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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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戰爭就好比兩夫妻打架,假如雙方都憋足了氣要打,卻偏偏始終沒能找到由頭打起來,就可能產生兩種後果。第一種,這口氣憋得太長了,以至於雙方要開打時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就像醃黃瓜醃過了頭,幹脆就不打了,於是一場危機慢慢淡化,兩口子帶著別扭繼續過日子;第二種,這口氣憋得太長了,以至於終於發泄出來時就如同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兩口子砸光了家裏的鍋碗瓢盆還不夠解氣,恨不能上房揭瓦下地挖基。

寧國和雒國就很像這樣的一對夫妻。這兩個名義上臣服皇室的實力最雄厚的諸侯國有時憋氣、有時廝打、有時和談、有時撕毀合約再翻臉,實在比夫妻過日子還要精彩得多。以最近這一仗為例,從雙方嚷嚷著要打仗開始算,就已經劍拔弩張了三年了,等到終於打將起來,大家反而沒了情緒,始終處於小打小鬧的狀態,一個月來並沒有發生什麽重大戰役。

當然了,隻要是打仗,無論多小,對百姓的生活總有著極大的影響,例如位於寧雒兩國邊境的土塘村。該村運氣不佳,正好處在邊境線附近,兩國每次交兵,都會給村民們帶來不少困擾。

比如這一天早上,當負責望風的小癩子發現遠處塵煙大作時,立馬回頭扯著嗓子高呼:“來了來了!又來了!”

村民們立即拋下手裏的活,衝回家裏,很熟練地把值錢物品在地窖裏藏好。老村長哼哼唧唧,拖著兩麵破破爛爛的旗幟走了出來,一麵是寧國的,一麵是雒國的,按照慣例,誰來了就掛誰的。

“今天該掛誰的了?”老村長仰起頭嚷嚷著。

小癩子卻沒有立即回答。他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絕望地慘叫一聲:“操他姥姥的!兩個國家的都來了!”

老村長傻了:“那我們該掛誰的?”

前方出現了一個村子。雖然在長時間的奔逃中已經有點摸不清方向,但邊境線附近的村落就這麽一兩個,方仲仍然能判斷出,這是土塘村。

身邊的親兵死的死,傷的傷,還剩下不到四十人,雒國的敵兵卻有近百騎,雙方兵力懸殊。方仲看著從坐騎嘴角流出的白沫,知道今天多半沒活路了,既然如此,何苦再造成百姓的無謂傷亡。他一勒馬頭,打算從村外繞過,然後找個地方和敵人決一死戰。親兵們卻並沒有跟上,而是齊齊勒馬,回頭擺好陣勢,打算以自己的性命拖住敵兵,幫助主將逃跑。

方仲心裏一痛,但知道自己惟有順利脫逃,才能對得起身後的死士們,於是狠抽一鞭,打馬狂奔。沒料到剛剛繞過土塘村,進入一片稀稀拉拉長著青草的坡地,沒跑幾步,坐騎的前蹄突然踏空,轟的一聲,他已經連人帶馬摔進了一個陷坑。他的第一反應是完了,敵人竟能在這樣偏僻的路線上設伏,難道是猜到了自己心地仁善不願驚擾百姓?真有大智慧也。

但緊接著他又發現不對,該陷坑既不深也不寬,也沒有埋藏尖刺木樁,不像是戰陣所為,倒似鄉村頑童的胡鬧。他畢竟身具軍人的素質,停止空想,看看坐騎在脫力奔跑後又經此一摔,已經昏厥過去。他無可奈何,決定先爬出陷坑再作打算。然而剛剛站起來,陷坑的上方就冒出了一個人頭,驚得他趕緊手握腰刀,準備禦敵。

定睛一看,才發現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敵兵,隻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鄉村青年。該青年臉生得還算清秀,就是一雙眼睛頗含狡黠之意,正在半是好奇半是納悶地望著自己。

“居然還是個當兵的?”他嘴裏嘀咕著,“怎麽比鄉下人還笨,愣往我的坑裏鑽?”

原來此坑就是這個青年挖的。方仲苦笑一聲,正想回答,遠處的馬蹄聲已經傳了過來。青年臉色一變,趕忙跳了下來,從馬的軀體下方抽出一塊已經被壓成三截的木板。他往木板上灑滿泥土,舉起其中兩塊,見方仲無動於衷,把眼一瞪:“喂!你以為我有三隻手嗎?”

方仲恍悟,忙把剩下那塊舉起,和青年一起托著木板藏身於陷坑中,心裏祈禱著那些飛奔過來的馬蹄不要像自己那麽不開眼、偏偏踏到這陷坑上。幸好他運氣還算不錯,馬隊從距離兩人藏身地點數尺的地方掠過,沒有踏中。

等到馬蹄聲遠去,兩人都鬆了口氣。那青年粗聲粗氣地問:“那幫人都是抓你的?”

方仲點點頭,向他表示謝意,正想說明自己的身份,青年打斷了他:“我對你是誰沒興趣,與我無關。你要是想感謝我,拿點錢出來就行了。”

史上索要謝禮者,大約找不出幾個比這青年更直白的。方仲愣了愣,老老實實回答:“對不起,戰陣之上,沒有帶錢。請問兄台如何稱呼,等我回去之後……”

青年又一次打斷了他:“算啦!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當兵的?就這樣吧。”他揮揮手,在陷坑的側壁上掏摸了一陣,取出一個形狀古怪的物體,看起來像一個長長的木盒,兩端卻分別彎折出去一塊,與盒身垂直。青年把盒子的一端探出地麵,自己的眼睛貼在另一端,似乎在往裏麵看:“唉,被你們一鬧騰,範二傻今天是不會來放羊了。還毀了我的蓋板。”

方仲很是驚奇:“用這個木盒子能在地底看到地麵?”

青年隨口回答:“這不是木盒,這是我做的探地鏡。範二傻放羊的時候,我就躲在這裏麵,看準機會抓他一隻,然後……”

方仲瞠目結舌,此人花費力氣挖了這個隱蔽的坑,又製作出如此神奇的探地鏡,原來就是為了在羊倌放牧時偷羊。青年還在絮絮叨叨,忽然聲調一變:“他媽的,他們又回來了,怎麽沒完沒了啦?”

方仲緊握著腰刀:“雒國本來就鐵了心要捉我,以便用我去威脅我父親,動搖我軍軍心。”

青年收回探地鏡,打量了他一下:“嗯,你穿的是寧國的軍服。你到底是什麽人?那麽多黑狗抓你一個?你爹又是誰?”

