂亮姑娘跟前丟了麵子。
2
我已經快要死了。但我既不願把這個秘密也一起帶進墳墓裏,又不能將它公諸於世,最後隻能用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把它寫出來再隱藏起來,希望後世的人們看到它時,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麵對。
大德帝十一年,那是一次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的出行遊曆,當然出門之前我並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當時我的身份很奇怪,是另一位旅行家杜琛的門下仆從,這事說來話長,解釋起來倒也不奇怪:我得罪了權貴,需要找個地方避禍,而以我的專長棲身於旅行家門中是最好不過。我並沒有什麽名氣,隻在許多年前的一個令人厭惡的聚宴場合見過杜琛一次,而他當時忙著巴結有錢有勢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我相信事隔多年後,他不會再對我的臉有印象。事實上,我投到他門下一年有餘,他也沒認出我。杜琛這個人的確具備許多優秀旅行家的素質,但同時也很熱衷於各地的珍稀異寶,有傳言說還精擅盜墓之道。這樣的人與我原本不同道,然而他的名氣能保障我的安全。
這一年冬雪初化時,杜宅門口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這個人兩條腿都齊膝而斷,靠一個安有滑輪的木板行走,滿麵的汙垢和一身幾乎被撕成布片的破爛衣衫說明他的貧困潦倒。當他來到看門人麵前、說出自己要求見杜琛時,看門人自然而然地不屑一顧,並且開始動手驅趕他。然而隻聽砰啪幾聲,看門人竟然被他一拳打飛,撞在門板上昏了過去。
杜琛名氣很大,自然要防備可能的危險,他所挑選的看門人也好,雜役也罷,都得身懷功夫,但那看門人居然被一拳就打暈了,可見這位怪客雖然斷了腿,身手卻絕非一般。杜琛很快被驚動出來,見到這怪客的形貌,也是一愣。
“我有一樣東西要賣給你,”怪客啞著嗓子說,把自己隨身挎著的汙穢不堪的大包袱解開,示意杜琛近前去看。
杜琛畢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也不怕被突襲,很鎮靜地走上前,往包袱裏看了一眼。當時我跟在他身後,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他剛剛俯身下去,身子就猛地一震,隨即連退數步,顯然是極度驚駭。他很快又踏上前去,接過那個包袱,不顧肮髒,將它抱在懷裏仔仔細細看了好半天,才遞了回去。
“這不可能是真的!”他的聲音都變了,“是你作假!”
“你不相信就算了,”對方搖搖頭,“我原以為你是識貨的買家。”
杜琛背著手站在那裏,似乎是在考慮,但我看到他的兩手在微微顫抖。這可不尋常,杜琛一向是個十分冷靜理智、善於隱藏內心的人,那個怪客帶來的究竟是怎樣一件與眾不同的物事,能令杜琛如此失態呢?
“你要多少?”杜琛恢複了平靜的語氣。
對方躊躇了片刻,低聲說:“二百兩……二百兩金子。”
他說出二百兩時,四周已經是一片嘩然,等到“金子”二字出口,人們麵麵相覷,反而說不出話了。這一定是個瘋子,我想。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杜琛毫不猶豫:“成交,我要了。”他隨即回過身,吩咐驚駭異常的仆人們:“擺酒宴客!”
我忽然有一種模模糊糊的不祥的預感。當一頭惡狼變得和藹可親時,必然藏著什麽奸謀。
這一天的夜宴不必詳述。我在席邊服侍,滿腦子都在想著那件價值二百兩金子的寶貝,而那位怪客喝得爛醉,終於表露了身份,原來他是一名殘廢的退伍軍人,剛剛參加了朝廷對西疆沙漠遊牧民的圍剿。
聽到西疆沙漠,我忍不住心裏一動。那是我三十年來始終沒能踏足過的神秘之地,我隻到過沙漠邊緣,由於沒錢購置裝備,隻能飲恨作罷。西疆沙漠在當地人的語言裏叫做“克魯戈”,意思是“可怕的大沙漠”,他們對於其它地方的沙漠都叫沙漠,惟有對於西疆這一塊,要使用專有名詞克魯戈,來體現它的與眾不同。居住在克魯戈深處自稱“狼族”的沙漠遊牧民更是讓人談虎色變,他們的凶悍與對外人的仇恨,經常被沙漠邊緣的當地人用來嚇唬小孩。
克魯戈一望無垠,至今無人探明它的具體大小,更不必提地圖了。當我隱約向當地人提起我有繪製地圖的宏願時,他們甚至沒有人勸阻我,隻是臉上顯露出一種淡漠的嘲笑,似乎算定我最後必然會打消這個念頭。
怪客大著舌頭講述了最近的那場戰爭。起因很簡單:沙漠中的遊牧民又和征稅的官兵起了衝突,殺死了二十多個當兵的。朝廷動了火氣,要剿滅那幫無法無天的化外野蠻人。最後的結局是:朝廷在沙漠裏一共折損了近萬人,但殺死的沙漠遊民還不足兩百。也許正如這群自稱為狼族的遊民們所說,克魯戈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在這個酷熱險惡的活地獄裏,隻有狼才能得到庇護,外人根本沒有生存的可能性。這位退伍軍人的雙腿,就是被狼族的彎刀生生砍斷的。
當夜賓主二人言談甚歡,但到了第二天,杜琛淡淡地告訴我們,那位軍人飲酒過度,暴斃而亡。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異鄉客,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別的麻煩。我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但很快就進一步想到:以杜琛的身家,還犯不著為了節省區區二百兩金子而殺人。他一定是從被灌醉的退伍軍人口中打探出了更大的秘密,為了滅口才殺死他。
我猜得沒錯。僅僅過了兩天,杜琛就突然宣布,他要去西疆沙漠遊曆,並需要挑選幾名優沙漠生存經驗的仆人跟隨。這正撞到了我的槍口上,我雖未去過克魯戈,卻也有著豐富的沙漠生存經驗,給他做一個隨從不成問題。而他要在自己身邊挑人的原因也很簡單:西疆當地人敬畏克魯戈,大多不願意替外人帶路,要臨時雇人恐怕人手不夠。
事情很順利,我隻是給他演示了幾下驅趕駱駝、從駝背上裝卸貨、看風向紮營、搭帳篷的技術,他幾乎是如獲至寶地帶上了我。我們晝夜兼程,趕到了大漠邊緣的衛原縣城。
杜琛這個人無利不起早,選在戰爭剛結束的這種緊張而危險的時刻來到衛原,必然有重大圖謀。我苦思了許久,理清了脈絡:都是那場剛剛結束的戰爭惹的禍。那個斷腿的退伍軍人一定是一名曾經深入沙漠腹地的朝廷潰兵,他在裏麵見到了什麽驚人的東西,然後被杜琛套了出來,那東西就像磁石一樣,把他迅速地吸引過來。杜琛在衛原雇用了幾名和我類似的雜役,以及唯一一名識途的當地向導,我於是跟在他勉強拚湊起來的駝隊中,進入了克魯戈。
盡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克魯戈的嚴酷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每個白晝,我們都把自己深深藏在沙裏,隻有到了涼爽的夜間才敢行走,因為白晝的沙麵燙得足以把雞蛋烤熟。但是克魯戈的沙漠夜風卻又是極其恐怖的,時常會轉化成吞噬一切的沙暴。幸好我們的向導對沙漠氣象十分熟悉,每到沙暴之前都會提醒我們預先防範,這才安然無恙。
