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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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人向著山外進發時,山外的人也正在走向北諒山。離開的和到來的,終將有一個交匯點,然後彼此牽扯著被卷入巨大的旋渦中。這是一個十六年前就已經寫好的劇本,沒有人可以逃離。
易離離並不知道自己正在靠近這樣一個危險的漩渦,她隻是為了找自己的父親而來。鑒於父親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經離開,所以易離離的頭腦裏從來就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直觀印象。在長達十餘年的尋找中,易離離有時幾乎忘記了自己尋找的目的,仿佛尋找這件事就代表著生活本身。
但母親不這麽想。她總是摩挲著父親留下的物品——有時是一本書,有時是一塊頭巾,但最多的是父親用微薄的月例錢給她買的一根廉價銀釵——將所有的軟弱情緒都慢慢化在綿長的思念中。然後她就會抬起頭,若無其事地擦掉眼角的淚痕,對易離離說:“上路吧。”
很多次易離離都禁不住想要和母親爭辯。她一次次地想象著,自己在母親麵前曆數著從話本裏讀到的或者從說書先生那裏聽到的故事,力圖證明男人負心是多麽容易的一件事情,並希望母親能夠明白:父親已經拋下他們母女倆遠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但最終她並沒有那麽做。她隻是默默陪在母親身邊,隨著她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徒勞地打聽著那個消失的男人的行蹤,當身上的錢用幹淨時,才停下來找一些短工做,攢夠了錢又繼續上路。這些年來,她已經數不清母親一共多少遍向著每一個遇到的人重複她的問詢了:“姓易,叫易允文,麓華書院的書生,個頭不高,背有點兒駝,長方臉,眼角有點斜,左邊眉心有一顆痣,很醒目的……”
這樣能問到才叫怪事呢,易離離想,所謂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她還有另一個想法,在這樣一個人人都朝不保夕的亂世,父親也許早就在某一次兵禍中喪生、屍骨無存了。但這話同樣不能對母親說,因為或許母親心裏也早有這個念頭,卻一直強行壓抑著,不讓那種恐懼浮出水麵,否則的話,她大概早就崩潰了。所以易離離隻能忍耐,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母親已經脆弱不堪的神經,全然忘記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一個在顛沛流離的羈旅中一點點長大的女孩。
“我們到哪兒了?”母親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還有兩裏路就到北水鎮,”易離離小心地攙著母親在路旁坐下,“從這個鎮子再往北,就能踏入北諒山的地界了。”
“北諒山啊,說不定你爹就會在這兒,”母親每到一處都會這麽說,“他不是相信什麽天神麽?天神一定是住在天上的吧?北諒山是天下最高的山,離天最近,他也許會覺得這種地方容易碰見天神呢。”
易離離溫順地回答:“嗯,說不定啊,我們先到鎮子裏找地方過夜,再慢慢打聽吧。”
“天快黑了嗎?”母親問,“那我們趕緊到鎮上去吧。”她摸索著站起來,把手交給易離離牽著,慢慢前行,夕陽斜照下來,眼眶中的一對眼珠呈現出混濁的灰白色。
北水鎮是進入北諒山的最後一處驛站。北諒山雖然頂著“天下第一高山”的漂亮名頭,實際卻是物產貧瘠,山窮水窮人也窮,除了一些比北諒山本身還要無聊的騷客旅者偶爾來此發點思古悲秋之情,平時少有人來。
不過每年三月卻是例外。每到此時,都會有為數不少的采藥者進入此山,試圖尋找在這個季節成熟的千山霜芝。那是一種頗為珍稀的藥材,可以製成上品外傷藥,僅在北諒山中可見,在嚴冬季節孕育而成,過了三月,天氣漸暖,成型的霜芝就會逐漸枯萎,失去價值;但若來得太早,冰雪未化,難於攀援。所以三月也成了采集霜芝的唯一時節,一到三月,北水鎮唯一的客棧總是擠得滿滿當當。
易離離和母親來到客棧門口時,正看見十來個江湖客從馬上跳下。滿麵堆笑的老板從門裏迎出來:“各位大爺,不是小店故意怠慢,實在是太不湊巧,所有的房間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為首的江湖客擺擺手,“你在大堂裏給我們擺幾張舒服的椅子,再生一盆火,我們明早就要趕路!”
看來這些人對於北諒山的狀況倒是很熟悉,也省去不少口舌。三月初,大山中仍舊陰冷,故而要生火。老板如釋重負,連忙指揮夥計們辦理。
易離離素來對那些舞刀弄槍的江湖中人無甚好感,在她看來,這些人就是麻煩的代名詞。但全鎮隻有這麽一家客棧,也沒得可挑,總不能帶著母親露宿荒郊吧?她隻能無奈地如法炮製,在大堂裏要了個火盆,伺候著母親找了個角落坐下,盡量離江湖客們遠一點。
然而到了夜間,又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把大堂擠得滿滿當當。易離離並不知道,這些都是武林中的三四流角色,平素就是靠著處事圓滑、廣結人緣才能在江湖上立足,而要交朋友就得用錢,千山霜芝自然是一個不錯的財源。她隻是很不耐煩地聽著他們擠在一起囉囉嗦嗦,作逸興橫飛狀講述著那些兩分真實八分誇張的奇聞流言,直到母親終於在喧嚷聲中睡著了,她才鬆了口氣。
“金老師!多日不見,近來在什麽地方發財呢?”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向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問道。中年人苦笑一聲:“林四老弟啊,發財?我倒是險些變成了發菜!”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易離離也好奇地扭頭一瞥,在明亮的火光下,眾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隻手掌上赫然隻剩下了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都齊根而斷。
林四一驚:“這……這是怎麽回事?是誰下的毒手?”
金老師頹然搖頭:“沒有誰下毒手,神仙打架,草民遭殃而已。”
此話一出,眾人皆默然,似乎是都明白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三十餘歲的女子輕聲問道:“是不是……又是魔教和五大門派?”
金老師長歎一聲:“還能是誰?那一天我路過並洲城,恰好遇到雙方在火並。活該我好奇心起,遠遠地想要看看熱鬧,被一個魔教妖人發現,飛毒針傷了我這兩根手指頭。要不是我歐陽老哥見機得快,一刀斬下中毒的手指頭,我現在屍體都爛光了,哪兒還能坐在這兒和你們吹牛?”
人們都嗟歎不已,易離離想到斷指的滋味,也禁不住一陣同情。隻是這些年來她和母親在旅途上顛沛流離,從來無暇去關注和她的生活原本相距遙遠的江湖,五大門派倒是馬虎聽說過,魔教是個什麽玩藝兒?