土塘村人深受兵患之害,向來將服色尚黑的雒國軍隊稱之為黑狗,尚灰的寧國便是灰狼了。方仲也不懂他說些什麽,仍然是老老實實地說:“在下姓方名仲,在軍中領偏將職,是寧國鎮南候、平南將軍方惟遠的獨子,因遭到叛徒出賣,被誘入埋伏圈,所以突圍至此。”

青年大張著嘴,看樣子塞進一整隻羊腿不成問題,直到方仲提醒他“這位兄台,我們是不是再把木板托起來?”,他才反應過來。兩人重新舉起蓋板,青年小聲抱怨:“你怎麽不早說!要知道是那麽大的事,我就先逃命去了。”

“是你不讓我說的,說什麽‘我對你是誰沒興趣,與我無關’,然後隻顧找我要錢……”

青年又張了張嘴,這次沒說出話來,等到方仲再請教“兄台如何稱呼”時,他悶悶不樂地回答:“我叫安棄。”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土塘村的木匠。”

安棄這一年十九歲,已經在土塘村住了快三年。三年前,丁風把他從北諒山帶了下來,自己卻也身受魔教教徒的劇毒,不久之後就毒發身亡。安棄此前十六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北諒山半步,現在有家不能回,又擔心著那莫名其妙的追殺,帶著丁風剩下的財物東躲西藏,期間還被強盜劫走了金銀,最後流落到了土塘村,看著這地方偏僻少有生人,於是暫居下來。在這個地處兩國邊境、刀兵不斷的小村落,安棄老老實實做著木匠,三年來倒還的確無人騷擾。雖然此人本性難移,但年歲漸長,不再在明麵上和人作對,暗地裏玩些諸如挖坑偷羊一類的花招,在村裏口碑居然還算不錯。

不過人要是死了,那就什麽口碑都沒了。他剛才一時興起窩藏了這個被追殺者,萬沒料到此人身份竟然如此重要。回頭他要是被搜出來,多半要連累自己。想到這裏,小木匠的臉又白了。兩人對麵而坐,心裏都七上八下,方仲想的是寧死不可被擒,打定了主意,一旦蓋板被掀開,就立即橫刀自刎;安棄卻在盤算,看來隻能出賣對方以圖自保了。

兩人耳聽得馬蹄聲四散在這塊坡地上,敵人們紛紛下了馬,四處搜索著,要找到這處藏身之所隻是時間問題。安棄一發狠,右手悄悄移到背後,摸到了那裏的一塊大石頭。如果能偷襲此灰狼,然後把他送給雒國的黑狗們,不但能保命,說不定還能邀功請賞。該灰狼乃是大將軍的兒子,想必價值不菲。

正想到得意處,冷不防方仲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再伸右手,赫然握著一把出鞘的腰刀。小木匠魂不附體,扔下石頭,以為陰謀敗露,正欲開口討饒,忽然手裏碰到什麽硬物,低頭一看,方仲已經把刀塞到了他手裏。

“一會兒你用刀抵著我的脖子,把我押出去。”方仲說。

安棄懵懵懂懂,不明其意,方仲歎口氣:“既然我已經逃不掉了,何必要連累你?你藏了我一次,我已經很感激,不能讓你陪我送命。這樣做,你也許還能領到點賞金,就算是我剛才答應的謝禮吧。”

小木匠臉皮之厚原本已臻化境,聽了這話竟然臉紅了一下下,實在是不容易。但那一點點良心發現也不過存在於一刹那間,相比而言,性命總是最重要的,於是還是慢慢舉起刀。不料方仲當日在戰陣上多有殺傷,刀刃上沾滿了鮮血,他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心裏發慌,不覺手上一抖。哐當一聲,刀掉在了地上。

還沒來得及低頭去撿,雙手已經被方仲握住,但見方仲臉上悲喜交集,目中隱隱有淚:“安兄!你寧肯和我同死,也不拿我去邀功請賞,我方仲臨死前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此生不枉!”

安棄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失手落刀會被他誤會,真想大吼一聲“哪個舅子肯和你同死”。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眼前這個大糊塗蛋灰狼已經拋下蓋板跳出坑去,作豪氣幹雲狀大喝一聲:“方仲在此!”

安棄哭喪著臉,隻能不情願地踩著昏厥的馬身跟著爬出去。方仲這一聲喊,已經把敵人都吸引過來,大約有三十來人。剛才方仲的衛兵們拚死力戰,四十人拚掉了對方六十多人,卻仍然剩下三十餘名敵兵。

二比三十,瞎子都能看出形勢對誰有利,況且己方兩人隻能算一個。安棄雖然聽了丁風臨終前的教誨,拿著丁風留下的拳譜學了些武功,但一來全憑自己琢磨,缺少一個諄諄教誨的明師,二來安棄輕浮淺薄的性格也難以下苦功練習,所以練來練去進境甚微。如今以他的拳腳,打倒幾個普通村漢倒還沒問題,和訓練有素的士兵相搏,隻怕沒什麽活路。

不過小木匠自幼在村中被人群歐,早見慣了寡不敵眾之勢,逼到了份上反而鎮靜下來,觀察周圍形勢,盤算著退路。

方仲在和對方對話,不外乎是些“你已經沒有退路了”“老子寧死不降”之類的老套路,安棄不禁想:扯淡,死了什麽都沒了,降一下又何妨?但眼下的狀況是,方仲才是主菜,自己不過是配料,主菜不降,配料降了有屁用。

眼看敵人已經舉起了兵刃,性命攸關,安棄再也顧不得別的,悄悄提起拳來,想要趁著方仲全神應敵時把他打暈,然後再憑著花言巧語騙取黑狗們饒他性命。雖然眼前這個將門虎子看起來憨厚樸實甚至略有呆氣,和一般的黑狗灰狼大不相同,但也不值得為此就送了自家性命。

“安兄!”方仲忽然低聲招呼他,但並未回頭。安棄一怔,收住拳頭,方仲接著說:“他們是衝我來的。等一下我往東跑,他們必然全力緊追,你可以向西逃命。今日若能不死,日後有緣再見。”

這番話說得頗為真誠,安棄不由得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錯過了動手的機會,敵人已經凶狠地逼了上來。小木匠一顆心撲通亂跳,忽然想起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件救命法寶。那是丁風的遺物之一。此物甚為凶險,他雖然帶在身上,卻也從來沒用過。但當此時,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實在顧不得那麽多了。他咬咬牙,從懷中先摸出一個小藥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嘴裏倒了一些,接著再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形若蜂巢,安棄拿在手裏都戰戰兢兢,但眼見敵人已經圍了上來,無從選擇,隻能大叫一聲,把蜂巢往地上一摔。