盡管如此,那種白天仿佛要在地下被燜熟、夜晚則頂著如刀的風沙前行的難受滋味,非親曆者不能體會,更不必提一路上惜水如金,咽喉中始終火燒火燎,每次吞咽,都像食道要被膠粘住一般。即便是我這樣經曆過種種磨難艱險的人,都忍不住會偶爾冒出打退堂鼓的念頭。
杜琛卻沒有半點抱怨。這個人成名後貪圖享樂,體質並不如年輕時健壯,第一天進入沙漠,腳底就被燙起了水泡,腿上的皮肉也因為不習慣騎乘駱駝而被磨破。但他始終咬牙堅持,反而不斷催促向導加快行進速度。
這讓我再次意識到,杜琛想要找的東西一定非同小可。但他一路上不與任何人交談閑話,擺明了守口如瓶,我也沒辦法打聽。不過從向導那裏我得知,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居然是凶險莫測的風暴海,這不能不讓人心生憂慮。
沙漠裏的湖泊通常被稱為“海子”,但風暴海不是海,而是一片峰巒起伏的沙山。一般而言,沙漠中的小沙丘一夜之間就能堆起或者被夷平,成型的大沙山卻曆經百年也不會發生明顯的外形變動,但風暴海卻是一片非常古怪的地方,那裏既沒有地震也沒有過分頻繁的沙暴,卻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魔鬼手掌,總在一夜間改變著沙丘的形狀,令其好像海水中的浪花那樣無法固定,風暴海因而得名。
沙漠之外的人從來沒有人知道風暴海的成因,自稱狼族的沙漠遊牧民也許知道,但他們不會告訴我們。在他們心目中,克魯戈是隻屬於他們的秘密。外間總是傳言遊牧民們如何凶悍嗜血,對闖入克魯戈的人如何下手不容情,但越是深入其中,我就越禁不住想,何須他們出手?克魯戈就足以殺死一切。
然而我的判斷還是錯誤了。進入沙漠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在距離風暴海大約兩天路程的地點,我們遭遇了遊牧民的襲擊。其實那也算不上正式的襲擊,充其量隻是個小小的警告,在某一個酷熱的白晝過去、我們準備趁著夜色趕路時,一名雜役忽然尖叫起來。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們見到在栓駱駝的木樁上,赫然放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那是為我們帶路的當地向導,也是整個駝隊裏唯一一個認路的人,但現在他死了,被人砍了腦袋,誰也不知道此事是在何時發生的。我們也由於他的死而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向前走,雖然所剩路程無多,但我們對前方的情況毫不了解,對於會遇到什麽樣的危險也一無所知;向後退,二十多天的路程,走的又都是夜路,不迷路的可能微乎其微。
更可怕的在於隱藏在暗處的沙漠遊牧民。這顆人頭是一個明確的警告,顯然如果我們繼續前進,也許全隊的人頭都會被割下來。
杜琛反而興奮起來,堅持要繼續前進,不過其他人似乎並不如他那樣樂觀,但如前所述,往回退也很難找到路,這時候隻能夠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能理解他為何興奮:狼族的襲擊說明我們接近了目的地,不然他們不會來嚇唬我們。
究竟是什麽東西能讓杜琛如此亡命?我的好奇心越來越濃,也決定跟著他走到底,探個究竟。那些沙漠中的野蠻人隻殺了本地向導,說明他們因為將此人當作叛徒而並不留情,但未必會殺我們這些外來人。
又走了一天,在即將抵達風暴海邊緣時,我們遭遇了一次恐怖的大沙暴。那一夜狂風怒號、漫卷的黃沙遮蔽了大半的天空,我們用駱駝在身邊圍成一圈,任由沙子從天空傾瀉而下。我用布緊緊捂住口鼻,感覺自己正在被活埋,幾乎無法呼吸。但我依據自己過去在沙漠中學到的經驗,死死拽住兩匹駱駝的韁繩不放手,不許它們在慌亂中忍不住起身奔走。
這是個救命的經驗。駱駝終究是一種膽小的生物,在這種沙暴的侵襲之下無法保持鎮靜,終於有幾匹忍不住開始起身逃命,這一逃猶如百裏堤壩上潰決了一個小口,帶動了其它的同類一齊狂奔。本來躲在駱駝身後的人們猝不及防,失去了屏障,不少人當即被風卷走。
我也快要撐不住了,但仍然咬緊牙關,用盡全身之力製住那兩匹駱駝,不許它們跟著發狂。終於在我即將暈過去之前,風暴停止了。我抖掉渾身的沙子,手腳發軟地慢慢站起來,一看周圍,其他人都已不知所蹤,隻有杜琛還在。他居然也牢牢抓緊了我製服的那兩匹駱駝,因此得而幸免。
“我就知道,跟著經常出沒於各地沙漠的一流探險家,一定能活命。”杜琛喘著氣說。
“原來你早就認出我來了。”我喃喃自語,看著他用一把鋒利的匕首對著我。他居然隱忍不發,讓我在他手下呆了一年,這份耐力倒是讓我不由得心生佩服。
“你別想從我身上分到一杯羹,”杜琛怒吼著,“那些東西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我聳聳肩:“那就都是你的好了。反正我們隻剩下這兩匹駱駝,上麵的給養充其量支撐我們活幾天。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我並不害怕。追求一切險境的極致是我的生命意義所在,每到一處危險之地,我都會做好送命的準備。杜琛的身體抖了一下,我看出他在害怕,但他忽然獰笑起來,從身上摸出一張紙。我心頭一震,知道那必然是標注著他真正目的地的地圖。我之前的猜測是正確的,那個傷殘軍人在克魯戈深處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地方,並繪製了草圖,然後他被杜琛謀害,草圖也被奪走。他所帶來的開價二百兩的東西固然珍貴,杜琛的目的,卻在於霸占全部,為此他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我告訴你方向,你在前麵走,”他用匕首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那些東西是屬於我的。”
我根本沒有向他解釋、我完全不知道他想要找的是什麽,因為我知道解釋也沒用——何況我本來就是為了弄明白他的目的才跟隨他來此的。所以我隻是在他的脅迫下,一點點地替他探路、躲避流沙,帶著他進入了風暴海。在表麵的平靜之下,沙層裏必然是暗流湧動,充滿危機,但杜琛毫不畏懼,反倒越來越顯得顛狂。
在風暴海裏走了四五天,我們這兩匹駱駝身上帶的食水全部告罄。不過我發現了一處小小的水源。但我沒有告訴杜琛,我想,可以想辦法先幹掉他,我再獨占那個水源。在那種境況下,沒必要留存任何的仁慈之心。
然而我沒想到杜琛下手比我還快。那一天夜裏,當我驚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杜琛捆綁起來。“我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他紅著眼睛說。
我很不解:“為什麽不喝駱駝血?”
