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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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石室裏除了一個巨大的藥池外並無他物,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清,池內藥水的顏色漆黑如墨,表麵不斷泛起古怪的泡沫,散發出刺鼻的惡臭氣息,其中還隱隱夾雜著血腥味。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人站在池邊,一動也不動,恍如雕像。
忽然之間,池水起了劇烈的波動,水麵被分開,十多個黑乎乎的人影從池裏鑽了出來。他們身上都沾著腥臭的藥水,卻顧不上擦拭,上岸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齊刷刷跪在白袍人麵前。白袍人卻不以為意,隻是淡淡地點點頭:“很好,你們都複活了。還記得你們要做的事情嗎?”
“絕不敢忘!”跪在地上的人回答得很整齊。
“你們會把自己要做的事透露給別人嗎?”白袍人又問。
“寧可斷舌!”仍然是幹脆整齊地回答。
白袍人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看他們一眼,轉身向石室的大門走去。來到門口時,他停住了腳步。
“去吧,都往北諒山而去,”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容抗拒的威嚴,“用你們的生命,證明你們對教主的忠誠吧!”
他大步走了出去,抬頭看著烏雲密布的夜空,月光正透過濃雲的縫隙,灑下一點點陰鬱的銀白色。白袍人久久凝視著看不見星光的天幕,嘴裏喃喃自語著:“北諒山……北諒山……”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捏成拳。
與此同時,北諒山中。
北諒山正在走近萬物複蘇的三月。但就在這一個月裏,山裏卻相當不太平,發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更大的事。那一件大事是朝廷征兵征到了北諒山中;更大的事則是,一個小木匠摔下了懸崖。
劇變就從小木匠摔下虎頭崖的那個黃昏開始。當他像一塊秤砣一樣墜下深淵時,夕陽的紅光還未散盡,三隴村中炊煙嫋嫋,村民們和以往的每一個傍晚一樣,等待著自己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飯。沒有人想到,一個等待了十六年的恐怖陰謀就以這樣的意外拉開了序幕。
平靜的氛圍是被村頭傳來的哭叫所打破的:“有人滾到山崖下邊去了!”家長們當即蜂擁而出,急惶惶將那個跑回來報信的小孩揪住:“誰?誰掉下去了?”
但嚇傻了的孩子除了大喊大叫“有人滾到山崖下邊去了”,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人們不再浪費時間,沿著滿是碎石的小路拚盡全力向著虎頭崖跑去。
最後的答案也不知道應當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孩子們全都安然無恙,那個滾落懸崖的並非幼童,而是村裏的小木匠。對於此人的死,人們甚至都不願意在臉上偽裝出一絲悲戚,但那隨之而來的可能的後果足以令任何人心頭發顫。某種程度上,或許他們甚至寧可死的就是自己的兒女。
“是禍躲不過。”村長麵色凝重,開始分派人手去尋找他,“不管死活我們總得確認一下”。男人們一個個唉聲歎氣,飯也顧不得吃,準備好攀下懸崖的工具,在天黑前趕到了虎頭崖。他們忙不迭地垂下繩索,開始搜尋。虎頭崖地勢險峻,懸崖下則是一片一人高的茂密野草叢。但人們尋遍了草叢中的每一處角落,不少人被鋸齒狀的草葉割得鮮血淋漓,也始終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小木匠就像一滴落入山澗的水珠,再也找不著了。
回到村裏的時候已經東方發白。通宵未睡的村民們這才顧得上打孩子泄憤,一片殺豬也似的哭嚎聲中,村長發話了。
