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瀕死體驗

四周都是一望無垠的藍色,肉體的感覺一點一點消失,精神卻慢慢漂浮了起來,就像是有某種東西從身體裏被抽離出來。這種感覺黃小路非常熟悉,每一次進入虛擬現實遊戲,都會經曆這樣的一個過程。剛開始的時候,那種虛無感和消失感很讓他感到有些恐慌,但次數多了,也就麻木了,有時候甚至還感到享受。

周圍的藍色一點一點褪去,展露出湛藍的天空。黃小路直起身來,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廣闊的草原上,深綠的生命之色遠遠地隨風**漾開去,而在身邊不遠的地方,有幾座連在一起的蒙古式帳篷矗立在那裏。

再看看自己,雙手握住一把刀,身前是一根被劈得亂七八糟的木樁,看樣子,自己所扮演的這個虛擬角色正在練刀。緊接著,他開始感知到了自己身體的狀況:全身上下無比燥熱,衣服完全被汗水濕透了,一陣陣劇烈的酸疼從手臂和大腿、膝蓋一直延伸到整個身體,手掌心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他改為右手拿刀,舉起左掌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手掌上全是磨破了的血泡,像針刺一樣疼痛。

奇怪呀,黃小路想著,我選擇的角色是一個貴族世子呀,怎麽會在這裏苦練劈樁子呢?他努力回想著遊戲開始前所提示的背景資料:這個世界的名字叫做“九州”,一共劃分為九塊大陸,擁有自己的一套天空星辰係統和地理係統,種族劃分也挺複雜的,比一般的遊戲要設計得詳細得多。但黃小路想,萬變不離其宗,估計怎麽也脫不開打怪升級泡美女殺魔頭的路子,也就沒有細看,在人物選擇裏匆匆挑了一個長相俊美的貴族世子,就進入了。他相信,以自己在遊戲世界裏浸**十五年的豐富經驗,世上沒有他拿捏不了的遊戲。

可是現在,他隱隱感覺到了不對,並不隻是因為該貴族世子沒有打獵兜風或者抱著幾個漂亮女奴尋歡作樂、有點不大符合常規套路,還因為身體上的種種酸楚感和疼痛感。通常的遊戲都會盡量避免把痛感或其他不適感覺製作得過於真實,一般的疼痛都隻是用一點點壓迫感來替代。但現在,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剛跑完一萬米又去做了一百個引體向上似的,簡直全身都要散架了。

他扔下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回過頭時,一個身穿汙穢鎧甲的老年武士正在向他走來。這個武士頭發已經花白了,精神卻異常矍鑠,腰間挎著一把巨大的狼頭大刀,渾身上下帶著一種讓人生畏的氣勢。

“世子累了麽?”武士沉聲發問。

“是啊……累了。”黃小路很自然地點點頭。

“不想練了麽?”他又問。

黃小路愣了愣,意識到對方問的是他還想不想練刀。要說想吧,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要練刀,因為在所有的虛擬現實遊戲中,得到一本技能秘笈就能自然掌握一門高深的武藝;但要說不想吧,這個武士麵相不善,沒準會惹惱了他。他決定回答得藝術一點。

“有點累了,休息一會兒再練。”他說。

“是的,休息一會兒再練,”武士的臉上毫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那世子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反正時間還長著呢。”

武士轉過身,走回了帳篷,黃小路聽到他在嘴裏自言自語:“綿羊畢竟是綿羊,不會在一夜間變成獅子的。”

什麽綿羊、獅子的,是在說我呢?黃小路有些納悶。他又回憶起遊戲的初始界麵,有一個非常龐大的人物表,他在驚詫之後完全沒有打算去看。他想,不外乎就是這個遊戲的支線情節有豐富,有足夠多的魔頭要殺,足夠多的師父要拜,足夠多的美女要勾搭而已吧。但現在,他發現事情不是那麽簡單,僅僅是眼前這個穿著肮髒鎧甲的老年武士,似乎也有著很豐富的內心世界。