砰地一聲,那蜂巢炸裂開來,飛出無數細密如牛毛的鋼針,安棄隻覺得身上一陣麻癢,隨即眼前一黑,險些要失去知覺。幸好之前吃進去的解藥還有點效果,令他沒有當場昏過去。他架起方仲,一搖三晃地慢慢離開,身後留下一片中招倒地的敵人。

2

“安兄的江湖暗器真是好生管用!”方仲稱讚說,“就是威力實在太大了,我中了幾根之後,就立即失去知覺,人事不省。”

“中了蜂巢錐之毒後,隻要一炷香時間內服下解藥,就能保命。”安棄作行家狀淡淡地回答,心裏卻在後怕得不得了。事後寧國士兵回去檢驗,那三十多名雒兵全部完蛋,屍體都僵硬了。自己那會兒萬一吃的解藥分量不夠,又或者情急之下吃錯了料,豈不是已經一命嗚呼了。

方仲繼續讚曰:“當機立斷,不愧為英雄本色。要是換了我,也許都沒有安兄那麽果斷。”

安棄嘴上打著哈哈,心裏想著:果斷個屁。老子要是真的果斷,就直接把你賣給雒國的黑狗們,何必自己還挨上那麽多針?事後回想,從坑裏到坑外,即便以安棄那麽糟糕的身手,也至少有四五次機會可以製住方仲,但一方麵出於經驗不足,一方麵出於不夠果敢,他一次都沒動。方仲還在拿這一點去稱讚他,當真是戳到了安棄的痛處。

兩人此時已經跨越邊境進入了寧國境內,留在了寧國南部重鎮合安,住在平南將軍府上。安棄那一天救了方仲後,知道土塘村必被雒國血洗,肯定呆不下去了。此人行事素來幹脆利落,而且善於見風使舵,想著方仲身份不低,如果能躲到他那裏,必然能被照顧周到,所以給方仲也解了毒,由他指路,兩人安全回到了寧國軍中。

小木匠原本對軍國之事漠不關心,到這時候才知道方仲的父親有多麽神氣。寧國鎮南候、平南將軍方惟遠,多年來鎮守南方與雒國死磕,乃是國主一直倚仗的重臣。其子方仲比安棄不過大四歲,卻已經是一名偏將,最值得誇耀的是,他是全憑自己的軍功一點點累計升上去的,沒半分靠自己位高權重的老子。方惟遠每回說到自己的兒子,往往板起臉隻肯說壞不願說好,但看他滿麵紅光的樣子,總是好似喝了三斤酒。

安棄最初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這幾天也聽說了,方仲武藝出色,而且作戰勇猛不惜性命,端的是一員猛將,但以這樣老實而略帶傻氣的人,怎麽能混得如此之好?還是府裏一個新結識的碎嘴朋友見多識廣,解釋如下:“他的父親的確沒有照顧他,但還是照顧到了他。”

“什麽意思?”安棄不明白。

“軍中升職向來按軍功累積,但那隻是一個理論,”朋友悠悠地說,“通常情況下,不會溜須拍馬、不會塞銀子的人都得不到那種機會,更有惹上司討厭的會被直接一次次扔到最危險的戰役中,送命了事。小方將軍卻不同,有他老子在,誰敢在他身上玩這手?所以他雖然完全依循著條例升遷,但沒有他老子,這些條例壓根就不會被依循。”

小木匠醍醐灌頂,再想想自己的身世,難免悲從中來。除了當年的丁風那個笑裏藏刀的老梆子之外,可沒有任何人會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照顧自己,相反倒是有無數人在等著要自己性命。

好在現在他已經交上了一個朋友,那就是方仲。這個尚不知人心險惡的年輕軍官,半點也沒猜到安棄那一天心中的種種猥瑣念頭,卻把他當作了真正的生死之交。安棄樂得順竿往上爬,幾天之後,整個合安城的人都知道了這位重義輕生、在危難中力救小方將軍的大英雄、大豪傑。這當中固然有感佩方家父子而真心崇敬他的,自然也少不了試圖通過討好他來間接諂媚方惟遠的,小木匠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於他而言,誰對他真心誰對他虛偽都是不重要的,隻要能給他點實實在在的好處就行,反正我們的小木匠本人滿肚子隻有虛情假意。

十來天後,方仲的傷勢愈合得差不多了。他試著上馬,發現沒什麽大礙,立即重歸軍營,將安棄一個人扔在了將軍府。安棄怎耐得住寂寞?他從小到大困居山村,這時候終於來到了城市,實在是心癢難搔,把丁風臨終前叮囑他的“盡量隱匿行蹤,老老實實留在安全的地方”拋到了九霄雲外,單揀起“遇事隨機應變”這六字,心想反正事隔三年,應該誰也不知道我的身分了吧,老子進城隨機應變去。

於是安棄穿著方惟遠所贈的華貴衣飾——這樣的衣物方仲從來不願意穿,覺得不符軍人的氣質——風風光光進了城。合安是軍事要隘,城高牆厚、氣魄不凡,由於駐軍數量大,為軍隊所服務的民眾也不少,但論到市集繁華,並不能和真正的大城市相比。好在小木匠土包子進城頭一遭,原本也不知道大城市該是什麽樣,看到合安,就已經覺得大開眼界。

身上裝的錢也足夠。方惟遠所饋贈的金錢,對於他那個階層的人而言不算大數目,但小木匠辛勤十年也掙不到——況且他也從來不辛勤。此時意氣風發地走在合安寬闊的大街上,安棄難免有點“過去十八年白活了”的感慨。

然而有錢如何花卻是個難題。如前所述,合安城基本就是一座軍城,行伍中的軍人斷不會購買珠寶字畫一類的奢侈品放在身邊,城中做生意的人所賣大都是一些日常的吃喝用度或者簡單玩物。安棄逛得久了,眼裏所見不過是些包子鋪鹵味店,難免有點索然無味。

當終於見到一家藏在角落裏的古董鋪子時,他禁不住有些興奮,作為一個窮光蛋,帶足了銀子附庸風雅地逛古玩店一直是他的人生理想之一。隻是無論三隴村還是土塘村,都沒人有錢到能收藏古董,所以安棄在這方麵是徹底的外行,看不出門道隻能看熱鬧。但小木匠向來口舌伶俐,在與金錢相關的問題上更是能舌燦蓮花,當下無知者無畏,心裏想著:這些破盆爛瓦,憑啥值那麽多錢?老子偏要瞧瞧看。