她想起母親所說的、父親失蹤前偶爾和她講過的趣聞軼事,曾用不屑的語氣對母親說:“什麽名門正派、邪魔外道,不過都是掌權之人自封的而已,誰的勢力大,誰就是正派,如此而已。往生教、截清教什麽的被稱之為魔教,也不過是他們處於下風罷了。”
稍後父親又曾經補充,說他提到的那兩個教派早已消亡,武林之中,暫時是所謂名門正派獨大。那麽現在的魔教又是什麽呢?她事不關己地隨意想著,人們打開話題後,也紛紛開始痛斥魔教的倒行逆施,又講起魔教如何與五大門派公然為敵,雙方如何糾纏不休、有仇必報,那一個個血腥的故事讓她感陣陣胃部不適。但突然之間蹦出來的一句話卻令她心頭狂跳不止。
“說起來,聽我師父說,這登雲會當年雖然神神秘秘的,卻也從沒做過什麽了不得的壞事,怎麽短短十多年中,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殘忍好殺、嗜血成性?”一個她看不見麵目的人在人堆裏說。
登雲會!原來“魔教”就是登雲會!易離離被這三個字驚呆了。過往的記憶就像開閘的洪水,洶湧澎湃地在腦海中衝擊著,以至於那些人接下來的談話她都沒怎麽聽。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了,因為父親在離家之前,就曾是登雲會的一員。
“哦,那不過是我們書院裏的同好聚在一起湊湊熱鬧而已,”父親那時候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對母親說,“鬼神之說,虛無縹緲,隻是世人求來慰藉內心的玩意兒,我們與其說信神,還不如說找個由頭一起喝茶聊天。”
父親語焉不詳,把登雲會描述成了麓華書院內部的一個同好會,輕鬆岔開話題,因此母親完全沒有在意。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父親騙了母親,登雲會竟然是這樣一個龐大而邪惡的組織——難怪要對她們隱瞞。那麽父親的失蹤,會不會也和登雲會有關呢?
正想到這裏,母親也突然醒了。“登雲會!登雲會!”她喃喃地說,“我聽到有人在說登雲會!你爹不就是登雲會的嗎?”易離離很無奈,知道母親絕不可能再睡了,她一定會一字不漏地把這番談話全部聽完,然後一個個地向那些江湖客打探父親的下落。她歎了口氣,一時睡意全無,連客棧的大門被推開、又有旅客進來都沒注意到,直到來人毛手毛腳地搬動椅子、碰到了她的腳,她才反應過來。
“對不起。”對方雖然說了這三個字,口氣卻是信口敷衍,沒有一點抱歉的意味,而且他拖動椅子時發出的聲響也相當刺耳。易離離微微有氣,轉頭一看,那是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人,一副懶洋洋的惹人討厭的神情,身邊跟著的中年人倒是看起來很和善。
“你把我硬拖下來的,飯錢都得算到你帳上。”少年人嚴肅地對同伴說。
易離離也懶得再聽中年人如何回答,把椅子挪遠了一點,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高談闊論的眾人身上。此時他們的話題又起了變化,談論起了此行的目的:千山霜芝。
“說起來,正邪兩派火並,倒是給我們帶來了不少商機呢,”一個禿頭老者說,“你們想,這千山霜芝是極品傷藥,他們動刀子傷的人越多,就越需要這藥材。這兩年千山霜芝的價格連連看漲,難道不是拜他們所賜麽?”
所有人都撫掌大笑,稱讚此人說得有道理,氣氛這才漸漸輕鬆起來。那禿頭老者卻依然神色鬱鬱:“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說不定魔教為了讓正派中人無藥可醫,來這裏霸了此山,也說不準。人的命,有如浮萍一般,咱們隻能是過一天算一天了。”
易離離聽到“過一天算一天”,耳畔是母親急促的鼻息,心中微有所感。旁人已經忍不住問:“烏老哥說話幹嗎那麽消沉?陵威鏢局出事都快二十年了,你卻還惦記著麽?”
烏姓老者搖搖頭:“一夜之間,所有的朋友同事全都不明不白地死掉,老鏢頭苦心經營多年的鏢局,化為泡影,悲憤自盡。你叫我怎麽忘得了?”
原來他也是十六年前在北諒山被從天而降的火球毀掉鏢隊的陵威鏢局中人,本來是一名普通鏢師。他並未出那一趟鏢,而是留在了家中,卻萬沒料到等來了那樣的噩耗。鏢局關門,老鏢頭無力償還巨額賠償,隻得懸梁自盡,他由此心灰意冷,無意再幹保鏢這一行,於是隨著朋友幹起來挖藥販藥的生涯。
大凡世人受到重大刺激,通常會有兩種反應。第一種將傷心之事深埋在心底,不願說與他人聽知;另一種卻恰好相反,總喜歡喋喋不休的將自身的經曆翻來覆去講與別人,即便是初次見麵的陌生人也不例外。這禿頂老者顯然是第二種人,周圍人一問,便開始滔滔不絕添油加醋的講述當年的慘案。隻可惜他未曾到現場,所以訴說重點隻能在其後鏢局是如何倒閉的,當時的慘案卻無法說得很了然。
這老者多半是有朋客棧的常客,他一開口,本來圍在周圍聽江湖故事的幾個夥計便離開了,想來這故事也是聽得耳朵起繭子了。老者兀自唾沫橫飛,講述著他如何抱著自盡的老鏢頭屍身痛哭,鏢局剩餘的幸存者又是如何樹倒猢猻散各奔前程。
一個充滿譏刺的聲音低聲說:“拿著死人的事情給自己臉上添點悲壯,還真夠廉價的。”
易離離循聲看去,說話者正是身邊少年的同伴,那個始終麵帶笑意的中年人。沒想到這個麵善的人說話居然如此刻薄,但易離離覺得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少年更是放肆地笑出聲來,幸好沒引起旁人注意。
“其實算算時間,有一個巧合,”老者繼續說,“魔教開始興風作浪,就是在那幾個月,他們一向手段毒辣、詭計多端。我們那一批鏢,保的是極貴重的紅貨,所以我一直在懷疑,這樁案子說不定是魔教做的,然後故布疑陣,偽裝成離奇事故……”
此言一出,又是兩聲雜音。一個是方才低聲挖苦他的中年人:“這哥們真該去當個說書先生,那腦筋編故事倒是挺靈光的。”
當然,他說話的聲音依然比較輕,另一個人可就是毫無顧忌了。此人雖然隻是陰惻惻地細聲細語,卻故意運起了內力,讓他的聲音滿室可聞。
“這位兄台大放狗屁,還真看得起那個破鏢局。”這個人說。眾人循聲望去,是一個山民打扮的瘦子,一直坐在門口遠離人群,好像也不怕冷。
禿頂老者勃然大怒,但畢竟這群三四流角色江湖上活命的經驗都很豐富,不明底細絕不輕易動手,因此隻是強忍著怒氣拱手問:“不知這位朋友有何見教?”