“駱駝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咆哮著,“沒有駱駝,誰幫我把那些東西弄出去!”
我歎了口氣,隻能閉目待死。但就在匕首插進我心髒前的一瞬間,杜琛的動作突然停住了。我心中一凜,順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看見十來個身著黑袍的人影正向我們走來。
那一定是沙漠遊牧民!雖然我知道他們多半也不懷好意,但死在他們手裏,總比被杜琛吃掉讓人舒心點。
他們並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向了杜琛。杜琛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正想說話,一個遊民對著他劈麵一拳,將他打暈。我的後腦也挨了重重一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被綁在一間沒有窗戶的石屋裏,想必是在他們的居住地,杜琛卻並不在身邊。在最初的惶恐後,我冷靜下來分析著一切。在傳說中,沙漠遊牧民對於外來者從來不留情,剛剛結束的那場慘烈的戰爭就是明證。但我並沒有被殺,說明他們暫時不想讓我死。為什麽?
隻有一個可能:我和杜琛的行為超越了常規,令他們感覺到我們也許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秘密。所以他們要審訊我們,弄清楚這兩個明顯懷有特殊目的的外來者究竟了解多少,又泄露了多少。我強烈地意識到,這是我活下來的機會,因為類似的抓捕我在北海中的冰雪蠻荒之島上也曾遇到過。如果我能裝做我知道了一切,語焉不詳地糊弄他們,甚至於威脅他們,就能有一線生機。
屋裏很黑,無法判斷時日,但我並沒有被關多久,就有人來審訊我了。那是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而給他們擔任通譯的中年男子,看相貌應該是一個中原人。在此之前,他們居然先給了我一些食水,而我毫不客氣地享用了。
通譯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你們真是不要命了。從來沒有外人敢進入風暴海,別以為可以用探險遊曆之類的幌子來打發掉狼族。”
我很想告訴他,其實探險遊曆原本就是我的目的,但我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某些東西本來就值得舍棄生命去爭取。”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把這句話翻譯給身後的狼族老人。老人臉上立即爆發出無比凶戾的神情,我很難想象這種能活活把人撕碎的目光會出現在中原人的眼中,也許那真是狼的目光。老人開口說話,聲音刺耳難聽,但狼族語言倒是頗富韻律感,讓我想起西南大山中的祭祀鼓樂。
“你們人類的貪欲永遠是那麽愚蠢可笑。”他說。
這話讓我愣了愣,但隨即明白過來,這幫人自稱狼族,大概是把自己當作了狼的化身,而不以人類自居。他繼續說:“為了貪圖那些可笑的蠅頭小利,卻為此失去整個世界,這樣的代價放在眼前,你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我意識到,他所說的“失去整個世界”,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誇張,這讓我十分困惑,但我必須硬著頭皮撐下去。腦子裏念頭一轉,我決定用一句毫無意義但聽上去模棱兩可的廢話來搪塞:“失去嗎?那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天地萬物都會走向自己的終結,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我沒有想到這句話帶來的後果會如此嚴重。幾名狼族老人霍然站起,其中一人立刻向我撲來,動作驚人地迅速。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已經被他惡狠狠地掐住了脖子,那雙手有如鐵箍,讓我無法呼吸。幸好在我快斷氣前,另一隻手拉開了他。幾名老人激烈地爭辯著什麽,但我聽不懂。
“你惹禍了,”通譯低聲對我說,“他們正在爭吵是否要殺死你。”
我苦笑一聲,知道自己押錯了,但此時也不能改口了,否則被他們得知我在說謊相騙,隻怕死得更慘。
“不過按規矩,臨死之前,你可以看到那樣東西,以便讓你死也瞑目。”通譯又說。
這算哪門子規矩,聽得我一頭霧水。不過以我的性子,如果能在臨死之前見到一些真正令人震撼的事物,也算死而無憾了。
但他拿給我的玩意兒看上去卻平淡無奇。那隻是一個灰黑色的大圓球,形狀並非規則的渾圓,看上去應該是石質的,上麵有一個略微凸起的圓環,以我的知識,並不能判斷這是什麽,隻能猜測,它或許是某種大型石雕的一部分。
但是什麽樣的石雕會有這樣的圓形部分呢?我思考著。這是某種供崇拜的圖騰?某樣大型機械上麵的零件?或者是用誇張的方式表示某些珍珠一類的珠寶?那也不對,上品的珍珠都應當是渾圓的,能雕出橢圓形珍珠的石匠一定眼睛不好使……
我突然一激靈。眼睛!這個圓球是一隻石雕的眼睛。仔細看看,果然如此,那上麵凸起的地方就該是代表著黑色的眼球了。但緊接著,一個極度可怕的想法從我的心底鑽出來。我努力想把這怪異絕倫的想法壓下去,但它還是固執地蹦了出來,讓我立即渾身僵硬,頭皮發麻。
——如果這不是一隻石雕呢?如果這就是一隻眼睛呢?杜琛又不是傻子,不會花大價錢去買一件石雕的工藝品,除非那是真的眼睛。可是,怎麽樣龐大的生物,才能長出這麽大的眼睛來?