“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他歎息著,“上天要把那團莫名的火球扔到這裏,又要安排我們撿到那個奇怪的孩子,現在再安排他死去。”
村長閉上眼睛,十六年前的夜晚又一次浮現於記憶中。那道點亮整個夜空的邪惡的光芒,那幾聲震耳欲聾的劇烈爆炸,那片被夷為平地的山坡,那些可憐的禍從天降的死難者,那個半點傷都沒有受的古怪來客、以及他手中抱著的嬰兒。十六年來,這些場景和那個嬰兒身上閃動的妖異光芒一道,無時不刻不在他眼前晃動著,讓他不得安寧。
“但願一切都這樣過去吧!”他總結說。
2
小木匠滾落山崖的經過如下:下午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虎頭崖的山坡上曬太陽,不知不覺睡著了。到了臨近黃昏時,忽然額頭上一痛,醒了過來原來是村中頑童相互拋擲石子玩,卻不小心打到了他腦袋上,還磕出了血。
小木匠劣跡斑斑,其中之一便是不分大小,睚眥必報。在肇事頑童的驚叫討饒聲中,兩人一追一逃,在懸崖邊亂竄。其他小孩對此場麵見慣不驚,自然也無人敢上前阻止,隻能悄悄扔點東西給他使絆。理論上,身經百戰的小木匠不會在此狀況下失去平衡,更沒理由會向著懸崖邊摔下去,但他摔了。直到這廝慘叫一聲消失於視野外,孩子們才開始鬧嚷著往回跑。對於小木匠出事,他們與其說驚慌,倒不如說幸災樂禍。
北諒山是北方有名的高峻山脈,位於山脈西麓的三隴村偏僻、閉塞、一般的貧困,但通常情況下也餓不死人,這一點和絕大多數位於大陸北麵的普通山村沒什麽兩樣。三隴村有一些很討厭的人,總是給村民們帶來困擾,這一點也和其他山村差不多。
小木匠就是全村最招人討厭的家夥。沒有人樂意找他做木工活,但其父安木匠死後,村裏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木匠了,而離此最近的鄰村也要走上四五個時辰的山路。
“隨你們的便,”小木匠白眼一翻,“愛打不打,不找我可以去鄰村。”
多數人在這種擺明了耍無賴的威脅之下都被迫妥協了,但村西的牛大力卻真的再也不去找他,寧可吭嗤吭嗤爬山路。去年冬天,牛大力家屋頂的瓦片破了,他踩著梯子上去換瓦片,梯子卻離奇斷裂,若不是當時他還沒爬多高,隻怕已經丟了小命。
牛大力一麵捂著屁股哼哼唧唧,一麵檢查梯子,這一查差點把他生生氣死。原來梯子上的所有鐵釘都被換成了鏽蝕不堪的舊釘子。而該梯子上一次檢修之前,釘子明明都還是新的,修梯子的小木匠自然有重大嫌疑。
牛大力怒氣衝衝地扛著梯子去找小木匠,小木匠正縮在火爐旁喝著茶,聽完牛大力的血淚控訴,懶洋洋地搖搖頭:“證據。”
“放屁!這還需要什麽狗屁證據!”牛大力兩眼冒火,“除了你,還有誰能碰到這梯子?”
小木匠繼續搖頭:“沒證據?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沒準是放久了自己鏽掉的,沒準是你故意換了釘子要來訛我的。”
談話進行到此顯然已經失去了意義。牛大力揪住小木匠的衣領,不費什麽勁就把他扔出門去。小木匠一聲從村頭到村尾都能聽到的慘號,在雪堆上賣力地打起滾來。不久之後大夫的診斷結果出來了,雖然小木匠渾身上下除了一些表皮擦破外並無明顯外傷,“但他始終說腰疼得厲害,可能是傷到了骨頭”。牛大力為此不得不賠了小木匠一筆湯藥費,其價值約合三架新梯子,換算成釘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這隻是從小木匠諸多光榮事跡中信手拈出來的一件,其他諸如偷工減料、拖延工期、偷雞摸狗之類不勝枚舉。按照北方山民們的彪悍民風,這種人被亂棍打死都算是輕的,但除了牛大力等極個別缺點心眼的,沒有任何人敢動小木匠。幾乎每回村務會都有人提出驅逐他,但最終沒有一次被成功執行,因為所有人都害怕,害怕隱藏在小木匠背後的某些事物。每當人們回想起十六年前小木匠到來的情景時就會冷汗直冒,從心底泛出深深的寒意。那一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恍如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多年後仍然在目擊者們的腦海裏不斷浮現。隨著這場夢魘而來的小木匠,充其量算得上是個添頭罷了。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該添頭並沒有真的打算摔下崖去。他成天在此處轉悠,對於崖邊地勢早已了然於胸。失足的那一刹那,他已經扯住了垂於懸崖邊的一根粗藤。根據他之前的測試,這根粗藤足以承受五六個小木匠的分量。