“奇怪的遊戲……難道是有bug?”黃小路自言自語著,勉強站了起來,渾身上下還是疼得厲害。這種疼痛激發了他性格中的某種倔強。從小到大,黃小路從來不肯在任何遊戲的難關麵前屈服。曾經有一次,他在玩某個知名RPG遊戲的某個無關緊要的支線情節時,因為缺少一樣道具,無法完成任務。他幾乎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走遍了所有地圖,和每一個NPC對話,探查了每一個房間或洞窟的每一處角落,最後一直鬧到疲累過度昏過去。後來他才得知,那個支線情節在設計時存在bug,那個任務原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

眼下他本來已經打算退出程序重新看看遊戲簡介再做打算,那個武士帶著點輕蔑的言語,反而讓他不願意退出了。他直起身來,重新握住刀,頭腦裏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揮刀的方法,應該是遊戲的這段進程自帶的記憶。

長刀高高舉起,歪歪扭扭地劈下,落在木樁上。他實在是太累了,手也太疼了,完全使不上力。但他還是咬著牙,努力以標準姿勢握住刀,一刀一刀地狠狠向下劈砍。幾乎每一刀劈出,帶來的都是渾身的疼痛,如果是在現實中,黃小路早就放棄了。但現在,他不斷地用“這隻是遊戲”“這身體是不屬於我的,疼就隨他疼吧”來安慰自己,咬緊牙關繼續著這單調的動作。

不能讓那個古怪的武士看不起我!黃小路奮力練著刀,耳朵裏除了刀劈到木樁上那單調的聲響之外,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一刀、兩刀……十刀、二十刀……一百刀……他累極了,汗如雨下,每一口呼吸仿佛都帶著燒灼感,刺激著疼痛的胸腔和肺葉,兩條胳膊和兩條腿好像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了。

“世子,休息一會兒吧,不要太拚命了,”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太陽快落山了,先去吃飯吧。”

黃小路悚然扭頭,才發現自己過於專注,沒有留意到這個相貌和善的貴婦人已經來到了自己身邊。他喘了口氣,抬頭看看正在緩緩下墜的夕陽,忽然之間,他感到那片血紅色在無限地擴大,遮擋住了他的眼睛,遮擋住了這世界上的一切。他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難受。好難受。全身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炙烤一樣,似乎血液在沸騰,每一根血管都在熊熊燃燒。黃小路一輩子都沒有這麽難受過,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在玩一個遊戲,竟然能玩成這樣。

他想要張開口呼喊“退出”或者“結束程序”,但身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就連嘴唇都無法動彈一點。耳朵裏充塞著各種亂哄哄的聲音,就好像有一隻野獸在凶猛的咆哮,咆哮聲中,他隱隱可以聽到一些隻言片語:“該怎麽辦?”“好像是血厥,世子看來是沒救了……”“還不快去請大君!”

世子看來是沒救了?黃小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也就是,自己所扮演的這個叫做“呂歸塵”的人物即將死去。他玩多了遊戲,自然也體驗過許多回在虛擬遊戲中死去的經曆,那些都沒什麽了不起,不過是眼前一黑,隨即被強行退出程序。一個懸浮的窗口嘲笑著他:“小樣兒,又被我打敗了吧?回去好好練練再來吧!”

但如果在這個九州世界裏死亡呢?體會著從來未曾體會到的痛苦煎熬,黃小路的頭腦反而更加清醒和活躍。如果痛苦、疲勞等等感覺都能如此真實地被大腦所捕捉,那麽死亡會是什麽概念呢?還會是輕輕鬆鬆地黑屏彈出嗎?

他的心髒突然猛地一下抽緊了:我明白了!李彬的發瘋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一定是在遊戲裏被殺死了!也就是說,在這個遊戲裏死亡的後果就是——現實世界中的玩家會變瘋!