尤其是從形狀來判斷,這絕對是一隻人的眼睛。
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是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火炭一般,趕緊扔下那個圓球。我萬萬沒料到,一小會兒功夫之後,我會見到令我驚駭十倍的景象。
“我們走吧。”看到我放下“眼睛”後,通譯說。他打開了門,我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我明白,他們既然已經決意殺我滅口,那麽我無論看到什麽,都沒關係了。
死亡的陰霾之下,我心裏還是有些激動,畢竟深入克魯戈腹地、親眼見識狼族的居住地是我的夙願。跨出門我才知道,此時正值清晨,太陽剛剛露頭,白晝的酷熱尚未到來。放眼望去,眼前是一個樸素的村落,唯一一條貫穿村子的道路兩旁都是用厚重石塊建造的石屋,想來是這種石屋可以隔熱,所以我關在石屋裏時,並沒有感到明顯的晝夜溫度變化。
沿路所見的狼族人正在趁著清晨放羊、放駱駝,似乎和其他地方的沙漠牧民沒太大兩樣,但他們看著我的目光中分明帶著極大的仇恨與警惕。將死之人也無須在意這些,我歎了口氣,想象著自己的死法,但願他們能給個痛快的,不要讓我受盡折磨再死。
狼族雖然凶名在外,其實人數很少,但部落看起來卻並不小,等我被押到村子的中心地帶時才明白原因所在。那裏有很大一片平坦的空地,鋪上了石板,上麵足以站滿一支軍隊,村裏所有的建築都圍繞著這片空地而建,難怪乍一看規模頗大。
“這是用來幹什麽的?狼族出征前的集合地?”我喃喃自語。
“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那個來自中原的通譯苦笑著說,“看到地上那一條刻在石板上的線了麽?你往前走,跨過那條線,運氣好的話,也許你能通過審判。”
我一點也不明白所謂“通過審判”是什麽意思,但這條線的含義我能猜到,那裏必然存在著某種障眼法術,隻有越過線,才能夠看到被法術隱藏起來的事物,於是向著那條線走去。正在這時,杜琛也被押了過來,他看起來狀況比我糟糕多了,嘴唇幹裂、形銷骨立,一夜工夫,原本花白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想來是一麵麵對著死亡的恐懼,一麵又心痛自己的貪欲不能實現,內心飽受著煎熬。
他看著那道線,臉上現出極度畏懼的神色,不敢再往前走出哪怕半步。他看到我嘲諷的眼光,哼了一聲:“你有種,你就走上去。”
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一步跨了過去。然後我仿佛是被冰凍了一樣,整個人完全無法動彈,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當時朝陽剛剛從我的對麵升起。就在越過那條線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眼前一暗,一片濃重的陰影撲麵而來,將我遮蔽於其中。我悚然抬頭,就看了障眼法術中所隱藏的那樣令我畢生難忘的事物。
那是一根柱子,龐大的灰色石柱,高高聳立於狼族部落的中心地帶。可那又是怎樣的一根石柱啊,完全就是一座圓柱形的山峰,從平地上挺立而起,刺向蒼穹,直入雲端。我抬起頭來,雖然已經很努力地仰視,仍然驚恐的發現那石柱竟然一眼望不到頭,頂端已經深深的沒入了雲海中。
那根石柱,即便是四五十個人張開雙手,都沒有辦法合抱。它在陽光下沒有反射出一點光芒,隻是將令人恐懼的陰影濃濃的投向大地。站在它的麵前,任何人都會覺得,天地都變得渺小了。
那根石柱的外表粗糙而堅硬,上麵有一道道規則的向上排列的凹槽,恍如一級一級的勇於攀登的階梯。這些階梯一直延伸到了看不見的天空之中,從雲端俯瞰著大地。誰刻下了這些階梯?階梯的盡頭,會是什麽呢?
在目力可及的、大約距離地麵百餘丈的柱身處,鐫刻著一個巨大的圖案。那是一朵雲彩,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邪意,就像是我剛剛見到過的那隻石質眼睛一樣,不懷好意地俯瞰著人間。在那種威勢之下,我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仿佛是麵對著一個無法抗拒的主宰者。
站在圈外的通譯無疑也曾經受過和我同樣的震撼。雖然此刻他並不能見到它,卻仍然用充滿崇敬與敬畏的語氣念著:“登雲之柱……登雲之柱啊……”
杜琛的嗅覺很敏感。見到我和通譯那樣的神情,隻怕也忍不住了。他終於也慢慢挪動著步子,走進了法術屏障的範圍,接著立即倒吸一口涼氣,發出了驚歎聲。
我側頭看他,他顯然並不像我這樣、隻是單純地為了一個奇觀而著迷,多半還想到了別的一些與金錢、名望、野心有關的念頭,所以他的臉上混合著種種複雜的情緒,令那張臉顯得更加醜陋。沙漠牧民們自稱狼族,但此刻的杜琛更像一頭惡狼。
背後的一個狼族人喊了幾句什麽,通譯說:“你們走到登雲之柱前,把手放上去,能否活命,看運氣了。”
這個通譯顯然是個好心人,後半句無疑是他自己加上提醒我們的,但這樣的提醒實際上半點用也沒用。我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即便知道,也無可防範。
杜琛雖然貪婪,但想要讓他走在我前麵是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上去。當來到登雲之柱前時,其實我已經緊張得腿都直哆嗦,想到背後的杜琛,絕不能在他麵前示弱,於是硬著頭皮伸出手,觸摸了一下那根石柱。
我等待著一切可能的結果,但偏偏什麽都沒發生。沒有一團火焰冒出來把我燒成焦炭,沒有雷電把我劈成兩半,一切如常。我困惑地退回去,看到狼族人都是一臉驚異的神情。杜琛別無選擇,也隻能走上去。
駭人的一幕發生了。他的手剛剛接觸到石柱,就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巨力把他緊緊壓在了柱子上,並且還在不斷地碾壓。他的胸腔驟然被壓,連叫都叫不出來,隻能聽到從咽喉處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聲。他的骨骼慢慢斷裂,鮮血從破裂的關節處不斷湧出,到最後終於整個人都被完全地壓扁,化為一攤肉泥。這樣駭人的情景,連我都不敢多看,隻能轉過身去,同時心裏又是後怕又是納悶:為什麽我沒事呢?