然而小木匠還是摔下去了,因為粗藤在他到來之前已經莫名其妙斷掉了,他自信滿滿地伸手一拉,卻完全沒有著力之處,自然也無法止住下墜之勢。這一意外變故導致他之前的計劃全盤落空。我怎麽那麽倒黴?半空中下落的時候,他在心裏憤憤地罵著。
但事情的確發生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無可阻擋的下墜之勢,以及在身邊呼嘯而過的山風。在來得及想到這般跌下去會有什麽後果之前,他就已經嚇暈了。
這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完全不知曉,但在昏迷中,他卻再度進入了那個纏繞他多年的夢境。這個夢從他記事開始就不斷地在夜晚浮現,一次次在黑暗中占據他的頭腦。但這一次,在親身體驗了從高處下墜的恐怖感覺後,這個夢中的一切細節卻變得分外清晰。
——他在飛翔。在那些一遍遍重複的夢境中,他總是飛在高高的雲端。他的背上有一對寬闊而健碩的翅膀,在白色的雲層中有力地揮動著。在他的身畔,還有無數和他一樣長著翅膀的人,自由的、無拘無束地在天空中飛翔,如風般雄壯,如陽光般耀眼。
他們劃過藍天,掠過太陽,大地在腳下顯得那麽的渺小。他甚至能看到地麵上,那些沒有翅膀的普通人們,跪在地上,向著他們頂禮膜拜。
那是個多麽美麗的夢,甚至令他每次醒來時都不願睜眼,隻希望能再多回味一刻那種感覺。但最終他還是會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窄窄的木板**,當視線漸漸習慣了黑暗之後,那些粗陋的家具慢慢刻在了眼中,鼻端是一陣陣輕微的黴味和糙米飯的焦糊氣息。老木匠正在隔壁酣睡,響亮的鼾聲透過薄木板牆鑽入耳朵。這樣的巨大反差,每每令他的心一陣緊縮,悵然、憤恨、失落、哀傷……種種複雜的情緒混合在一起。
然而這一次不同,醒來時,眼中所見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間,而是……星星。他似乎正躺在野外,麵朝著天空。他緩緩支起身子,冷不防右手一下按了個空,險些失去平衡。定睛一看,小木匠差點嚇個半死:他竟然身處一棵大鬆樹的枝丫上,而這株鬆樹並非紮根於泥土中,而是從危崖上探出,懸於萬丈深淵之上。他趕忙死死抱住身下的枝丫,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摔成肉泥。
這時他才慢慢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掉下來的,不由得一陣迷糊。自己分明是從虎頭崖墜下的,但此處卻是與虎頭崖遙遙相對的鳳仙嶺——難道真的是飛過來的?
還沒來得及高興,身邊已經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帶你過來的。”
他趕忙回頭,才發現身邊更高的一根樹枝上,還坐著一個人。此人看來四十歲左右,眼神像刀鋒般銳利,但那張總是帶著笑意的臉卻又令他看來很和善。小木匠仰起頭喊道:“喂,是你救了我?”他話雖如此問,語氣卻好似是他救了別人。
“可以這麽算。”對方回答。
“什麽叫‘可以這麽算’?”
“因為你想要抓的那根樹藤是我故意弄斷的,所以我雖然接住了你,也算不得是救你。”這個麵相和善的男人一麵說,一麵晃動著手指,上麵纏繞著一根極細極長的透明繩索。
小木匠瞠目結舌地看著那根繩索,過了好半天才哼了一聲:“我就說一定有人偷偷搗鬼……喂,有吃的嗎?”
對方笑意更濃:“我還以為你會跳起來揍我一頓。”
小木匠撇撇嘴:“第一,我現在餓得沒力氣了,要揍人也得先吃飽;第二,就算有力氣,我也一定打不過你。”
男子點點頭,扔過來一塊又冷又硬的麵餅。
“第三,打不過沒關係,你會慢慢找機會偷襲我,或者用別的辦法報複我,對嗎?”男子悠悠地說。
小木匠愣住了,費力地咽下嘴裏幹硬的麵餅:“你怎麽知道?我可從沒見過你。”
男子反問:“你叫安賜,十六歲,家住村西第四間屋,三隴村唯一的木匠。父親老安木匠,於四年前去世,旁人都叫你小木匠,對麽?”