如果他稍微有點江湖經驗,就能發現這間鋪子的不對勁:在一座隨時準備打仗的城市裏開古董鋪,如果不是白癡,就是別有所圖。如果他稍微有點古玩的鑒別常識,就能看出這鋪子裏的古董大半都是贗品,寥寥數件真貨也都並不值錢。可惜以上兩點小木匠均不具備,所以他大模大樣地闖了進去,而鋪子裏的人都以驚詫的目光看著他。

這間古董鋪子,乃是被稱為魔教的登雲會在此處的小據點,等級還在分舵之下。登雲會在江湖中崛起已有十多年,勢力日益龐大,分壇分舵遍布大陸各地。設在合安城的這一處,尤其具備特殊意義:此城內軍人眾多,如果能拉動軍人、尤其是軍官入教,就能幫助魔教滲透到軍伍中。

之所以選擇古董鋪子這樣一個在合安顯得甚為突兀的行當,也是頗有深意。朝廷對登雲會一向防範甚嚴,卻始終不願意撕破臉,以免惹來多餘的麻煩,而登雲會也很識趣,同樣盡量避免與官府衝突。放一個不可能賺錢的古董鋪在合安,其實就是明裏把自己的行動告訴了朝廷,並傳達如下信息:我們不和你暗中搗亂,你也別來和我過不去,大家各忙各的。他們很清楚,寧國忙於和雒國交戰,無心再開辟一處戰場,彼此心照不宣地守住底線就好。

因此當眼前這個一臉無賴相的青年人進門後,幾名分作掌櫃夥計打扮的教眾都有幾分莫名其妙,要知道該鋪子完全不對合安城中任何人的胃口,平時從來不會有主顧上門。此人衣著上佳,既不像軍人,也不像官差,那他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扮演夥計的教徒不動聲色,擺出生意人的笑臉上前相迎,幾句對話後,心裏更生疑慮。這家夥分明對古董一竅不通,卻偏偏張嘴就硬充內行,指東點西,胡亂砍價。如果是在平時也就罷了,今天這個分會恰恰有要事要與來自總壇的人接頭,此人無巧不巧選在此刻來搗亂,多半不懷好意。

想到這裏,他愈發警惕,一麵以介紹貨品為名引著這位顧客在店裏來回走動,一麵觀察其身法。很快他得出結論,此人雖然腳步虛浮,雙目無神,但仍然是練過武的,有一些淺淺的功力,如果不細細觀察還真留意不到。這就更加讓人不安了。

幾名登雲會教徒相互打了打眼色,忽然間心頭雪亮:這必然是江湖中正派人士打探到了他們今日的行動,特意來尋晦氣的。眼前這青年人固然武藝低微,完全可以隻是一個前哨乃至於誘餌,背後多半跟著一些高手。想到這裏,幾名教徒冷汗直冒。

“這位少俠存心消遣我們,恕在下眼拙,不知道是哪一派的高人呢?”掌櫃的不緊不慢地說,手上給眾人連打手勢,要他們封住所有退路,不能放這個人離開。

“少俠”很是吃驚:“不會吧?我就這麽幾手三腳貓的把式,你們也看出來了?”

他居然就這麽承認了,簡直是有恃無恐到令人發指!教徒們心裏更加緊張,慢慢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逃路。掌櫃的又說:“看來這位少俠自信滿滿,背後的靠山一定很硬了。”

少俠皺著眉頭想了想:“我背後的靠山?恩,要說硬的話,確實是足夠硬。”

這句話擺明了就是公然挑釁!掌櫃的心中殺機升騰。他知道,當此時,絕不能有絲毫猶豫,否則就會遺禍無窮。想到這裏,他迅猛地出手,用半成力道對付眼前這位鎮靜自若的少俠,剩下九成半提防著他的“靠山”。然而出乎意料的,並沒有第二個敵人出現,他隻用了半成功力的那一掌——隻是個虛招,原本還接了幾招厲害的後著——毫無阻礙地打在了年輕人臉上。這位少俠都來不及叫一聲,就被打得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幾名教徒動作麻利,把這個身份未知的青年人拖到後堂,用繩子捆了起來。沒過多久,總壇來使就到了。為首的是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但眾人都知道,能在登雲會裏混到高位的,沒有一個不是厲害角色,隻怕越是漂亮就越是歹毒。果然她一露麵就說:“我是季幽然。”

季幽然這三個字,聽到登雲會教徒耳朵裏,足以讓人牙根發顫。此人乃是教中刑堂堂主季無咎的女兒,同時也是刑堂副堂主。她雖然年紀輕輕,由於父親長年患病,近年來已經實實在在地掌握了大權。這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表麵上麵容溫婉,和藹可親,實際上卻心狠手辣之極,對犯事者絕不容情,除了教主之外,其餘教徒無不談虎色變。

幾個人原本隻知道有總壇來使,並不清楚具體事項,見到她來,立即心中了然:自己這幫人當中有人出了問題,她是來施加處罰的。眾人心頭惴惴,不知道倒黴的會是誰,隻好在心裏求神保佑千萬別是自己。

季幽然人如其名,悠悠然坐下來,眼睛往誰身上幽幽一掃,誰就禁不住要發抖。比起身邊幾個麵無表情、眼神凶悍的執刑使,反倒是她那雙澄若秋水的美目更令人膽寒。當她的目光最終定下來,被她所注視著的正是這家古董鋪的掌櫃。

“上個月的初五,你在合安城西北的柳樹莊收了幾件瓷器,是麽?”季幽然溫和地問,“瓷器中所藏的凝和門掌門人鴻葉真人、也就是你在凝和門的師父的密信,可以交給我看看麽?”

凝和門是當前與登雲會做對的正派中實力最雄厚的門派之一,季幽然這番話一說,自然是明指這位掌櫃實乃正派潛伏在教中的奸細。掌櫃的麵色大變,突然間拔出長劍,向著季幽然當胸刺去。這一劍去勢極快,隱含風雷之聲,正是凝和門的絕技凝霜劍。

季幽然神色如常,沒有絲毫閃避,幾名執刑使已經搶上前替她擋住。但這一劍隻是虛招,當執刑使們專注於護衛堂主時,掌櫃已經向後一躍,全力向著門口奔去。看他的身法,已經是凝和門內一流高手的境界,隻兩步就已經搶到了門口,執刑使們未必追的上。

但季幽然並不著急。眼瞅著掌櫃的已經奪門而出,她緩緩抬起手臂,口中輕輕念了一句什麽,正在奔跑的掌櫃腳步忽然停滯下來。他的動作越來越慢,皮膚慢慢變藍,並冒出森森白氣,一股濃濃的嚴霜覆蓋在身上。再跑了兩步,他的身體關節發出喀喇喀喇的響聲,突然之間,手足一起斷裂開,整個人應聲倒地,斷裂處卻並沒有血液流出來。可以看到,他傷口處的血液已經結成了冰。