那人仍舊陰陽怪氣:“登雲會向來愛殺誰就殺誰,殺人從不賴賬,但也絕不能容忍把別人的爛帳算到自己帳下。陵威鏢局保的紅貨值多少錢我不知道,就憑這小破鏢局那點名聲,怎麽也不至於入登雲會的法眼。”
這番話一出,本來群情激憤的江湖客們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們都注意到,此人兩次提到魔教,用的都是正名“登雲會”。
禿頂老者囁嚅著問:“閣下……莫非……莫非……”
那人嘿嘿一笑:“不錯,你猜得很對。剛才你們罵得很暢快嘛,現在幹嗎不作聲了?”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大堂中央,火光之下,隻見一張臉蒼白猙獰,手掌更是呈深黑色。眾人噤若寒蟬,隻能在心頭暗暗叫苦,後悔得很不能把舌頭割下來。
“剛才誰對我聖教不敬的,自己乖乖把舌頭割下來,我就饒他不死。”他輕描淡寫地說。
2
北諒山的夜路比想象中還要難走,從三隴村急行軍回到北水鎮,已經摔死了兩個人。但上司謝謙的命令無可違抗,江大雷隻能硬著頭皮催促著部下繼續加快速度。
他始終想不明白,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小木匠有什麽特殊之處,值得如此興師動眾地去抓捕。他所帶領的兵丁進入北諒山已經好幾天,謝謙一開始隻是按照征兵條例,強征所有十六歲以上青年人。這本來是江大雷早就幹習慣了的差事,令人鬱悶的是,這次的行動有一點小變化:每遇到有抗命逃跑的,謝謙就會要求將其捕拿歸案,再費勁也得揪出來。
這可與以往的習慣不同。通常遇到壯丁逃逸,江大雷從來懶得管,以此為借口向村子裏訛一筆錢卻是必然。眼下收到如此死命令,既增添了麻煩,又斷了他的財路,心頭的怨懟自然少不了。不過一直到了三隴村,他才發現此事並沒有那麽簡單。
在對村民們進行了一番審訊與拷問後,謝謙突然下令,放棄接下來的所有任務,全力抓捕該村逃跑的小木匠,這讓江大雷意識到了:抓丁隻是冠冕的借口,這個小木匠才是這位新調來的謝將軍的真正目標。但搜索了一整夜,小木匠還是蹤影不見。謝謙當即下令,江大雷帶人迅速下山,在北水鎮設卡堵截。
接近北水鎮時,一陣夜風撲麵而來,江大雷在其中聞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心頭一凜,下令停止前進,派人上前探查。
不久之後探子回報,前方有人鬥毆,疑似江湖中人,江大雷的眉毛不禁擰在了一起。這一向是官府最頭疼的事情,管了怕惹火燒身,不管怕助長那群草寇的囂張氣焰。所以他隻能按老辦法行事,放緩行進速度,令手下在距離北水鎮還有半裏路時就開始扯開喉嚨吆喝。一般情況下,知趣點的就會自行散去,賣官府一個麵子,而官府也會默契地不去追趕。
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踏上北水鎮的青石路麵時,已經聽不到什麽喊殺聲了。但江大雷走近了才明白,並不是有誰賣官府的麵子,而是該殺的人已經全殺完了。他看見鎮上唯一的客棧大門敞開,門裏門外遍地死屍,大概得有二三十具,幸存者們都縮在角落裏不敢有異動。
所以那個站在街心看上去很悠閑的家夥無疑就是凶手了,此人一身土裏土氣的山民打扮,黑暗中看不清麵目,見到官兵也毫不躲閃。江大雷知道遇上了棘手的貨色,也隻能硬著頭皮上前盤問,不料他話還沒出口,對方已經先發問了。
“這位大人請了。”山民準確判斷出江大雷是領隊者,而且說話得禮,讓他心裏微微一鬆。沒想到接下來的一句話差點把他驚得從馬上摔下來:“您帶著諸位官爺,一定已經去過北諒山來染,要找的那個小孩,找到了沒?”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但此時也絕不能示弱,隻能咳嗽一聲:“胡言亂語!這是哪兒來的瘋子?我們抓緊趕路,不必理會。”
士兵們也都猜到此人不好惹。他們平素欺軟怕惡慣了,聽到上司下令趕忙開溜,然而該惡人似乎打定主意和他們為難到底,也不知怎麽的身形一晃,擋在了江大雷馬前。他伸手在馬頭上輕輕一撫,這匹身材高大的戰馬居然就立即口吐白沫,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把江大雷摔了下來。
江大雷反應倒也不慢,屁股一著地馬上彈起來,拔出腰刀,呼喝著士兵們圍住敵人。對麵的瘋子微微搖頭:“這位大人,你上陣殺敵時,手也像這樣抖個不停麽?”