小木匠死死盯著他,並不回答,男子又說:“你從小到大就莫名其妙地受人歧視,大人不願親近你,同齡人都躲著你,連你父親也不願意和你多說話。所以你生性頑劣,專喜挖空心思與人作對,已經成了村裏一害,對麽?”
小木匠忽然笑了起來:“所以我現在不叫安賜了。賜不就是送的意思麽?我覺得我不像是送來的,倒像是被當成垃圾扔在這兒的,什麽賜不賜的不合事實,但我自己想改名,又覺得叫‘安扔’‘安丟’實在太難聽。後來我問了村裏的私塾先生,他教了我一個字,我覺得蠻順口的。”
“什麽字?”
“棄,拋棄的棄,也就是扔的意思,”小木匠說,“所以現在我的名字叫安棄。”
“我叫丁風。”
“管你叫什麽……你把我這個小木匠抓到這兒來,想要幹什麽,請我給你打副棺材嗎?”小木匠當此險境,又不知對方底細,嘴上卻不肯稍微收斂一點。
丁風居然一點都不生氣:“我如果死了,曝屍荒野也就是了。我隻是不想讓你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你的這個計謀,充其量能瞞住那些愚昧的山民,要躲過想抓你的人,可不容易。倒是整個三隴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小木匠安棄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想要退後兩步,卻發現背臨深淵、無路可退。他放下手中的餅,結結巴巴地問:“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自己清楚。這些日子以來,北諒山山裏山外的各個村莊都接到通告,要征調各村的十六歲以上男子入伍,寧國準備與雒國開戰。你也知道,村裏人都很討厭你,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把你送走,所以你才想出這個主意,打算假死避難,等抓丁結束了再回去。”
“你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小木匠咕噥著,“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找不到一個山村裏的沒啥手藝的小木匠又有什麽關係,他們還能花力氣專門抓我不成?你和我開這麽個大玩笑,又是想幹什麽?”
丁風一聳肩:“天亮之後你就知道了。”說完這句話,他就往樹上一靠,不吭氣了。安棄滿腹疑團卻得不到解答,這一夜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在夜風中冷得瑟瑟發抖,還要隨時提防滾落下去的危險。偶爾偷眼看這個奇怪的男子,似乎一直都沒睡,隻是出神地看著夜空,似乎那上麵有金子要掉下來。
“你到底在看什麽?”天亮時,安棄終於忍不住問。
“我隻是在等。”丁風透過鬆樹的針葉注視著緩緩升起的朝陽,那陽光已經由柔和逐漸變得刺眼,令人很難直視了。
“差不多了。”他突然說,然後一把抓起安棄。安棄隻覺得身上陡然一輕,隨即如騰雲駕霧,隨著對方在山間縱躍。到此時他才知道,夢裏的飛翔和現實中的飛翔差距實在太遠,夢裏可不會把人顛得頭暈眼花、苦不堪言。在這個遠離大海的地方,他卻想到了漁民和水手們才能體會到的暈船。
“暈船”結束時,安棄迫不及待地從丁風的魔爪下掙脫出來,撲到一旁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由於過去半天之內隻吃了一張餅,那種幹嘔的感覺更加難受。等他終於緩過勁來,才顧得上打量四周。
短短一小會兒工夫,他已經被帶到了三隴村旁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個三隴村的全貌,看上去,這裏和平時沒什麽兩樣,至少在此時,村裏人都還活著,並沒有變成一具具挺屍倒在地上。他們都在村裏活動著,從半山望下去,恰如一群小小的螞蟻。
但從丁風遞給他的千裏鏡裏細看下去就能發現不對。從千裏鏡黑色的小圈裏可以看到,人們隻是有的在村裏隨意走動,有的在下地勞作,但一個個都顯得動作僵硬,有的幹脆無緣無故摔跤。
“他們這是怎麽了?腦子都被驢踢了?”安棄困惑地自言自語。他對同村人素無好感,說起話來也是刻薄非常。
“倒不是被驢踢了,都是怕的,被人收拾了,”丁風事不關己地說,“那些士兵們就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等你一回村,就會動手把你抓起來。喏,注意那個草垛。”
安棄悚然,仔細看下去,人們的情形的確都很奇怪,一個個目光慌亂,不少人臉上還帶著傷痕。他們顯得十分緊張害怕,以至於有些人走著走著就自己絆一跤,然後又趕忙爬起來繼續走。
而在丁風所指的那個草垛背後,安棄看見了金屬的反光,再仔細看去,隱隱可以見到紅色的帽纓。他終於感到了不對勁,放下千裏鏡,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看來他們真的被人威脅了。按你的說法,是為了我?憑什麽?”