其餘教徒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刑堂堂主的功夫。江湖上無論武師還是術士,能使出陰寒功力的原本不少,但像季幽然這樣揮手間殺人於無形的,對他們而言還是聞所未聞。更為可怖的是,季幽然的力量控製得恰到好處,掌櫃已經渾身凍傷,手足斷裂,卻並沒有傷及性命,而且由於傷口處被封凍,血液也不至於流出,一時間不會死去。盡管如此,他的五髒六腑全部遭到嚴重凍傷,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帶他下去審訊,”季幽然向執刑使們下令,然後對掌櫃說,“現在你全身冰凍,暫時無法感受痛苦,所以我建議你越早招供越好,我保證給你個痛快的。否則的話,中了我的冰靈訣,臨死前全身肌肉骨骼一點點化凍、一點點壞死剝落,保證比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酷刑還要痛苦。”

掌櫃的麵色灰敗,一言不發地被拖了下去。其餘人等噤若寒蟬,一麵對這位堂主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高明的功夫而感到佩服,一麵唯恐自己也遭此下場,幸好季幽然並沒有再對付下一個人的打算,隻是勉勵中帶點威脅地向眾人交待了幾句,大致意思是諸位都是我教的忠誠之士,當以此叛徒為誡,隻要盡忠辦事,便能如何如何雲雲。話說到這兒,才有人想起剛才抓住的那個奇怪的年輕人,連忙匯報出來。

季幽然擺擺手:“這些事情我不管,你們自然懂得怎麽處理。”走出兩步後想了想:“去看看也無妨。”

很快她就站到了那個年輕人麵前。此人背脊朝上地趴在一張木桌上,仍然處在昏厥、或者說昏睡中,因為他居然在好整以暇地磨著牙,還有一點夢涎流到桌麵上。從呼吸聲中就可以判斷出,這隻是個江湖中的末流角色,完全不足慮,倒是他背後的支使者究竟是誰頗為可疑。季幽然把手按在他的背心上,想要從他粗淺的內功中判斷一下他的門派,這時他突然蹦出了一句夢話:“別……別碰我的翅膀!”

季幽然一怔,隻聽他嘴裏又嘟噥著:“真好……飛得真高……好高啊……”她忽然間渾身一震,低低地自言自語:“不可能,怎麽會有那麽好的運氣?”

她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把這年輕人背上的衣衫往下拉了一點,肩頭上那個形狀奇特、有若雲紋的胎記就這麽映入她的眼簾。

季幽然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時,神態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她招了招手,命令那個誠惶誠恐近前聽令的教徒:“把所有人都招進來。”

3

睡眠總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悅的事,如果睡眠時總能做美夢,這種愉悅就會加倍,然而,從美夢裏猝然醒來可就不那麽令人娛悅了。所以小木匠並不喜歡睡覺,因為雖然睡著之後,他經常都會做那個飛翔的夢,但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那種充滿霸氣的飛翔的快感,那種不斷湧上心頭的征服般的滿足感,總會在夢醒的一刹那嘎然而止,隻留給他沉重遲鈍的身軀和乏味的生活。安棄有時候甚至想,他小時候在三隴村裏無惡不作,是否並不僅僅為了反抗旁人對他的漠視與歧視,也含有自己對這個美夢所帶來的巨大失落的發泄呢?

這一覺又到了醒來的時候。安棄惡狠狠地閉緊眼睛,希望繼續留在夢境,但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讓他迅速清醒過來。他搖晃著腦袋,慢慢想起了剛才發生了什麽:自己溜出將軍府到合安城內閑逛,進入了一家古董鋪子,鋪子裏的掌櫃和自己說了幾句奇奇怪怪的話,然後自己臉上一痛,突然就暈過去了。回過頭仔細想想,似乎是那個掌櫃的給了自己一巴掌,但他身法太快,自己完全沒看清……

回憶到這裏,安棄猛地睜開眼睛。自己已經不在古董鋪裏,而是躺在一棵梧桐樹背後。他慢慢站起來,一邊撫摸著還在發燒的臉頰,一邊看清了周圍。

他已經被扔到了另一個街區,離那間古董鋪子還有些距離,而天色也已經轉暗,說明自己昏迷了不少時間。他拍拍腦袋,仍然不明白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決定回到古董鋪去看看。

這一次學乖了,不敢貿然靠近,而是打算先在遠處觀望一下。出乎他意料,古董鋪已經被官兵圍了起來,而正在外麵指揮的將官碰巧他認識,此人曾在方惟遠為自己設的酒宴上出席,還向自己敬過酒,可惜當時人多,忘了他的姓名。

這難不倒奸猾的小木匠,他大搖大擺地走上前,高聲招呼:“…副將,好久不見了。”故意把姓氏念得很模糊。

那位副將見到方大帥身前的紅人,自然是滿臉堆笑迎上來,別說沒聽清楚安棄喊的是什麽,就算真喊錯了也不會在乎。他約略把情況介紹了一下,原來是這家古董鋪裏發生了老大一起凶殺案,從掌櫃到夥計似乎是和另外一夥人火並,全都送了命。

安棄若無其事地道謝離開,轉過街角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好險,他想,老子要是還呆在那裏麵,豈不也得變成挺屍。強行冷靜頭腦,仔細回想日間發生的事情,慢慢有了點頭緒。想必是那另一撥人準備好了要對當鋪中人下手,卻事先被對方知悉,自己呆頭呆腦闖了進去,自然被當鋪的人當成了敵人。幸好他們手下留情,不然自己焉有命在?

越想越是後怕,回到將軍府也少了幾分往日的洋洋得意、小人得誌。吃過晚飯,和幾個相熟的下人在一起吹了幾句牛,便打算回房休息。剛剛推開門,雖然還沒點燈,卻猛然間憑著本能感受到一點不對。黑暗中似乎隱隱潛伏著什麽危機,就像是乘著夜色捕殺獵物的凶獸。他心知不妙,想要退出去,卻有一股無形的大力扯住他的身體,把他拉了進去,背後的門也重重關上了。

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微弱光亮,他勉強分辨出,自己的**坐著一個人,從空氣中的一點淡淡馨香來判斷,這是個女人。完了完了,安棄想,在所有的傳奇故事裏,女殺手都比男人更狠毒,這回怕是要沒命了。

“我們開門見山吧,”黑暗中的女子開口說,聲音倒是蠻好聽的,“你知道今天那個古董鋪裏死的是什麽人麽?”