江大雷更加狼狽,聽到瘋子接著說:“我不喜歡廢話,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麽老老實實告訴我那個小孩的行蹤,要麽我們動手。我數三聲,你自己決定吧。”
說完,他居然真的開始計數,江大雷腦子一轉,已經迅速判斷清眼前形勢,對方剛數到二他就趕忙開口:“我們……我們沒找到他,他逃了,我正奉命下山來北水鎮堵截。”
對方滿意地笑了,揮手示意他滾蛋。等到官兵們忙慌慌地逃竄而去,他皺著眉頭思索了一陣,忽然轉身回到了客棧的大堂中。剛才他施展辣手將那些對登雲會不敬的武人殺了個幹淨,但對於沒有開口辱罵的人,他卻並未下手。隻是見他如此凶悍,多數人都忙不迭地逃遠了,客棧大堂裏隻剩下了四個人,包括一個中年男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瞎眼老婦及其女兒。
雖然那母女倆沒有逃走也讓他感到奇怪,但他也無暇理睬,雙目死死盯著那個少年。少年本來已經被剛才的殺戮嚇得魂不附體,被他目光一掃,更是趕忙躲到了同行的中年人背後。
這個少年就是剛剛被丁風半哄半用強帶下山來的小木匠安棄。本來以丁風的輕功,天黑前就應該遠離了北諒山,但小木匠被他帶著顛簸一陣就喊頭暈嘔吐,所以沿路不斷停下休息,半夜才到北水鎮,恰好目睹了一場屠殺,又聽到了殺人者和官兵的對話。那也是安棄、易離離與登雲會第一次的相遇。在此後的若幹年裏,他們的命運緊緊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交互纏繞的荊棘,隻有把對方扯斷了,才能分開。
安棄原本對丁風說的話始終半信半疑,那段對話卻讓他不得不信。他回想著這十六年中村人的冷眼、父親的漠視,回想著偶爾能在村長眼中見到的恐懼目光,回想著那個不斷顫繞著自己的離奇夢境,心裏一片迷茫。而剛才那個登雲會的教徒與官兵寥寥數語的對話,已經說明了他的處境之危險。教徒的目光剛轉過來,他就如驚弓之鳥,躲到了丁風身後。
“好眼力!”丁風誇讚說,“這麽快就能猜到這小子的身份。”
教徒皺眉打量了丁風一番:“我再好的眼力也沒可能見到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就認出來。閣下帶著他在一旁大模大樣看我殺人,唯恐我認不出你們,是何企圖?”
“也許是因為我也有些問題想要問你,和你隨便找個借口濫殺無辜、逼我現身一樣。”丁風微笑著說。他慢慢走到對方跟前,兩人對麵而立,臉上都帶著笑,身上卻已蓄勢待發。雙方都知道對方是勁敵,這一出手就一定是場惡戰。
教徒搶先出手,他右掌一提,徑向丁風的麵門劈下。丁風側身閃過,那教徒雙掌翻飛,招式迅猛如狂風,招招搶攻、步步緊逼。丁風卻隻是不斷閃避,偶爾還手,也隻是用袖子揮出,決不和對手手掌相碰,那是因為對方掌上蘊有劇毒的緣故。教徒得理不饒人,出招更快。雙方在客棧大堂中你來我往,桌椅板凳一陣亂飛,好在客棧老板早就躲得遠遠的,否則必然要大大地心疼。
安棄在旁看得驚心動魄,心想這二位爺拚得你死我活,我何不趁機偷偷開溜?他生性油滑,對初次相識的丁風也沒什麽同伴之誼,一轉過這個念頭,腳下就開始一點點向著後廚方向挪動。他倒也機靈,知道從大門口走太醒目,打算先溜進廚房,再找後門或者索性跳窗。但剛剛走了不到五步,丁風忽然大袖一揮,一股勁風拂過,頗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退回幾步。他歎了口氣,知道跑不掉,索性扶起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心裏存了聽天由命的念頭,安棄反而鎮定下來,這才注意到身邊還有兩個人沒有逃命,那是先前一直坐在他旁邊的那對母女。一般少年人在漂亮的同齡女子麵前總是好點麵子,即便對方是個陌生人也不例外,他想到自己剛才試圖逃跑的舉動,臉上微微一紅,但側頭一瞥,這位少女卻好似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存在,隻是在苦勸自己的母親。
“媽,這裏太危險了!快走吧!”她搖晃著母親的手臂,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但那個老婦人卻不理睬她,一雙盲目隻是死死對著傳來打鬥聲的方向,就好像那雙眼睛還能看得見一樣。
“媽,我們留在這裏到底要幹什麽?”少女帶著哭腔問。
“登雲會啊!那個人是登雲會的,一會兒得問問他,是不是知道你爹的事情。”老婦的聲音雖然不大,卻著實把安棄嚇了一跳。他禁不住說:“別開玩笑了!你們還敢和他說話?”
老婦不再說話。少女微微搖搖頭,反而向前走出了兩步,似乎是為了護住母親,避免她受誤傷。安棄心想:瘋子,這幫人都他媽的是瘋子。
此時兩個正纏鬥在一起的瘋子已經戰到酣處,丁風的兩條袖子揮得如同戲台上耍水袖的戲子一般,但其中蘊含著巨大的力量,每次和敵人的毒掌相交,都發出蓬的一聲響。但是衣袖畢竟脆弱,戰不多時,登雲會教徒忽然變掌為抓,嗤啦一聲,把他的左邊袖子抓下半幅。
安棄雖然對武學一竅不通,也能看出方才這兩個瘋子打架,丁風一直靠著袖子抵擋對方的肉掌,多半那手掌上有點什麽古怪。此時左邊袖子被撕下來,那就不怎麽妙了。正在焦急,場中突生變故,那登雲會教徒驀的慘叫一聲,向後躍出數尺,右掌心赫然多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已經被什麽東西戳穿。再看看丁風的左手,不知何時握住了一根怪形怪狀的兵刃,有點像鐵棍,前端卻尖利帶鋒刃;有點像劍,卻又比劍更短更細。安棄對於兵器的了解僅限於此,除了棍和劍,也想不到別的了。
“青蜂刺!”教徒用痛楚的聲音叫道,“你是十多年前失蹤的笑麵蜂丁風!”
“好眼力!”丁風微笑依舊,“十多年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
教徒喘著粗氣,在一張未被掀翻的桌子旁靠住。他的毒掌被破,毒氣倒流入血液,已經無法再戰,心裏知道這一戰輸定了。他也明白,丁風一開始故意不亮兵刃,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以便用青蜂刺偷襲。但是臨死前弄明白了丁風的身份,他卻反而看起來有些興奮。
“我明白這孩子為什麽在你手裏了,”他說,“十六年前,陵威鏢局就莫名其妙地在北諒山全軍覆沒,而你,笑麵蜂丁風,是當時天下聞名的獨行大盜。你原本是跟蹤著陵威鏢局的車隊而去,想要在他們身上發筆財,卻沒想到在那裏撿到了這個孩子。對嗎?”
安棄聽到此人的說法也和丁風一樣,心頭又是一跳。那真的是在說我嗎?他想,我這副德性,“神賜之子”?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天大的笑話。但是,這兩個打得你死我活的對手,不大可能商量好了來騙自己——也沒那個必要。這麽說起來,至少那團從天而降的火球是真的了?