那一瞬間黃小路隻覺得渾身空****的,什麽感覺都不存在了。我要在遊戲裏死去了,然後我會變成一個瘋子,從此再也不能享受到人生的快樂。輔導員會用沉痛的表情宣布係裏第二個玩遊戲玩到精神失常的學生的出現,同學們會發出一陣事不關己的嗟歎,然後任由自己在精神病院裏孤獨一生。

我不要這樣!黃小路無聲地呐喊著,努力調動著全身的細胞,希望能張口喊出那一句“退出”,但是身體仿佛不再屬於他了。雖然嘈雜的聲響還在灌入耳膜,但他就是連一根手指頭都無法挪動。

一切都將這樣結束嗎?他絕望地想著。我才隻有十八歲,我剛剛上大學,我還有很多遊戲沒有玩過,我他媽的甚至還沒有交過女朋友,就要這樣因為一個遊戲而變成瘋子?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就要終結?

那一刻深深的悔意充斥了黃小路的整個心胸。他甚至開始想,如果我能僥幸不變成李彬那樣,我寧可不再逃課,認真學習,每周日低著頭像孫子一樣讓輔導員訓……

黃小路胡思亂想著,在想象中讓自己呼天搶地淚流滿麵。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到眉心一痛,有什麽極其尖銳的東西刺破了他的額頭,緊接著,遍布全身的巨大壓力仿佛是得到了發泄的口子,一下子傾瀉而出,渾身上下登時輕鬆了許多。緊接著,他的身體暴躁不安地從躺著的病**跳了起來,眼睛也睜開了。

透過一片迷蒙的血霧,他看見病床邊擠滿了人,一個相貌威嚴、身形魁梧的中年人正在試圖阻攔他。他的氣勢無比威嚴,但目光中卻有著抹不去的慌張和關懷,他的嘴裏喊著:“阿蘇勒!別動!”

這一刹那,黃小路的腦海中浮現出“父親”這兩個字。他隱隱回憶起自己那一次因為玩遊戲而昏迷,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坐在床邊的父親眼裏也有著相同的目光,那種無法割舍的血濃於水的目光。雖然父親平日裏在自己麵前總是不苟言笑,雖然他除了成績單外幾乎很少過問自己其他的事情,雖然自己經常總是隻能在要生活費和學費的時候才能見到他,但在那一刻,黃小路深深地體會到:這就是我的父親。

但是現在沒有時間沉浸在對過去的感歎中了,這個身體雖然能動了,卻仍然在不斷地流血,肯定支撐不了太久。黃小路努力張開嘴,在橫飛的鮮血中拚命大叫一聲:“退出程序!”

血霧消失了,亂哄哄的人群消失了,有著父親般目光的中年人也消失了。黃小路甩掉頭盔,失魂落魄地坐起來,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檢查了許久,確定沒什麽傷口。然後他開始背誦物理公式,背誦英語課文,以證明自己的頭腦是清醒的,沒有變成李彬那樣的瘋子。最後他突然趴在**,深深埋著頭,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不隻是為了剛才那千鈞一發的驚險,而是為了瀕死之際那些不斷回旋在頭腦裏的念頭。就在十分鍾之前,他還在對這個遊戲恨之入骨,然而現在,他卻有那麽一點點感激這個遊戲。他發現,人真的隻有瀕臨絕境的時候才能體會到活著是多麽美好,隻有在麵臨失去的時候才能發現自己原本擁有的有多麽寶貴。

他怔怔地回味著那些無法再重複的奇特體驗,一個巨大的疑問慢慢出現:到底是誰製作了這款遊戲?和其他的遊戲不同,這個遊戲進入時沒有任何廠商標誌,沒有任何工作室logo,沒有任何製作人員名錄,隻有空****的“九州”兩個大字。這張光碟背麵沒有任何印刷,黃小路也沒有在李彬的房間裏找到任何相關包裝。現在李彬已經精神失常了,也沒辦法再去找他問了。

黃小路回味著自己在這個詭異的遊戲中所經曆的那幾幕場景,逼真的傷痛乃至於死亡,充滿真實感的人物,被逼著練刀以及差點死掉的主角……這個世界處處透出和一般的遊戲所不一樣的地方。雖然剛剛經曆了由生到死的驚險曆程,他卻忽然發現,這個遊戲對自己有著別樣的**性。他開始有點理解李彬之前所說的話了,這的確是一個“相當牛逼”的遊戲。