3
借助著戲棚裏明亮的燈火,安棄慢慢翻閱著這個並不太長的故事,偶爾遇到一些不認識的詞,也不好意思請教,就連猜帶蒙地跳過去,好在不影響大意。看到登雲之柱出現時,他的一顆心已經跳得有如打鼓一般,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
這之後宋不歸又繼續講述了他如何被認為“獲得神的寬恕”,所以隻被喂服了一顆可以令他失去記憶的藥丸。他又如何利用自己的咽喉粘住了那顆藥丸,偽裝昏迷後被送了出去。從此之後他對遊曆天下失去了興趣,因為“世界的一切奧秘,仿佛都被隱藏在那根如山的登雲之柱中。”他雖然宣布就此不再遊曆,但仍然禁不住偷偷去了三次克魯戈,每一次都九死一生,但由於當地再也找不到願意帶路的向導,卻連風暴海的邊緣也摸不到了。
“可是他最後也沒弄明白,為什麽他摸了登雲之柱就沒事而他的老板就死了。”安棄合上書說。易離離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據說當年在登雲會裏,所有知道了這個故事的人,都冥思苦想著登雲之柱究竟代表著什麽,隻有你先關注這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因為你剛才已經告訴過我了,我何必多此一問?”安棄咧嘴一笑,“何況我總喜歡和說書先生們作對,在他們的故事裏挑些漏洞,然後嘲笑他們。”
易離離說:“後來韓渭垠也真的調查過宋不歸為何能活命,並且有了一點推論,你那麽聰明,能猜一猜麽?”
安棄撓撓頭:“反正誰都沒法證明,隻好瞎猜了唄。首先宋不歸是個窮光蛋,身上沒有任何特殊的東西,說明他和杜琛之間的生死區別,一定發生在他們被劫持到狼族的營地之後。”
他又重新翻看了一遍宋不歸的記述,皺著眉頭說:“這些文化人寫的東西真討厭,‘嘴唇幹裂、形銷骨立’,形銷骨立是什麽意思?”
易離離解釋了,安棄想了想:“也就是說他看上去像個餓死鬼,而嘴唇幹裂說明他也沒有喝水……我明白了。其實問題出現在食物上。宋不歸吃了他們的東西,於是沒有死;杜琛一肚子壞水,害怕被毒死,結果反而中了招。”
他的口氣很輕鬆,易離離卻大大地嚇了一跳:“你怎麽會那麽快猜出來的?”
安棄聳聳肩:“那些沙漠遊牧民擺明了就是在嚇唬他們倆。誰心裏有鬼,就不敢吃他們的東西,卻想不到救命的關鍵就在那些食水裏——就那麽簡單。你也別佩服我了,接著說,那個韓什麽的老頭後來又得出了什麽結論。”
易離離說:“事實上韓渭垠非常重視這個細節,他認為這其中可能隱含著揭破登雲之柱秘密的關鍵。因為既然狼族懂得如何接觸登雲之柱,就說明他們並非全然盲目崇拜,而是對這根柱子有相當的了解,甚至於完全知曉它的來龍去脈。”
易離離點點頭:“的確如此,但也不能說全無成就。探險家知道有怪事發生,就會想要親身去探查,學者卻會先從文字裏尋找答案。韓渭垠在讀了這段筆記後,立即開始瘋狂地鑽研那些他過去不屑一顧的野史傳說、逸聞怪談。尤其是杜琛所找到的那個石頭眼睛,在一些年代十分久遠的古老書籍中,偶爾還有記載。”
“那眼睛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杜琛見到那眼睛就不要命了?”安棄問。在整個故事裏,那隻眼睛是一個最讓他感到不舒服的存在。他一想到一個幾乎和半個人的身體差不多大小的眼睛,就有一種汗毛倒豎的感覺。眼睛是一種很容易腐壞的東西,但那隻眼睛竟然能變成石頭——安棄隱隱有點感覺,眼睛的主人,絕對相當的不尋常。
“那是一個很久遠很偏門的傳說了,中土幾乎無人知曉,”易離離說,“韓渭垠也是在那些方外怪談中找到的。你知道南疆的蠻人嗎?”
安棄點頭。在南疆大沼澤中,散布著一些蠻人部落,這一點他也聽說過。但那些蠻人和克魯戈裏的狼族大不相同,凡事逆來順受,在經曆了幾百年前一場一敗塗地的戰爭後,更是常年乖乖地聽任朝廷欺壓。
易離離接著說:“如今的蠻族部落,大多已被中原文化所同化,但韓渭垠研讀了書成於這種融合之前的《南行異聞錄》,那裏麵記載了一個當地的古老傳說,說是在成千上萬年之前,人類與天神之間,仍然保持著親密的關係,神使時常下凡而來,教導人類。直到後來,人間的種種惡行激怒了上蒼,於是收回神使,從此不再現身,以示懲戒。”
安棄嗤了一聲,表示不屑。這幾年間,為了增長見識對付登雲會,他偶爾也會向旁人打聽一點人情世故、各地見聞,他也由此知道,越是蠻荒不開竅的民族,越是喜歡編造神話。這種“人神曾經共存”的鬼扯,絕對不止南疆的蠻人們才有。
“這種類似的神話,的確不少,”易離離看出了他的心思,“但是韓渭垠敏銳地發現了它的與眾不同之處,於是親赴南疆,在當地縣城的縣誌中找到了一段幾乎無人注意的記錄:曾有官兵在南疆沼澤中發現未被征服的蠻人部落的秘密儀式,蠻人們跪在不可思議的巨大人形骸骨前頂禮膜拜,其狀神秘陰森,充滿邪氣。雙方發生戰鬥,蠻人被全殲,那副骨骼卻被蠻人拋入無敵沼澤,無法打撈。雖然無人知曉那究竟是什麽,但那種骨骼比常人大出數倍,絕對與眾不同,卻是一望可知的。”
“韓渭垠受到觸動,又查閱了大量書籍,找到了若幹關於這種類似的巨大骨骼的記載,比如《文苑家書》中就有記錄,某地開采山石,挖出腿骨一根,‘其徑數倍於常人’,‘以為妖物不祥,舉火焚之’。他確認了它們的存在,但由於數量稀少又不易保存,想找到實物,那卻是很難。”
他猛然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杜琛這個頂著探險家名頭四處尋寶的奸商,一定曾見識過所謂的天神遺骨,或者閱讀過相關記載。當那名傷殘軍人取出那顆眼珠時,他一下子想到了,克魯戈沙漠裏也許還能找到更多,所以將傷殘軍人滅口,迫不及待地動身而去。
他咽了一口唾沫:“書上說得真的可信?有沒有見到真貨?”