安棄一愣:“古董鋪?都是賣古董的唄。對了,還有一夥找他們麻煩的。”

“你錯了,”對方說,“他們是一夥的,原本是在那裏接頭,沒想到你自己送上了門。相比之下,如果能抓住了你,他們原本的任務根本不算什麽。”

安棄腦子轉得倒也快,一下子想到點什麽:“難道他們……竟然是……”

女子的回答讓他冷汗直冒:“不錯,他們都是登雲會的,找你已經找了三年了。還好他們沒能認出你來,不然你有一百條命也丟掉了。”

登雲會!安棄幾乎都快把這檔子事給忘了。在三年前那個陰森而血腥的夜晚之後,他再也沒遇到過試圖抓他或者殺他的人,一直在山村裏過著平靜的日子。這時候這個神秘女子向他提起,他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仍然處在危機中。

“那麽……是你替我殺了他們?”他低聲問,“你是誰?為什麽要幫助我?”

這句話問出口,他才想起來,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丁風。丁風倒是回答了他,但答案中包含了太多無法解釋的謎團,以至於他覺得越解釋越難以理解。那麽眼前這個女子呢?會給出如何的回答?

這真是一句徹頭徹尾的廢話,安棄想。

對方沉默了,然後安棄感到耳畔似乎有一陣風拂過,仔細一看,那女子已經不知所蹤。他一背的冷汗,往**一靠,突然有一種極度緊張後的鬆弛感,渾身說不出的疲憊倦怠,衣服也不脫,迷迷瞪瞪地睡著了。

這一次沒有做那個飛翔的夢,卻老是夢到自己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一會兒被人砍掉腦袋,一會兒被人攔腰斬為兩截,一會兒被繩子勒斷脖頸,一會兒被火烤成焦炭。到了半夜,這些夢折磨得他實在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到院子裏去閑坐。

春夜的風隻帶有一點微寒,吹在身上也並不難受,卻能讓頭腦略微清醒。小木匠仰躺在一張石椅上,滿眼見到的都是璀璨的群星。那些星光溫柔卻遙不可及,帶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安棄忍不住想,我不會真是從那些星星上下來的吧?

再一想:我這樣的貨色,即便真是如此,也是被當成廢品扔下來的吧?從頭捋一下自己的一生,假如將之交給一個說書先生來發揮,絕對能得到一個驚心動魄**氣回腸的精彩故事: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木匠,自幼飽受村人欺淩(其實究竟誰欺淩誰還難講得很),十六歲這一年突然遭遇大變,得知自己乃是神賜之子!於是該小木匠在神使——丁風馬虎可算吧——的教導之下,痛改前非、發憤圖強,體內蘊藏之神力逐漸爆發,終成一代絕世豪俠。然後該神子少不得要通宵天機,領悟神意,帶領著對其頂禮膜拜的天下群英,幹下幾樁驚天動地氣壯山河的豐功偉業,完成自己身上的使命——雖然該使命究竟是什麽目前也還無人知曉……

如果一切都按照這樣的劇本來上演該有多好!安棄恨得牙癢癢的。可惜的是,現實終究是無比殘酷的,到現在為止,他仍然是一個一塌糊塗的小木匠、沒有看出自己身上有一星半點的神跡,大盜丁風也絕不像是個合格的神使,剛剛救出安棄自己就丟了性命,倒是官府對抓住他很有興趣,江湖上最大的邪教對殺死他很上心。這一切都在一片混沌中進行,像是一個沒有開頭就直接跳到**的故事,說書先生越是講得口沫四濺,聽眾就越是一頭霧水。

他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和臨終前的丁風的一段對話,那時候他剛剛經曆巨變,對於自己的身世還存著許多活躍的猜測,並不像之後的三年內慢慢陷入得過且過的境地。他是木匠出身,雖然手藝一塌糊塗,基本原理總是知道的,任何一件複雜的木器,都得分各個部件製好,最後或粘或釘,完成整體。眼前已有無窮疑團,卻和做木器的道理相仿,必須一點一點的細究,等到所有小問題都有了答案,或許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還是從最簡單的問題問起吧,小木匠想。

“登雲會這些年成為了江湖中人人畏懼的魔教,但在十多年之前,他們還隻是一個平和而不太引人注目的小教派,”離死不遠的丁風用微弱的聲音說,“朝廷一直在懷疑他們別有所圖,認為他們以拜神為幌子行叛亂之實。但是朝廷錯了……至少那時候的登雲會,真的就是單純地信奉心目中的神靈而已。”

安棄冷笑:“一大群人蠢到一塊兒去了,真不容易。”

“但是登雲會的人非但不蠢,還聰明絕頂,”丁風搖搖手指,“據說這個教會的創始者就是一位博學的大儒,其後的教眾也大都是有身份有學識的人,這樣的人,絕對不會輕易被幾句花言巧語就哄上賊船。所以這件事隻有兩種可能性。第一,他們在作偽,暗中有其他的目的,然而這一點已經被否定;第二嘛……”

他故意停住不說,眼望著安棄。安棄知道這廝是想考考自己的智慧,嘿嘿一笑:“我平時在村子裏做木工活,最喜歡偷工減料,別人送來一段上好的新木頭,我總會想辦法調換成舊木。每到他們發現不對來找我理論,我總是用兩個字回應。”

他咳嗽一聲:“證據。你說天上有神明,我卻說天上隻有狗屎,除非你能拿出證據來。”

丁風的神情很難得地顯得嚴肅:“你猜得不錯。我早就聽到過一種傳言,那幫人之所以對自己的信仰堅信不疑,就是因為他們手裏握有……證據,而且是缺鑿無疑的證據。可惜這證據是什麽原本就沒有外人知曉,這幾年登雲會自己教內自相殘殺,當年的那些讀書人早就被殺得差不多了,如今的登雲會,隻是單純地依靠武力和金錢來收束人心,而那些所謂的證據,大概都已經化為塵土了吧。”

證據……小木匠在心裏默默地咀嚼著這兩個字。登雲會的老教徒們篤信天神的存在,因為他們手裏有證據;自己想要證明自己的身世,需要的仍然是證據。他忽然一激靈:這兩種證據之間,會不會有什麽聯係?或者說……幹脆就是一回事?