丁風淡淡一笑:“我早在那裏掘好了陷阱等著他們,遺憾的是,除了這個孩子,我一無所獲。”
“遺憾麽?”教徒說,“恐怕不遺憾吧,比起這個孩子,幾車紅貨算什麽?”說完這句話,他身子一軟,已經坐在了地上。丁風看著他:“鬼陰掌雖毒,一旦毒掌被破,毒質就會反噬。你的命已經不長了,而且死時毒液流遍全身,苦不堪言。”
對方喘著氣回答:“所以我請求你照著我的心口再來一刺,能讓我做個痛快鬼,免受那麽多煎熬。”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了黑血,的確是命不久矣。
“這個要求我可以答應,但本著公平交易的原則,似乎應該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丁風說,“這個孩子的存在,本來是個秘密,三隴村村民被我嚇唬之後,也絕不會主動將此事泄露出去。可為什麽登雲會會發現了他,並且連官府也知道了他的存在?”
教徒搖搖頭:“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奉命行事,來尋找這個小孩,僅此而已。官府為什麽會知道、為什麽也要抓他,我就更不清楚了。”
此時他毒氣攻心,連說話都有氣無力,聽語氣也並不像撒謊,而他的膚色也開始起了變化,一陣淡淡的黑氣浮於體表。丁風失望地歎口氣,不再多問,按照所答應的,抬起青蜂刺刺向他的心口。
噗的一聲,青蜂刺準確地紮進了登雲會教徒的心髒。他的臉上浮現出寬慰的笑容,閉上雙目,似乎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但在那一瞬間,丁風卻敏銳地察覺到,那笑容中包含著一絲詭異的得意。
他意識到了不對,但還沒等反應過來,對方的傷口已經猛然間裂開,從傷口中噴出一股血水,如利箭一般,向著丁風的麵門激射而去,而且迅速散開呈扇麵。丁風敏銳的眼神在那一刹那注意到,血水是黑色的,而且帶有撲鼻的腥臭氣息。這不是剛剛中毒就能達到的效果,而是已經早就令毒質流遍了全身。
這是登雲會的一種極其邪惡和狠毒的秘法,直接挑選活人殺死,再用外人不知道的手使他們複活,並把劇毒注入他們體內。複活的的教徒會功力大增,然而渾身毒血,無欲無痛,根本就是行屍走肉,他們隻是帶著這必死的身軀去完成重大任務,由於他們本來就相當於是死人,所以不會有半點怕死的念頭,會比尋常的教徒更加凶悍,而那一身的毒質也是最好的武器。他們的稱謂,叫做屍鬼。
在如此近的距離,丁風已經沒有辦法再作出其他選擇,盡管竭力閃身,身上仍然中了數滴毒血。但在這一刻,他甚至顧不上思考自己的安危,當那血箭從他耳畔掠過時,他想道:糟糕了!
我竟然完全錯誤地估計他們的目的,丁風想著,並沒有憤怒,而是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他們究竟想要幹什麽?
3
直到中了屍鬼的毒血箭,丁風才恍然大悟:這一下並不隻是為了攻擊他,更重要的在於,毒血直接奔向了遠處的安棄。而在這一刹那他也明白過來自己錯得有多厲害:登雲會根本就不想抓住安棄,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這一點從他們不惜派出屍鬼就可以看出來。
他們隻想殺死安棄,徹底地毀掉他,而剛才屍鬼擺出束手就擒的模樣,甚至求自己給他一個痛快的,正是在麻痹自己,以便找到機會用自身的毒質偷襲安棄。由於沒能想到這一點,自己的托大很可能就在此刻造成致命的後果。
血箭已經射到了安棄跟前,正當丁風追悔莫及時,安棄卻給了他意外的驚喜。這個從沒練過一天武功的小木匠,麵對著撲麵而來的毒血居然有著本能的神速反應。他原本坐在椅子上,眼見毒血射過來,立馬身子一仰,連人帶椅子倒了下去,躲過了那一擊。當然了,畢竟他的身手有限,想要躲過血箭擊中背後的梁柱後反彈開的血珠,卻是沒辦法了。
然而這一下已經足夠丁風救他的性命了。他左腳卷起方才被扯掉的那片衣袖,踢了出去,原本輕薄無分量的布片竟然變得像利刃一般直飛出去,擋在了安棄的頭頂,正好將毒血擋住。這一擋之後,他已經全速竄出,把安棄拖到了安全地點。
他不會再給屍鬼第二次機會,一個箭步上前,手起刺落,已經用青峰刺紮穿了屍鬼的心髒,把對方死死釘在了地上。屍鬼拚命扭動著身軀,仍然無法擺脫,而心髒被刺穿後,血液無法流轉全身,也就意味著死亡的真正來臨。他獰笑一聲,直直地瞪著丁風:“你不過能殺掉我一個,還有許多的屍鬼進入了北諒山,還有遍布天下的我教教徒在追捕你們。你們根本無路可逃……無路可逃……”
他說完最後一個“逃”字,眼神逐漸黯淡下去,頭一歪,終於斷了氣。這時候丁風才顧得上去在敵人懷裏尋找解藥,但正如他所猜到的,屍鬼本來就性命不長,根本沒有攜帶任何解藥。丁風中了劇毒,恐怕是活不了太久了。他歎息一聲,仍然坐了下來,盤膝運氣,把自己的獨門解毒藥吃了兩粒,雖然不能對症,卻也能暫緩毒氣攻心,讓自己多活一兩天。
依舊躺在地上的安棄兀自不知發生了何事,一邊費力地爬起來,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著:“那麽使勁幹什麽,腳踝都要被你抓斷了。”
丁風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安棄立即收聲。丁風運氣幾遍,知道毒性暫時被壓製,這才顧得上發問:“你小子剛才動作怎麽會那麽快?你不是從來沒學過武嗎?”
安棄很納悶:“那還需要學武?都是我在村裏練出來的。”
“村裏?”