“這也是韓渭垠一直所追尋的,”易離離回答,“但年代久遠,要見到實物可真不容易。韓渭垠足足花了十一年的時間,才找到一顆頭骨。從第一眼見到那顆頭骨時開始,他就完全相信了宋不歸的筆記,也從中理出了自己的見解,於是他辭去帝師之職,開始信奉神靈,並創建了登雲會。”
安棄思考了一陣子:“我大致能猜到他的思路。把南疆的傳說、巨大的遺骨和宋不歸的筆記三者結合在一起,那個叫韓什麽的老頭認定,天神的傳說是真的,那些遺骨的確就是天神留下來的,而宋不歸筆記裏的眼球,無疑是天神遺骨的一種,於是這顆眼球又把天神的傳說和登雲之柱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易離離回答:“事實上,光他整理出來的資料就厚達數尺,全都是與之相關的記錄,再加上宋不歸這個人在真正的學者們心中的分量,的確不由得人不信。那顆頭骨更是鐵證。韓渭垠還是很謹慎,隻是將此事在學者圈中小心地傳播,因為那些資料太過有衝擊力,無知愚民得知了,難保不會出什麽亂子。”
這話聽得安棄很不了然,身為鄉村小木匠,他自然而然也屬於“無知愚民”之列。不過該無知愚民相當地與眾不同,到最後竟然和這個看似無稽的傳說聯係最深——可見那些有知識的人也沒法把握命運的走向。這麽一想,小木匠心裏略微好過一點。
“學者有什麽了不起,”小木匠哼哼著,“到最後還不是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教。”
易離離搖搖頭:“這你可冤枉他們了。登雲會創立之初,的確隻是一個很和平的教派,韓渭垠的主要目的也隻是為了把所有有才華有見識的人都聚集起來,共同研究天神與登雲之柱的真相。後來變成了那樣,完全是因為一個驚人的變故……你在幹什麽?”
安棄揮揮手裏的東西:“一個小習慣,閑來無事的時候雕點東西玩,優秀的木匠總是抓住一切機會練手……”
“好像是一隻木鳥,”易離離瞥了一眼,“而且你手法很熟,似乎雕過很多次。”
安棄臉色微變,停住吹噓,隨手把木雕塞到懷裏。就在這時,一陣喧天的鑼鼓聲敲了起來,身邊的人群也開始鼓掌,看來是大戲就要開演了。一旦開演,在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詞中,兩人也很難再說話了。
“低下頭,”易離離說,“來抓我的。但如果他們看到了你,肯定優先對付你。”
安棄知道這話絕非恫嚇,慌忙埋下頭去,嘴裏嘟噥著:“被你連累了……你們不都是登雲會的麽,怎麽就莫名其妙殺起來了?”
兩個人好似被事主捉拿的小賊,借助著人群的掩護,躲開追兵的視線。這兩位雖然武功低微,但一個自幼與村人爭鬥,逃命工夫實乃多年練就;另一位最近三年來被登雲會追殺,總過著生死一線的日子,所以論到逃避追擊,都還算經驗豐富。因此片刻之後,當追兵發現他們要找的人蹤影不在時,並沒有感到太過吃驚。
“這兩個人居然會湊到一起了,算老子運氣不錯,一次抓到兩個教內通緝的要犯。”領頭的黃黃瘦瘦的男人自言自語著。自從得到報告這兩人進入了戲棚,這位分舵主立即派人將戲棚監視起來,並且調兵遣將,盡出分舵精英,決意要把這兩個登雲會的重要通緝犯一舉擒獲,立下大功。眼下雖然兩人暫時失蹤,他卻能夠肯定:他們必然還藏在戲棚裏,沒有跑遠。
通常大戲開場之前,會有墊場,此時正有幾名孩童在戲台上表演著一些隻有小孩的柔韌性才能做到的雜耍活計,而自己要追的都是成人。他皺著眉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向著後台走去。
後台正在進行出演前最後的準備,整理衣服的、畫臉譜的、亮嗓子的忙作一團。舵主走進去時,還有保鏢想上前阻止,被他略施懲戒後,其餘人都不敢稍有異動。不過眼前一大群臉上塗得花花綠綠的戲子,還真是令人煩心——光是把那些油彩刮下來就得費老大勁。但這個戲班規模不小,也有些名望,登雲會固然天不怕地不怕,卻也不必莫名其妙地得罪人。正在躊躇,他忽然感到身旁有異動,扭頭一看,發現一口裝衣服的箱子正在微微顫抖。
舵主大喜,一掌劈開箱子,往裏一看,不覺一愣:隻見兩個戲子正被牢牢綁成粽子,口裏塞著布條,發不出聲,隻能拚命扭動身體撞擊著箱壁。兩人的戲服都被扒掉,正穿著單薄的衣衫,但由於既緊張又在不斷用力,衣服反而被汗水濕透了。
他立即反應過來其中藏著的貓膩,掃視了一眼戲子們,權衡利弊後果斷下令:“把這些戲子全部帶回去,一個不留。”
“這兩個呢?”手下指了指箱子裏還在掙紮的兩人。
“不必了,”舵主揮揮手,“這兩個是真貨。”
“您真是明察秋毫,料事如神!”手下恭維說。
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舵主走後不久,兩個被綁在一起的真貨也不知搗鼓了點什麽,突然間就從繩子裏掙脫出來。兩人賊溜溜地四下窺視一番,發現敵情已過,趕忙換好衣物,逃之夭夭。
“我小時候在村裏和別人鬥智鬥勇,什麽樣的花招沒玩過?”小木匠順竿往上爬,“這年頭要騙人,就非得學會反其道而行之。最高明的騙術不是讓敵人猜不到,而是讓敵人自以為猜對了。”
這次兩人學乖了,先略調了點油彩改變了膚色,又往衣服裏墊點棉花改變了體態,這才溜出去,倒是一路無事。他們連店都不敢投,找了個香火稀少的小廟躲進去,其狀之狼狽,易離離倒是司空見慣,小木匠難免怨言不少。
“沒辦法,把老家夥殺光之前,他們不會罷手的。”易離離說。
安棄狐疑地看她一眼:“您老貴庚幾何?”