他下意識地回手摸了摸肩上的胎記,這胎記他一側頭就能看到,小時候對此並不在意,後來才知道,這個圖案竟然和登雲會的徽記一模一樣。這絕不會是單純的巧合。登雲會追殺自己,也一定與此有關。

他意識到,要把自己身世的謎團解開,唯一的辦法就是先從登雲會入手。如果能掌握傳言中登雲會證明天神存在的證據,也許就找到了自己身世的關鍵。

別瞎想了,他拍拍腦袋,混一天算一天得了,再說將軍府裏也相對安全些,可以離魔教妖人更遠。這個理由讓他心安理得地歎了口氣,晃晃悠悠回屋睡覺去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一夜無夢,醒來已是正午。府裏吵吵嚷嚷,一片喜氣,竟然是個好消息:雒國退兵,寧雒兩國的本次例行約會到此結束。

方仲自然是平安無事。他已經來看過安棄兩次,見到小木匠吹著鼻涕泡正睡得歡,也沒有去叫醒他,到此刻兩人才算碰上頭。雖然安棄心知肚明,方仲對自己頗多善意的誤會,但兩人相處幾天,畢竟還是蠻喜歡這個將門虎子的真誠樸實,知道他無恙歸來,也從心裏感到高興。

“黑……雒國怎麽會退兵了?”他本來想說“黑狗”,但一想雒國是黑狗,方仲難免就是灰狼了,所以連忙改口。

方仲麵帶憂色:“也許我們寧國也會遇到同樣的狀況——他們的國君遇刺,雖然沒有受傷,但卻受驚不小。國君已經下令暫時撤兵,在國內全力清查刺客。”

“不過是一個刺客,哪兒需要撤回整隻軍隊啊?這國君是個天生膽小鬼?”安棄不解。

“不是膽小,而是國君已經有了懷疑對象,”方仲說,“如果查實無誤,恐怕真的要動用軍隊,才能清剿幹淨。”

小木匠皺皺眉頭,忽然間明白了:“難道是登雲會的人幹的?”

方仲點點頭:“嗯,你也聽說過登雲會。他們的勢力如今越擴越大,我擔心遲早有一天,他們會不滿足於僅僅在山野江湖中稱雄,我們寧國也可能遭遇同樣的危機。”

他對這個山村小木匠聽說過登雲會的大名倒是並不吃驚,不過顯然並不了解實情。安棄發了會兒愣,又想起前一天的遭遇,有些意興闌珊,聽到方仲說“昨天城裏的登雲會據點不知被誰端掉了,我估計他們會來找麻煩”也沒留意。

到了下午,才忽然又想起了這句話,越琢磨越不是味道,總覺得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卻又找不到不安的根源。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如他所料,方仲不打仗也不肯閑著,真的便裝跑去調查登雲會了;同樣如他所料,登雲會也不肯讓自己的人白死,事隔僅僅一天,也派了四個人來調查。一個是渾身正氣死腦筋的年輕軍人,一邊是殺人如草芥的魔教妖人,想要他們不打起來都難。

“他們問的是: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又矮又瘦,一臉賊兮兮的青年?”講故事的人向安棄轉述說。他接著轉述了那個人對於該青年相貌的詳細描述,說完之後有點奇怪地看著安棄:“說起來,還真有點像你呢。”

安棄很隨意地點點頭:“那當然了,我長了一張大眾臉嘛。小方怎麽回答的?”

“方將軍當時愣了愣,猶豫了一會兒,大聲說:‘什麽莫名其妙的青年?老子沒見過!’”講故事的人說。

“愣了愣……猶豫了一下……”安棄輕歎一聲,“這家夥連說謊都不會……不過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找這麽一個青年人呢?”

講故事的人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這個嘛,很多外人就都不知道了,但是碰巧我了解一點內情。我的表哥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凝和門的弟子,小方將軍和魔教妖人動手的時候,他也在旁觀戰……呃,那個,他身上負有其他使命,不能貿然出手,以防打草驚蛇……”

安棄很不耐煩:“他出不出手關我屁事。你接著講。”

“是是。他告訴我,殺人現場其實還有一個人沒死,是他們凝和門安插在魔教裏的眼線,之前他已經受重傷,索性假裝昏迷,反而逃過一劫。找到他時,他已經垂死,隻勉強形容了一個人的相貌,告訴他們馬上去找到這個人,就斷氣了。”

“既然是凝和門的人,怎麽最後又讓魔教知道了?”安棄再問。

對方很尷尬:“這個麽,大概是凝和門內部也有魔教的眼線吧。”

小木匠瀟灑地揮揮手,表示自己對凝和門與魔教之間亂七八糟的關係不感興趣。他悠閑地踱回房間,剛一關上門,立即渾身如篩糠般抖了起來。他扶著桌子移到床邊,坐了一會兒又彈將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這回非逃不可了,他無奈地想,方仲那兩句話所露出的破綻,已經足夠惹人懷疑——當然這也不能怪方仲,他就是這麽一個老實人。自己要是落在登雲會手裏,十個腦袋也得被砍了,還是早早溜掉吧。

主意打定後,他也不再收拾其他的物品,隻把方惟遠饋贈的金銀帶在身邊,等到夜深之時,鬼鬼祟祟溜出門去。他不敢走大門,準備就從圍牆翻出去,但忽然間想到方仲對他一片真誠,就這麽走掉太不夠意思,最好還是道個別。

“我過去總以誠實無欺為傲,今天才知道,原來不會說謊話,也是會害死人的,”方仲的語聲中充滿了自責,“我話一說口就知道,他們必然已經猜到安棄的下落。”

“你打算怎麽做?”方惟遠問,“親自保護他嗎?魔教的手段之毒辣,你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也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從皇上到各國諸侯,想要鏟除魔教的何止一個兩個?但誰都自忖沒辦法防住他們無孔不入的暗殺,所以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帝王尚且如此,憑你就能行?”

“我的確不行。何況我總是個軍人,要以國家大事為重。”方仲毫不猶豫地回答。安棄暗中歎氣,心想原來這朋友也不過如此,正準備走開,方仲又說話了:“但我可以把身邊的親兵全部調到他身邊,晝夜保護,魔教想要硬闖將軍府,卻也不容易。”

方惟遠很意外:“你的親兵隊都是我精挑細選的精銳武士,都放到他身邊……豈不是……”

他沒有說出來,安棄已經在心裏很有自知之明地替他補上了:大材小用、浪費資源。但與此同時,一陣從未體會過的感動在心裏湧起,和丁風相比,方仲對自己的友情才是完全不摻假的。

房內父子倆還在爭辯,方惟遠的言辭漸漸嚴厲,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放在往常,小木匠巴不得看到這樣的熱鬧,但在此刻,他心裏卻隻有一個念頭:方仲是我的朋友。他腦子裏一熱,推開門走了進去。

方氏父子立即住了口,神情都有些尷尬。安棄向方惟遠施禮後,徑直走到方仲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那一天你被追擊時,其實我好幾次動了念頭想要出賣你,隻是沒抓住機會而已。”