“是啊。村裏的小孩老被我收拾,又打不過我,隻好玩些扔石子、下絆子、潑汙水的沒品招數。這麽些年我早練出來了,想要潑中我可不容易……”
“也不知道是誰沒品!”丁風被氣樂了。他正想用毒血嚇唬這小屁孩一下,還沒開口,身前忽然傳來一聲驚叫。他這才驚覺,剛才隻顧到了救小木匠,竟然忽略了小木匠身旁還有人。
那是一直沒有離開的那對母女。女兒倒是滿懷孝心,一直擋在母親的身前,可誰也沒想到,最後的傷害來自背後反彈的毒血。結果反而是母親的後背承受了劇毒,女兒卻安然無恙。
“你們要是早聽話走掉就沒事了。”小木匠惋惜地一攤手。丁風近前查看,看見老婦人嘴唇都已呈烏黑色:“已經沒救了。”
那個小姑娘怔怔地跪在母親屍身前,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連小木匠都看得老大不忍心。他很快想到,這個老婦人是因為丁風出手救自己才被誤傷中毒的,萬一被該女兒揪住訛一筆。那可糟糕了。此人向來小氣而貪婪,一想到可能要賠錢就惴惴不安,連自身的處境都顧不上想了。
不過他並沒有太多時間替錢包傷心,因為丁風接下來的話足以嚇得他兩腿發軟:“我估計錯了。我本來以為他們是來抓你的,沒想到他們根本不想抓你,隻想殺了你。”
“別問問題,現在來不及,”他揮手止住了安棄的發問,“離開這裏之後,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但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問題要解決。”
他轉向了那個小姑娘:“很抱歉,她的死與我的疏忽有關,我會盡量補償你。”
這個傻子!安棄氣得要吐血。賴賬還來不及呢,竟然會去主動送錢。小姑娘淒然一笑,微微搖頭:“人都死了,什麽也補不回來,更何況這件事原本就怪我母親。如果不是她執意不肯走,非要留下來打聽登雲會的事情,也不會死。”
丁風不敢再稍作停留,也不管安棄受不受得了,一夜間狂奔了近百裏,來到一處大市鎮,才找了個偏僻小店歇息。小木匠一輩子最遠也就到過北水鎮,這本來是前所未有的新突破,可惜此時頭暈眼花,隻剩下趴在**挺屍的份,壓根顧不上什麽新鮮感了。
但丁風不容他喘息,一把把他揪了起來。安棄雖然眩暈得要死,卻也不敢和他衝突,隻能強撐著靠在被子上。
“打不過我就不得不受我的氣,這種滋味挺難受的吧?”回過身坐到門邊的丁風淡淡地說。安棄訕訕一笑:“你倒挺能猜別人的心思……現在我們是不是暫時安全了?你可以告訴我事情的真相了吧。我被你抓了一天兩夜,稀裏糊塗地淨在逃命,可是連為什麽逃都不知道。有人要殺我,有人要救我,可我從頭看到腳,也沒看出我有哪點值錢。”
丁風的回答把他氣得吐血:“其實我也不怎麽知道。”
這不是存心玩老子麽?安棄想。好在小木匠素有隱忍之能,知道眼前這個十多年前的大盜絕非自己所能惹得起,所以把衝到嘴邊的罵辭又吞了回去。
丁風似乎也並不在意他的反應,始終仰頭看著窗外的天空。安棄不由得想起兩人第一次在山中碰頭時的情景,當自己在樹枝上試圖安睡時,這廝也是這樣出神地望著夜空,好像那上麵飄著金子。
“我小時候其實並不想做一個大盜的——誰也不會生下來就樂意去做賊,”丁風一開口似乎就和主題無關,但此人笑麵之下隱藏的蠻橫卻讓安棄不敢打斷他,“當然到最後我還是做了賊。所以一直活到三十歲,我從來不相信有什麽神佛存在,倘若有神,怎麽可能世間還有那麽多的罪惡與不幸?”
見鬼了,這老梆子不會要痛說家史吧?安棄想。好在丁風很快回到了正題上:“強盜也分很多種,占山為王的、打家劫舍的、江海稱雄的,而我專以劫鏢為生。十六年前,我打探到臨州的陵威鏢局保了一批價值不菲的紅貨——那是道上的黑話,意思就是珠寶——而這家陵威鏢局實力相當一般,至少絕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我製定好了計劃,埋伏在他們的必經之路北諒山上,準備吃掉這批貨。”
“我的外號‘笑麵蜂’,並不隻是從相貌和武器上來,也是因為我善於布置各種機關,就像蜂類築巢一樣。那一夜我在山中挖好了機關陷阱,自己躲在另一處坑裏通過小孔向外窺視,等著他們到來。到了午夜時分,如我所料,陵威鏢局為了趕緊翻過北諒山,選擇了走夜路,正落入我的圈套中。”
“後來發生了什麽,前一夜我已經向你講過了,但有一點我沒有告訴你,那就是村民們所沒有見到的一幕場景。當時他們都著急地逃命,根本無暇顧及天空中的變故,而那一幕又發生得太快,連我都差點把它當成錯覺。”
丁風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事隔十六年,當時的奇景仍然令他難以忘懷:“在那團火球懸停在三隴村上空之前,在極短的一刹那間,它起了一點不可思議的變化。”
“就在火球即將落到三隴村地界前的一瞬間,它突然間停止下墜,那些燃燒的血紅色火焰仿佛是在突然間散盡,從其中顯現出了深綠色的帶著翅膀的人形!不過那人形隻維持了短短的一刹那,隨即加快速度,向著地表猛撞下來。這一幕極其短暫,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忙於逃命的村裏人都沒有留意到,隻有我和鏢師們看到了。”
安棄瞠目結舌,但看丁風的神情,並不像是在編造。“可是鏢師們都死了,”他說,“所以知道那一個變化的,隻剩你一個人了。”
丁風長歎一聲:“所以這番話我根本沒法向旁人說,任何人聽了都會當我是個瘋子。但那絕對不是錯覺,因為鏢師們也都發出了同樣的驚歎。不過我的反應比他們快,當火球改變方向時,我已經憑直覺感到危險逼近,並且立即縮回地坑,把身體蜷縮在角落裏。剛剛藏好,就感到地麵一陣劇烈震動,落下來的灼熱的泥土差點把我活埋了。”
他伸出右手,卷起袖子,安棄看到上臂處有一大片皮膚顏色暗紅,顯然是陳舊的燙傷,不由身上一寒。
“後來呢?”他已經完全拋掉了先前的懷疑,“後來你是怎麽撿到……撿到我的?”
丁風臉上再次現出那種迷惘的神色:“這件事就隻有我一個人經曆了,但很多時候,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可是……可是你存在,你活生生地存在,又證明那並不是一個夢,也並不是我發瘋的狂想。”
“我試探著走了出去。爆炸已經止息,暫時沒有新的危險發生。但是我算計好了想要打劫的鏢隊也被徹徹底底地毀掉了,所有的紅貨都燒成了灰燼,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能夠留下來。我的眼裏隻見到遍地的焦屍——那可不怎麽好看。但就在我失望莫名時,我看到了不遠處的地麵上有一道眩目的綠光。我一下子想到了,鏢局的貨物雖然沒有了,但那從天而降的孛星裏,難道還隱藏著什麽了不起的寶貝?”