“他們的弟子也算,”易離離簡短地解釋,“我的老師就是老家夥中的一個。”
安棄想了想:“剛才那幫蠢材打斷我們之前,你好像正說到登雲會發生改變的事,你說發生了一件驚人的變故,那是什麽?”
易離離不答,隻是看著他,安棄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卻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無意識地踢著腳下的塵土,忽然間覺得無比煩躁:“為什麽所有的破事到最後都和那一夜有關?我他媽的到底是誰?”
易離離點點頭:“沒錯,就是那一夜。就在那次孛星墜落之後不久,在北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教派。這個教派也自稱登雲會,但招收的卻全都是武林中人,其中大多數都是盜匪、山賊、大盜、殺手之輩。元老們開始還以為那不過是個巧合,要知道武林中人,最擅長的就是用異端邪說蠱惑人心,實際上行的卻是殺人越貨、打家劫舍的勾當。千百年來,打著這個教那個教旗號的組織也不知出現了多少,到最後都和信仰無關,全成了邪惡幫派。”
“然而一經調查卻大吃一驚。這個莫名其妙的登雲會,其教旨居然和本會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本會的宗旨也不過是抱著一種研究的態度,試圖尋找天神與登雲之柱的真像,他們卻把一些似是而非的資料改頭換麵,然後騙人說,信教之人便可以獲得天神的召喚、羽化登仙,而他們的教主就是天神轉生,是人間眾生的接引者。你知道,半真半假的東西,往往最能蒙蔽人。學者們還在半信半疑地探究,那些心懷邪念、或者未必懷有邪念的粗人們,卻很快就被蠱惑。它原本不過是一棵小小的幼苗,卻似乎在一夜之間便長成了參天大樹,把原來的那棵樹都遮蔽在了樹蔭之下。”
“但是我記得你說過,那些老家夥也不光是什麽都不懂的讀書人,有不少都是做大官的,想要壓倒他們也不容易。”安棄說。
易離離輕歎一聲:“開始的時候,元老們也是那樣想的,於是派人去和那個假登雲會接觸,對方卻態度強橫,連他們教主的麵都沒見到。元老們自然震怒,其中有一位已告老還鄉的戶部尚書,指示他一位握有兵權的學生,隨便找了個借口,試圖剿滅登雲會。結局卻讓人萬萬料不到,那隻軍隊全軍覆沒,隻有將軍活了下來。那位將軍大病了數日,病愈後立即辭官歸家,並且絕不許人問起他那一戰的情景,隻是聲稱遇到了山崩,以至於還沒開戰就盡損人馬。”
安棄身子一抖:“又不是一群豬,怎麽會被活埋?”
易離離回答:“所以他又去追問了那位將軍,將軍最後終於吐露了實言。原來雙方對峙時,自稱“神”的假登雲會教主隻是隨意揮了揮手,大地竟然就在他的麵前開裂,把所有的士兵都吞了進去,隻有將軍僥幸逃得性命,但也說不定是教主故意放他一馬。據他說,那種令大地開裂的巨大力量,絕非人力布置的機關炸藥所能辦到。”
“這之後,教主就開始公然捕殺登雲會的元老成員們,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二十年。過去的登雲會消失了,現在隻剩下頂著登雲會名頭的魔教肆虐江湖,令朝廷都緊張不已。在這當中,魔教和正派中人發生過好幾次大衝突,那位教主都展現了匪夷所思的神通,一舉而勝,不但讓敵人膽寒,也吸引了更多人加入魔教。”
安棄眉頭緊皺。放在過去,類似“揮揮手令大地開裂”“天神降世”一類的怪談肯定惹來他一通譏嘲,但這一次他居然沒有笑,而是想到了點別的什麽。那可怕的聯想讓他不止一次想要中斷念頭,但最後還是強迫自己推測下去。
“大地裂開也不算什麽,在北諒山上,也曾有一大片山地在瞬間被夷平,”安棄覺得說話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按照丁風的說法,我……我被撿到的那一夜,天空中的那團火球,曾經現出過巨大的人形,而且丁風有些話藏著沒跟我說明。我其實是懷疑……他見到了活著的……天神。但是萬一在遇到丁風後它還沒死呢?又會到哪兒去了?”
“是啊,又會到哪兒去了呢?”易離離低聲說。兩個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裏的深沉恐懼中,都明白了答案之所在。
“它為什麽要化身為登雲會教主?”安棄問。這話其實並非有心發問,隻是無意識地自語,但易離離依然回答:“誰也不知道‘神’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也許在人世間成為主宰者,會比泯然眾神更令他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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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登雲會的總壇中。自稱為天神的教主站在自己的房間外,仰望著空中皎潔的月色,一言不發。月光照在他的麵具上,反射出木頭的光澤,那雕刻得毫無表情的五官顯得分外可怖。從他現身那一天起,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副麵具,以及麵具下麵寬大的白色長袍。十九年來,教主連自己的手指頭都隱藏在手套中沒有露出來過。這倒很符合一個所謂神的作派,天神的“神”字,同時也是神神秘秘的“神”字嘛。
過了許久,教主突然揮揮手。侍從們如釋重負,忙不迭地告退了。教主轉過身來,麵對著他那寬闊別院的院門,沉聲說:“進來吧。”他的聲音有如金屬磨擦,刺耳難聽,腔調也極怪。
門外如幽靈般閃進來一個人,正是刑堂副堂主季幽然。她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教主數尺就停了下來。教主讚許地微微點頭:“事情經過已通過飛鴿傳書送回來,我都看完了。這麽說來,申荃有果然是凝和門的內奸。”
“是的,他一定是早得了風聲,事先安排了人手,”季幽然說,“我雖然殺了他,卻寡不敵眾,隻能舍車保帥。”
“但是我聽說,我一直讓你們找的那個小子,當時就在那個古董鋪裏綁著,後來因為這一場火並,讓他給逃了,”教主淡淡地說,“這一點為什麽你沒有提到呢?”