“所謂征兵入伍,本來就隻是掩人耳目,”丁風說,“最終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抓你一個人,不過他們隻知道你在北諒山中,具體哪個山村卻不知道,因此隻能出此下策,把所有合乎年齡的人統統圈起來——其中總會有一個是你吧。”
“至於這些村民,”他繼續說,“我想他們原本隻是幸災樂禍,巴不得你被抓走,誰知到給自己惹來了大禍。既然確定了你就是這個村的,知道你存在的人自然必須要被滅口。但敵人或許並不相信你真的會死,並且認為你可能回到村裏,所以暫時不殺他們,以便誘使你回村,落入他們的圈套。”
“等會兒等會兒,先打住!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安棄哼哼唧唧地說,“他們為什麽要費那麽大力氣抓我?旁人又為什麽要被滅口?我他娘的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破木匠,全部家產還不夠買兩斤豬肉,怎麽突然之間變得和香餑餑一樣了?”
他惡狠狠地瞪著丁風:“你又是誰?我為什麽要相信你說的話?”
丁風淡淡地一笑,突然閃電般出腳,在安棄腳下一絆。安棄還沒摔到地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安棄的腳踝,將小木匠倒提起來。
“你並沒有選擇不相信我的資本,所以不妨心平氣和一點。”丁風的笑臉依然顯得很和善,似乎方才那一連串幹淨利落的動作隻是收拾了一隻野兔。
他看著安棄那張由於上下倒置因而顯得奇怪的臉:“我願意告訴你的事情,不用你問也會說;否則的話,你多問一句,也許就會收到我一點特殊獎勵,你明白了嗎?”
安棄不吭聲了,甚至連掙紮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丁風滿意地點點頭:“識時務者為俊傑。”一鬆手,安棄重重摔在地上,好似一張肉餅。暈頭轉向之中,他聽到丁風說:“你唯一的選擇就是相信我。十六年前,是我把你寄養到這裏的;十六年後,也隻有我能救你的命。”
3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原本寧靜而平和,首先將村民們從熟睡中驚醒的是聲音,一陣由遠及近、恍如雷鳴的破空之聲,在寂靜的深夜中聽來無比刺耳。人們不安地起身,來到窗前、走出家門,看到了空中的異相。在黯淡的星辰與月亮之外,夜空中出現了一個極其醒目的光點,向著地麵飛速衝來。隨著距離的接近,光點越變越大,慢慢可以看出,那是一團正在燃燒著的巨大火球,火焰中透出詭異的血紅色,呼嘯著劃過夜空,景象蔚為壯觀。
雖然曆史上孛星墜落地麵的記載屢見不鮮,但極少能如此清晰地被人近距離目睹,不過在此時,沒有人顧得上去驚歎這樣百年罕見的奇觀,因為按照這火球的下墜之勢,它將會很快落在村民們的腦袋上,到時候整個三隴村都會化為灰燼。一片亂糟糟的哭爹叫娘聲中,衣衫不整的人們驚惶萬狀地奪門而出,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當他們狼狽地逃到安全地點後,才顧得上再抬頭看天,然而此時,匪夷所思的一幕發生了。
——那團火球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地停止了下落,仿佛是半空中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它生生截住了。火球靜止了一小會兒,也就是眨眼功夫,但村民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當它又動起來時,人們才稍微鎮靜了一點,因為它忽然間改變了方向,並不是直直地下墜了,而是呈一條大斜線飛向了遠方,繞到了一座山峰的背後。正在村民們欣喜地鬆了口氣,慶幸大家把命撿回來了時,山後傳來一陣沉悶的爆炸聲,升騰的火光將半邊夜空都照亮了。顯然,那一團可能是燃燒著的孛星的火球撞擊到了地麵。