“我一下子想起了剛才看到的綠色人形,心裏想著,甭管值錢不值錢,不過去看上一眼的話,今後大概一輩子都會後悔。於是我走上前去,就見到了你。當時的你還是個小小的嬰兒,身上的綠光還沒有散去。”
安棄緊皺著眉頭,撲通一聲倒在**,拉過被子蒙住了頭。他生性奸猾多疑,原本很難被人打動,但丁風剛才說話的神情語氣,任何人聽了都不能不信他的誠實。當然另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丁風雖然沒有刻意騙人,但的他所見所聞者,都隻是發瘋後的幻想。
可是還有官府的追兵和登雲會的凶徒,不可能他們都發瘋了吧?想到這一點,安棄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開了。他真希望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怪誕的夢,夢醒之後,自己還躺在虎頭崖,肚子餓得咕嚕直叫,準備回家去吃飯。
這不是夢。他掀開被子,憂鬱地想著,在他的眼前,丁風已經恢複了慣常的神態,隻是那笑容中似乎包含著一些掩飾不去的悲哀。安棄定了定神:“你看到了那個嬰兒,然後呢?”
“然後突然間綠光高熾,我被晃得睜不開眼睛,”丁風淡淡地說,“等到能視物時,綠光已經完全消散,你的渾身上下也沒有其他異狀了。我身邊隻剩下遍地的死屍和空氣中彌漫的焦臭氣息,還有手中抱著的嬰兒,那就是你了。”
“但你為什麽要把我交給那些村民?”安棄問。
丁風摸摸他的腦袋:“老子這輩子搶過人、殺過人,唯獨沒有養過人。何況那時候我已經魂不守舍,腦子裏一片混亂,把一個初生嬰兒帶在身邊,隻怕過不了兩天你就得沒命了。我正在為難,碰巧三隴村的村民過來瞧熱鬧,我靈機一動,把你交給了他們。”
“你倒真是好心,”安棄哼了一聲,“還編出什麽‘神賜之子’的鬼話去蒙他們……”說到這裏,他忽然住口,想起了一個問題。整段故事丁風講得倒是一氣嗬成不露破綻,但有一個關鍵的因素他沒有解釋:他為什麽要把自己抱走交給村民們撫養?十六年後又為什麽要救自己?他不過是個偶然碰上這樁事的路人,本身還是個不那麽善良的江湖大盜,對自己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
丁風搖搖頭:“別問我。我也說不清楚。那時候腦子裏嗡的一聲,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驅使著我,命令我讓你活下去。”
安棄注意看著丁風的表情。他在說這段話時表情很不自然,以安棄說謊話如喝水的豐富經驗,完全可以判斷出丁風隱瞞了點什麽沒說。但他也不能強逼著對方說,何況方才丁風所說已經足夠令自己震驚了。他終於第一次認真思考起自己的身世。小木匠安棄,現年十六歲,三隴村人見人恨的公害,不學無術,貪財奸猾,偷雞摸狗,欺軟怕硬,村中人見之皆繞道而行,連老爹老木匠都對自己冷冰冰的不愛搭理。此人在山村中長了十六年,從來沒有什麽超乎常人的特殊之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木匠技藝倒是不錯,但從來沒有專心幹過活,打架專揍比自己年紀小的,讀書學兩個字倒能忘掉三個。
丁風搖搖頭,將他肩頭的衣服拉下,伸手一指:“這個印記,你總見到過吧。”
安棄知道,丁風指的是他肩頭那個奇怪的黑色胎記,看上去很像是一片雲彩。所謂胎記,是人生下來就帶在皮膚上的顏色沉澱,沒辦法用後天的紋身、烙印之類的方法來作偽。安棄下意識地摸摸肩頭:“這麽說你沒有認錯人了,那真的是我。”
“不隻是胎記那麽簡單,”丁風又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這枚指環,是登雲會的標誌,上麵刻有他們的徽記,你看看。”
安棄顫抖著接過指環,那上麵的雲紋徽記是如此醒目,讓他的手像被烙鐵燙了一下,啪嗒一聲,指環落在了地上。這絕不會是巧合,他想,那個圖案的確和自己肩上的紋身一模一樣。可這究竟能說明什麽?
他心裏一團亂麻,想著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如孛星般從天而降的火球,災難現場的綠光,肩膀上的紋身,登雲會的徽記,官府的追捕和魔教的追殺,還有……那個不斷纏繞自己的怪夢。
這一切到底說明了什麽?
他心裏有無數的問題,但同時也清楚,很多問題丁風也無法解答——這不過是個偶然出現、卻被莫名卷入的倒黴蛋而已。丁風的心裏,也許比自己更渴望知道真相。說到底,自己和丁風,不過是一個小糊塗蛋和一個大糊塗蛋的區別。
正在想著,丁風突然咳嗽起來。安棄驚慌地發現丁風的臉上略微閃過一絲黑氣。丁風捂住嘴,慢慢止住了咳嗽,指縫間一點點滲出了紫黑色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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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棄在這一夜失去了剛剛得到的庇護者,而易離離,失去了她一直庇護著的母親。埋葬母親時,易離離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太多的悲傷,或許是她覺得母親的生命本來就是一種痛苦的折磨,而死亡是不錯的解脫。現在易離離身邊沒有了母親,隻剩下一點簡單的行李,還有手裏的一張銀票。銀票數額已經在初升的朝陽下翻來覆去看了二十多遍,沒錯,是二百兩,而她和母親平時每個月也花不到一兩銀子。也就是說,她有錢了。假如拿著這二百兩銀子回家鄉的話,足夠開間鋪子養活自己,在許多年內都過著舒服的日子。但如果拿著這筆錢上路,大概就能踏足很多很多地方了。
她蹲在母親的墳前發了會兒呆,把銀票往懷裏一揣,向著北諒山方向走去。翻過北諒山繼續往北,可以進入相對富庶的北方平原地帶,繼續打探父親的下落,那是母親早就製訂好的雄心勃勃的計劃。易離離本來一路上都在發愁,因為以母親的身體,即便雙目明亮,也絕無可能翻過這座山,現在隻剩她一個,倒是好辦了。
一個月後,她已經來到了豐冶城,卻沒辦法再往北走。豐冶城是寧國邊防重鎮,從此再往北就將越過國境進入雒國地界。她對諸侯間的爭鬥毫不關心,到這時候才知道雒國與寧國交惡,雙方正在劍拔弩張準備打仗,邊境自然是嚴加把關,普通百姓一律禁止出入。