季幽然神色從容:“這一點我也不知曉。申荃有既然是叛徒,擒獲了那小子,自然不會告訴我。”
教主點點頭,揮手示意她可以離去了。季幽然躬身為禮,倒退著走出,正當她準備跨出門去時,教主忽然說:“我事後派人去查看過。你的冰靈訣功力,又深厚了許多。”
季幽然默不作聲,緩緩退了出去。直到遠遠地離開了教主的別院,她才開始大步行走,偶爾有經過的教眾,在向她施禮時,都被她那蒼白的麵色嚇呆了。
她穿過一條條幽暗深邃的長廊,回到自己的居所,先叩響了父親的房門。推門進去,父親季無咎衰老的麵容就在燭火下搖曳不定。
“我已經聽說了,你終於找到了那個孩子。”季無咎說。
“不是孩子啦,”季幽然一笑,“已經長成了一個十足的小流氓,而且什麽本事也沒有,就是個窮木匠。”
季無咎皺起眉頭:“這可有點奇怪了。你確定他設上也沒有其他的力量存在?”
季無咎想了想:“你一個月的功力,大約也就是尋常武人練武一年吧。”他卻不知道安棄這不成器的懶蛋整整練了三年有餘。
“大概吧,”季幽然一攤手,“我曾懷疑這可能是冒牌貨,但那個印記確實特殊,既非畫上去的,也不是紋身,而是實實在在的胎記,那是做不了假的。”
兩人陷入了沉默。過了一陣子,季幽然小心翼翼地說:“其實我覺得,這個孩子……這個小流氓,說不定隻是個幌子,也許他身上真的什麽都沒有呢?教主那麽花力氣地尋找他,也許找到的隻是個廢物呢?”
季無咎長歎一聲:“或許吧。他們的事情,我們怎麽可能猜得透?但盡人事就行了。”
季幽然看了父親一眼,沒有搭腔。季無咎微微搖頭:“我知道你總是不完全相信我的話,但你想想教主的力量……一個尚不完全的都那麽可怕,何況……”
“何況什麽?就算那樣,也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吧,”季幽然輕聲說,“我們那麽擔心幹什麽?”
季無咎不再說話,和方才教主一樣,示意季幽然離開。季幽然像隻受了委屈的狗,第二次灰溜溜鑽出門去,心裏想著:這死老爹和教主其實也沒太多分別。
其實死老爹年輕時對自己著實不錯,季幽然想著。那時候雖然他執掌刑堂,對犯事者一向心狠手辣,令教眾談虎色變,但對女兒卻是疼愛有加。但自從那一場重病後,他的性子越來越古怪,也開始逼自己學武練功,並且把一個絕大的秘密告訴了自己。這個秘密把她的心裏壓得沉甸甸的,以至於她在執刑時比父親當年更加絕情,權作發泄。
她歎口氣,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拋開,但很快又想起些別的。“我事後派人去查看過。你的冰靈訣功力,又深厚了許多。”這是剛才教主說的,又一次勾起了她的困惑,因為自己的武學進境實在太快,不但外人看了咋舌,連她自己也隱隱覺得不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子,卻擁有常人苦練三十年都難以達到的功力,這恐怕很難說得上是正常。
但相比起來,最不正常的人無疑是教主。他的神力已經無法用常人的標準來衡量。登雲會創立之初,無錢無勢也無人,但教主憑借著自己天下無敵的武功硬生生搶奪歸並了好幾個頗有名望的大幫派,立住了腳跟。這之後和正派邪派無數惡戰,偶爾遇到登雲會吃不住時,教主就會現身救駕,當者披靡。幸好他出手並不多,似乎是因為他所練武功極耗心力,不能持續使用,否則隻怕一個人就能屠滅各派。
季幽然曾親眼見過一次教主出手。那是一次教中祭祀天神的祭奠,一向與登雲會作對的名門正派痛下血本,安排了共計十一人的龐大暗殺計劃,試圖一舉殺死教主。這十一人個個都是各派精英,隨便拎一個出來都能獨擋一麵的角色。這次暗殺運作了很久,每一個步驟都早已謀劃妥當,確保十一人可以在最適當的時機、最精確的位置共同出手。然而他們算計好了每一個細節,唯獨沒有想到最重要的一點:是否存在這樣可怕的角色,能同時應付十一名頂尖高手的刺殺。
正派中人,包括一直對登雲會心懷警惕的朝廷,一定都很想知道教主的武功家世,然而別說他們,即便是登雲會中位高權重的壇主長老們,也從來無人得知教主的真麵目。這個人仿佛是一夜之間出現在世上,然後一夜之間成為絕世高手,又在一夜之間洞曉天機、以登雲會教化世人。稍微有一些知識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的那些“我是天神”的鬼話,但是父親卻說過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
“稍微有一些知識的人,自然不會相信,”父親說,“但是知識很豐富的人,也許就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了。”
季幽然回到房裏,胡思亂想了很久才入睡,第二天天色微明就被一陣腳步聲驚醒。腳步聲停留在門外,一個聲音說:“教主傳刑堂副堂主季幽然覲見。”
剛見過,怎麽又召喚我?季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她來到議事廳,看著教主那張藏在麵具下不辨喜怒的臉,更覺得有些不安。
“我考慮了一下,以你現在的實力,再負責對內的刑罰事務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教主開門見山,“既然已經有了那小子的下落,就由你去捉他吧。雖然生死都無所謂,但以你的手段,能抓活的最好。”
季幽然從容地點點頭,很優雅地轉身離去。不久之後,季幽然卸下刑堂副堂主一職的消息傳開了,教眾們如釋重負,恨不能敲鑼打鼓歡送這位女魔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