然後所有的聲與光都噶然而止,就像是一場來去匆匆的夏日雷雨。村民們幾乎要以為自己隻是做了一場噩夢,但那些殘留在空氣中的焦糊味提醒著他們,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
這時候才有人開始後悔,早知道整個過程有驚無險,剛才就應該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看,要知道這樣的異像在今後的一生中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走,看看去!”通常說這句話的都是村中膽子最大的安木匠。此人年輕時當過兵打過仗,親手殺死過兩三個敵人,還在軍伍裏跟著軍中文書學過幾個字,於是一向自詡為全村最有見識的人。當然了,安木匠是否最有見識,這一點仍然存在爭議,但此人頭腦最愣膽子最大,卻是全村公認的。
看看去。這話說來容易,那段山路看起來並不甚遠,在黑夜裏走過去卻得花上至少兩三個時辰。但眼前的怪事確實帶有一種危險的吸引力,男人們猶豫著,還是有幾個愣充好漢的年輕人隨著他一同去了,後來他們都後悔得恨不能把自己掐死。
在距離爆炸地點還有兩裏路左右時,人們已經可以明顯感覺到那股尚未消散的熱力,山道上燒焦的樹木更是觸目驚心。越靠近事發地點,腳下的地麵就越顯得灼燙,但安木匠卻頗為興奮,步伐也快了起來。但就在快要到達爆炸中心時,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太慘了。”他喃喃自語著。跟在他身後的人們更是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屍體。遍地都是燒得漆黑的人與馬的屍體,此外還有一些車輛的殘骸。安木匠從屍堆中撿起一塊尚未熔化的金屬銘牌,借著火把的光亮勉強認清了上麵的文字。還好,那些字碰巧都是他學過的。不久之後,臨州陵威鏢局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遍了江湖。他們原本保著一趟報酬頗豐的珠寶,隻需最後翻過北諒山就能到達目的地。但就在這距離成功一步之遙的地方,他們碰上了這樣從天而降的莫名災禍,無比冤枉地送掉了包括總鏢頭在內的大批好手的性命,得到的是無法承擔的索賠。鏢局順理成章地關門、倒閉,徹底消失掉了。
山民們戰戰兢兢地繼續搜尋,卻有了更加驚人的發現。他們找到了兩個活人,兩個位於那樣的爆炸衝擊下卻仍然安然無恙的活人。其中一人是個相貌和善、微帶笑意的男子,看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不知為什麽,那張笑臉讓人看了心裏發梗,帶有一種讓人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酷氣質;另一個則是個小小的嬰兒,正被那男子抱在懷中。在村民們詫異的目光中,男子抱著嬰兒慢慢向他們走來。
“就是這個小屁孩了!”許多年後安木匠喝醉了酒發著牢騷,“老子那時候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腸一軟,就抱回來收養了。要是早知道他這麽混賬,當時就把他扔到火裏燒成烤豬,免得那麽多麻煩!”
酒友們紛紛報以嘲笑:“別逗了。你以為我不知道?當時那個人硬把嬰兒塞到你的手裏,說他是什麽什麽神賜之子,你一定要把他好好撫養長大,否則會被天神懲罰什麽的;我還聽說那家夥很嚇人,讓人不敢招惹——不然你才不會要呢!”
安木匠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放屁!他是這麽說了不假,老子是什麽人,見過世麵的,怎麽會被他那兩句話唬住?還不是看小屁孩可憐……”
人們的臉上都現出了苦相:“可憐?你倒是說說看,現在究竟是他可憐還是我們可憐?就在昨天,我養來抱蛋的老母雞被這渾小子偷去宰了,連柴火都是從我家順手摸的!”