易離離也無所謂,雖然身上帶有巨款,還是去找了個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打算在這座城裏打聽兩天,然後轉頭向西或是向東走都行。做出這個決定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在尋找之前就已經下定了結論,在這裏是問不出答案的。她再一次想到,也許能不能打聽到父親的下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隻是尋找的過程,就像父親拜神也未見得就一定是為了得到神明的庇佑恩賜,拜神本身大概就是對生命的寬慰。
不去找父親,我又有什麽事可做呢?易離離很大徹大悟地想著。
然而兩天後的一個夢擊碎了她平靜的保護殼。夢裏她回到了北水鎮。在那間擁擠不堪的客棧中,她發現地上的每一具屍體都是母親。母親呈現種種不同的姿態橫屍於地,而那個魔教妖人正坐在一旁,很開心地給屍體計數。那個妖人的臉模糊不清,但有那麽一刻,看起來很像是多年不見的父親。
自從母親去世後,易離離第一次哭。她從夢中醒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把枕巾都濕透了。隻有在這時,她才明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完全沒有那個連麵都沒見過的男人的任何位置,但對於母親的死卻永遠也不能釋懷。不是為了父親的下落,而是為了讓母親不至於白死,她一定要找那個該死的登雲會的晦氣。
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無父無母的小女孩,沒學過武功,沒學過法術,身上除了一張二百兩的銀票外一無所有,隨便一個有點功夫的人就能伸手捏死他。但她居然就不自量力地下定了決心,非得去找不可一世的登雲會的晦氣不可。
在這樣明確的目標指引下,她當真把父親拋到一邊,倒是每回聽到登雲會的名字耳朵就要豎起來。令她十分困惑的是,如今的登雲會和父親那時候已經迥然不同了。
“讀書人?小姑娘你別開玩笑了!”被問到的人總這麽回答,“登雲會哪兒和讀書人扯得上幹係?要說他們把讀書人都殺光,那倒還有可能。”
“那他們到底拜的是什麽神?”易離離又問。
對方唉聲歎氣:“神這種東西,都讓人給弄明白了,還怎麽糊弄人?總之是大智大慧無所不能的唄。他們隻說是九天之上有神界,天神們都在神界中居住,一旦時機成熟,就會挑選忠心於他們的凡人進入神界,羽化登仙。至於天神長什麽樣,是不是三個腦袋六條胳膊,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而且還有一點大不相同的:父親等人總還承認,那是一個凡人們聚集在一起追求信仰的組織;但現在的登雲會教主,直接自稱自己是天神降世,化為人形來普度眾生。一直要到後來對魔教有了深入了解之後,她才明白,教主的話並不是純粹的胡言亂語。
離開豐冶後,易離離沿路西行。這回重點不同,隻是關心著種種江湖傳聞,一路上不斷聽到登雲會與其他幫會門派的糾葛,那並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但她總是強迫自己去關注。
結果來到大陸西北部的某座無名小鎮時,她遇上了一件改變她終身命運的事。其時她適逢其會,居然有幸在一個集市上親眼目睹了一場登雲會教徒與他人的爭鬥。被登雲會追殺的是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追殺者則共有三人,而且那老者分明不會武功,所以少年不得不以一敵三。
易離離雖然對武術之道一竅不通,也看得出少年落於下風。集市上的人早作鳥獸散,也沒人敢去幹涉登雲會的事情。易離離搖搖頭,正打算離開,老者的一句喊話讓她心頭一震:“本是同根生啊,登雲會早已是你們的囊中之物,何苦還要對我們這些老家夥趕盡殺絕?”
聽老者那文縐縐的用詞,再看看他的打扮,應該是個讀過不少書的人,而他這句話中所隱含的意義,更是讓易離離恍然大悟:登雲會之所以有如今的巨變,原來是新人趕走了老人,惡徒打跑了書生。這麽說起來,父親很可能就是被新的登雲會所“趕盡殺絕”了,而這位老人,應該是當年和父親同歸一派的。
這一下不免生起同仇敵愾之心,可惜她什麽忙也幫不上,隻能縮在一個豬肉攤油膩的桌案後麵,在心裏暗暗打氣。她如果略懂武功,就能看出那個手持長劍的少年招數樸實沉厚,雖然處於守勢,卻臨危不亂,法度謹嚴;而登雲會的教徒雖然攻勢猛烈,但狠辣淩厲的招式難免露出破綻。果然沒過多久,少年看準機會,長劍遞出,把一名敵人的喉嚨刺穿。
此後以一敵二,他就漸漸占了上風了,一名教徒眼見形勢不妙,虛晃一招後,突然向那老者發起突襲。少年不顧一切地相救,在敵人的刀刃即將砍到老者之前,把劍刺入他的後心,自己卻把後背亮給了第三名敵人。那敵人是一名術士,見此良機,口中念咒,揚手虛虛一推,少年的腰間立即出現了一個血紅的掌印,而他的人也跟著撲在地上。易離離遠遠看著那個掌印由紅轉紫,有紫轉黑,一時間心驚肉跳。
老者看著少年的屍體,神色木然,敵人來到跟前也沒有轉頭看他一樣,隻是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殺死我之前,能不能先告訴我,教主全力追殺我們這些老家夥,究竟圖的是什麽?他既然自稱是神了,為什麽要對我們這些沒用的凡人趕盡殺絕?”
“抱歉,我隻管執行命令,”對方回答,“你死之後,會有足夠的時間去慢慢想。”
這句話說完,他猛然感到背後一陣寒意,剛剛回頭,胸口就挨了重重一劍。少年拋下劍,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這次是真的死了。
但少年畢竟傷重之後力道不足,這一劍未能致命。登雲會教徒左手捂著傷口,不顧從指縫間泉湧而出的鮮血,想著老者舉起了右手。他受傷也極沉重,勉強凝聚了幾次真氣,都沒能催動法力。好在眼前這老者風燭殘年、手無縛雞之力,也沒法反抗。
就在這時候,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女孩,二話不說,上前扶起那老者,幾乎是半扶半拖地拽著他走開。登雲會辦事,向來無人敢阻礙,像這樣膽大包天的小女孩還真是罕見。他又驚又怒,剛剛凝聚的一點點真氣又渙散了,一跤跌坐在地上,隻能眼睜睜看著到手的獵物逃走。
從那一刻起,和正在大陸上不知所措地遊**的安棄一樣,易離離也踏上了真正屬於她的命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