方仲愕然,不知該如何應對,安棄又說:“那一次算我對不起你,但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我是個一輩子稀裏糊塗的小木匠,活到十九歲連自己究竟是誰都不清楚。但這十九年並不是一點收獲沒有,我好歹交到了一個朋友,那也就不虧了。”

方仲渾身一震,眼圈微微有些紅了,正想說話,安棄卻已經搶著說:“我這個人膽子很小,聽說有魔教要人要來抓我,嚇得一夜睡不好覺。剛才我想了,住在這裏樹大招風,太不安全,還是趕緊逃命,躲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為好。”

方氏父子心知肚明,這番話如果放在從前,說不定真是小木匠的肺腑之言;但在剛剛聽了方仲的決定後仍然要走,卻是擺明了不願給自己的朋友帶來麻煩。方仲看著安棄的神情,知道沒辦法勸他改變主意,沉默了片刻,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這把匕首的刀鞘上刻著古樸的花紋,抽出來後更是寒光四射,鋒芒畢露。

安棄接過匕首,咬咬牙,轉身跑了出去。他並不知道,自己離開了丁風,卻馬上會遇到另外一個老熟人。如果提前或者拖後半頓飯的工夫,他就會永遠和她擦肩而過,但事實證明,人生的際遇果然奇妙。

4

易離離沒有想到,三年之後,她居然又見到了北水鎮上的那個少年。隻不過當時的少年眼下已經變成了青年,但那雙賊溜溜的眼睛卻沒有變。那時候該少年還是一身山民打扮,此刻卻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綢衫,手裏還附庸風雅地抓著一把紙扇。他點起菜來也是一副暴發戶嘴臉,一個人要的東西足夠八個人吃。

易離離本來已經打算結賬走人,看到這個人走進來,立馬改變了主意,決定再坐一會兒,找機會接近他。她相信,這個人會幫助她解開一些疑團。

雖然時隔三年,她依然對那個血腥而充滿離別痛苦的夜晚記憶猶新。因為一場完全與己無關的仇殺,母親被誤傷而亡,自己也成了孤零零一個人。幸好此後由於機緣巧合,她遇上了被追殺到窮途末路的登雲會老教徒文懷謙,又趁著敵人力竭時冒險救了他,結果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重大的變化。

從文懷謙嘴裏她才得知,登雲會實質上已經分裂成新老兩派,而老派從開始的被排擠傾軋到現在被清洗殺害,已經所剩無幾。文懷謙並不認識易離離的父親,但一聽說他也是老派中人,嗟歎一聲,說你就算找到他,多半也是死人了。

此後易離離就跟在文懷謙身邊,名義上是他的徒弟,其實兩人情若祖孫,在這個慈和的老人身上,她隱隱找回一些缺失的父愛。更重要的是,她終於明白了當年父親為何會加入登雲會、又為何會對他心目中的天神篤信無疑。現在再加上文懷謙,她的生命已經牢牢和登雲會拴在了一起。可惜過了不到半年,文懷謙病逝,她又開始一個人四處漂泊,卻不再像當年那樣隻是漫無目的地奔走,而是有意識地尋找著她所想要的東西。

“那些都是證據,”文懷謙臨死前那微弱的聲音始終在她耳邊盤旋,“你一定要把證據都找出來。過去我們錯了,把一切都掩藏起來,以至於被人清洗時,連幫忙的人都沒有。你若是能找到,就把他們公諸於世吧。”

眼前的這個青年,很可能就是活證據。這三年來,她每次回想起那個夜晚,都會一次次猜想那個少年的身份。那些仍然保留於腦海中的對話,更是說明了他的重要性。

然而單從外表來看,實在是不大像。此時他正在對著一個雞頭煞費苦心,試圖弄出裏麵的腦髓,弄得滿手油膩。易離離倒是各色人等都見識過不少,耐心在一旁看著,直到那個青年扭過頭來大喝一聲:“有什麽好看的?我臉上有金子嗎?”

“是很久以前。”易離離微笑著回答。

青年瞪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從嘴裏蹦出兩個字:“再見。”

自從離開了合安城,安棄就覺得自己成了驚弓之鳥,見到任何人都像是來抓他的。這種心態不大好,但合安城那些血淋淋的屍體和那個能輕鬆潛入將軍府摸入他房間的女子,讓他不敢有絲毫的僥幸。他衝動之下離開了合安,一路上卻難免患得患失,不斷後悔,總覺得為了保住他人性命而將自己性命置於危險之中,無論如何稱不上劃算。

眼前這個姑娘長得滿清秀,也的確很麵熟,但他一時想不起在何處遇到過。根據“陌生人基本都是奸黨”的原則,他放棄了本來試圖搭訕的念頭,匆匆結賬溜掉。

但這小妞卻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一直在後麵緊跟著他。我們的小木匠別的不行,自知之明向來是大大的有,知道自己雖然長得不難看,要說能吸引如此一個美女對自己發癡,除非自己是白癡才會相信。她跟得越緊,安棄心裏就越是不安。

隻是眼前這個市鎮實在太小,街上人也不多,想要借助人群甩掉她也不可能。不過仔細想想,她至少不應該是想殺了自己,不然剛才在那個路邊小酒家就能動手了。如果她隻是想生擒自己,說不定混賴一下還有生機。想到這裏,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我既無財也無色,小姐你想劫的究竟是什麽呢?”

“你錯了,我不會武功也不會法術,劫不動你的,”易離離回答,“我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你肩膀上的那片雲彩,究竟是什麽意思。”

安棄僵住了,立即換出一張誠實可靠的笑臉:“能和你這樣美麗的小姐相處,實在是我求之不得的。”

但他的心裏卻忍不住暗自嘀咕: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老子肩膀上有個雲紋了?

“你在想什麽?”易離離發現他神情有異。

“我在想,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老子肩膀上有個雲紋了。”安棄沒好氣地回答。

“全世界倒不見得,”易離離認真地搖搖頭,“目前為止,僅限於寧國軍方和登雲會知道。”

“有點幽默感行不?”安棄暗歎一聲,“而且你不也知道嘛。你一定能告訴我它究竟是什麽囉?”

他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做好了充分準備眼前這個女子會像丁風那樣一問三不知,又或者像那個神秘女子一樣三緘其口。不料易離離毫不猶豫地張口回答:“這個雲紋和登雲會的徽記一樣,都來源於鐫刻在登雲之柱上的花紋。”

“登雲之柱?什麽玩意兒,登雲會膜拜的一根柱子嗎?”小木匠隨口問,但易離離的答案卻讓他如受雷擊,一時間腦子裏亂紛紛的不知身處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