安木匠搖搖頭,嘴裏含混不清地說:“有什麽辦法呢?誰看到那個場麵不怕?那時候這小屁孩身上還泛著綠光,看起來就那麽的奇怪,而那一片的山路幾乎都被炸平了,到處是死屍,他們倆卻一點擦傷都沒有——難道你們看了不害怕?他是天神賜下的還是魔鬼扔下來的,有區別嗎?總之我們都不敢惹。”
“而那個人,那個臉看起來在笑,眼睛卻看起來像要吃人的家夥……他明明說了很快會回到這裏來接小屁孩走,到現在已經十年啦,也沒見他回來,”他的語聲中充滿了嘲諷,“也許那個人真的是天神降世吧,我聽說天上的時間比地上慢多了。”
這番對話發生後不久,安木匠在一次大醉後迷迷糊糊走入了深山,幾天後被發現時,已經被餓狼啃得隻剩下骨頭,天曉得這對他是不是種解脫。至於村裏人,過去有氣還能找安木匠發泄一下,現在隻能忍氣吞聲,苦苦等待著那個撂下一句話就走掉的怪客。此人也許明天就會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再來。
“去他大妹子的神賜之子,”牛大力有一次說,“如果天神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還不如統統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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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把你藏在這裏,期望這件事無人知曉,但就在前些日子,不知怎麽的,你的行蹤敗露了。你的身份,我的身份,慢慢都我會告訴你,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很多人都想要抓住你,所以我必須帶你走。”丁風說。
安棄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他以誇張的姿態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膝蓋間,雙肩**,不斷發出類似殺豬時豬的嚎叫似的笑聲。
丁風靜靜地站在一邊,耐心地等待他笑到聲嘶力竭。安棄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表演挺沒意思,訕訕地止住笑,但嘴裏還是嘟噥著:“我不信。”
他有一萬種理由要陳述:第一,丁風講的這個故事過於奇異,完全就接近於胡編亂造——從天而降的火球?還不說是從天而降的餡餅;第二,自己從小到大身上就沒有半點特殊之處,打人沒力氣,挨打會流血,雖然總是夢見飛,但從懸崖摔下一樣會像石頭般下墜;第三,雖然從沒人見過真正的天神,但他們總應該是高貴的、有尊嚴的,那兒有像自己這樣無聊無賴沒臉沒皮的神賜之子?第四……
但這些理由他一條也沒來得及說出口,丁風一言不發,突然伸出手,又把他拎了起來。沒等他反應過來,他的身子又隨著丁風騰空而起,作著那種令他心驚膽寒的跳躍。這就是所謂的輕功吧?他腦子裏蹦出這個從老木匠那裏聽到過的詞匯。
再度落地時,他已經到了虎頭崖附近的一塊巨岩後。丁風打個手勢,要他躲在岩石背後,向外看去。
於是他看到了官兵。這些人和山賊唯一的區別就在於衣服不同,並且和山賊保持著驚人的默契。通常情況下,當山賊光顧過一座山村後不久,官兵們就會跟著來收稅、罰款、抓捕山賊同黨,雙方始終保持著幾個月的間距留給人民休養生息,確保自己不會空手而歸——同時也確保不會和對方撞上。
但現在這些官兵並沒有顧得上劫掠,他們正在虎頭崖上上下下地搜索著什麽。倘若該山崖上並沒有什麽暗藏的秘密寶庫,他們如此專注地搜尋著的,恐怕隻能是人了。
“他們是在找我麽?”安棄終於忍不住問。
“你可以認為他們沒有找你,並且走到他們麵前去,”丁風回答,“正如同你大可不相信草垛後麵藏的也是這些人的夥伴,而以為那裏隻藏了一個私奔的大姑娘一樣。”
“我不去!”安棄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情勢看來由不得他,丁風已經第三次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起來,並且大步向前走去。
“你要幹什麽?”安棄惶恐地叫起來。丁風腳步絲毫不停:“怕什麽,反正他們抓的不是你。”
安棄恨恨地喊道:“好吧,我投降!他們是來找我的,我信了。你就算說你是我親爹我都相信!”
“我還沒那麽榮幸。”丁風聳聳肩,不再前行。兩人重新回到隱蔽地,安棄以無賴的姿態往地上一坐:“現在開始什麽都聽你的,要殺要剮隨你吧!”
“我對殺你剮你沒什麽興趣,”丁風不輕不重地踢了他一腳,“快滾起來,跟老子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